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一生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在他一生中,監獄對他來說是平常的居所,遭通緝和被追捕更是家常便飯。他一生幾乎無時不在顛沛流離、亡命天涯中度過。嘗過清廷、北洋政府、國民黨政府的政治迫害,以及生前死后遭受各種名譽上的無妄之災和飛來橫禍。不過,讓那些迫害者們所始料不及的是:所有這些迫害,最終卻成全了他在中國思想界“普羅米修斯”的英名。
陳獨秀一生中曾四次入獄,這也一向是陳獨秀研究中的重點。先前也曾出版過一本《陳獨秀被捕資料集》,但隨著研究的深入,發現了許多未收入的資料和被人忽略的材料。這些新發現的文獻和資料,有不少是可以重新予以闡釋的,比如他的第一次被捕,即在以他為旗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不久發生的那一場被捕案。
陳被捕前,北洋政府傳出謠言
1919年五四運動前后,在作為新文化運動中心的北大有一連串的事件發生。它們都是針對新文化運動和它的大本營北大而來的,而且來者不善。
3月2日,北京輿論界傳出一消息,說是北大教員陳獨秀、胡適等四人因與出版物有關而被驅逐出校。4日,這一消息在《申報》披露后迅速引起反響。北大新文化運動的同人所辦的《每周評論》第17期,發表“匡僧”所撰《為驅逐大學教員事鳴不平》,文章對“驅逐”案表示“不勝駭異”,并借蔡元培校長“夫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立論,稱“凡任大學教員者,發表思潮學說之機關也。則大學之出版物自不當受外界之拘束。今以出版物之關系,而國立大學教員被驅逐,則思想自由何在?以堂堂一國學術精華所萃之學府無端遭此侮辱,吾不遑為陳、胡諸君惜,吾不禁為吾國學術前途危”!進而,作者呼吁:“愿全國學界對于此事速加以確實調查,而謀所以對付之方法,毋使莊嚴神圣之教育機關永被此暗無天日之虐待也。”
從后來發生的事情來看,這一消息只是北洋政府當局采取的一個試探性動作,也即一種“謠言”。但是,“謠言”很快就變成了行動。北洋政府不能容許繼揭橥五四新文化運動和近代中國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的《新青年》之后,再出現一個旨在批判現實和時局的《每周評論》。這兩家刊物都是以北大為中心向全國思想界輻射的,辦刊的人又都是聲名鵲起的北大一撥新銳教授和先進知識分子,其中以陳獨秀尤為奪目。陳已經從《新青年》創刊時的中國新思想新思潮的精神領袖,轉而向《每周評論》創刊后的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政治領袖轉化。再加上一個李大釗,所謂“南陳北李”這一對“雙子星座”,儼然已成為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和愛國學生的靈魂。代表舊勢力的北洋政府當局,當然曉得他們的輕重,自然必欲除之而后快。
6月11日,時為《新青年》主編的陳獨秀,帶著由他起草、胡適翻譯成英文的《北京市民宣言》(宣言里面對政府提出“最后最低之要求”中,就有“市民須有絕對集會言論自由權”等),叫上北大教授王星拱、程演生和內務部僉事鄧初,四人分頭跑到北京“新世界”和城南游藝園去散發。陳獨秀正好被埋伏在此的便衣軍警逮個正著。這天晚上,百余名軍警還荷槍實彈包圍了陳獨秀的住宅,并破門而入當場搜去大量信札等物。
陳在獄中,社會各界積極營救
