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治國理論誤國兩千年

在中國傳統社會，儒家學說被尊為一切社會行為的基本準則，這就夸大了它作為一家學派的歷史作用。在被絕對尊崇的兩千多年的時間里，事實已經證明，把它用來治理國家是不成功的。原因就是由孔子孟子為主要招牌、后來又加上后世的一些儒家學者的局部修正所組成的這套思想體系，存在著一些根本的缺陷，我把它概括為“泡沫特征”，這些缺陷的存在使得人們在使用這套理論進行治國的實踐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傷害到整個方略的終極目標。而實際上，更為深層的原因是這套理論與它所指導的政治實踐存在著許多模糊的關系使得二者無法銜接，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脫節，這使得它們之間有一種可以稱為“不匹配”的先天缺憾，以此治國，豈能不悖？

然而，在這兩千多年的時間長河中，上述弊病所造成的一個周期的試驗失敗以后（以一個朝代的衰亡為標志），這套理論卻仍然被后世的執政者重新抄將起來，略加增補后再次供奉為治國大計，又一次用于政治實踐，如此往復返十數次，而中國歷代古人為什么那么執著，不思不悔呢？他們中那么多絕頂聰穎的人物為什么沒有能沖破思想牢籠走出怪圈呢？我在此做如下一番思考，不知道這一孔之見中能否包含有幾分道理，如果能與某些讀者產生觀點上的共鳴，則更是讓我感到欣慰了。

理想主義者孔子的治國主張的泡沫成分很大，用他所提供的操作手段和方法，根本無法通過實踐來實現或靠近目標

先秦時期的諸學派與現在語義上的學派還有些不同，就是現在的學派一般是指，學者因為視角的不同而在同一個領域中對同一個客觀事物持有不同的方法，進而各有不同的描述或議論的理論，而先秦諸子各家則是各有自己的一片思想學術空間里演繹各自的學說。畢竟那時的文化事業的發育程度遠不能與現在相比。例如，儒家自以為在治理國家方面有所擅長，而能與其辯論的，只有法家、道家、墨家這兩三家的幾位頂尖人物稍微能論爭得起來，但是他們之間的辯論在語境方面、在方法論儲備上，也沒有現在這么有條理、那么規范。而其他各家，什么陰陽、名家等等則是各有他們自己開辟的學問領域，無法參與本論題的討論。

在此論題上，人們都會認為儒家之開山鼻祖孔子最為擅長，其實我倒認為，最能體現此專業領域專長的，應當是法家，他們不但有理論，還有一些實踐經驗。而孔子的特長是教育和倫理，而他老人家卻好象搞不清楚自己的特長與弱項，一個勁地想在政治領域里顯一顯身手，他的失敗就這樣被注定了。歷史的進程也驗證這一點，——這場學術繁榮最后是以法家的勝利而告終的。

我們說此領域是孔子的弱項，是有根據的。例如，他到了齊國，齊景公向他請教政治學，他十分自信地說了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句話后來成了經典以后，出于對他老的盲目尊崇，幾乎所有人都把這一結論承接下來，不愿懷疑這句話的正確性。其實這就是一個泡沫，甚至是個陷阱。這個回答沒有解決一點實質問題，哪位君主如果接受建議，專注于此，只有亡國的命運在等待著他。何為君主的行為規范，何為臣子的道德操守和業務專長，他老一點沒說，其實就是說了，也是空洞的說教，怪不得齊景公很快就把他送客了。

在《論語·為政》中，他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彼谶@里把在現代人看來是治理國家的唯一可行的原則——依法治國，放在被批判的位置上，而把一家人相互將心比心的治家格言搬過來，豈不是在錯誤的地方用錯了家伙！這實際上還是在繼續宣揚他一生都在宣揚的“德治”理想。那么用什么來保證讓這樣的“德治”思想能順利貫徹呢？孔子高估了自己的說教能力，他曾經自信地認為，他能通過說教，把君主們說服的，于是才開始周游列國的。事實是他的辛苦說教是以失敗告終的，沒有一位君主聽得進他的話。孟子在這個問題上比孔子多一點辦法，他說：“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頂多是罵一罵，造一定輿論壓力，還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實際存在的問題，即：對掌權者的權力的如何約束和監督，以保證他們能做到所謂的“君君”（翻譯成現代語言就是，“君主應當做得符合有道君主的標準”）。

