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西泠,風物繁華,才俊輩出,閨秀之能搦管摛章者亦代不乏人,清初的蕉園詩社諸閨秀可稱此中翹楚。蕉園詩社“分題角韻,接席聯吟,極一時藝林之勝事。終清之世,錢塘文學,為東南婦女之冠,其孕育滋乳之功,厥在此也”(梁乙真《中國婦女文學史》)。
蕉園詩社因其成員活動于蕉園而得名,但其舊址已不可詳考,陳文述《西泠閨詠》云:“何處蕉園遺舊址,綠天庵外不勝寒”,可見蕉園緊鄰綠天庵,應為西泠的一處名勝之地或詩社某位閨秀的私家園林。
蕉園詩社始創于康熙四年(1665),由顧玉蕊發其端緒,組織諸閨秀所創立,并作《蕉園詩社啟》。首事者以“蕉園七子”著稱,即顧姒、柴靜儀、林以寧、錢鳳綸、馮嫻、張昊、毛媞七位女子,后期則有徐燦、林以寧、朱柔則、柴靜儀、錢鳳綸五人以其卓犖的才華號稱“蕉園五子”,至徐燦逝世時(1698年以后),詩社依然文脈不斷。蕉園七子和蕉園五子,則分別為蕉園詩社前后期的代表人物。
下面依據《全清詞·順康卷》將上述所提及的蕉園五子和蕉園七子(共9人)的芳名及小傳迻錄如下:徐燦,字湘,號深明,茂苑人。陳之遴繼室。善填詞,工繪事。順治十五年(1658),之遴譴謫遼海,家產籍沒,全家移徙盛京。之遴歿后五年,湘疏請歸骨,獲允。晚年皈依佛法,靜
坐內養,無疾而終。有《拙政園詩馀》。
顧姒,又作仲姒,字啟姬,錢塘人,顧云女。生于清順治初。同邑諸生鄂曾(字幼輿)妻。工倚聲,與其姊長任及林以寧、錢鳳綸、柴靜儀等結社唱和。著有《靜如堂集》、《翠園集》。
錢鳳綸,字云儀,錢塘人。顧之瓊次女,黃弘修妻,顧若璞孫婦。工詩詞,與弟婦林以寧、姊錢靜婉、表嫂顧長任、柴靜儀、馮嫻等結社湖上之蕉園,有《古香樓集》。
林以寧,字亞清,錢塘人,進士林綸女。錢肇修室,顧之瓊兒媳。生于清順治十二年(1655)。能詩詞,著有《墨莊詩鈔》、《鳳簫樓集》。
柴靜儀,字季嫻,錢塘人。明萬歷四十六年舉人世堯次女。適同里沈镠。工書畫。與林以寧、顧姒、錢鳳綸、馮嫻為閨友。著有《凝香室詩》、《北堂集》。
馮嫻,字又令,錢塘人。同安寧仲虞女,適同邑諸生錢廷枚。工繪事,善詩詞,有《湘靈集》、《和鳴集》。
張昊,字玉琴,號槎云,錢塘人。舉人張壇長女,張綱孫從妹。清順治二年(1645)生。年十九歸舉人胡大。康熙六年(1667)父赴春試,卒于京師,痛悼欲絕,逾年(1668)暴卒。有《趨庭詠》、《琴樓合稿》。
毛媞,字安芳,仁和人。先舒女,徐鄴室。生于明崇禎十五年(1642),年十六歸同邑諸生徐鄴。清康熙二十年(1681)病歿。與鄴合刻《靜好集》。
朱柔則,字順成,號道珠,錢塘人。諸生沈用濟室,柴靜儀兒媳。善詩,工繪事,有《嗣音軒詩鈔》。
蕉園詩社成員相聚里居,劘切唱和,詩詞俱富,人各有集。清人王鳴盛于《在璞堂吟稿序》中論及西泠閨秀詩作時說:“西陵向多女士,近代如柴氏靜嫻、顧氏若璞尤著。”(方芳佩《在璞堂吟稿》)另外,詩社閨秀之間以同聲相引重,時常互為序跋評點。如林以寧為馮嫻《和鳴集》作跋,馮嫻、柴靜儀為錢鳳綸《古香樓集》之詩馀作評,李端明、馮嫻、柴靜儀為錢鳳綸《古香樓集》之曲作評,馮嫻、柴靜儀為林以寧《墨莊集》作評。詩社亦得到了顧若璞、商景蘭等名媛的鼎力引擢,顧若璞曾為晚輩錢鳳綸《古香樓集》、顧長任《謝庭香詠》作序,商景蘭為張昊與胡大夫婦唱和集《琴樓合稿》作序。