陳獨秀一生被捕入獄多次,而此次被捕,正是在以他為旗手的新文化運動進入高潮之際。他和他的同人所倡導的“人權”,恰好得到一個真實的回應。好在陳獨秀是被京師警察廳所捕獲的,而沒有被另一幫——衛戍司令部抓到。前者的廳長是安徽人吳炳湘,后者的司令則是《宣言》中要求罷免并驅逐出京的段芝貴。吳在安徽在京人士通力保釋下,對陳獨秀這個老鄉總算網開一面。讓人感慨的是,此次陳獨秀被捕,迅速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不獨安徽在京老鄉(以及安徽省長呂調元等)全力設法營救之,各地進步團體和各界人士也拼力發起了營救運動。全國學聯等紛紛致電北洋政府,稱陳獨秀被捕后“群情惶惶,失所宗仰”;何況陳獨秀是因出版物而被捕,“眾情疑駭,謂將與文字之獄”;既然,“查言論自由載在約法”,當局有什么理由抓他呢?他們還警告當局:“學潮甫息,似不宜再激波瀾”,要求迅速釋放陳獨秀。隨后,北京各校的69名教授和教員也發起了聯名保釋陳獨秀的運動。
學界和教育界掀起營救陳獨秀的運動后,社會各界也傾力響應。孫中山在上海會見北洋政府代表許世英時,對許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抓捕陳獨秀,是“做了好事,很足以使國人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所以,孫中山甚至還“幸災樂禍”地說,“你們也不敢把他殺死”么!民國聞人章士釗、岑西林等,也都以各種形式參加了營救。至于陳獨秀的“戰友”們,更是被他的被捕所激勵。6月29日,原來曾被傳說與陳獨秀一同被驅逐的胡適在《每周評論》上發表短文《愛情與痛苦》,引用此前陳獨秀引用并評論自己的一句話——“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和“我看不但愛情如此,愛國愛公理也都如此”,借以鼓勵陳獨秀堅持斗爭。胡適說:“我們對他要說的話是:‘愛國愛公理的報酬是痛苦,愛國愛公理的條件是要忍得住痛苦’。”李達在上海也發表文章《陳獨秀與新思想》,熱情贊頌陳獨秀“能夠把一般青年由朦朧里提醒覺悟起來”。陳獨秀的同鄉、北大庶務主任李辛白也在《每周評論》上發表了一首小詩《懷陳獨秀》:“依他(指北洋政府)的主張,我們小百姓痛苦。依你的主張,他們痛苦。他們不愿意痛苦,所以你痛苦。你痛苦,是替我們痛苦。”7月14日,青年毛澤東也在剛創刊的《湘江評論》上刊登了《陳獨秀之被捕及營救》一文,文章引述陳獨秀被捕前散發的《北京市民宣言》、北大以及章士釗等要求開釋陳獨秀的公函和電文,表示支持“人民有絕對的言論出版集會的自由權”,并有感于“古今中外每當文網最甚之秋正其國運衰歇之候,以明末為殷鑒,可為寒心”,但“凡思想是沒有畛域的”,所以毛澤東堅信北洋當局“若說硬要興一文字獄,與舉世披靡的近代思潮拼一死戰,吾恐政府也沒有這么大膽子”。他與孫中山得出同樣的結論,即認為“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及陳君的豪末,并且是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于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毛澤東還熱烈地歡呼:“我祝陳君萬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陳獲釋后,社會影響卻未結束
由于全國各方面的聲援和營救,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北洋政府只好以安徽同鄉會提出的“陳在獄中患有胃病”為由,在9月16日將陳獨秀開釋。此次陳獨秀住了3個多月的牢獄。李大釗感奮于陳獨秀的出獄,不久就在《新青年》(六卷六期)上發表了一首《歡迎獨秀出獄》的新詩:
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他們的強權和威力,終竟戰不勝真理。什么監獄什么死,都不能屈服了你;因為你擁護真理,所以真理擁護你。
