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哈爾濱的冬天,叫人回到了小時候的冬天。老話叫“嘎嘎冷”,或者也可以用東北方言中一個表示極限的副詞來修飾——“賊啦啦地冷”。我們當年寫作文的時候反復用過一句話,“寒風吹到臉上像刀割一樣”,因為全球氣候變暖的緣故,已經許多年不被“刀割”了。
這樣的日子,朋友驅車,我們去道外。一般比較大的城市,到哪里去,不會說得如何具體,而只是用大范圍的詞來代替。比如,北京人會說“昨兒去了一趟海淀”,上海人會說“阿拉剛從徐家匯來”,武漢人則說“他明天去漢口”……仿佛都是些很遙遠的地方,其實就在身邊。我們去的地方,是老哈爾濱所在的道外。
我并非土生土長的哈爾濱人。聽說道外,最早是在介紹蕭紅的文字里。蕭紅和她那個怎么逃也逃不掉的逃婚對象王恩甲,在道外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同居,懷孕,即將分娩時王恩甲失蹤。這時候是1932年,哈爾濱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洪水泛濫,此時,蕭軍到東興順旅館英雄救美,就有了后來大家都知道的恩恩怨怨。

對于一個自小熱愛文學的我來說,道外應該是個有著文學意境的地方。
車子一路奔跑,在擁擠的車道上等紅燈,過綠燈,高樓大廈晃晃悠悠從眼前閃過。幾乎就在眨眼的瞬間,幾處青磚老屋撲入視野。時光,霎那間倒退回百年前。同行的朋友說,這就是傳說中的老哈爾濱了。
我于是懷疑,我是乘著時光機器而來的。剛剛路過的一個橋洞,應該是時光隧道了。
第一眼的道外,有點破爛,有點骯臟,有點蕪雜,有點混亂。想想也在情理之中,這里集中了若干個大型批發市場,廚具、皮草、服裝、裝修材料、冷凍食品……我們此行的動意,是被酒店用品批發市場吸引過去的。那些器具,真是美得琳瑯。買了幾件玻璃的,煞是中意。又在眼花繚亂中挑選了幾個骨質瓷的碟子。末了,江西老板冷冰冰地說不零售,這是樣品,需要的話大批量預訂。好說歹說無濟于事,只好放棄。無奈至極。
遺憾,隨時都會發生。那幾款碟盞,誰又能說不會留下一個美麗的惦念呢?
出了市場,雖是正午,雖有耀眼的陽光,卻依然寒氣逼人。問朋友,餓了吧?于是我們想著吃什么的問題,車子就拐進了窄街小巷。這里的街道,跟哈爾濱其他幾個區截然不同,仍是百年前的寬度,兩輛車相向而行,需擦肩才能通過。朋友介紹,道外小吃很有名,其實我也向往了很有些時日了。在我生活的香坊,我工作的南崗,經常會看到“老道外小吃”這類招牌,有人便告訴我,那都是冒牌的。今兒真的到了道外,豈有錯過之理?
尋了一家“張飛扒肉”,門臉用熱熱鬧鬧的紅色裝修得喜氣洋洋。進得門來,簡陋得如同街邊的排檔,然而每張小桌子都擠擠挨挨坐滿了人。我們好不容易在二樓找到個空桌子,點下扒肉,酸菜粉(也叫漬菜粉),洋蔥熘肝尖。走菜的速度超級快。我端著相機欲對端盤子的翠花小伙拍照,他竟羞澀地轉過身去。呵呵,我和朋友相視而笑。這種小店,環境沒有大館子那么講究,服務沒有大館子那么完善,但是用一種尋訪地方文化的心理去感受,應該是無可挑剔的。
車子進了更窄的一條巷子。這里更像小鎮的集市,賣冷凍水產品的大哥身穿厚重的棉衣,賣面包的大姐不停地磕著兩只腳,還有在零下20度的嚴寒中烙餅炸麻花的大嫂……每個角度,都可以成為北方市井的典型畫面。朋友進了北山酒館買干腸,50塊錢一斤,買了三斤。據說這是哈爾濱最著名的干腸,春節將至,干腸不是想買就能買得到的,得預訂。一個破破爛爛臟兮兮的小酒館,三四張折疊小桌子,喝得面紅耳赤大嗓門說話的食客。這么個地兒,竟把生意做得揚名哈爾濱,不能不說是奇跡。
出了酒館,朋友帶我穿街過巷,走走停停。這樣的季節拍照,極其考驗意志。冷,出來時沒戴圍巾也沒戴手套,臉蛋變成了山里紅,手指僵化得不聽使喚,照相機閃著電量低的警示標志。但是俺熱情的火苗子已經越竄越高啦。
回到家,喝下一碗熱騰騰的紅糖生姜水,終于恢復了正常體溫。突然想起,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地方——蕭紅住過的東興順旅館。便決定,再去尋訪。
隔日。一個人。先乘車抵道外,租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告訴他我要看老房子,談好價格,三塊錢。一路走走停停,有時候他主動叫我下去看,有時候我無意中瞥見了一處老屋便大呼停車。雖是這大哥答應的價格,我卻分明感到自己在剝削勞動人民,決定下車多付他車錢。他的厚道和我的不安,應該可以代表東北人的性格了。
找到了十六道街和靖宇街交叉口的東興順旅館的舊址,遺憾的是,老房子已經翻新,變成了馬克威服裝批發市場的一部分。浮雕俊美別致,典型的中華巴洛克風格,唯一能夠證明一點什么的,就是墻壁上的幾個大字“蕭紅紀念陳列室”。據說,陳列室在二樓的一間屋子里,我沒去,我已經失落了,走進去,怕等待我的是更多的失落。

蹬三輪的大哥說帶我去看老院子。穿過十幾米長的拱形門洞,進入院落,豁然一片沉疴斑駁的情形。當地居民稱之為圈樓,其實是典型的四合院格局。一般皆為兩層磚木結構的小樓。從前我只知道南方民居中會運用精巧的木雕,東北雖產木材,但像過廊頂上雕刻得如此細致,還不曾見過。
走在二樓的過廊,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電線橫七豎八高低錯落地扯在半空中,腳下好多木板已經千瘡百孔,生怕失足跌下去。而這里,竟然每一間屋子里,都有住戶。一位老阿姨看我拍照,熱乎乎地打招呼:“是不是我們這兒要拆了?”我想也沒想,答她,快了!我問她在這兒住多久啦,她的話匣子打開了:“我婆婆的父親就住這兒,婆婆去年82歲過世的,你算算,我們一家子住了多久了!”看我凍得發抖,她把我讓進屋子圍著火爐說話,言語間盡是對拆房子的憧憬。臨走,囑我“有空再來坐坐”。
走在古舊的建筑中,跟著時光倒流至上個世紀,慨嘆老房子們搖搖欲墜的命運。那些房子的生命,跟人是多么相似,都會經歷從生到死,從輝煌到衰敗;會目睹一次次的歷史變革,會見證一系列人生的悲歡離合。如今風燭殘年,那樣的姿態,像是訴說,像是告誡,也像是認命了。該老的總會老去,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