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的偉人、巨人,但不是完人、圣人。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道路,并非一帆風(fēng)順、步步高升的,而是艱難曲折、有起有落的。他存世的一千四百余首詩歌,既有雄視千古、感人肺腑的杰作,也有平庸黯淡、令人惋惜的篇什。對于杜甫的創(chuàng)作高潮和成就,古往今來人們談?wù)摿撕芏啵欢鴮τ谒膭?chuàng)作落潮和缺憾,卻一直未有重視乃至刻意回避。筆者擬就杜甫的兩次創(chuàng)作落潮,作一些思考和探討,以期全面認識杜甫其人其詩。
杜甫的第一次創(chuàng)作落潮發(fā)生于唐玄宗天寶五年至天寶十年(746—751)之間,即困守長安的前期。在這之前,杜甫由于良好的家學(xué)傳統(tǒng)和個人的勤奮好學(xué),早早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的才華:“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往昔十四五,出入翰墨場”(《壯游》),青年時代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三次游歷了吳越、齊趙、梁宋等名山勝水,并且寫出了氣魄非凡的《畫鷹》:“何當(dāng)擊凡鳥,毛血灑平蕪!”以及膾炙人口的《望岳》:“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充分顯示了一個天才詩人的藝術(shù)胸襟和功力,所以聞一多先生說:“靈機既已觸發(fā),弦音也已經(jīng)校準(zhǔn),從此輕攏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彈來,都是絕調(diào)。”(《唐詩雜論·杜甫》)然而事實卻相反,當(dāng)杜甫告別“裘馬頗清狂”的游歷生活,懷著“立登要路津”的強烈功名欲望,于天寶五年赴長安參加科舉考試,在此后的五六年間,他彈出的不是“絕調(diào)”而大多是“俗調(diào)”。由于奸相李林甫玩弄“野無遺賢”的把戲,杜甫在科場上自然慘遭落第。但杜甫似乎未能從考試的失敗中吸取教訓(xùn),也未能看清官場的腐敗、丑惡,復(fù)又周旋于達官貴人的門庭,既為謀官,也可解決在長安的生計問題。因此,庸俗的名利思想和狹窄的生活領(lǐng)域,導(dǎo)致杜甫這時期創(chuàng)作的五十余首詩歌(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編年統(tǒng)計,下同),不外乎以下幾類:
一是干謁公卿——以詩歌為敲門磚,懇求權(quán)勢者薦舉,謀取一官半職。杜甫用力之勤、數(shù)量之多,在古代文人中委實少見,舉其要者:《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贈比部肖郎中十兄》、《敬贈鄭諫議十韻》、《奉寄河南韋尹大人》、《贈韋左丞丈濟》、《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贈翰林張學(xué)士垍》、《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投贈哥舒開府二十韻》……不下十余首。此外還有直接向唐玄宗陳情的《三大禮賦》等。他干謁的對象,有文官,亦有武將;有直臣,亦有奸佞,乃至包括劣跡昭著的楊國忠。這些作品的內(nèi)容可以一言蔽之:“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希望大人們伸出同情的援手,盡快幫我謀個效忠的官職。而結(jié)構(gòu)上則是固定的“三段式”,以投贈韋濟的詩為例,先稱頌對方:“首從左丞之職,敘出韋氏門第”;再苦述自況,“次言窮老而受知于韋”;最后希望得到對方提攜:“末有望于韋汲引也”(《杜詩詳注》卷一)。這里,杜甫早期“何當(dāng)擊凡鳥”、“一覽眾山小”的豪氣和魄力蕩然無存了,有的只是低聲下氣、卑躬曲節(jié)、吹捧逢迎,實在出人意外。
二是宴游娛樂——以顯宦貴戚的賓客身份,大寫宴樂、游觀的幫閑之作。杜甫“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出入于豪門府邸、庭院,在酒酣耳熱之際,為主人宴席的奢華唱贊歌:“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鄭駙馬宅宴洞中》)他津津樂道于公子哥的狎妓調(diào)情:“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陪諸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他嗜酒如命,整日狂飲濫喝:“浩蕩長安醉,高歌卿相宅。”(《送顧八分文學(xué)適洪吉州》)“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杜位宅守歲》)誰能想到,杜甫有時還敞懷蹺腳,狂呼大叫,在賭場上一露身手:“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憑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廬。”(《今夕行》)這些言行舉止,與杜甫后來“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赴奉先詠懷》)的悲苦形象,大概是很不相稱的吧。
三是友朋聚散——懷念或送別友人,感嘆彼此的身世淪落。相較于前兩類詩,此類詩或歌吟真摯友誼,或嘆息懷才不遇,緣事而發(fā),即景抒懷,感情較真切動人,還是值得一讀的,例如《冬日有懷李白》、《春日憶李白》、《送高十三書記十五韻》、《送韋書記赴安西》、《病后過王倚飲贈歌》、《飲中八仙歌》等。不過,它們畢竟未跳出個人情感天地的藩籬,思想內(nèi)涵和社會意義有限,在號稱“詩史”的杜詩中,分量顯得輕飄飄的。