自古文人多喜擇勝雅集,觴詠賦詩,馳辯逞才,閨秀亦不例外。蕉園詩社燕集時,或觀梅對弈,或品畫賞雪,假詩文以自娛,皆清切而有雅致。陽春三月是燕集的最佳時令,吳顥的《國朝杭郡詩輯》記載了蕉園詩社成員春日畫舫分韻的熱鬧場景:“是時武林風俗繁侈,值春和景明,畫船繡幕交映湖漘,爭飾明珰翠羽,珠髾蟬縠,以相夸炫。季嫻獨漾小艇,偕馮又令、錢云儀、林亞清、顧啟姬諸大家,練裠椎髻,授管分箋。鄰舟游女望見,輒俯首徘徊,自愧不及。”蕉園詩社引領一時閨閣風騷,后世閨媛爭相效仿,文人亦津津樂道,成為藝林佳話。
蕉園詩社與西泠文士之間亦有詩文交往,只是大多局限于家族之內。或為父親教授女兒作詩之法,如毛媞為毛先舒(稚黃)之女,稚黃序其《靜好集》曰:“余好詩,媞十余歲,即從余問詩,余麾之曰:‘此非汝事。’媞退仍竊取古詩觀之。”可見毛先舒初時并不主張女子習文弄墨,最終還是予以默許,并加以悉心指教。毛媞先于其父離世,毛先舒悲痛之余,恐其作日久散佚,乃將其付梓,取名《靜好集》,以志其悲。或為兄長審閱其妹詩稿,如“西泠十子”之一張綱孫,其從妹張昊亦為蕉園詩社成員,據《兩浙軒錄》所載,槎云(張昊)喜讀書,覽典籍,輒知其文理,所著詩詞皆工。從兄祖望偶見槎云詩,有“殘風殘雪斷橋邊”之句,悄然嘆曰:“是妹必以詩傳,但福薄耳。”(《閨秀詞鈔》卷九)此為張昊曾向其兄請教詩文的證見。或為夫妻之間詩詞唱和,琴瑟齊奏、鸞鳳和鳴,如馮嫻與其夫錢廷枚的樸園讀書唱和堪稱藝林佳話,并有《和鳴集》、《樸園唱和集》刊行于世,再有毛媞與其夫徐鄴的《靜好集》、張昊與其夫胡大的《琴樓合稿》等。
家族之外的士林名賢亦對蕉園閨秀的著作援引有加,顯見其時西泠文風之盛。據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所載,錢飲光為顧之瓊的《亦政堂集》作序,毛先舒、丁藥園、林鹿白三人均為柴靜儀的《凝香室詩》作序,沈心友為馮嫻的《和鳴集》作序,錢肇修、黃弘修、毛際可三人均為錢鳳綸《古香樓集》作序,林云銘、錢二白均為林以寧《墨莊詩鈔》作序,查嚴友為顧長任的《梁案珠吟》作序。西泠文人徐士俊、陸階二人均為馮嫻的《和鳴集》題辭,引之如下:(徐士俊《惜春容》,題馮又令《和鳴集》):“樸園知是讀書堂,翡翠琉璃伴卷黃。昧旦雞鳴方警誡,起來又欲賦新章。琴聲瑟韻入篇章,不羨光華殿陛飏。相對閑吟能永日,天教綺閣貯鸞凰。”陸階《惜春容》(題馮又令《和鳴集》,和徐野君韻):“餉我新詩到草堂,雙柑斗酒漫丹黃。三千刪就成風雅,先奏關雎第一章。從古詩章通樂章,饒歌郊祀并賡飏。若教吹就房中曲,豈獨簫聲引鳳凰。”
除蕉園七子、蕉園五子外,尚有其他一些西泠閨秀亦為蕉園詩社成員,枚舉如下:
顧之瓊,字玉蕊,錢塘人。西泠名媛顧若璞侄女,錢繩庵室,錢靜婉、錢鳳綸母。工詩詞,有《亦政堂集》。
顧長任,字重楣,錢塘人,顧云女。生于清順治初,同邑林以畏室。工詩詞,與表妹錢鳳綸、小姑林以寧等結社唱和。有《謝庭香詠》。
錢靜婉,字淑儀,錢塘人,顧之瓊長女,元修、肇修之姊。有《天香樓集》。
姚令則,字柔嘉,仁和人。龍起女,黃時序室,顧若璞孫婦。井臼余閑,常執經請益于祖姑顧和知,與其姒錢云儀互有贈答。
柴貞儀,字如光,錢塘人。明萬歷四十六年舉人世堯長女,適同邑諸生黃介眉。工丹青,能詩詞,與其妹靜儀及錢鳳綸、馮嫻、林以寧等唱和。
傅靜芬,字孟遠,錢塘人。張戩室,臺柱母,柴靜儀表姐。
張琮,字宗玉,錢塘人。柴靜儀女甥,陳子襄室。
可以看出,蕉園詩社是一個以血緣、姻親、地域關系為基礎的閨秀詩社。蕉園詩社閨秀之所以自稱為“子”,大略相當于“才子”,顯然,她們是將自己定位為作家,而不僅僅是女作家,換句話說,是希望和男性一樣擁有一份社會的空間。
