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這兩句詩,多年來被許多人幾乎眾口一詞地認為是陳明遠的,陳明遠也說是自己的。有一本名為《轟動全國的“偽造毛主席詩詞”冤案》,通書內容都是講陳明遠因“詩詞”問題在“文革”中被整的情況,其中也講到這個問題。打開電腦搜索一下有關這個問題的條目,有很多。一句話,這件事情仿佛已經塵埃落定,即這兩句詩的作者是陳明遠。對此“不刊之論”,我有疑問。我提供幾份材料,供方家和廣大讀者考慮。
我所知道和經歷的這兩句詩的來歷的情況
“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這是“文化大革命”中,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流傳很廣的兩句詩,在許多紅衛兵報刊的文章中,不是在文章的開頭,就是在文章的結尾,常常引用這兩句詩以壯行色;有的甚至直接用作文章的題目。有一幅毛澤東寫大字報的“文革”宣傳畫,其文字說明就是“千鈞霹靂開新宇——炮打司令部”。不僅在紅衛兵的報刊中,就是在《人民日報》的報道和文章中,這兩句詩也常常出現。這兩句詩影響這么大,究竟是誰的?許多人認為是毛澤東的。最近,在網上讀到一篇《關于“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的文章,其中有云:
火旗飛舞沖天笑,
赤遍環球是我家。
千鈞霹靂開新宇,
萬里東風掃殘云。
志存胸內躍紅日,
樂在天涯戰惡風。
相信經歷過“文革”的人,對上引這些詞句都不陌生。我當年參加的戰斗隊名稱就叫“掃殘云”。
這些詩句何等豪情,何等氣勢!作為“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曾經鼓舞了幾億人的斗志。
不難看出,直到今天的這篇文章,使人感到還有人有意無意、自覺不自覺地把“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這兩句詩(其他的姑且不說)看作是毛澤東的;其影響之大,連作者在“文革”中參加的戰斗隊的名稱都叫“掃殘云”——這充分表明了它作為“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的威力!當然,這篇文章也說到這兩句詩的實際作者是陳明遠。這兩句詩的真正作者是陳明遠,這在學界,特別在研究“文革”史的人當中,仿佛已成定論了。現再抄兩則有關材料:
有個名叫李彩云的作者,在《科學家兼詩人陳明遠的一家》中說:“陳明遠這個名字對許多人來說并不陌生,尤其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那一代人,也許會更記憶猶新。‘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文革’初期,這曾被誤傳為‘未公開發表的毛主席詩詞’,而陳明遠卻是它的真正的作者。”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一點也不含糊。
一位名叫王佐良的作者,在《一代奇才——陳明遠詩選》中說:“‘文化大革命’初期……當時的中央文革小組成員關鋒(關鋒發表文章是1966年4月5日,不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未開始,中央文革小組還未成立,因而關鋒也還不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寫了一篇批判吳晗的《〈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兩株大毒草》的大文章,結尾的地方來了兩句詩:‘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在作了這樣的說明之后,不知道作者根據什么斷言:“讀過關鋒文章的人都知道,這位作者(指關鋒,其實作者還有林杰)是不會自己寫出這么兩句詩來的。”按照作者的說法和口氣,關鋒“是不會自己寫出這么兩句詩來的”,那他只能是“引用”和“抄襲”別人的了,即“引用”和“抄襲”陳明遠的。我認為,作者這個論斷非常武斷。“文革”前,關鋒是有一定名氣的中國哲學史專家,很強調“訓詁”,有相當的古文功底,怎么就寫不出“這么兩句詩”來呢?再說林杰,1961年,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調干生,也有很強的古文功底。
然而,事實究竟怎樣?即這兩句詩的作者究竟是誰?這確實是一個需要作一番辨正的問題。
