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梓大字報命運的“戲劇性”變化
1966年,我在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三年級學習。這年夏天,我們正在北京朝陽區樓梓莊大隊(北京工業大學的附近)搞社教。社教運動此時已進入尾聲。
5月8日,《解放軍報》發表署名“高炬”的文章《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同日,《光明日報》發表署名“何明”的文章《擦亮眼睛,辨別真假》。“高炬”的文章指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北京日報》在4月16日以三個版的篇幅,在《關于‘三家村’和〈燕山夜話〉的批判》這個通欄大標題下,發表了一批材料,并發表了《前線》、《北京日報》的編者按。《前線》、《北京日報》長期以來,為吳晗等人打掩護,現在突然‘積極’起來,急急忙忙拋出這一套東西,這突然間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們不過是借批判之名,行掩護之實,打起斗爭的招牌,干著包庇的勾當。”“我們一定不放過你們,一定不放過一切牛鬼蛇神,一定要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把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何明”文章也指出《前線》、《北京日報》的編者按是“假批判、真掩護,假斗爭、真包庇”。這兩篇文章將矛頭指向北京市委。
署名“高炬”的文章是江青組織人寫的,而“何明”則是關鋒的筆名。這些內容很快在北大傳開了,即使我們尚在農村參加“四清”運動的學生都知道,“高炬就是江青”。這些消息是夠“振奮人心”的,受壓的“左派”終于盼到出頭之日了,他們個個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場。而普通青年學生則興奮不已,期待著非凡時代的到來。
5月25日,突然聽到北大哲學系黨總支書記聶元梓等7人在大飯廳東墻上貼出大字報,引起全校師生激烈爭論,甚至在大飯廳前有人動手,推推搡搡。很快聽說國務院外辦主任張彥,中央書記處書記、華北局第一書記李雪峰連夜到學校講話,平息了這場風波。當時大家普遍認為張彥代表周恩來,李雪峰代表黨中央。聶元梓也害怕了,就向北大校長陸平說明這張大字報是康生及其夫人曹軼歐讓她寫的。
知情的老師告訴我們,寫大字報的人都是對學校有意見的社教積極分子。但是他們并不是主要人物,堅定的“左派”都下去搞“四清”了。
誰也沒有想到,過了幾天,6月1日晚8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黃金時間突然廣播了聶元梓大字報的全文。大家無不震驚。我們雖然不知曉這是毛澤東的決定,但是人人都明白形勢突然發生一百八十度的變化,決不是一般人能決定的。聽說當天晚上中央派來工作組,組長是河北省委書記張承先。同學們坐不住了,有的連夜趕回學校。
后來,我才知道聶元梓的大字報并不是第一張。當時,中央文革到處找人寫大字報。學部(今社會科學院的前身)哲學所的吳傳啟寫的大字報才是第一張,比聶元梓的大字報貼得早。但是,吳傳啟只點了哲學所的負責人楊述的名字,而沒有上聯北京市委、中宣部。一個原因,楊述1961年擔任北京市委宣傳部長職務,但此前已離開北京市委調到學部;另一個原因,吳傳啟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干部,雖然聽到一些鼓動,但是膽子沒有那么大。而聶元梓的大字報不僅點了北大校長陸平的名字,還聯系到北京市委大學科學工作部副部長宋碩。所以毛澤東決定發表聶元梓的大字報。
