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在沒有任何理由不開心。
相反,楊小在有開心的理由。今天是她的生日,而且,拖欠了半個月的工資今天也要發了。楊小在已經計劃好了:上一上午的班,同時拿到拖欠的工資;下午兩點半下班,回家給尚杰打電話;傍晚尚杰下班后,兩人去“二人時光”吃飯;飯后兩個人牽著手溜街,甜蜜地說話……當然,還會在僻靜的地方甜蜜地接吻。
男朋友尚杰并不知道今天是楊小在的生日。楊小在沒有告訴他。楊小在想在吃飯的時候告訴他,讓他有點兒措手不及,然后一個勁兒地不好意思,責怪自己粗心大意,發誓明天一定補送最好的禮物給她。想到這里,楊小在忽然覺得很好玩,也有點兒好笑,就忍不住笑了。
事實上,楊小在對自己的生日看得并不重,也并不想尚杰一定要給自己補送什么禮物,她只是順著這樣想了下來。楊小在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里,父母都是只知道干活、不會算計、順社會大流的人,對女兒雖然也疼愛,可是卻很少刻意為她做什么,比如過生日,沒過過。楊小在也是一個生活上沒什么過高要求的人,過得去就行了。對于生日,以前都像普通的一天一樣度過。有時生日都過去好幾天了,她才想起哪天是自己的生日。
可是今年不同。今年她和那個叫尚杰的男孩戀愛了,都戀愛半年了。她常常想和他見面,開開心心地在一起。這并不是說楊小在愛他多么深,沒那么夸張。但是楊小在確實很喜歡他。
早餐,楊小在只簡單地喝了點稀飯就拎了包下了樓,從車棚里推出自行車,上路了。晨霧很大,街上幾十米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楊小在在一家私營的量販店上班。楊小在原來在一家也是私營的商貿公司上班,做會計,工資不高,每天卻干十多個小時,太累,也沒意思,楊小在就不干了。十個月前,她現在上班的這個量販店開業,一個在工商局工作的好朋友通過其科長的關系,把她介紹來了,雖然工資也不高,也沒有節假日,可是每天的工作時間短多了,只上半天班。量販店剛開業時,因為貨全、價格適中,生意挺好。可是老板是個賭徒,沒事就常到地下賭場去賭,不斷地輸,不思悔改,店里的資金不斷被扔進去,現在已經壓了好幾批貨款。供貨商感到事情不妙,多次來催賬,沒錢給,老板躲幾天了,員工的工資也欠半個月了。昨天老板開了個小會,說已從銀行貸了一筆錢,承諾今天發工資,供貨商貨款也將支付一部分。楊小在知道這不正常,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可楊小在一時也沒有辦法,只好先維持著,等等再作打算。
楊小在到了量販店,門還沒開,到的二十多個同事都站在門口。
通常,老板的大侄子七點半就已經來到把門打開了。可是八點過去了,老板的大侄子仍沒來,老板也沒來。大家覺得有點異常。班長掏出手機,給老板的大侄子打電話,關機。再打老板的手機,也關機。半個小時過去了,仍是關機。這十分不對勁!
這時,近五十歲、從一家國有企業下崗到店里做清潔工的李大姐突然憂心忡忡地說,老板不會是欠債太多,拾掇拾掇攜款逃走了吧?這句話像冬日響雷,讓每一個人都不禁渾身一顫,就有人壓抑不住激動的情緒,大聲嚷起來,說不會吧,咱們每人還有三千塊錢押金在他那兒呢!李大姐哭起來,說,我還押了兩千吶!一時里,大家群情激憤,如火燃燒起來,大罵老板是詐騙犯是王八蛋不是人……
楊小在心里也惶惶起來,可是還是覺得不可信,這太離奇了,這種事怎么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楊小在輕輕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同事說,不可能吧?這個同事傷心地、肯定地說,怎么不可能?很可能就是!
這時,一輛警車駛來,停在了路邊,從車里下來兩個警察和幾個手拿工具的人。楊小在認出手拿工具的幾個人中有一個是供貨商。擔心終于在警察的口中得到了證實:這個供貨商一早就去堵老板租住屋大門要賬,可老板半夜就偷偷跑了,供貨商立即趕到公安局去報案。經公安局領導研究同意,決定打開店門,看看里面的貨物情況。
大家更激動了,有人眼淚流了出來,推拉著警察的胳膊,說,我們一個半月的工資沒發呢,還有三千塊錢的押金呢!你們得幫幫我們啊……警察喝一聲,說,拉扯我們干什么?這件事我們會調查的。我們會同勞動部門聯系,盡可能盡早找到老板,解決這些問題。現在我們能有什么辦法?
