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畫

王曉云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文學創作中心注冊作家，陜西文學院首屆簽約作家，供職于陜西安康市文藝創作研究室。出生20世紀70年代，曾在《上海小說》、《小說界》、《鐘山》、《北京文學》、《延河》、《清明》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出版有長篇小說《梅蘭梅蘭》、中篇小說《上海的蘇》、長篇紀實文學《讀懂浦東——浦東十五年開發記略》等書。

一大早，懶洋洋坐在陽臺的靠椅上，創意園區管委會的田小羽主任突然被早報上的一條新聞吸引住了，只見在報紙的重要一欄，用黑體字醒目地寫著：

N年N月N日上午，一名印度商人剛參加完第×屆上海國際珠寶展，走出下榻賓館坐上開往浦東國際機場的依維柯，準備乘飛機回國。當他到海關辦完報關出境手續后，在候機樓的商店里買煙，突然發現有好幾個外國人圍在他身邊，其中1人迅速將手中的牛奶潑在了他身上，他本能地放下箱子，在擦拭衣服的一剎那，身邊的拉桿箱卻不翼而飛！

田小羽看到這里的時候笑了，他想，多么精彩的情節！發生得像故事一樣。但是，這真的是可能發生的嗎？如今的新聞和小說互為依托，簡直讓人分不清。這大概，下面是某一個電影劇情的介紹吧。

這與他的生活是多么遠啊！太陽懶洋洋的，周圍多么寧靜，在這個寂寥而溫暖的早晨，習慣于夜生活的畫家們都還在熟睡。

每天早上的時候，田小羽習慣喝一點早茶，然后在這家新開辟的園區里散散步，遇到什么人也招呼一聲。兩年前，做業余畫家和畫家經濟人的田小羽給上海市的某個管文化的領導人寫信，要求在最能夠代表老上海風情與發家歷史的蘇州河南岸設立一個市一級的創意園區。其實就是提供一點廉租房，給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滿腹才華，透過有色眼睛看世界的流浪畫家們一個安身之所，一個展示畫與交易畫的地方，為的是把腐朽變為神奇，把滄浪的上海世界，那些代表老工業區的廠房們變為一些前衛畫家和藝術家們的工作室。

其實，這算不得做好事，因為那些個徘徊在市中心，而如今已敗落的大樓房們都已空了很久，巨大而粗獷的建筑聳立在周圍已完全是小市民化、日益陳舊的生活場中，只有這些拙樸的大樓還昭示著某種和城市文明終于斷代的東西，但也可說是新鮮的東西。如此，田小羽就變成了一個所謂新型創意園區的領導——“主任”。人家都這樣叫他，在田小羽的心里，其實也是蠻快意的。

田小羽就這樣哼著小調，走到門口的時候，差點和人撞了一個滿懷。抬眼一看，竟然是一個警察。只見V警官拿著一個牌子，向前一伸，像警匪片里最經典的一個動作一樣：“警察”。

由于兩人距離如此之近，這牌子一樣的證件差點捅到田小羽的臉上來，讓他十分不快，他大叫一聲：你有什么事？

同時他退后半步，用左手掌撫著自己似乎被碰痛的右邊臉頰，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想，怎么會有這樣不文明的人。

不料對面的警察絲毫也沒有氣軟，他高舉象征身份的牌子，繼續說了句：警察。接著說，你就是創意園區管委會的主任田小羽吧，你們村里的荷蘭畫家比利涉嫌搶劫珠寶！

田小羽差點跳了起來！

不過他還是沒有辦法，隨著警官去辦公室里做了筆錄。他不得不好脾氣地望著對面的人。看到那個警官臉上有紅紅的火癤子，這使他的臉龐變得分外地生動，如果畫畫的話，這將是一張很不錯的人像寫生呢。

