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中國金融體系的流動性過剩與農村金融機構的流動性危機同時并存,構成了流動性悖論。從表面看,流動性悖論來源于結構失衡。但究其本質,是資本雇傭勞動,其帶來了資本留利的不斷堆積以及勞動消費不足的缺口逐漸擴大,導致了利潤侵蝕工資,以及一系列結構矛盾,引發了流動性悖論。在資本雇傭勞動框架下,農業、農村和農民的發展環境,都處在被剝奪的位置上,不可能建立起健康的農村經濟體系,自然,也無法支撐一個健康的農村金融體系。只有認清資本雇傭勞動,才有可能將農村經濟發展和農村金融改革引向正確的方向。發展內生于農村社區的金融安排,可以有效緩解農村融資饑渴癥,但改變資本雇傭勞動帶來的分配格局,才有可能根治農村經濟金融的一系列難題。
國內金融體系流動性過剩與農村流動性危機并存的根本原因,是長期以來城鄉不等價交換帶來的城鄉經濟失衡,是片面扶持正規金融體系而壓抑民間金融的結果。更深層的原因,則與資本雇傭勞動的產業體系在全球的擴張及其在中國走向更加極端化有關。
流動性過剩與流動性危機并存
自1996年以來,我國存差連年大幅攀升,貸存比不斷下降,到2007年第三季度,金融機構貸存比為69.5%,存貸差達120519.7億元(見圖1)。

與整體流動性過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農村及農村金融部門流動性不足仍然十分嚴重。被定位為“支農主力軍”的農村信用社,一直面臨著流動性危機。更有甚者,伴隨著2006年以來為治理流動性過剩十幾次上提存款準備金率,農信社的流動性危機進一步加劇。
由于先天的原因,農信社自有資本不足,歷史包袱沉重,一直處于流動性不足的境地。2004年以來,農信社的地方化、商業化改革,得到了央行票據貼現以及再貸款支持,資本充足率暫時得到滿足。但改革效應未延續兩年,農信社資本充足率再次降低,又陷入流動性危機之中。而且,農信社陷入流動性危機與治理流動性過剩直接相關。接連的存款準備金率上調使許多基層社備付金不足,不得不依靠縣市聯社甚至更高層次的資金協調才能應付,由吉林省兩個信用聯社的貸存比統計可以看出農信社與全國在資金方面的巨大反差(見表1)。
兩家聯社中,超過70%的農信社出現貸差(存貸比在100%以上);超過20%的農信社貸存比在200%以上。實際上,兩個聯社依靠營業部分別聚集了整個聯社34%和14%的資金,以應對流動性不足的難題。但是,兩家聯社總的貸存比都超過80%,高于《商業銀行法》要求的75%。
此外,新一輪改革中盲目的增資擴股又帶來了分紅壓力。保支付,保開門,保分紅,仍是農信社面臨的巨大挑戰。
農村資金短缺依舊
在目前金融系統流動性過剩成為一個世紀難題的時候,農村融資難題卻日趨嚴重。
農戶貸款覆蓋面小。據多個調查報告顯示,農戶貸款占農戶有效需求的覆蓋面基本不超過一半。中國人民銀行研究局的《農村金融服務報告》對我國農戶貸款覆蓋面的調查顯示,2005年3季度末,全國2.2億農戶在農信社有小額信用貸款或聯保貸款余額的農戶數為7134萬戶,占32.3%。在農村,甚至還有大量農戶連存款和匯兌等金融服務都不能得到。
短缺總量巨大。到2020年,預計新農村建設需要新增資金15萬億~20萬億元。以2006年用于新農村建設的3397億元衡量,資金缺口之巨大,可以用杯水車薪形容。而金融部門是彌補這一巨大資金缺口的不二選擇。但實際上,2007年10月,短期貸款中的農業貸款余額不足1.6萬億元,占全部貸款余額的比重僅為6%。
數據表明,1998年以來,我國所有涉農貸款占全部貸款的比重一直在10%上下,這和11%~12%的農業產值占比基本匹配,卻與60%以上的農村人口和50%的農業勞動力比重極不匹配。這說明,貸款資源的配置基本上是按照效率,而非按公平角度配置的。而這又是經濟規律決定的,因為農業沒有利潤,就吸引不了投資。所以,即便一個個新型農村金融組織在多元化競爭性市場的旗號下成立,對農村的貸款規模卻相對穩定(見表2)。
1999年以來,短期貸款中的農業貸款占比一直在5%~6%之間徘徊,表明現行制度安排下,市場金融在農村金融中的力量基本上用盡了。筆者認為,指望一個多元化競爭性金融體系的建立去解決農村融資難題,實在是開錯了藥方。這不僅對農村融資的解決有害,也帶來了對農村金融機構有害的水平競爭格局,是一個“雙輸”機制。

全國流動性過剩和農村流動性不足清楚地表明,市場金融不能完全解決農村金融問題。一個龐大的、內生于農村社區的合作性金融體系,以及界定清晰的政策金融體系必須建立起來,并與市場金融體系相伴隨,以適應農村資金的多樣化需要。在沒有弄清楚農村經濟基本性質的情況下,一廂情愿地將其定位為市場經濟,并推出市場金融與其相適應,可能是政策誤判的關鍵因素。