首先說,這兩句詩是不是毛澤東的?人們已肯定回答:不是,絕對不是,翻遍迄今各種正規出版的《毛主席詩詞》或《毛澤東詩詞》版本都不能找到這兩句詩。有一次在聊天中,一位同志根據毛澤東孫子的名字叫“毛新宇”,斷言這兩句詩是毛澤東的。我說,“毛新宇”名字的由來,是否和這兩句詩有關,我不知道,但由此斷言這兩句詩是毛澤東的,絕對不符合事實。那么,這兩句詩是不是陳明遠的呢?據查1988年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的《劫后詩存——陳明遠詩選》中有首《跨東海》的七律,其中確有這兩句詩——只是這里是“掃剩云”,而不是“掃殘云”,詩作時間是1965年春。該書注釋說:原為“掃殘云”,后改為“掃剩云”。為什么作這種改動?沒有說。關鍵是有個問題現在還不清楚,陳明遠這首詩是什么時候公諸社會或流傳到社會上的?如果是通過所謂《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流傳到社會上,那就肯定是在“文革”開始后(很多講這個問題的人也是這樣說的),而不是在“文革”開始前。
下面,我講一講我所知道的這兩句詩的另一種來歷。
1966年初,即在姚文元《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于1965年11月10日發表后,而“文化大革命”還未全面開始時(請讀者注意我說的這個時間——特定的時間),林杰起草、關鋒修改,兩人合寫了一篇題目叫做《〈海瑞罵皇帝〉和〈海瑞罷官〉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兩株大毒草》的文章,于1966年4月5日出版的第五期《紅旗》雜志上發表(發表時署名關鋒、林杰,因為關鋒是老師,林杰是學生)。這篇文章的最后即結尾就是這兩句詩。據我所知,這兩句詩出自林杰之手,至于林杰是直抒胸臆,還是從別人的詩句中脫胎而來,我不大清楚。發表前,這兩句詩的詞句不是這樣,而是“千里雷聲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在征求我的意見時(當時我和林杰都在關鋒任組長的紅旗雜志社中國哲學史組工作),我說:“千里”、“萬里”重復似不好,“對仗”也不工,可否將“千里”改為“千鈞”。關鋒很贊賞,說改得好,還講了歷史上“一字師”的故事。我所知道和經歷的情況,就是這樣。
林杰給我的信
《我所知道和經歷的這兩句詩的來歷的情況》(原題為《關于“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的來歷》)寫成后,我將它送林杰核閱和指正。他給我回了一信,講了他寫出這兩句詩的緣由和過程。信的主要內容如下:
老閻:
大作《關于“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的來歷》已拜讀,你說,“這兩句詩出自林杰之手”,并說“這是我所知道和經歷的情況”,這句話說得實在,多謝。
詩中的“鈞”字原作“里”,是你建議改的。所以這兩句詩出于我之手,這是你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千真萬確,是沒有懷疑的。
這兩句詩的寫作時間是1966年3月。那天我、關鋒和你在關鋒家討論文章修改問題議論到高亨先生的詞《水調歌頭·讀毛主席詩詞》,我們都很贊賞。詞的開頭寫道:“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六洲風云,筆下有雷聲。”(高亨詞原發表在山東大學的《文史哲》上,1966年2月18日《人民日報》轉載——筆者)我們在贊嘆之時,關鋒說,林杰你考慮一下,文章結尾也來點雷聲吧!我說,好。于是我就思考“雷聲”。開始,想加一首比較豪邁的詩,但一時想不出來。當時我想到幾年來,毛主席發表了不少反修防修鼓舞人心催人振奮的詩詞,如《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七律·冬云》、《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等等。感到當時的政治形勢是雷聲隆隆、電光閃閃,一場革命的暴風雨即將來臨。心懷革命豪情和對毛主席的無限敬意,忽然想起了一句民歌“千里雷聲萬里閃”。于是,我就寫出了“千里雷聲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行看云雨過去,旭日當空,人民的歷史又掀開了新的一頁”。寫好以后,思想很興奮,就匆匆念給關鋒和你聽,沒有想到這是詩還是文,也沒有考慮文字和平仄問題。你說,兩個“里”字重復。建議前一個“里”字改為“鈞”字,大家都同意。這就是這兩句詩寫作的實際情況。
1966年8月,聽到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報的傳達,很興奮,再看舊作,我又加了兩句,改成一首絕句: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六億工農齊奮起,豪情壯志滿乾坤。覺得詩意不多,一直沒有給別人看。