明清易鼎之際,海宇激蕩,文人詩社普遍具有強烈的入世熱忱和救國意識,而閨秀詩社卻不具備如此強烈的政治和學術色彩。對于平素深居簡出的閨秀而言,結社給她們提供了舞文弄墨的平臺,更適合于她們交際游玩之需,蕉園詩社即是一例。蕉園詩社在組織上比較松散隨意,許多成員常因婚姻、家庭等因素與詩社的關系若即若離,如遠嫁他鄉、隨夫仕宦等情形都將迫使她們中斷與詩社的聯系。
無論文社或詩社都有其核心人物,蕉園詩社自不例外。《西泠閨詠》稱蕉園五子中“以徐燦為之長”,此處之“長”既可理解為年齒最長者,也可理解為文采最勝者。就蕉園詩社成員現存的詩詞作品比較而言,徐燦的《拙政園詩馀》成就最高,但《拙政園詩馀》收錄的僅為徐燦早年的作品;徐燦晚年因盛情難卻,僅是名義上加入了詩社,在詩詞創作上并未花費太多心思。吳騫的《過南樓感舊》述及徐燦晚年寂寥的生活時云其“日惟長齋繡佛,初不問戶外事”,詩社其余成員的詩文成就則在伯仲之間。
在蕉園詩社的背后,另有一位西泠名媛顧若璞始終點撥教諭,備受詩社成員的敬重。顧若璞,字和知,浙江錢塘人,明上林丞友白女,有《臥月軒稿》。顧若璞家學淵源,通曉詩書,深受當時文人推崇,“顧氏自滄江、西巖、悅庵、友白四世皆有文名”(《國朝杭郡詩輯》),其本人生而夙慧,幼嫻詩書,文章為西泠閨秀之冠。顧若璞是蕉園詩社成員顧之瓊、錢鳳綸、錢靜婉、林以寧、姚令則諸閨秀的長輩,加之體健壽高,見證了蕉園詩社的創立和成長。
文學風氣往往并不隨著朝代的更迭而劇變,它的變化是緩慢而復雜的。清代初年的文風仍然承襲明代前、后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之路,并有陳子龍、吳偉業等文壇宗師的推崇。至于西泠地區,則有以陸圻和沈謙、毛先舒等為代表的西泠派瓣香臥子,為詩宗法盛唐,文風所向,蕉園詩社亦奉其為圭臬。當然,閨秀詩社沒有嚴格的門戶之見,且囿于自身的學識和才力,她們選擇師法對象更傾向于獨抒性靈、詩風清新自然的詩人。顧若璞就主張閨秀作詩應宗法陶柳,皆因“性之近者,引而愈親;學未至者,積而能化。氣欲其邃而昌,詞欲其清而厚,久而跂之,自有得焉”(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
顧若璞對詩社閨秀的授業可謂不遺余力,她在《古香樓集序》中寫道:“侄女玉蕊夫人(顧之瓊),才名鵲起,藻繢益工,果然積薪居上矣。孫婦錢鳳綸,玉蕊夫人之次女也,自其兒時弄墨,花鳥品題,已有謝家風致,父母絕愛憐之。年十六歸余仲孫。適余家中落,組之余,不辭操作,陳饋之隙,亦事染翰,間就正于余。”而《國朝杭郡詩輯》卷三十“姚令則”條也有此類記載曰:“柔嘉年十四歸于黃羅扉時序,其祖姑顧和知,以《臥月軒稿》聞于時者。柔嘉井臼余閑,執經請益。”另據胡文楷的《歷代婦女著作考》,顧若璞九十高齡時,還為蕉園閨秀錢鳳綸的《古香樓集》、顧長任的《謝庭香詠》撰寫序言。因此,顧若璞盡管沒有直接加入蕉園詩社,實為詩社的核心人物,若論詩社之“長”,則非顧若璞莫屬。
文人結社是中國古代文學領域引人矚目的文學現象,尤其在明清易鼎之際,江南出現了大量的詩派和文社,各派的文學觀念也大相徑庭,這不僅凸顯了江南地域文學的多元化主張,且不同文學主旨之間的碰撞與交流、滲透與融合,則對明清之際文學思潮的形成與發展影響甚深。蕉園詩社雖不能自成一派,但無疑是清代女性文學繁榮的濫觴,也是清代主流文學之外的涓涓細流。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