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是膾炙人口的古文名篇,古今評論甚多。近讀清人張云鵬、張云兄弟所著《金石索》所載的北宋蘇唐卿書寫的篆文《醉翁亭記》的印拓本及張氏對碑中“讓”字異文跋論,感到是一條十分重要的資料,并因對張氏之論進一步思考而體悟到歐公此記的前實后虛筆法,因作此小文論之。
道光元年刻版清張云鵬、張云《金石索》“石索五”載宋蘇唐卿篆書《滁州瑯琊山醉翁亭記》,張氏記載原碑“在費縣署儀門口”,有明弘治間楊惠題記:
蘇唐卿,歐公故人也。知費時公已去滁,而位相以書請公所作《醉翁亭記》而篆之。立石于費,宋嘉七年也。予以宏治十年春來,篆刻土覆,微露其末,啟之磨洗乃知。顧謂僚吏曰:歐名相也,蘇名宰也,佳章善篆,沉二百年而金元人未知。是可慨也!遂命眾扛豎于縣儀門之下,庶風雨日之不剝落云。伊洛楊惠識。
這是關于此碑來歷的重要資料(清陸耀《金石續編》卷十五附錄“重刻《醉翁亭記》”條引《筠清館金石記》記此碑陰還有附刻當時人唱和詩數首,記蘇唐卿為武功人。因與本文論旨關系不大,不贅錄),據張氏記此題記“刻于碑額之左旁”。此碑文字與傳誦之本,微有不同。最重要的異文是下面這一句中的“讓”字:
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讓泉也。
“讓泉”通行的本子都作“釀泉”,這是眾所周知的。至于后文的“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仍與通行本一樣作“釀泉”。關于這一點,張云鵬的跋文是這樣論述的:
鵬按:篆刻記中字句與今時傳誦本微有不同,增損一二字處亦大致無殊。唯起處“釀泉也”作“讓泉也”,較今本為優。讓泉之取名既佳,又與后段釀泉不復。后段“釀泉為酒”,蓋釀此讓泉為酒,正與上“臨溪而漁”虛實相對。當時唐公請歐公之文而篆于石,則與歐公自書者無異。可以正今本之失也。
張氏的這個校論,深得文章之法。通行本既以前面的“讓泉”為“釀泉”。則后面的“釀泉”也就成了一個名詞,不僅前后重復,而且“釀泉為酒”中的“釀泉”也成了偏正結構的短語,與“臨溪而漁”的“臨溪”這個動賓結構短語不能完全相對,當然不如以“釀”字為動詞來得精恰。但如果前面的“讓泉也”三字中的“讓”字原文是“釀”字,也就是說泉水就叫“釀泉”,那歐公后文中就不能這樣煉字了。當然,也可以是前文的“釀泉”是偏正結構短語,后文之“釀泉”是動賓結構的短語,但這樣使用,未免過于生拗,豈能讓讀者體會到作者的用意?總之,前為“讓泉也”,后為“釀泉為酒”,比之前為“釀泉也”,后為“釀泉為酒”,從修辭藝術來講,的確要精彩得多。當然,你可以說,這水本叫釀泉,所以后文說“釀泉為酒”,正好對應來歷,前后相映有趣味。然此等趣味實近滑稽之流也,與前有“讓泉也”,后說“釀泉為酒”相比,文格之高下,曉文之人自然能夠比較得出來。蓋如前后同為釀泉,則不僅修辭流于滑稽,而且前后意重復,而前為“讓泉”,后為“釀泉”,不僅能前后照應,而且后面在講到泉水時又翻出一種的新的意思,文脈能夠連貫,文氣復能抑揚。當然要比前一種精彩得多。
上面不過是在張氏的基礎上,對張氏的觀點做進一步的分析。古人深通文理,說起來當然用不著這樣費口舌。筆者寫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是因為受到張氏提出的“虛實相對”之說的啟發,進一步而思考,發現其說雖佳,但對于歐公此文整體上所使用前實后虛的筆法,仍未窺悟。張氏說“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與上句“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這兩句,是虛實相對。他的意思是說,“臨溪而漁”一句是寫實的,因為溪中實有可能捕魚,或者當地人的確是常從溪中取魚。至于“釀泉為酒”,只是歐公看到讓泉之水美,而起以此水釀酒之想。所以說這兩句是虛實相對。他的說法是很有道理的。金人王若虛不知此句為虛寫,曾云:“《醉翁亭記》言太守宴曰:‘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保ㄍ跞籼摗朵锬线z老集》卷三十六《文辨》,四部從刊初編本)這種看法,顯然是完全沒有體會到歐公此處的虛寫筆法。