然而,杜甫畢竟是偉大的。他沒有長久地沉淪下去,在落潮中一蹶不振,更沒有閉目塞聽,窒息自己的智慧和才華。經(jīng)歷了五六年的仕途挫折、干謁的一再碰壁及羞愧屈辱的生活:“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杜甫終于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清醒了:“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鄉(xiāng)里兒童(指地方官吏)項領(lǐng)成,朝廷故舊禮數(shù)絕。”(《投簡咸華兩縣諸子》)官場的腐敗、世態(tài)的炎涼和生活的磨難,又把杜甫推向了社會的底層,讓他看到了社會的真相,感受了人民的種種不幸,從而復(fù)活了道德良知和社會責(zé)任感,激發(fā)了新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批判鋒芒。杜甫擺脫第一次創(chuàng)作落潮而躍入高潮的突出標(biāo)志是作于天寶十年(751),批判朝廷窮兵黷武、同情人民戰(zhàn)亂之苦的《兵車行》:“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繼承樂府傳統(tǒng),即事名篇,筆調(diào)雄渾,感情深沉,可謂杜甫“詩史”的奠基之作。接著又創(chuàng)作了諷刺朝廷權(quán)貴荒淫奢侈的《麗人行》:“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以及《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秋雨嘆三首》、《貧交行》、《醉時歌》、《九日寄岑參》等一系列傷時感懷、憂國憂民的現(xiàn)實主義名篇。到了天寶十四年(755)秋,即“安史之亂”前夕,杜甫寫出了長篇里程碑意義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把民生和國事、 人生反省和政治憂患,以及“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社會現(xiàn)狀,交融于一篇之中,內(nèi)容豐厚而深廣,誠如俞平伯先生的贊譽:“一代之史事,亦千秋之殷鑒。”
杜甫的第二次創(chuàng)作落潮發(fā)生于唐肅宗至德二年至乾元元年(757—758)之間,即入朝為官時期。“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玄宗、貴妃等倉皇奔蜀,至馬嵬驛兵變,縊殺貴妃,太子李亨即位,是為肅宗。杜甫被困于淪陷的長安,目睹山河破碎,民眾流離,曾寫出《春望》、《哀江頭》、《悲陳陶》等名篇。后冒死逃出,投奔朝廷所在地鳳翔,“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述懷》)。肅宗感其忠君之誠,封為左拾遺。不久,唐軍收復(fù)長安,杜甫也隨肅宗朝廷遷回京城, 一本正經(jīng)地當(dāng)起皇帝的“近侍”。從此,皇家宮苑森嚴(yán)的圍墻再次阻隔了杜甫與人民生活的聯(lián)系,他看到的只是帝國表面的歌舞升平,而無法觀察到人民的災(zāi)難、呻吟、流血,藝術(shù)的感覺也隨之平庸了、遲鈍了。所以,杜甫在這一年中所寫的三十多首詩歌,亦可分為三類:
一是宮廷唱和。左拾遺名為諫官,實際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閑職。其時同朝為官的有王維(太子中允)、岑參(右補闕)、賈至(中書舍人)等人。他們出入宮廷,衣食無憂,又無所事事,便以詩文唱和來消磨閑散的時光。試舉一例:賈至偶而寫了一首《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發(fā)》,表白自己的忠款:“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各人立刻應(yīng)聲奉和,相互吹捧。王維說:“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岑參說:“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杜甫則說:“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在這些歌功頌德的陳詞濫調(diào)中,哪里見到一點國家的災(zāi)難和人民的不幸?借用馮至先生的話:“毫無光彩……充滿了初唐以來應(yīng)制詩、奉和詩一向慣用的詞藻,缺乏真實的內(nèi)容。”(《杜甫傳》)
二是為官寫照。也許是來之不易吧,杜甫對左拾遺的官職頗為得意,所謂“天顏有喜近臣知”,故而常以詩歌來記錄自己的為官生涯。他寫朝儀的莊嚴(yán)肅穆:“戶外昭容紫煙垂,雙瞻御座引朝儀。”(《紫宸殿退朝口號》)他寫中書省的森嚴(yán)寧靜:“掖垣竹埤梧十尋,洞門對雪常陰陰。”(《題省中壁》)也寫自己的逍遙自在:“侍臣緩步歸青瑣,退食從容出每遲。”(《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或?qū)懻\惶誠恐的心態(tài):“明夜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春宿左省》)對皇帝的一點賞賜更是感激涕零:“意內(nèi)稱長短,終身荷圣情。”(《端午日賜衣》)……這些俗不可耐的官樣文章,除了顯示一個自得其樂、謹(jǐn)小慎微的官吏形象,何來前不久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的美感和價值?