聶元梓的大字報廣播后,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的問題公開了,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的問題也公開了。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很快公布了改組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的消息,公布了撤銷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一切職務的決定。隨后在黨內傳達了《五一六通知》及附件《大事記》,從此“文化大革命”進入群眾運動階段。
張恩慈作報告:第一張大字報是在康生、曹軼歐的支持下寫出來的
我們趕回學校,工作組已進校,但是人數很少,只有32個人。工作組馬上召開了會議,凌晨零點召開全校黨團員干部、學生干部千人大會。我在大飯廳前看見有人(可能是工作組的同志)正在講話,宣布工作組進校了。但是,他面前聚集的學生很少,只有幾十個人。同學們在校園內不停地走動,互相打聽消息,議論紛紛。那時我才體會到什么叫做“偌大的校園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但是,那時學生還沒有受無政府主義的影響,遵守紀律,沒有過分的舉動。
很快,中央從全國各地、從軍隊中抽調200人增加工作組的力量,控制住局面。學校全部實現由工作組領導,一切以系、班為單位,按部就班進行。
6月9日,全校師生聽張恩慈和哲學系教師孔繁的報告,主會場設在大飯廳。主持人特別介紹說,張恩慈原是北大哲學系的,現在中央某機關工作,是個重要人物,工作很忙,能請到他不容易,十分榮幸。充滿感激、敬佩之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倆的名字。
張恩慈、孔繁系統地介紹了北大的“階級斗爭”。所謂“階級斗爭”,就是北大的社教情況和第一張大字報的產生過程。張恩慈的報告比較長,特別介紹了聶元梓等7人大字報的產生經過,說大字報是在康生、曹軼歐的支持下寫出來的。他以自己所起過的“穿針引線”的作用而自詡。這個報告我印象深刻。現在有人不承認這張大字報與康生、曹軼歐的關系,如能找到這份報告記錄,是最好的物證。
“六一八”事件:開了亂批、亂斗的惡例
6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南京大學斗校長的消息,并發表社論肯定這種做法。這個消息引起一些同學的不滿,他們說南大斗了校長,北大為什么還不斗,何況北大領導是第一張大字報點的名!言外之意,認為北大工作組太右了。6月18日上午,工作組和系里的負責干部集中開會,進行政治學習。北大教室很少,大家都在男生宿舍分組學習討論。最大的宿舍是連在一起的38號樓、39號樓。38號樓住著哲學系、歷史系等系的男生。這兩個系都是文科的大系。政治系是小系,男生住在39號樓的一層。大約10時左右課間休息,突然聽說在東邊38號樓設了“斗鬼臺”(當時稱有問題的人為“牛鬼蛇神”)。我過去一看,有一二百個人在伸著脖子張望,樓外有一段樓梯,進樓處有一個平臺上有一米多高的墻,外系低年級的男生正在里面斗老師。他們拿廁所的紙簍當做高帽子扣在老師頭上,從頭上往下潑墨汁。這哪是革命,完全是惡作劇!我不忍看下去,抽身出來。當然也有同病相憐的原因吧,我是學生干部,我的父親李琪(時任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此前已被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戚本禹在《人民日報》上點名批判。
后來工作組組織學習時告訴大家,不僅是38號樓斗老師,化學系、生物系、東語系、西語系、中文系、無線電系的學生還斗了40多位正和學生們一起學習的教師、黨團干部和兩個學生干部,其中就有西語系的學生吳然。吳然是烈士子弟,系團支部書記。他的父母犧牲后,由北京市委大學部部長吳子牧撫養成人。此時吳子牧已被打倒,他馬上也受到株連。
工作組說:亂批、亂斗干部的做法違反黨的政策,這種做法已被壞人利用。經過一天的工作,基本查清了幾個在亂斗中起主導作用人物的情況。有幾個學生有流氓習氣,有一個工人當過國民黨上尉連長,后因貪污判過徒刑。他們或給校外打電話,或尋找要斗的人,集中到一起斗。工作組宣布:斗爭人要經過工作組討論。還宣布:地、富、反、壞、右分子,只許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如果亂說亂動,按現行反革命論處。并組織全體學生學習、討論三天。
