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甲骨文作一人負禾之形,以此會谷物成熟、豐收之意,故《說文》說:“年,谷熟也。”現在北京還有祈年殿,祈年,即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古代春種、夏鋤、秋收、冬藏,谷物成熟標志著農事活動的一個周期,寒來暑往的一個輪回,故引申為年月之年,這是年的常用義。年號之年用的正是此義。所謂年號,是古代帝王用以記載其在位之年的名號,是我國歷史上記述年代的一種特有標志。
年號紀年肇始于漢武帝。武帝以前,帝王紀年一般采用年次紀年法,它按照國君即位的年次紀年,以元、二、三的序數遞記,直到舊君出位為止,新君即位,來年再改元。如《左傳》是以魯國國君在位的年次來紀年的,隱公元年就是魯隱公在位的第一年,隱公十一年就是魯隱公在位的第十一年,這一年他被弒,他的弟弟桓公即位,所以下一年就是桓公元年。在年次紀年法下,同一位國君在位期間一般不改元。但也有例外,如漢文帝在位第十七年的時候,趙人新垣平詐稱會望氣,騙漢文帝說:“闕下有寶玉氣來者。”并暗中使人進獻刻有“人主延壽”四字的玉杯,且詭言“臣候日再中。”“日”在古代是皇帝的象征,“日再中”意味著皇帝可重新年輕,文帝不知其中有詐,以為這是天降吉兆,于是“更以十七年為元年”①。《說文》:“元,始也。”《公羊傳,隱公元年》:“元年者何?君主始年也。”文帝想長壽,于是把過去的歲月一筆抹去,要重新從第一年開始,所以就“更為元年”起來,好像他又是初登大位,一切剛剛開始,似乎又年輕了。無非想取個好兆頭,其實是自欺欺人。漢武帝在位期間,改元更是成了家常便飯,夢想由此換來青春永駐,生命長存。據有關資料記載,武帝在位前期,大抵是六年一改元,也沒有年號,到了五元的第三年,有關大臣就向漢武帝建議:“元宜以天瑞命,不宜以一二數”②,武帝認為有理,于是就追改一元為建元,二元為元光,三元為元朔,四元為元狩,五元為元鼎。
自此以后,一直到辛亥革命封建帝制結束為止,中國的歷史便都用年號來紀年了。一位新君只要一即位,哪怕只是一個偏安的王朝或一個農民起義的政權,都幾無例外地要改元,改換舊的年號,建立自己的新年號,以示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在我們今天看來,歷史需要紀年,本是自然而平常的,但在古代帝王和群臣的心目中,確定什么樣的年號紀年則是一件重大而神圣的事情,關乎國運之興衰、帝王之禍福,因此,對年號用字可以說是煞費苦心,慎而又慎,唯恐一時疏忽,招致不祥。宋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載的宋神宗改元的故事,可以說是這種心態的絕妙寫照:
熙寧末年旱,詔議改元。執政初擬“大成”,神宗曰:“不可!‘成’字于文一人負戈。”繼又擬“豐亨”,復曰:“不可!‘亨’字為子不成,惟‘豐’字可用。”改元豐。
神宗因為“成”字的建構中帶有“戈”字,害怕因此而給國家帶來戰火,“亨”字的建構中帶有“了”字,而“了”為“子不成”,害怕因此而導致子女夭折,于是都棄而不用。這種心態在我們今天看來屬于神經過敏,杞人憂天,而在古代帝王和群臣中卻比比皆是,屢見不鮮。
既然帝王是如此看重自己的年號,認為它關乎自己的吉兇禍福,所以有意無意之間年號就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于是也就有好事之人玩弄文字游戲,從年號用字上來預言吉兇,探究因果。
南朝梁豫章王蕭棟被侯景立為帝,時在公元551年,僅兩個月就讓侯景廢了。552年武陵王蕭紀在四川稱帝,不到一年兵敗被殺。事有湊巧,當時蕭棟、蕭紀不約而同都用了“天正”做年號,于是有人就說了:“于文‘天’為‘二人’,‘正’為‘一止’,天意亦若曰二人各一年而止也。”③兩人都用“天正”,就是說“二人一止”,兩個人都是一年就結束。北朝的后梁最后一位皇帝蕭琮公元586年即位,次年改元,建年號為“廣運”。在位兩年,就被隋逼迫入朝京師,廢為莒國公。五代十國時期后晉的晉出帝石重貴在公元944年改年號為開運,結果下場與前者相同,被后漢給收拾了。兩人的年號中都有“運”字。有人就解釋了:“運之為字,軍走也,吾君當為軍所走乎?”④繁體運(運)字是由“軍”和偏旁“辶”(走)組成的。所以說用了“運”字,就預示著將被武力脅迫而走。北朝的高洋建立了齊朝,取年號“天保”,當時就有人拆字了:“天”字是“一大”,“保”是“人只十”,連起來是“一大人只十”,“帝其不過十年乎?”預言只能做十年皇帝。后高洋果然“及期而崩”。⑤北齊宗室安德王高延宗,后主高緯逃往鄴城時命他守晉陽,延宗為眾人所推,即皇帝位,年號“德昌”。有好事者就說了:“德昌者,得二日也。”(二日指“昌”字)結果“即位之明日,被周師所圍,越宿而敗,正得二日”。⑥