量販店的門很快被撬開了,眼前的景象令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店里,除了一些空架子和一些不值錢的東西,什么都沒有了!一夜之間,居然什么都被轉移了!……
警察調查了老板和店里的有關情況后,店門被關上,警車開走了。好多同事都嗚嗚大哭,一邊哭一邊罵,哭罵了一會,有人圍觀過來,哭得更傷心了……
楊小在默默推了自行車,離開了。楊小在沒有哭。
楊小在也不想哭。雖然楊小在當初來這個店是工商局的科長介紹的,沒交三千塊錢的押金,但拖欠的好幾百塊錢工資同樣也泡了湯,她心里也疼疼的。可是楊小在覺得,事情已經這樣了,這是自己料想不到、無能為力的事情啊,傷心有什么用呢?哭有什么用呢?
楊小在想到了尚杰,想到晚上兩個人要在“二人時光”一起吃飯,吃飯時他聽到自己說今天是自己生日時不好意思的窘樣,想,愛情才是最重要的,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這時,霧已逐漸散去,太陽亮亮地照著整個城市。楊小在對自己說,別想這件不開心的事了吧,就當沒有發生過,就當自己已經拿到了工資,明天還會照常去上班。
回到家,爸媽都上班去了,家里沒人,楊小在忽然很想給尚杰打個電話,聽到他的聲音,和他簡單說幾句話。可是立即就又放棄了這個想法,想,還是下午再給他打電話吧。楊小在看到地板有些臟,就先用掃帚掃了一遍,又用拖把拖了一遍,這才覺得心里好受了一點。
十一點多了,楊小在進了廚房,準備做午飯,發現醬油瓶是空的。楊小在關上門,噔噔噔下樓去,在樓下的一個小賣店隨便買了一瓶什么牌子的醬油,然后返回樓上。
媽媽先回來的,看見女兒在家,驚訝了一下,問,你今天怎么這么早就下班了?楊小在哦了下,說,那個、那個,一個同事下午有事,我跟她換了半天班。媽媽沒多想什么,又問,做飯了嗎?楊小在說,做了,蒸米飯。媽媽不說話了,徑直朝自己臥室里去了。過了會兒,爸爸也下班回來了。爸爸看到楊小在,像平時一樣簡單地說了句話,沒問楊小在什么。他知道女兒在哪兒上班、做什么、一個月大約拿多少工資,可是他很少在意過女兒哪天上上午班哪天上下午班,甚至有時候弄混。
蒸米飯,一個葷菜,兩個素菜,一個湯。一家三口人開了電視,開始吃飯。這時,楊小在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又想到量販店老板攜款逃走自己不但一個多月的工資泡了湯還沒了工作,心里不禁疼了一下,異常深深地想尚杰……
電視里是市電視臺的《生活與消費》節目,工商、質檢等人員正聯合對一個市場上的食品進行檢查。忽然,記者的鏡頭照著一堆醬油,說這些醬油細菌超標屬不合格產品,提醒市民不要購買這種產品。楊小在一驚,自己剛才在樓下小店買的醬油好像就是這個牌子!
楊小在悄悄來到廚房,拿起醬油瓶,可不就是這個牌子嗎!可是,飯菜都快吃完了呀!楊小在心里忐忑不安地想:該不會吃出病來吧?算了,不管怎么樣,吃都吃了,還是別告訴爸媽了,免得他們擔心;醬油也沒放多少,也許不會有什么大問題,過一會爸媽上班后,把醬油扔掉,去超市里買瓶好的回來。
楊小在洗著碗,還想著醬油的事,心慌手顫,一不留神,嘩啦一聲,手里的碟子掉在了地上摔碎了。楊小在喘了一口氣,忙蹲下去收拾碎片,好在爸媽已經去上班了。
洗完碗,楊小在把醬油全部倒進了下水道,又擰開水龍頭,沖掉水池里的醬色,然后找了張報紙把醬油瓶包住,握在手里,鎖上門下樓去了。
楊小在騎著車出了家屬院大門,把報紙包著的醬油瓶,扔進了一個垃圾桶里,然后進了附近的一家正規超市,買了一瓶名牌醬油,又買了一袋怪味豆。
出了超市,楊小在下意識地往自己停放自行車的地方看去,孰料自行車不見了!楊小在驀地想起自己停好自行車忘了上鎖就進了超市,自行車肯定是被偷走了!楊小在這樣想,可內心里卻又極不愿承認,像無頭的蒼蠅一樣在門前左右兩邊的自行車堆里胡亂地走來走去尋找,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自行車的蹤影,最后又不得不接受事實!