接受了調查之后的田小羽有點沒精打采。他把那張報紙在手掌上包來包去，下意識的動作。眼看著報紙上繼續訴說著剛才的事，他剛才怎么沒注意：

此時，在他周圍的多名外國人，連同朝他潑牛奶的外國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立即去尋找服務員，但在商店門口又遇到幾名外國人向他指示相反方向，掩護盜竊得手的犯罪嫌疑人逃離機場。隨后，他立即向警方報了案，稱剛才被盜的拉桿箱內放有近19萬美元的紅、藍寶石等價值巨大的珠寶。

警察跟田小羽說的就是這事。

最近，創意園區里正在搞改革，有很多人都不服氣他們成交的畫作要給所謂的創意園區提供10％的提留。田小羽反復用中英文說：這是因為園區需要為你們做大的宣傳。本來園區就是以最低廉的價格……為你們提供了展覽的地方，沒有創意園區，你們怎么展示？你們是想涉足市中心的頂級畫廊？畫廊能有這樣的氣氛？你們的畫能賣得出去？凄艷的蘇州河……他這一句話猶如捅了馬蜂窩，畫家們最恨誰看不起他們的作品，他們的作品賣不出去，你田小羽的就賣得出去嗎？看看你畫的怎么爛……難道我們以前不住在創意園區就不是畫家，就不能生活嗎？

田小羽說，那你們不住也可以走。走，想得美，這是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不是你個人的，有政策，我們為什么不享受？

田小羽說，那是我爭取的，你們怎么不去爭取？

畫家們說，你不爭取，也會有人爭。一個畫家的本色就應該是畫畫。

聽到這里，田小羽只覺得自己倍感委屈。好長一段時間了，他畫不出畫。四年前，他在英國的時候，因為生活太過于另類，經常到英國的鄉下去采風。北部的山間，有一望無際的麥草垛，散發著猶如莫奈《麥秸垛》一樣的麥香，那些可愛而單純的少女，有的編著中國女孩那樣的辮子，好奇而陌生地凝望著他，水汪汪的藍眼睛，讓他好一陣激動。要不是愛琳娜在國內一疊聲地呼喚，要不是他在英國也真的混不下去，他大概不會回中國。

可是，事后，他在報紙上看到，原來英國的農村日益貧困，馬太效應把發達的地方變得更加發達，把不發達的地方變得更加貧困。英國的鄉下，大批的商場撤走了，郵政撤走了，那個地方之所以凝望他，是因為貧窮。

田小羽記住了這個理，所以，回到中國后，他非常快地落戶于中國最亮的城市上海，尋找到了最亮城市上海一個最容易被人忽視的“旮旯”和死角，他感到只有在這種似乎相對于落后和保守的地區，才可以尋找到藝術家的一種獨特的創意或為“安全”。不知道這是文明的倒退，還是所謂文明的一種螺旋型結構。總之他不管不顧，非常快地融入了中國的國情，給上海市的領導寫信，使自己飛快地成為了一些畫家們的郡主。

然而，天下的文化人是最難管理的。比如那些落拓的畫家們，應該是對他田小羽感激涕零，而不應該是持才傲物。沒有人欣賞的才華有個屁用，應該感謝我提供的平臺，并且，因為畢竟是創意園區領導的原因，一切畫的交易就要從這兒過路，是不是比你們都要重要的一個人呢！甚至，也可說是奉獻。

田小羽氣喘咻咻地想，驀然憶起，警察對他的問訊來。這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因為從荷蘭來創意園區入住的年輕畫家比利，的確是，失蹤了。

比利留著斯大林那樣的大胡子，冰藍的眼睛有一點憂郁，做西畫的人成天和洋人打交道，然而，永遠也分不清白人內里的區別，看起來大同小異，有的時候，不同國家的人喜歡另類的打扮，因為他們骨子里流淌著一樣的血液，也便讓人極容易把某些人認為的曖昧的高貴人種和低賤人種混合起來。比如說法國人、英國人、俄國人、還有一些小國家的，甚至非洲國家里的白人，某些人認為是不好類同起來的。