這些分析,在今人看來純屬牽強附會,古人卻以為此中確有前因后果,字里天機,于冥冥中顯示威靈。所以,也有人利用年號來做文章,為自己奪取政權或達到某種目的服務。唐僖宗于公元880年改年號為“廣明”,當時黃巢已建了齊,看到廣明年號,大喜過望,宣言說:“唐帝知朕起義,改元廣明,以文字言之,唐已無分矣。唐去‘丑’‘口’而安‘黃’,天意令黃在唐下,乃黃家日月也。”⑦唐字去了“丑、口”只剩下“廣”,加上“黃”字就是繁體的“廣”(廣)。將“明”再分開來,就是“日”、“月”,連起來不就是“黃家日月”(黃家天下)了嗎?“天意令黃在唐下”,也就是天的意志是讓姓黃的接續唐朝。有趣的是,當時的輿論也是這么認為的,“咸謂廣在唐腳之下而有日月,非其祥也。”嚇得唐僖宗慌忙再改元,改年號為“中和”,以“塞浮議焉”。⑧北宋第四位皇帝仁宗趙禎即位的時候,年紀尚幼,太后奉遺詔垂簾聽政,當時先后使用的兩個年號分別是“天圣”和“明道”,我們來看歐陽修等人對此的分析:“仁宗即位,改元天圣,時章獻明肅太后臨朝稱制,議者謂撰號者取‘天’字,于文為‘二人’,以為‘二人圣’者,悅太后爾。至九年,改元明道,又以為‘明’字于文‘日月并’也,于‘二人’旨同。”⑨撰號的大臣為了迎合時事,博取太后的歡心,真可謂用心良苦。由此我想到了唐朝的武則天,武則天除去政敵、登上皇后寶座以后,和高宗一道臨朝聽政,并稱“二圣”,并為自己的名字專門造了一個新字“曌”,以日月臨空暗示自己可以和男人一樣治理萬民、照臨下土。宋朝的“撰號者”大概是向武則天取了經的,只不過一個是為了神化自己,一個是為了取悅別人。北宋最后一位皇帝欽宗趙恒年號“靖康”,取“日靖四方,永康兆民”之意。然而它不僅沒有給四方帶來平靜,給兆民帶來安康,反而引來了金兵入侵,趙恒在當了一年皇帝之后,就做了金人的俘虜,和他老爹徽宗一起“北狩”了。二帝被俘后,耿南仲、汪伯彥等大臣就在濟州擁戴康王趙構為帝,勸進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就是趙構原來就封做了康王,欽宗是在十二月登的基,差不多一年(十二個月)又去了北方。“靖康”就是“十二月立康”或“立十二月康”,預示著十二個月之后國家應當立康為帝,國家就要興旺康復了,因而趙構稱帝符合“天命人心”。趙構于是就順水推舟、名正言順地做了皇帝,是為宋高宗。而“靖康”這個年號也就被說成了是“高宗中興”的征兆。⑩
年號用字,均取吉祥喜慶意義。字數上,一個年號一般用二字;也有用三字、四字的,如中大通(梁武帝蕭衍)、萬歲通天(武則天);更有三字、四字尚嫌不足,多至六字的,如天授禮法延祚(西夏景宗趙曩霄)。在年號的更換上,最初比較自由,一個帝王可以只用一個年號,如漢明帝在位十八年只用了一個年號“永平”,唐太宗在位二十三年只用了一個年號“貞觀”;也可以經常改換,如漢武帝在位五十四年用了十一個年號,武則天稱帝十五年用了十四個年號。更換的原因,也是名目繁多、異彩紛呈,“或章述德美、昭著祥異,或弭災厭勝、計功稱伐。”{11}到了明朝,年號就不能隨意更換了,明太祖朱元璋明確規定,一個皇帝在位期間只能用一個年號,不能隨意改元。他自己在位三十一年,就只用了“洪武”一個年號,明朝十六個皇帝,除了明英宗朱祁鎮的情況比較特殊,用了兩個年號(即位時用“正統”,復辟后改元“天順”)之外,其余都是一個年號。清沿明制,全部十二個皇帝每人都只用一個年號,哪怕是康熙和乾隆在位長達六十一年和六十年也是如此。所以后人便多用年號來稱呼明清兩朝的皇帝了,如稱明太祖朱元璋為洪武皇帝,稱清圣祖玄燁為康熙皇帝。
注釋:
①《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1383頁。
②⑥趙翼:《陔余叢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續修四庫全書》,第1151冊,643頁、650頁。
③宋委心子:《新編分門古今類事》,中華書局,1987年版,11頁。
④《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643頁。
⑤⑩梁章鉅:《浪跡三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版,《續修四庫全書》,第1179冊,343頁、346頁。
⑦《舊唐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四庫全書》,第271冊,816頁。
⑧{11}《冊府元龜》,中華書局,1982年版,177頁、169頁。
⑨歐陽修:《歸田錄》,中華書局,1981年版,5頁。
(作者單位:安陽師范學院中文系)
編校:施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