其實,外邊的壞人混進來并不奇怪,北大的校門是敞開的,進出自由,這些人唯恐天下不亂,哪兒有事,他們都會參與。
“四清”時,各級領導不斷教育我們: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教育我們要分清敵我,要縮小打擊面,擴大教育面。那時定“漏網”的地主富農,都有詳細的條文,嚴格的定量規定,反復衡量,哪一條不符合也定不上。就是對地主、富農也不能罰站,更不能亂斗。所以搞“四清”回來的同學都反對這種錯誤的做法。6月18日那天,38號樓的亂斗就是五年級的學生出來制止的:“說理斗爭不要打人。”工作組領導張承先等和各系工作組同志聞訊后也趕赴現場制止。11時以后,情況緩和下來。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由陳伯達主持的《人民日報》發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號召,在那種氣氛下,工作組將問題估計過高,認為“主要是壞人有意搗亂,還很可能是有組織、有計劃的陰謀活動”。19日、20日、21日一連三日組織全體師生討論、對照、檢討。并提出準備斗陸平,但是一直也沒有付諸行動。從《北京大學紀事》得知,各系分別開會斗了17個干部。當時北大共有18個系,我所在的國政系沒有開批斗大會。工作組搞人人過關有些過火,但是工作組的干部政策是對的,是保護廣大干部的;實際上也保護了青年學生,避免他們因不懂政策、不諳世事而上當受騙,跟上壞人犯錯誤。
華北局書記處書記池必卿同媽媽的一席話
1966年7月10日,我爸爸李琪突然含冤去世。媽媽悲痛欲絕,不能自已。哥哥遠在哈爾濱上學,因工作組要求對爸爸的死嚴格保密,他對此一無所知。三個妹妹一個比一個小,最大的妹妹上高一,最小的妹妹才上小學五年級。全家人焦急地等著我。我一到家,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媽媽得知工作組準了我的假,又沒有限定回校的時間后,感到很欣慰。
回到家,我晝夜陪伴媽媽。她同我講了許多話。她因是北京農林局副局長,也在北京飯店開會。她天天去看爸爸。后來,她成為小組批判的重點后也是如此。我從小跟著父母長大,從來沒有見他們吵嘴,夫妻恩愛,家庭和睦。6月底,會議告一段落,暫時結束,劉仁、鄭天翔、爸爸、范瑾幾個“問題嚴重”的人留下繼續檢查,各局、區、縣的負責人要回單位。那時,有的地方已開始像1947年斗地主一樣斗干部。李雪峰對我媽媽說:你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回去就住在這兒,什么時候回去都行。媽媽認為“文化大革命”會像歷次的運動一樣,幾個月就結束。再說,她胸懷坦蕩,心直口快,一心只為工作。她認為,工作中的問題,沒有講不清的事情,她愿意回到群眾中接受批評,盡早解決問題。她回去就被扣,爸爸三次給她打電話,也不準接。10天,僅僅過了10天,爸爸就沒有了。媽媽非常后悔,一再對我說:如果聽了李雪峰的話,留在北京飯店,你爸爸就不會走了。
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我在整理李雪峰回憶錄時,將他在北京飯店講的這幾句話寫進了回憶錄中。其實,年代久遠,他每天講許多話,早已忘記了這件事。
11日,發現爸爸出事,搶救一天,沒有搶救過來。第二天,華北局工作組通知媽媽先到友誼醫院向爸爸遺體告別,然后到北京飯店收拾東西。他們怕媽媽出問題,派醫生一直跟著。晚上,華北局書記處書記池必卿找媽媽談話。他說:本來他(指爸爸)的問題已快完了。他的問題交代到4月中旬,交代到我們進駐市委即可告一段落,他卻等不及了。他想不通可以來找我。我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做,我們為他的死難過。我和雪峰、吳德同志商量了,你在家休息,不要著急回機關。他含著眼淚和媽媽談話。他不放心,怕媽媽也想不開,一直不讓媽媽走。直到媽媽說:“從大局出發,是為了革命工作,從家庭說,為了我的5個子女,我也要活下去!”他說:“我就是要你這句話,我相信你能挺過來。”