從歷史原因看,農村經濟的薄弱,與國家推行的發展政策直接相關。在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的發展過程中,農村又漸漸被錯誤地定位為市場經濟。最終,出現了資本、勞動力這些長了腳的生產要素逃離農村。市場經濟在農村的擴張,只是將過去的行政抽取機制轉換為市場抽取機制。如若不能由農村內生出合適的金融安排,那么,不僅是農村的儲蓄資金會被市場金融抽走,稀薄的產業利潤也會不斷地轉換為貸款利息,被市場金融抽走,使孱弱的農村經濟淪為金融資本的依附。那么,農村失血癥會進一步演化為敗血癥。說得嚴重一些,農村經濟再也沒有復蘇的那一天。
資本雇傭勞動
市場經濟中生產要素逃離農村的背后,是一個強大的世界機制——資本雇傭勞動。
在全球性的資本雇傭勞動框架下,資本收益獲得的分配遠遠超過勞動獲得的分配,后果是一方面資本留利大量積累,需要尋找投資機會;另一方面居民最終消費需求卻因勞動工資收入的相對下降而內需不振。中國自1997年以來內需一直不足,根本原因在于勞動者的初次分配不足。這種分配不公最突出地體現在農民群體從農業活動中所得的農產品價格極其微薄,以及農民工在二三產業被資本雇傭時所得的極低工資支付。兩相背離的長期結果,使得農村資金短缺,農信社陷入流動性危機。
比較一下中國對于勞動力支付的工資報酬可以看到,中國不僅和美國有35倍的工資差距,還和發展水平并不高的巴西、墨西哥存在4倍的差距(見圖2)。勞動分配的不足,以及社會保障的缺乏,使得中國居民的最終消費不斷下降。
2007年11月,中國社科院出版的《中國企業競爭力報告(2007)——盈利能力與競爭力》顯示,中國企業的盈利能力大幅提升,開始告別微利時代。值得注意的是,企業成本超常壓縮是盈利增長的一個值得重視的原因,可以說企業利潤的大幅增加在相當程度上是以職工的低收入為代價的。數據顯示,1990~2005年,我國勞動者報酬占GDP的比例從53.4%降低到41.4%,降低了12個百分點;而同期企業營業額占GDP的比例卻從21.9%增加到29.6%,提高了7.7個百分點。
收入分配的結構性差異,使得受資本雇傭的勞動一直沒有得到合理的工資支付。勞動者的工資水平沒有隨著GDP的增長比例而增長,制度嚴重向資本傾斜,普通勞動者沒有分享到經濟發展的成果。有關統計表明,近30年來,內外資企業年產值平均增長超過10%,而除壟斷國企外的勞動者年工資增長率僅為1%~3%。當大多數居民收入增長緩慢且貧富差距拉大時,整個社會要想擴大內需就十分困難了。可見,社會生產力與消費水平的巨大反差,是勞動與資本的結構性失衡所致,阻礙了內需的擴大及中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見表3)。
中國的勞工成本上升呈現出明顯的結構不平衡。相對于高素質勞動力而言,接受較少教育與培訓的2.12億農民工,還只能得到“地板”價格的工資支付。
由利潤侵蝕工資的具體事實,再來看資本雇傭勞動的結果,就能做出判斷:全球性的資本雇傭勞動,帶來了以資本剝奪勞動、勞動消費與資本產出配比的結構失衡為主要特征的流動資本過剩。這種資本雇傭勞動帶來的流動性過剩,在中國表現尤甚,導致了中國在低收入水平條件下,廣大人民基本消費需求并沒有得到滿足的生產過剩危機。不著手解決尊重勞動、尊重農民、尊重農村基本經濟特征的背景問題,內需就無法啟動,相對過剩的生產危機仍然會持續,對流動性過剩問題的解決之道,也只能是治標不治本。
扶植內生于農村的金融機構
我們一直沒能認清中國農村經濟與社會的基本特點,停留在市場能徹底解決農村融資問題的誤區。筆者認為,如果不能建立一個有利可圖的農村經濟,不能將農村金融根植在健康的農村經濟機體上,資金離農仍是必然。否則,就只能得到一些短期的、局部的、技術含量比較強的改良方案,并不能解決農村融資的根本難題。市場金融“嫌貧愛富”是必然的,充其量只能滿足農村有較大利潤空間的一部分融資需求。絕不能不顧農村基本融資規律,企圖空降一些制度解決農村金融問題。
當前,絕大部分的農村金融改革方案都寄希望于不同的市場化主體進入農村金融市場,以競爭來換取更好的金融服務。但當一個個外生于農村社區的市場金融主體發放小額貸款時,他們又把農村本已微薄的產業利潤吸出農村,使農村進一步患上“敗血癥”。當前農村所需要的,是將農村儲蓄留在農村,并且將產業利潤與金融利潤都留在內生于農村社區的金融安排。農村以外的金融組織需將資金批發給農村社區合作金融組織。只有這樣的垂直合作型金融安排,才能對緩解農村融資饑渴癥有所幫助。
此外,還應改變農村發展的市場條件,進而改變農村資金利用上的高風險、低利潤格局,從根本上解決農村融資難題。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