后人們選中儒家為獨尊的“主義”來奉行，我看首先一點是被它的招牌迷惑住了，那塊招牌很偉大，很吸引眼球，那就是《禮記·禮運》中說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者皆有養。”是呀，果若如此，那不就是人間天堂了嗎？問題是通往這個理想王國的階梯或橋梁在哪里，從孔子的學說中實在找不出有說服力的可操作的方法來。

依據孔子的看法，他所主張的那個理想狀態的國體，不是他空想出來的，而是人間曾經存在過，那就是被他崇拜的周公所開創的“大同社會時期”，他為了這個偉大的設想而辛辛苦苦勸說國君們“克己復禮”，——這句話與前些年流行一時的歌詞所表達的意思極為相似：“——啊！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就變成美好的人間?！背璧目梢韵朐趺闯驮趺闯?，但是治理國家可不能那么浪漫，誰肯相信這樣美妙的事情能發生在眼前呢：一旦國君個人的品行高尚了，表率作用做到了，于是所有人都知恥，征戰就停下來了，天下就能從此太平了。顯然，他們都一致地認為，這個理想主義者的主張未免太天真了吧？

孔子失敗了，那么在他死后幾百年以后為什么又被人抬出來供奉為治理國家的精神領袖了呢？原來，那本不能推行的理想主義學說，是很有欺騙性的，天下一統之后，那個學說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招牌，有權力者可以在這塊招牌下盡可以為所欲為，美其名曰“內圣外王”。即：對內施行德治，對外實施法治。注意，這里的內外有很多的講究，一時不好說的清楚，這已經成為專制者治理國家的基本國策，沒有誰還敢把這個問題當成學術問題來求解，誰敢斗膽去問：您這“內”與“外”的邊界在哪里？這一“軟”一“硬”兩手究竟如何具體掌握？——只有那些不知趣的人才敢那么執著地鉆究這里面的奧妙。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專制這個東西有如海洛因，你不接觸它的時候，盡可以痛恨它、咒罵它；而一旦到了你的手里的時候，你很有可能就被它的無窮魅力所傾倒，最后身陷其中無力自拔。朱元璋、洪秀全地位卑微的時候與得勢的時候對待專制制度的不同態度就能最好地說明這一比喻。

說清楚“封建社會”這一概念，有助于解開這個困擾我們民族長達兩千年之久的難題

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研究這個問題，還能揭示出另外一個矛盾：施行所謂儒家治理國家理論的那兩千多年的社會管理體系（以下稱為“孔孟之道”），與孔子在世時所主張建立的王道國家社會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鬃又鲝埢謴偷纳鐣钦嬲饬x上的封建社會，其社會基本結構如下（圖1）：

如圖，紅色的領域是周天子的權力范圍，黃色領域是各諸侯的權力范圍，藍色領域是更下一級的貴族卿、大夫的權力范圍。上一級別貴族的權力觸角不能延伸到下面層次的空間中。很顯然，當時社會的結構，從大的方面來講，是劃分成幾個層級的。

在孔子所設想的這個社會里，有以下幾個要點：第一，有一個像周天子那樣的賢德的“共主”，這個“共主”的賢德，由眾多諸侯來監督，他如果不賢德了，有這樣一個機制來懲治他，那就是“有道伐無道”，就像周文王帶領西部眾諸侯起來討伐商紂王那樣。而在孔子以后的年月里，由于沒有了“共主”，取而代之的皇帝中，沒有誰能容忍這樣一種機制存在，至高無上的皇帝絕對不能夠容忍在自己頭頂上，懸著一把約束自己行為的利劍。