根據監視器提供的資料，可以接近清楚地看出，確有一個形似比利的人，他在沉著鎮靜地拉起拉桿箱就跑。

這真是個讓人沮喪的問題。

清越的晨光微曦的光線里，田小羽看到一個來自東北長白山下的女畫家正在畫寫生。朦朧的光線，她畫著冬日灰色的樓群，一幢一幢，整齊森嚴，像要排列到天邊一樣，猛然間，在這些其中，竄出了一條光明鮮艷的線，像一個跳動的精靈，讓人感到莫明的振奮，不過，也有些凄艷。

田小羽淡淡地搖搖頭，有點同情地看她。這位有著細長身子的窈窕的女畫家，一年前診斷出得了白血病，她的病情迅速成為創意園區里不脛而走的秘密。由于藝術家特有的獨立性，沒有人知道女畫家的來龍去脈。可是這位畫家本人就像完全沒有這回事一樣，照樣每天吃喝拉撒，畫畫。她把頭發用一個像梳子一樣的發夾別起來，別不住的地方，就像天女散花一樣飄飄欲仙。她看待事物也總是那種審視的眼神，微微偏著頭，含著一點企盼和淡淡的喜悅，好像剛剛長大的女生一樣，有種讓人憐惜的天真。唉，這么好的女孩子卻得了病！

田小羽嘆口氣。他本來來見這個叫薛方方的女孩子，是為了問一下荷蘭畫家比利的下落，傳說有一段時間，比利和薛方方過從甚密。畫家們在各自的房間里畫畫，也在大廳里討論，可是比利和薛方方卻在薛方方小小的房間里煮咖啡。那個房間比較小，只有三十幾平米，薛方方喜歡穿灰衣服，像一個灰色的影子飄來飄去，但是她的房間卻有著另類的彩色，地板和天花板都一樣是彩色白油布上面繪滿了各種各樣的水果。濃艷欲滴的草莓、深綠似海的獼猴桃、奪目的那么乖張的橙子，她又那么瘦弱，整個環境給人一種怪異而又迷惑人的感覺，但是，似乎比利就喜歡這種迷惑。他們在小房間里煮攪死人味覺的咖啡，放那么高亢不切合實際的《費加羅的婚禮》。

人們都愿意對他們的房間敬而遠之，卻聽到房間里傳出那么爽朗的咯咯的笑聲。

當下，田小羽就對薛方方說了比利和珠寶有關的事，這個有著明亮的黑白大眼睛的女畫家聽了后，并沒有怎么吃驚，她掀起畫布，對著深綠色的冬天的雪松樹添了一筆，然后說：那是不可能的。

本來，田小羽是準備看她驚訝然后安慰幾句的，沒想到她這么淡然，這讓田小羽多少有些不快，因此他就不快地說：你既然這么肯定，那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里？

薛方方的臉色立即變得緋紅起來，仿佛一個小女生被人看到了羞處，她有些磕磕巴巴地說：噢，我不能告訴你。說完，她就把畫布蓋了下來，兩只手臂一抱，一副請人出門的架式。

田小羽本來還想和她理論，但想一想自己的身份，忍住了，只好踱到了院子的外面。

創意園區是由數幢曾經破舊的老廠房改建的，如今粉刷一新，倒也有了一種別樣的味道，這在高樓林立快速發展的上海市區里十分難得。除了已建成的高樓和亟待拆遷的棚戶區，這樣的建筑形如一個異類，仿佛大城市本該有的藝術杰作一樣，直聳天地。初開發時，畫家和物業們還一齊動手，在院子的角落里栽上鳳尾竹和芭蕉樹，風一吹過，就是樹影婆娑，嘩啦嘩啦響，別有一番獨特的后現代城市意味。不過，這和北京原有的畫家村相比，就相差甚遠了。作為一個創意園區的管委會主任，田小羽曾以一個領導人的身份去北京現實的畫家村進行了實地考察。