楊小在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有一種涼涼的感覺,并沉重起來。今天的這些事情,好像根本就不是偶然的,像是被什么人偷偷安排好的,只等自己一件件遭遇過去。難道,今天是一個倒霉的日子嗎?我和尚杰,也會出問題嗎?
楊小在越想越不自信起來,回到家,幾次拿起電話要打給尚杰,卻又都放下了。她害怕會這樣:撥了他手機,關機;打他辦公室電話,他不在;或者手機通了,可他就是不接;或者接了,自己還沒有說兩句話,他就說他晚上有事不能陪自己……
楊小在拿出拖把,把家里又里里外外全部拖了一遍,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過了一會,才拿起電話給男朋友尚杰打手機。謝天謝地,響了兩下,尚杰就接了。楊小在說,喂,尚杰——電話那邊說,小在,有事?楊小在微笑著溫柔地說,是啊,你晚上下班后有空嗎?電話那邊停了一下說,我現在就出去,我、我找你也有點兒事。楊小在聽到尚杰說出這句話,一下子有種心花怒放的感覺,想,難道他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想給我一個驚喜嗎?他會送我什么呢?楊小在忙說,我在XX專賣店門口等你?電話那邊說,好。
楊小在滿心歡喜地掛上電話,跑到衛生間,洗了洗臉,簡單化了化妝,整理了一下頭發,對著鏡子左右轉了轉,又檢視了一遍自己。
楊小在下了公共汽車,看見尚杰站在XX專賣店門口一旁等著自己,她像晴空中的鳥兒一樣,輕快地跑到他面前,然后就幸福地傻傻地沖他笑,說,你等很久了嗎?他對楊小在淡然地笑了下,說,我也剛到。楊小在看著他那熟悉、親切的臉龐,沖動地很想吻他,可忍住了。
楊小在拉住他的胳膊,說,咱們走走吧。可是,他站著不動,輕拂掉楊小在的手,說——欲言又止,隨即還是說了出來:我,我有事想和你講、講清楚。楊小在看著他,笑說,邊走邊說吧。他堅定地說,還是站在這講吧。楊小在問,怎么了?他說,最近幾天,我都在考慮我們之間的關系,我覺得,我們之間不、不太合適,我想,我們還是各自重新尋找自己的愛情吧……
楊小在像突然被沙粒迷了眼,使勁地連續眨眼,低了低頭,揉了揉眼睛,立即又抬起頭來,聲音低沉而生生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那個、那個,(你怎么會突然這樣?就算、就算你不喜歡我了,你不能等明天再說這句話嗎?)……不是不是,沒什么。停停,聲音喑啞地問,膩了嗎?他毫不掩飾地說,是,膩了。
楊小在不知怎么,就想自己該離開了。轉過身去,又側回半個身,哽咽地、傻傻地說,對不起,我、我……沒人教過我該怎么談戀愛,這半年來,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說完,停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轉了身,重心不穩、腿腳慌亂不聽使喚地走開。楊小在以為(也許是內心里想要)他會挽留一下自己,說兩句歉疚的話,哪怕彼此都明知道是假惺惺的。可是沒有,他就站在那,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楊小在走開,他隨即也轉身離開了那里。
楊小在失魂落魄地過馬路,心里告訴自己:馬路就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過了馬路我們就一刀兩斷永不再見了。
過了馬路,楊小在忽然奇怪地覺得,剛才和尚杰分手的事好像曾經真實地發生過,而且就在不久前,整個過程、過程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是一模一樣毫無二致!可是隨即又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這種事怎么可能會在現實中發生兩次呢,而且還是一模一樣毫不走樣?楊小在又想,或者,是自己曾經做過類似的夢,和夢里一模一樣?楊小在隨即也否定了這個可能。沒有,自己從沒做過這樣的夢。這是自己的幻覺吧。