第二，孔子曾說過“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樣的話，我們后人很少琢磨這句話的多種含義和細微處的意義，人們對此不是盲從就是批判。其實孔子這樣說有他的道理。在孔子所倡導建立的社會組織中，天子或說“共主”只有一個，而諸侯——那些能取得天子的信任、也有一定修養的“君子”，并可以托付而負有社會責任感的諸侯——也是數量有限的。他們與天子之間的關系是委托代理的關系，沒有或者也用不著用嚴厲的刑法約束之?？鬃釉谶@里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他的這個假設——諸侯衷心擁戴天子，并且行為高尚，其地位僅次于天子的下一級的地方統治者，是永遠不變的事實。錯了，這個假設早就被當時的現實打破了。造成春秋無義戰的，正是這些貪圖無厭的諸侯。而對天下那么多的庶民，由于他們沒有被什么人信任和委托的本錢（誠如孟子所言，他們無恒產，所以就沒有所謂“恒心”，這個“恒心”是指對社會和統治者的擁戴之心），于是就只能用刑律來約束了。且不說孔子這樣假設的合理性，如果有這樣的社會存在在現實中，那么孔子的理論才有實施的基礎。但是，眾所周知，孔子死后不久，他所設想的那個社會就永遠不復存在了。天下成了一個人的天下，沒有人能監督他的行為，這個人就是皇帝。社會把自己的安危和命運交給一個人，中國的前途從此陷入了周期性的動蕩，從長遠來看，就是停滯。

時代不同了，孔子當年所說的話應當完全失效才合乎道理，但是它又被搬出來套用，就只能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那就是它只是被當成了招牌。

而西漢以后的兩千多年的中國古代社會，實際上“國家—社會”的基本結構應當如圖2所示。

如圖，中國專制社會的權力輻射是通天立地的，只要是位于上級位置上的權力者對下方的所有空間都有權施展權力。顯然，這個社會從上到下都是以權力為紐帶的垂直結構。

在這個結構中，沒有了君臣之間的相互制約，或者說，“上峰”的責任已經不與他的義務同生同在了，變成了下屬單向地服從和依附。君主可以決定大臣進退榮辱乃至他們的生死，不用舉出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而父親也可以無條件決定兒子的前途命運。這樣的原則，孔子生前從來沒有提出過。

可以說，后來存在的君主專制社會，不是孔子所愿意看到的社會形態，他怎么能為這個他不喜歡的社會制定根本大法呢？

比較一下這兩個結構，人們都會發現：前一個結構是層級式的，即上一個層級的權力終端，是下一個層級的上端，在這下一個層級的內部，已經沒有了上一層級權力的觸角。比如周天子只能要求晉國的君主做由“禮制”所規定的一切，如進貢、勤王和分擔討伐任務的攤派等等，而君主之下，那些下級貴族（大夫、卿等等）的事務，天子就無權過問了。這個原則在許多國家或民族中是普遍存在的。如歐洲以及俄羅斯中古社會都有這樣一句諺語：“你（國王）有權叫我明天就出征，但是你無權碰我莊園里的一根禾苗?！?/p>

現在西方的政治也在延續這一原則，當然形式上有所變化：總統不管州長，州長不管市長，市長不管區長、縣長，每一級的官員只對投票給自己的選民負責。

而圖2所示的中國古代君主專制社會中，權力是一竿子插到底的。上級的官僚對下級，對下級的下級，直到對底層的下級的下級的下級，都有無限的權力。這個傳統已經被我們改掉了不少，但是一直到今天還是有不小影響的，中央管地方，大官管小官，小官管百姓，天經地義。

上面說了這么多，是想說明，孔子所設想的社會并不是后來實際存在過的那個社會。而后來存在的那個社會的統治者卻標榜自己是孔子的信徒，并聲稱是按照孔子的訓導行事的，這不是很令人疑惑嗎？究竟問題出在哪里？用簡短的一席話一時難以說清楚，只能用“郢書燕說”來名之，更深入更進一步的剖析就需要另外撰寫一篇文章了。

錢穆先生曾經多次著文提醒學人要注意到上面那個差異，造成那個差異的原因是中國現代歷史學領域出現了“獨尊”的傾向：把郭沫若劃分中國古代社會的五個階段的意見奉若圭臬。誰要是反對它就會落得如何如何的下場。錢穆先生在充分分析了西漢以后的社會之后，認為不應當把從秦漢直到清朝遜位的1911年那段時期稱為“封建社會”，而應稱為“四民社會”。他在《中國歷史的研究法》中的原話是：“若我們必為中國社會定一名稱，則不如稱之曰‘四民社會’較為合宜。”錢穆先生所指的“四民”是“士農工商”。這有別于中國別的社會階段，更與外國所有的民族社會都相異的。而且他說直到他說此話的20世紀60年代，“這四民社會一名詞還可適用”。他所依據的是，“士”作為中國獨特存在的社會群體是“最為特色的”，與其他三個社會群體的長期共存也是其他所有民族歷史上沒有出現過的現象。我對錢先生的此議深以為然。