三是曲江行樂。長安郊外的曲江是杜甫經(jīng)常游覽和歌吟的地方,在這之前就寫過沉痛哀傷、筆力雄健的《麗人行》、《哀江頭》等。而今時過境遷:“自知白發(fā)非春事,且盡芳樽戀物華。”(《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曲江二首》)詩中不見社會的責(zé)任和道義,沉湎于人生虛無、及時行樂的頹廢情緒之中。更甚者還有縱酒狎妓、游戲人生:“何日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曲江對雨》)須知,此時正值安史之亂,國家危機四伏,杜甫大寫這樣的作品,無怪乎明人王嗣也深為不滿:“國方多事,身為諫官,豈人臣行樂之時?”(《杜詩詳注》注引)
這種平庸、空虛、閉塞的宮廷官吏生活,豈能不熄滅一個詩人的天才火花?但一次意外的政治打擊,卻拯救了杜甫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在朝廷的權(quán)斗中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一個管理地方祭祀的小官。這次貶謫就杜甫個人的仕途來說或許是個悲劇,但對他的藝術(shù)生命來說卻是一大幸事。杜甫從此告別宮廷而回到民間,由侍奉皇帝而走向人民。 時代的動亂、民眾的苦難、統(tǒng)治者的丑惡,重新進入他的視野,深深震撼了他的靈魂,改變了他的情感,升華了他的精神——無疑也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全新的題材和境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杜甫赴華州的途中,耳聞目睹了被強征夜捉的少年、老翁、老嫗及“暮婚晨乃別”、 “人生無家別”、“子孫陣亡盡”等種種人間慘劇,他的人格和良知受到洗禮,以無比悲憤的心情和嫻熟的藝術(shù)技巧,奮筆寫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的組詩“三吏”(《新安吏》、《潼關(guān)吏》、《石壕吏》)和“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開創(chuàng)了古代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光輝典范。王安石選杜詩作為壓卷之作的《洗兵馬》,也作于此時。“安得壯士挽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杜甫興會淋漓地唱出了人民的心聲和時代最強音。此后不久,杜甫終于對官場、對政治徹底絕望了,或者說大徹大悟了:“平生獨往愿,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立秋后題》)在華州任上毅然棄官而去,經(jīng)甘肅秦州、同谷而漂泊西南的川湘,匯入社會生活的洪流,真正邁向一個偉大詩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以《秦州雜詩二十首》、《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秋興八首》等作品,確立了他在中國詩歌史上的不朽地位。
我們無意給杜甫抹黑。恩格斯評論德國古典大詩人歌德時說過:“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小;有時是叛逆的、愛嘲笑的、鄙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則是謹(jǐn)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隘的庸人。”(《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杜甫何嘗不是如此呢?他的兩次創(chuàng)作落潮正是他“渺小”、“庸人”一面的具體表現(xiàn),但同歌德一樣,并不影響其“偉大”’、“天才”的光芒。“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我們需要進一步深思和探究的,是從杜甫的曲折起落中汲取一點歷史啟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生命力不在于象牙塔中,不在于孤芳自賞中,而在于人民大眾的豐腴的生活土壤中。郭沫若為成都杜甫草堂所撰的對聯(lián)可謂一語破的:“世上瘡痍詩中圣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惟有擺脫名韁利鎖、虛榮浮華的束縛,真正把握“世上瘡痍”、“民間疾苦”,不斷開拓自己的生活領(lǐng)域的廣度和深度,真切體察人民大眾的痛苦與歡樂、希望與憧憬,方能創(chuàng)作出輝耀天地的作品!
(作者單位:江蘇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