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相別才有幾十日,這里有了許多更易;從前我們的“只眼”(陳獨秀的筆名)忽然喪失,如今“只眼”的光明復啟,卻不見了你和我們手創的報紙(陳獨秀在獄中時,《每周評論》已被查封)!可是你不必感慨,不必嘆惜,我們現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時奮起;好像花草的種子,被風吹散在遍地。
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有許多的好青年,已經實行了你那句言語:“出了研究室便入監獄,出了監獄便入研究室。”他們都入了監獄,監獄便成了研究室;你便久住在監獄里,也不須愁著孤寂沒有伴侶。
也是在這次事件中,陳獨秀的這句話因為他的現身說法,得到了許多中國青年的敬仰,正如同李大釗詩中所寫的那樣。也的確還有許多熱血青年效法陳獨秀的英勇和慷慨,以“研究室——監獄——研究室”為自己的行動路線。胡適也稱贊道:“你們要知道陳獨秀的人格嗎?請再讀他在《每周評論》第二十五號里的一條隨感錄:‘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完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李大釗在陳獨秀出獄不久,還用這樣的文字來描寫陳獨秀所說的“人生最高尚完美的生活”:“平凡的發展,有時不如壯烈的犧牲足以延長生命的音響和光華。絕美的風景,多在奇險的山川。絕壯的音樂,多是悲涼的韻調。高尚的生活,常在壯烈的犧牲中。”
陳獨秀入獄后,說來也是一番感人的場面:在營救他的運動中,還有一些我們今天已經陌生了的面孔。其實,此前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新舊對壘,并非如后人所想象的那樣必欲你死我活方為快。新派領袖陳獨秀被囚,舊派(也即“桐城派”)的馬通伯、姚永樸、姚永概等,即聯名上書請求開釋之。病中的劉師培也顫巍巍地在《致京師警察廳》的函件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由北京大學、民國大學、中國大學等各高校數十位教授(以“浙江三馬”為首,即馬裕藻、馬敘倫、馬寅初以及程演生、王星拱等)的上書中稱:“查陳獨秀此次行動,果如報紙所載,誠不免有越軌之嫌。然原其用心,無非激于書生愛國之愚悃。……可否于陳獨秀寬其既往,以示國家愛護士類,曲予裁成之至意。合詞吁請,俯準將陳獨秀交保省釋。”此時,早與陳獨秀等有了政見分歧的章士釗,也致電北洋要人王克敏,并囑其向警廳轉達自己的意見,即:“陳君向以講學為務,平生不含政治黨派的臭味,此次雖因文字失當,亦何主遽興大獄,視若囚犯,至斷絕家常往來;且值學潮甫息之秋,詎可忽興文綱,重激眾怒,甚為諸公所不取。”此后,他又致函代總理龔心湛,要求釋放陳獨秀……
陳獨秀雖然獲釋了,但由他主編的《新青年》卻命運多舛。在他被捕后,《新青年》編輯部也隨即遭到搜查,后來被迫移往上海,遂成為中共上海發起組的機關刊物。此后它更迭遇不幸,先是被租界巡捕房包探從印刷廠搜索到文稿,查沒后又被處罰金,嚴禁在上海印刷發行;及至陳獨秀再次被捕,連帶刊物和全部印刷品都被搜去。到了1922年7月,《新青年》最終停刊了事,原來的新青年社也因內部分歧宣告解體了。
歷史潮流畢竟不可阻擋。陳獨秀和《新青年》雖屢遭打壓,但那時的中國已成為各種新思潮的試驗場,傳統思想和傳統學術受到普遍的置疑和抨擊,馬克思主義堂而皇之占據了思想界的主流地位。
這樣,1919年6月的陳獨秀被捕一案,正是中國革命轉型時期的關鍵事件,也是五四新文化陣營開始發生分化(其實是殊途同歸)的信號。隨后,即這年的8月和翌年的5月,《每周評論》、《新社會》(鄭振鐸等所辦)先后被查禁。而到了1922年冬,北洋政府進一步通過“取締新思想”的議案,決定以《新青年》和《每周評論》的文人為意欲加以迫害的對象。
新青年社雖說是解體了,但是它的同人們卻不約而同地開始了更驚心動魄、也更悲壯的爭取人權自由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