但是,若進一步地分析,我們會發現,不僅“釀泉為酒”是想象之詞,就是“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在歐公當時情形而言,其實也是想象之詞。不僅如此,而且《醉翁亭記》后半部分的情節,也都是帶有想象性的。整篇《醉翁亭記》,其基本的筆法就是前實后虛?,F在嘗試加以分析: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郁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讓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文章到“故自號曰醉翁也”這一句,都是實寫,是記醉翁亭名字的來由。其敘事寫景的筆法,利利落落,瀟灑閑雅,實為山水游記小品的筆法。文章至此,也已經具有相對完整的結構,意已自足。但作者又使用頂真句法,從上句“故自號曰醉翁也”一句中,輕輕衍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一句,并使用回文句法再貼上一“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這兩句關紐上下文,推出下文兩大幅。清何焯《義門讀書記》論《醉翁亭記》章法時引“長史云:通篇命意在‘醉翁之意’四句,下分兩大段摹寫”(何焯《義門讀書記#8226;歐陽文忠公文》上卷,清乾隆三十四年刊本)??梢姽湃艘炎プ∵@一文中聯系上下的關紐。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清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這一大段,摹寫山水朝暮及四時之景,是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一句開出的。其寫景的筆法,已由瀟灑閑雅的小品筆法變為排比鋪陳的賦的筆法。朱弁《曲洧舊聞》載:“《醉翁亭記》初成,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宋子京得其本,讀之數過,曰:‘只目為《醉翁亭賦》,有何不可?’”宋氏的意思,正是指此文中間的主要部分,使用賦的筆法。同時,它的內容也開始趨向以想象為主。四時朝暮,不能一并即刻現于眼前,所以是帶有想象性的、綜合性的寫法。而“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明顯是想象之樂。歐公雖因樂環滁西南諸峰之景色而來游,然為暫游也,而此文實言四時朝暮長游于此也。這是酣暢淋漓的想象的虛寫筆法的開始,接下來極寫山中游樂之事,是虛寫手法的進一步展開:
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而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窮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這最后一大段,從文中關紐來看,正是呼應“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這一句。如果不假思索地看,這一段當然很容易被理解為是上文所敘的“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這樣一件實際的事情的。但實際上,歐公是由眼前之游覽宴樂出發,進一步地暢想更加沉酣淋漓,更完全地與滁州山水、人物渾然一體的一種至樂境界。而眼前之游,與此相比,實在不過是稍有逍遙之意而已??梢娺@段描寫,其景事雖似都可落實,但歐公是把它們放在想象的鏡框中的。所以能有實處皆虛、虛處皆實的虛實相生的映照之美。而促生歐公想象力的媒介,正是“山水之樂”的情緒。歐公通過這種看似現實而事實上不可能真正實現的太守與禽鳥、州民、賓客渾然一體的滁州山水至樂之游,不僅表達其仕途失意情緒,更是表達其對人生、政治、人類之間的關系、人與自然關系的理想。這是虛寫筆法的最重要的心理基礎。清人茅坤曾論《醉翁亭記》云:“昔人讀此文,謂如游幽泉邃石,入一層才見一層,路不窮,興亦不窮。讀已,令人神骨然長往矣。此是文章中之洞天也?!保├ぁ短扑伟舜蠹椅拟n#8226;歐陽文忠公文鈔》)可謂善讀此文矣。然而醉翁亭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美感境地,結構上由“醉翁之意”四句引出一往一復的兩大段,筆法上前實后虛,實為寫作上的關鍵。
這是我對歐陽修《醉翁亭記》前虛后實筆法的一個體會。歷來讀此文,多以為后面“山水之樂”以下的大段鋪陳文字,都是當時“太守與賓客來飲于此”這一當時事實的實寫。但我認為歐公的本意,是由眼前宴樂的情景出發,進一步地暢想將來或能有更加酣暢的山水之樂。謹論此意,呈之于世之共賞此文者質正!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李賀《昌谷北園新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