北京的上苑畫家村是由畫家們或購地造屋，或買農家閑置舊宅院修葺改造而成，都有著寬大的工作室。他們甚至親手設計自己的房屋、工作室及花園。有的購買了廢棄的小學，找來卵石，請村民一起，混著水泥，一粒粒砌起了自己的房子。有的宅院一如其人，房子簡單，畫室寬敞，院子里不曾刻意規劃，雜草叢生，就像畫家本人一樣。還有的在院落里種了黃瓜、西紅柿等蔬菜，生活氣息濃郁。而有些由工廠廠房改造的房子也十分寬敞，尤為有趣的是，他們在進門的墻壁上，掛著一幅裱好的畫，內容是工廠的告示。這曾是工廠公布消息的黑板，藝術家將其改造后，又通過另一種形式再現當年的風采……

田小羽看到這里時十分羨慕，他可憐上海沒有這樣未經開化的地方，不能將農家的閑散幽靜蠻荒和所謂的工廠化結合，而制造出一種迷離的效果。不過上海有東方明珠，東方明珠正面，小河彎彎入浦江的旁邊，有這樣一個藝術家的“樣板房”和集聚地，田小羽想，也該知足了。

而田小羽更是通古博今地知道，藝術家在國外聚居的現象早已有之，最著名的是美國紐約的蘇荷區和東村。原先廢棄的高大廠房被改造成前衛藝術家的工作室，伴隨著創作得到畫商的承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蘇荷區成為繁華之都。

這些著名的創意園區后來也演變為高級建筑林立的社區，成為旅游地，如蘇荷、格林威治等，而年輕的藝術家又將在另一個便宜的地方以新的文化面目重新聚集起新的村落。

想到這里，田小羽不禁為畫家們的落后與封閉所激怒。他或者并不能說是一個純粹的畫家，但是畫家本身也需要運作，像他們那樣不善言辭，不善交際，整天只沉迷于自己的藝術天地，只有餓死一條路。藝術或許是高尚的，但首先需要生存。所以，生活在這里的藝術家不必要擺臉色給他看，他必須要，哪怕是薛方方有著白血病，他也要拿她開刀。生病和貧弱，都不能讓你傲慢和對人不尊重！

所以，田小羽很快召集了畫家大會，在會上嚴厲通報了荷蘭畫家比利有可能是嫌疑犯的罪證，并且需要大家依靠輿論的力量督促薛方方。田小羽還在會上用打擦邊球的形式說，政府和公安部門需要我們大家做出表率，因為我們的表現直接決定了政策對我們的關照。他言下之意，有點過了，意思要畫家們有自知之明，如今政府給了廉租房，就是要承領這樣的人情，不能說創意園區引來引去，竟然引來了外國的歹徒。

田小羽說話的時候氣若洪鐘，覺得自己就很像一個官員，以前，他做一個單純的畫家時，是沒有這樣的頤指氣使的，看來權力，作用在誰的身上都一樣。

立時，創意園區里的村民們，立即分成了兩幫人馬，一隊人堅決站在田小羽一邊，覺得薛方方雖然作為生病的弱者，但更應該講公民的道德，尤其是對于外國人，甚至更應該講一點中國人的國格。而另一邊，卻以藝術家的散漫與另類，對于田小羽等人表示了最不屑的低視與輕蔑，認為畫家比利是嫌疑人，而不是畫家薛方方，個人有被尊重的自由，你沒有必要用強權和輿論來逼著別人就范，說好聽一點，是對國家負責，說難聽一點，就是市儈和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

這是藝術家最最深惡痛絕的。

創意園區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最可恨的是，薛方方還像個沒事人似的，穿著灰色的衣服，在大廳公用的水房里走來走去，鬢邊還插著一朵采來的要命招搖的野菊花。

這實在把田小羽氣壞了，他覺得薛方方就像一個女妖，真的懷疑，她是不是得白血病了？看著她那么光彩煥發的一張臉，簡直覺得生病就像一個謊。

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兩天，一天晚上，創意園區里突然來了一伙強盜，他們用一種致幻劑的迷藥讓幾幢房子里的人安心睡著了。也許強盜并不知道他所偷的是一個創意園區，所以盡管他可以偷偷帶走很多東西，最后卻發現這些東西物沒所值。最后，在路過畫家薛方方的畫室時，還順手卷走了薛方方最近畫的一幅畫，那是一個空蕩蕩的混沌的女人體，在她的子宮體部位，有一個明亮的春天的園子，那兒鮮花盛開，風蝶亂舞，小溪潺潺，春光明媚。薛方方給這副畫命名為《伊甸園》。