池伯伯是爸爸在解放戰爭時一起在晉中工作的老領導、老戰友,但是他的談話是代表組織的,反映了華北局、改組后的北京市委的態度。他說這些話時,萬萬沒有想到工作組“執行的是反動資產階級路線”,這些話成為“包庇走資派”的罪證;萬萬沒有想到運動一直持續了10年,一直到毛澤東逝世,華國鋒、葉劍英領導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才結束了“文化大革命”。
媽媽畢竟是經歷過戰爭的老共產黨員,過了幾日她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我勸她:“媽媽,你16歲參加革命,近30年黨齡,在那種艱苦的環境下都堅持革命,現在何況你們還有錯誤,更應該跟著毛主席革命到底。”21日,媽媽對我說:“海文,你回學校參加運動。我再在家休息幾天,就回機關。”她一直認為“文化大革命”會像此前的歷次運動一樣,很快會結束。再說,她參加革命后一直做群眾工作,和群眾在一起,她常說沒有群眾的掩護、幫助,不可能取得戰爭的勝利。她從不怕群眾,愿意接受群眾的批評,盡早解決問題。那時,我們想得都太天真了。
聶元梓一語驚人:“工作組犯了方向、路線性的錯誤。”
1966年7月21日當晚,我回到學校。“洞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學校形勢大變。7月12日,地球物理系貼的大字報《把運動推向更高階段》,批評工作組,石破天驚。16日、17日、18日張承先三次作檢查,認為將“六一八”事件整個估計為“反革命事件”是錯誤的,因為參與的大多數人是好人。頓時,大家都給工作組貼大字報,但還是善意批評。
7月19日,聶元梓在哲學系群眾大會上講:“工作組犯了方向、路線性的錯誤。”聶元梓是哲學系黨總支書記、第一張大字報的作者,這張大字報被毛澤東封為“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聶元梓成為“通天人物”,她的話當然反映中央的最新動向。大家的認識后來得到驗證,聶元梓是從康生辦公室得到消息的。
聶元梓的話一出口,全校震動,當晚在大飯廳通宵辯論。當時,華北局第一書記、改組后的北京市委第一書記李雪峰的女兒李丹林在歷史系三年級學習。20日,她和同班同學王海治等貼出大字報,針鋒相對提出:“批評工作組,擁護工作組。”賀龍的女兒賀小明、呂東的女兒呂宏等六個干部子弟貼出大字報保工作組,向工作組提出建議性的意見。這些高干子弟的態度當然反映他們父輩的看法,不少人響應。這些保工作組的大字報稿,后因受到毛澤東、中央文革批評,很快劉少奇、鄧小平承認錯誤,作者不再堅持原有的看法,社會拋棄保工作組的觀點。由于各種版本的大字報選都沒有收錄,他們自己也沒有保存,現已找不到大字報稿全文。由此可見,當時中央文革八面威風,炙手可熱。群眾聽任他們的擺布,狂熱之極,缺乏獨立思考。社會輿論是那么統一、一邊倒,容不得任何不同意見。“民主”、“保護少數派”都有特定的含意,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只是一句空話。
我回到學校時,學校氣氛異常熱烈。班里男生告訴我這幾天學校的變化,領我到39號樓門口看他們剛貼出來的大字報,邀我簽名。我們系的同學沒有參與“六一八”事件,事后三天的對照檢查,大家談認識、感想,沒有整任何人,沒有傷害任何人。大家對工作組的意見不大。
大部分同學認為應該批評工作組,少部分認為“批評”這種提法是保皇派,應該改組工作組,罷免張承先的職務,讓聶元梓參加工作組領導。工作組是延安,還是西安?是批評,還是打倒?一時成為爭論的焦點。但是,還沒有人要提出趕走工作組。趕走工作組,是7月26日康生、陳伯達、江青在全校大會上提出來的。
江青在北大說:“誰不革命就走開。”