中國歷史長期停滯的真正原因，是中國文化內部的分裂和因此而造成民眾彌漫性的奴化心理

孔子對當時那些對他（至少在表面上）表示謙恭的各國國君尚且不滿意，對后世（他根本沒有見識過的那些）一手遮天的皇帝當然就更不滿意了。用孔子的近乎理想主義的國家組織方案來標榜現實存在的兩千年的非理性的專制社會，如果不是別有用心，就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從另一個角度解釋就是，那個社會用了錯誤的護身符，才使得這個社會周期性的病癥反反復復地發作，以至于如果沒有外界的力量干預，中國人就那么無限期地時而治、時而亂，災難深重，無力自拔。

這樣一個事例在國際上還有一例，就是前蘇聯的崛起和坍塌。前蘇聯的存在是沙皇俄羅斯帝國稱雄世界的宏大夢想與深植于俄羅斯民眾中的農奴制度的受孕怪胎，在外來的空想型的科學主義思潮與俄羅斯巨大的自然資源的催化下，那個神話存在了70多年，最后，由于同樣的原因——空洞的理想與紛繁復雜的現實之間不和諧的媾和——當然也就落得那樣的一個必然的下場。俄羅斯人可能不會再回到過去了，而歷史上的中國人卻一次又一次重新把空想與現實生硬地混合到一起，這就是中國歷史上那場長達兩千多年的悲劇。

這讓我想到一個真實的故事，這是一段科學試驗的史話。

鯡魚是生活在北太平洋深海海域的一種小魚，成體的大小只有20厘米左右。這是一種很值得同情的魚類。他們沒有對付大型魚類的有力武器，逃跑幾乎是它們全部的生存技能。能讓它們這個物種在長期的進化歷史上存留下來的一個原因是它們必須保持足夠大的群體。而這樣的生活方式所形成的神秘的遺傳基因又告訴它們，個體在每一刻一定要跟上自己的種群，絕對不能離群，否則只有一條死路。于是科學家就做了這么一項科學實驗：科學家發現他們的“從眾”習性是“不可救藥”的，它們對“孤獨”的恐懼幾乎與死亡同等。只要前面有一條同類，它們也會死命地跟蹤而游，惟恐掉隊，為了不掉隊，它們寧可不進食、不休息。實驗是這樣進行的：在一個理想的實驗場里，實驗場的周圍沒有別的魚類能對實驗造成干擾?？茖W家們把若干條鯡魚排成一個大圓環，于是，這些可憐的鯡魚們就一直首尾相鉗，不停地追逐前面的同類，一直到有體弱的成員因為力竭而累死，那個大圓環才開始解體。對這些鯡魚來說，這是一個很殘酷的實驗，但是我卻從中受到了啟發。

這些鯡魚直到死都要維持那個圓環，這個看似奇怪的盲目行動是它們對自己個體生命的追逐，可以用遺傳基因使然來解釋。但是，被許多御用文人們所命名的那段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與上面所說的那個“鯡魚怪圈”有著同樣的性質，好象都是基因在起作用，鯡魚那里是生理基因，而我們中國人這里起作用的是文化基因。那個“鯡魚怪圈”是受了人類（科學家）的欺騙而產生的，而我們中國人歷史上實際發生的那個怪圈卻是我們中國人的有意識的“理性行為”，造成我們祖先如此迷茫的東西，正是讓一代代中國人癡迷其中的“半部論語治天下”這個偽命題。

最后總結一下。第一，孔子的治理國家理論，是個理想主義的產物，未經實踐的檢驗，不能拿來直接應用于實踐并指導實踐。第二，他所設想的社會也不是后來變化了的現實中的社會，而是比他早上好幾百年的傳說中的社會。現實社會中那些執政者又曲解了他的許多意思，他們只是把他當成招牌來使用?；谝陨峡捶?，我認為，我們應當為孔子恢復他作為教育家和倫理學者的本來面目，而不要理會他在政治領域的主張，因為他在這個領域是徹底的失敗者，最后連他自己在事后也承認，他的慘狀，有如一條喪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