這個構思雖然有些俗，但是卻讓人有被關照的溫暖。由于是正在完稿的畫，而且是已被荷蘭畫家比利推薦給國外畫商的畫，這就讓薛方方有些氣瘋了。

這天一大早，畫家們沸沸揚揚地群聚在一起，議論昨晚誰誰的國外公爵贈的手杖丟了，誰誰清朝的一個大花瓷碗丟了，當然還有值錢的是一個畫家停在樓下的BUICK車竟然丟了。這真是了不得的新聞，賊們都頂了天了！物業也推諉責任，說昨夜被迷得人事不知，再說畫家們一直以來都生活另類，晚上是從來不要管的，因為進進出出，誰也分不清他們，又性格怪異，不能詢問，所以說，所謂的門房，早就形同虛設。現在丟了這些個東西，才算知道。

這一次，警察迅速來調查了，雖然線索一點也沒有，卻使整個創意園區開始人心惶惶了。創意園區，承接藝術的地方，怎么變成了跟賊這種“物質”牽扯不斷的地方！

不過這一次，唯獨田小羽是有一些幸災樂禍的，他住在樓的最里面，什么東西也沒丟，更可以讓創意園區的藝術民們看看，賊是一種多么可惡的生物，會讓你們的財產損失。現在知道心疼人家印度商人的寶石了吧，那畢竟是勞動或者賺來的結果，就能讓別人不勞而獲？所以說荷蘭畫家比利呢？凡是知道行蹤的人都要統統通報，至于薛方方，也必須要給她施加壓力，盡快交待。

結果，一場誰也不明白的盜竊，變成了召開揭發比利的聲討會，可憐的長白山畫家薛方方可憐兮兮地站在人群中間，后來，她終于忍不住哇哇地大哭起來，她說比利是去了遙遠的冬天的一個什么山，傳說那里有一種叫虎耳的草，對，就是沈從文的《邊城》里描述的，可以救人治病帶給人幸福的虎耳草。薛方方小的時候也聽老輩的人講過，那一定是真的。

薛方方的話一出來，立即惹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畫家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好聽的一個笑話，有的人笑得透不過氣，只好咳嗽起來。

田小羽好不容易忍住笑，走到薛方方身邊說：你不會是講一個童話給我們聽吧，這里可是成年人的世界！

薛方方急得臉更紅了，眼淚像斷了線的清清的水果，從她美麗的臉頰上紛紛滾落，仔細一看，她其實是在發著低燒。她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我就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我，可是，這是真的！

她說完，就踉踉蹌蹌地離開人群，向自己的畫室兼房間里跑去，可是，就在中途的一剎那，她，突然摔倒了。

直到這時候，人們才重視，她是一個得了病的人。

得了病的薛方方立即就變得人事不省，被創意園區的人送到市第一人民醫院。正在田小羽為薛方方的醫藥費犯愁的時候，這女孩子醒了過來，一看自己的架式，也立馬明白過來，從隨身穿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個燙金的存折。

田小羽有點不忍心，啞著聲音說：你還有其他的親人嗎？

薛方方搖搖頭，接著又咬了一下嘴唇，蒼白的嘴唇立即泛出了一點淡淡的血色。她輕聲說：比利。

她的這句話讓田小羽氣不打一處來，他好不容易俯下身，對比利的憤怒與對薛方方的同情讓他的心激烈跳動著。最后，他還是準備采取一種溫和的方式。他說：小薛，他突然準備這樣稱呼她。他其實覺得這個女孩子除了沉默寡言外，好像并沒有太多的缺點，而現在，她就要離開人間而去，這多少讓人覺得有點悲慘。