1966年7月22日上午,天安門廣場舉行百萬人集會,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國斗爭。同學們都去天安門廣場參加大會了,校園里異常安靜。我因為頭一天晚上剛返回學校,沒有去參加大會,一個人到大飯廳前的小樹林里躊躇踽行。將近中午,突然有幾個人從北邊走過來,邊走邊興奮地議論著剛才他們在燕南園聽到的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副組長江青的講話。江青說:“我代表毛主席來看望大家的。”“我們是來做小學生的,跟同志們一塊來進行這場文化大革命。”“我們都站在你們這個革命派這面。革命派跟我們一塊,誰不革命就走開。”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很大,有的說:“江青、陳伯達在北大燕南園召開座談會,結束后出來碰上的。”有的說:“就在燕南園,向北有一個大下坡,江青站在高坡上說的。當時只有十幾名同學。”有的說:“江青、陳伯達到燕南園召開過座談會,19日就來過一次了。”
我聽后很驚異:中央領導人都在天安門廣場出席萬人大會,江青、陳伯達沒有出席會議?他們到北大來,這么重視北大,出什么事了?我明知他們已走了,還是趕到江青講演的地方觀看。燕南園是北大的園中園,有一人多高的圍墻,綠樹叢中有一座座別墅式的房屋,是教授、領導住的地方,我們平時很少進去。燕南園只有一個北向的通道。路窄,汽車進不去,只能停在外面。燕南園地勢高,比北邊第二體育館、球場高出一兩米。我們女同學經常在那里上體育課,這個地方我很熟悉。后來我看了《北京大學紀事》,知道23日江青、陳伯達再次到燕南園來召開座談會。這兩次座談會是25日、26日萬人大會的前兆。
江青公開指責工作組“不革命”。后來,她多次重復“革命派跟我們一塊,誰不革命就走開”,很快被紅衛兵改為:“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加上了“國罵”——“他媽的”,成為“文革”中的名言,造反派的“口頭禪”,動不動就讓人家“滾蛋”。
工作組已是四面楚歌,處境險惡。在這種情況下,池必卿知道媽媽想回機關,便親自打來電話勸阻:“你休息好了再回去,一定不要著急。”他也可能預感到形勢劇變,將來媽媽再也不會有在家休息的機會了。
7月下旬,媽媽回到機關。華北局駐北京市委工作組很快知道了,派華北局農村政治部主任范克讓到機關來看望媽媽。他來后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早?不是讓你在家多休息幾天嘛!”媽媽回答:“我想早點檢討完了。”范克讓說:“李琪同志認識的人這么多,怎么不找人談談?”媽媽問:“你怎么叫他同志?”范克讓理直氣壯地回答:“他還沒有作結論,怎么不能叫同志。”臨走時,他說:“我再找工作組談談。”并一再叮嚀:“你有事一定要給我、給老池打電話。”華北局干部的這些話無法改變大局,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卻溫暖著媽媽的心。媽媽是一個永遠記著別人的好處的人。后來,范克讓生病后,她堅持到醫院看望。她經常叨念、看望池必卿。她一直支持我整理李雪峰回憶錄,出席李雪峰夫人翟英的追悼會。吳德逝世,她讓我陪她一同到吳德家里吊唁,出席吳德的追悼會。
誰也沒有想到,范克讓到機關看望媽媽后,過了幾天風云突變,中央宣布工作組犯了錯誤,宣布撤銷工作組。北京市委、華北局自身難保。從此,“文化大革命”從文教系統,從北京市委、中宣部、文化部發展到各省、市、自治區,發展到各級黨政機關,天下大亂,一發不可收拾。
中央文革在北大召開“七二五”大會
1966年7月25日、26日,中央文革全體成員在北京大學東操場召開全校師生大會。這是中央文革小組第一次召開群眾大會,同學們既新奇又興奮,不知道他們要說什么,要干什么,將要發生什么事情。人人都知道這是一次不尋常的大會,參加會的不僅有北大全體師生員工,還有聞訊趕來的外校師生,將東操場站得滿滿的,遠遠超過1萬人。我們系得到消息早,坐在前面,將臺上的表演看得一清二楚。會場上常常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高潮迭起,宛若電影《列寧在十月》演講場面的再現。會場氣氛異常熱烈、緊張,扣人心弦,至今歷歷在目。