楊小在順著馬路往右向走。不知怎么的,越往前走,越感到渾身不舒服,越明顯地、像真的一樣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逐漸地萎縮,衣服也跟著身體一起萎縮,沒多會自己就變成了一個丑陋的小矮人。
楊小在下意識地看自己,看到自己的身高還是正常的,心中的害怕才淡下來一些。可是看到自己的衣服,楊小在忽然刺眼地覺得真是老土,自己今天怎么穿了這么一身衣服出來了?多難看,多丟人!楊小在想:自己可能真的有些落伍了,這個時代變化太快了,一年一小變兩年一大變,手機早普及了,而自己并沒有;網吧到處是,而自己到現在依然連上網都不會;更可笑的是:電視連續劇《士兵突擊》自己都一集不落地看到第十三集了,居然昨天才知道演許三多的是“傻根”王寶強……楊小在想著這些,更感到渾身上下怎么都不舒服,身體好像重新又慢慢開始萎縮起來,想趕緊回到家去洗個澡。
楊小在回家經過一條小巷子。經過一戶人家門前時,一個粗心的大媽洗完了衣服,端了盆往外面潑水,一下子潑到了楊小在身上,頓時,楊小在渾身上下就水淋淋的了。這個大媽看到這個情形,立即就緊張起來,話都說不好了:姑娘,這、這,這真是——你看看我,我這個老糊涂……楊小在擦了下濺到眼角里的水,對大媽笑了笑,說,沒事,沒關系。說著,往前跑去了。
楊小在一路小跑,跑到自己家這幢樓前,跑上樓去。進了家,關好了門,脫掉衣服,站到淋浴底下沖起澡來……
晚上剛吃完飯,一個電話打過來,找楊小在。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俞洽打過來的。楊小在從媽媽手里接過話筒,說,喂,俞洽——俞洽說,小在,我晚上去你那兒睡,行嗎?楊小在說,行,你來吧,我在家等你。
俞洽來了,兩個人鉆進了楊小在的屋里。
俞洽關上門,就對楊小在訴起苦來,說,小在,我都傷心死了,我們家的小白不見了。“小白”是俞洽最寵愛的一只小白貓。楊小在說,怎么會不見了呢?俞洽苦喪著臉說,我也不知道。楊小在又問,什么時候不見的?俞洽說,早上就不見了,到現在都沒回來,肯定是被人偷走了,我都傷心死了!煩死了!
楊小在笑了下,說,干嘛要煩要傷心呢?事情已經發生了,煩有什么用?傷心有什么用?俞洽氣惱地瞪楊小在,佯掐楊小在的脖子,說,說得輕巧,如果小白是你最寵愛的,看你煩不煩、心里鬧不鬧得慌。楊小在淡笑了下,說,也許……也許會吧。
兩人睡在床上。俞洽拉著楊小在說話,說了好長時間都說不夠。
可是楊小在困了,不想再說話了。俞洽仍喋喋不休地說著她最愛的小白,楊小在不回應,裝睡。俞洽說了一會,發覺楊小在不對勁,好像睡著了,又扯她胳膊,叫她:小在,小在。楊小在裝作睡著了,翻了個身,嗯了一聲,繼續睡。俞洽也說得口干舌燥了,知道時間不早了,該睡了,嘆了聲,蓋好毯子也準備睡,又忍不住煩惱地自言自語說,唉,真是煩死了!
楊小在輕輕睜開眼睛,房間里燈已經滅了,黑黑的,也靜靜的。楊小在想到明天自己不用去上班了,也不會因為那個叫尚杰的人喜怒哀樂了,心里一下子涌出一種說不清的況味來。
楊小在突然很想和俞洽說說話,告訴俞洽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今天自己其實也不快樂。但是楊小在仍躺著,沒有行動,也沒有吭聲,想:還是算了吧,有什么好說的呢?今天已經過去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楊小在這樣想,可又忍不住去想象自己如果對俞洽說今天是自己生日俞洽可能的反應:俞洽一定會驚訝地說,哎呀,你怎么不早說?我來給你過啊!
楊小在想著,眼淚滾出來,可是嘴角卻露出一絲沒有任何人能看到的笑意。
不多久,楊小在就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責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