至于有人說,那兩句詩的作者是陳明遠,是我抄襲他的,這是無稽之談。我的這兩句詩,發表在1966年4月5日《紅旗》雜志第五期,兩句詩的產生你親見親聞,可以作證。發表后,中央廣播電臺全文廣播。1966年6月6日,北京四中薄熙永等6人,在一張大字報中,加以傳抄,他們把“雷聲”兩個字改為“霹靂”改得好。謝謝這幾位不認識的年輕朋友。說我抄襲了根本不存在的所謂陳明遠的詩句,奇談怪論,莫此為甚。
有人說,陳明遠的“兩句詩”,被當作沒有發表過的毛主席詩詞,在“文革”中流傳。這不符合歷史事實。“文革”中流傳沒有發表過的毛主席詩詞,有它特定的歷史條件,它必定在“文革”正式開始以后,不能在這以前,也就是說必在《五一六通知》和《中共中央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通過以后。十六條規定“文化大革命”可以開展“四大”。在“破四舊”過程中,紅衛兵發現了毛主席沒發表過的詩詞,有些人就把它編輯、刻印出來,起名《毛主席詩詞》,贈送給親友,在社會上流傳,時間主要在1966年底。這些毛主席詩詞并不都是毛主席寫的,有的是年輕人自己寫的,也魚目混珠,夾雜其中。我寫的那兩句詩是在“文革”正式開始之前的1966年3月,當時根本不存在沒有發表過的《毛主席詩詞》。當然,更不可能有陳明遠的詩詞被當作毛主席詩詞在流傳。
“文革”中,那兩句詩在群眾中傳抄,那只是流不是本源。本源就是1966年第五期《紅旗》雜志上我和關鋒的文章。其作者是鐵板釘釘,任何人否定不了。……
最后,我對大作提點意見。你說,“據我所知,這兩句詩出自林杰之手”,“我所知道和經歷的情況,就是這樣”。這些話都是符合事實的。但是你又說“林杰是直抒胸臆,還是從別人的詩句中脫胎而來,我不大清楚”。我感到這后半句話,有點畫蛇添足,多余了。背離當時的實際情況。當時我沒有離開關鋒的那間小屋,也沒有翻看別人的詩句,一切活動都在你和關鋒的視野之中。應該相信你自己見聞所知,不應該猶豫懷疑。關鋒叫我來點“雷聲”,我臨場構思,一氣呵成,這你很清楚。……
不妥之處,請指教。
敬祝
撰安!
林 杰
2007年7月10日
林杰在給我的信中所說的情況,我認為是符合實際的。他作為當事人,他的記憶比我的記憶要強得多、詳細得多,但大致的脈絡和情況是相同的。
北京四中的一張大字報
我們看到,林杰在給我的信中說,1966年6月6日,北京四中薄熙永等6人在一張大字報中把他這兩句詩加以傳抄,并稱贊他們把“雷聲”改為“霹靂”。這確實是這兩句詩的第一次公開流傳。當時也只能用大字報的形式,因為還沒有出現什么紅衛兵小報之類的東西。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張大字報呢?這張大字報的題目叫做《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其中心內容就是贊揚和支持清華附中的“革命”行動。他們寫道:
清華附中的革命同志們,我們熱烈歡呼你們偉大的革命行動:
清華附中的同志們,你們做得對,干得好!你們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旗幟鮮明,立場堅定。毛主席教導我們,真理是罵出來的,勝利是斗爭得出來的。堅持真理,勇敢戰斗,群眾就會支持你們,勝利必將屬于你們。
清華附中堅決的革命派已經站出來了,廣大教師學生是起來革命的時候了,是考驗每個人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是真擁護毛澤東思想還是假擁護毛澤東思想的時候了!是搗毀“三家村”的時候了!
如此等等。大字報的結尾寫道:
看如今: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
革命群眾堅決起來掃除一切害人蟲!
“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云”這兩句詩,就是從這張大字報開始流傳——廣泛流傳起來的。可以斷言,這張大字報所引這兩句詩的出處,顯然是登載關鋒、林杰文章的1966年4月5日出版的《紅旗》雜志第五期或同日轉載關鋒、林杰文章的《人民日報》,而不是,也不可能是當時還沒有出現的所謂《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至于說,在“文革”正式開始前的1966年3月寫出這兩句詩的關鋒、林杰是抄襲當時還沒有出現的混雜在所謂《未發表的毛主席詩詞》中的陳明遠的詩句,那就有點太離譜、太難令人信服了。
以上就是我為討論這兩句詩的作者問題提供的幾份材料。請大家看看:這幾份材料是否有助于對這個問題作出客觀和公正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