召開大會的目的,江青、康生、陳伯達說是要聽取不同意見,讓同學們辯論工作組的問題。但是,辯論徒有虛名,輿論一邊倒。7月25日來的人很多,近百米長的主席臺上擠得滿滿的,三四排座位都坐不下,不少人站著。臺下的人不斷地遞條子,臺上的人走來走去,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酷熱的夏天,個個是大汗淋漓,主席臺上不少人都扇著紙扇。臺下的群眾反倒比較安靜,個個仰著頭,看著臺上的一舉一動。
大會由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主持,副組長江青、顧問康生發表講話。
江青第一個講話,先聲奪人,亮出夫人身份:“我代表毛主席問候你們,毛主席很關心你們的革命事業。”不可一世,咄咄逼人。江青沒有別的才干,只能仗勢欺人。“代表毛主席”是她慣用的手法,走到哪兒說到哪兒。一直到1974年7月毛澤東才在政治局宣布:“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這時“文革”已進行8年了。
然后,康生講話:“真理通過辯論更加清楚了。比如‘六一八’。有人說所謂‘六一八’是反革命事件,有人說是革命的,還有人說既不是革命的,也不是反革命的。”
康生的話傾向性十分明顯。其實陳伯達來北大開座談會早就表明了態度:“我們的意見是,說‘六一八’事件是反革命事件是不對的,是錯誤的。”但是我不知情,第一次聽康生這樣講,大吃一驚。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康生接著說:“比如對工作組,有人把北京新市委派來的工作組,說成是黨中央派來的,毛主席派來的,你們不要聽他那一套!你們別聽那一套!毛主席一個也沒有派,你們的工作組是新的北京市委派來的。”我更為驚訝:工作組是北京新市委派來的?彭真領導的北京市委已被改組批判,李雪峰領導的新市委剛剛成立,怎么敢自作主張?毛主席一個工作組也沒有派,劉少奇、鄧小平都在北京,那是劉少奇、鄧小平背著毛主席派的?不會吧,這么大的事他們怎么能不向毛主席請示?6月1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第一張大字報,晚上北大就派來了工作組。就是事情緊急,事先不請示,事后還不匯報?其實6月1日陳伯達就帶領工作組到了人民日報社,這是全國第一個派出的工作組,只是我們當時還不清楚。
康生繼續說:“工作組怎么樣?有的說是好的,有的講有錯誤,有的講有嚴重的路線錯誤。到底是什么錯誤?你們大家敞開講,不要怕,什么都可以講,不要有顧慮。文化大革命怎樣做法?陸平、彭珮云又怎樣斗法?翦伯贊、馮定之類的又怎樣斗?怎么做法?可以辯論、研究。”
康生主張斗陸平、彭珮云這些當權派,斗翦伯贊、馮定之類的學術權威。他完全同意“六一八”事件那種野蠻的斗爭方式,不點名地批評工作組處理“六一八”事件的方式,將矛頭對準6月1日改組后的北京新市委。講話的態度明確而富有煽動性。
在這種情況下,被允許上來發言的人多數都抨擊工作組犯了方向、路線性的錯誤,控訴學校的迫害。給我影響最深的是兩個人的發言。一個是法律系一年級學生牛××。他自稱是干部子弟,受到學校的迫害。我相信他是干部子弟,但是,我不相信他會受到學校迫害。江青在講話中曾提到他的發言,從此他成為“左派”,名噪一時。那時,一個發言、一篇文章就能成為響當當的“左派”。過幾天不知何事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曇花一現式的人物很多,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令人眼花繚亂。
另一個是北大附中“紅旗”的頭頭彭××。他上臺爭取到發言的機會,口若懸河,言詞激烈地批判工作組,受到江青表揚。
臺下紛紛寫條子,向主席臺上遞。江青離開時,用報紙包著這些條子,足足有一大包。第二天,她在大會上宣布:昨天同學們的每張紙條、每個意見,毛主席都看了。
25日晚,突然下起雨來,會議被迫中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