他說：小薛，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更應該愛自己。告訴我你的親人，他們一定很希望見到你。

他的這句話讓薛方方更加得淚如泉涌起來，她說：我沒有親人。

接著她又扭向窗外，望著樹上的鳥兒說：田主任，你說這世上是不是有神呢？

田小羽搖搖頭。薛方方接著說：可我是畫油畫的，我畫的那些美麗的圣母，飛翔的天使，他們是多么美啊！你說這個世間要是有神多好。薛方方笑了笑，突然說：比利去為我采一種虎耳草，他可以為我帶來幸福和安寧。

田小羽聽到這里，對薛方方的同情一掃而光，他有點不能確信，這個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在他聽來，這分明就是不可能的孩提世界，看來我們每天生活的世界，有很多人的想法竟然跟我們全然不同。

成熟，他們最缺乏的就是這些。

田小羽等著薛方方透露比利的消息，可是一直都沒有得到。

一直到半個多月以后，當薛方方已經悄悄地離開了人世，事情才算真相大白。

那天，當薛方方離開人世，田小羽正準備派人把薛方方的遺物整理整理時，比利回到了創意園區。

比利回來的時候，頭上包著那種灰紅色墜著一些短短流蘇的頭巾，這使他那英俊的臉龐顯得有些滑稽，但是，也可說是更見得俊美了。當他走進創意園區，一聽到薛方方的事情時，就迅速走進了薛方方的房間。

一切都是那么按部就班地排著，被子微微地打開，雖未見得整齊，卻顯得很溫馨，一杯水還有一半停留在桌上，一只橙子乖巧地躺在旁邊。淺玫瑰紅的窗簾微微飄拂，襯托著遠處碧綠的冬日的草場，好像春天一樣浪漫而詩意。

比利不由得眼淚奪眶而出。他慢慢地退到門邊，關上門，以一種哀傷而溫和的眼神凝視著屋子里的一切，他微微偏著頭，以一只手指撫著潮濕的眼瞼，仿佛聽到薛方方以前清越的歌聲。

薛方方說：比利，你相信世間有神嗎？就是那種溫和的，可以知道一切的，它可以讓人贖罪。

比利笑著說：哦，你有什么罪罰？

薛方方偏了偏頭：我不告訴你！

薛方方微微地低著頭，她的小小而飽滿的臉龐好像一朵霧中的芙蓉花，雖然有一些灰白，但是很見得潔凈和裊娜。

比利又笑了，這個中國女孩子好像一個謎團，他喜歡。有很長的時間，他和各種各樣的女孩子在一起，她們無一例外地最后都愛上了他，然而每當這時候，比利都感到特別得壓抑和窒息，他要逃離她們，他覺得她們缺乏寧靜，像一些乖張的植物一樣，不停地說不停地說，又太過于艷麗了，聒噪不已，于是，他準備逃離她們，來到了中國。

薛方方這里，是一個溫和的世界，但并不是絕對靜止著，常青藤在這里蔓卷，勿忘我在這里開花，小小的世界，然而，可以看到天空和湖水，還有那些寧靜的在水里游弋的鴨子，一同存在著一個小小而單薄的女孩子奇異的大腦中。比利曾笑著說：薛方方，你的心中到底裝著什么？薛方方也笑著說：世界。

突然，這個女孩子停了下來，她說：比利，我想請你幫我一件事……

當田小羽推開了薛方方的門，并且以一個創意園區管委會主任的身份宣告比利必須交代自己的行蹤時，比利才交代了事情的經過。

那是薛方方的日記：

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每一天，每一天，我看著天空中靜止的流云，我想，它會不會墜落，會不會不再存在于這個世界呢？以前，倘若想到死，那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問題，它會帶我們陷身于茫茫的黑暗嗎？

可是，這一次，我的確覺得它有迷惑人的勇氣和力量。想一想，永逝不返，這是多么偉大的告別，一切都到此完成了一個終結，我可以到哪里去呢？我可以到哪里去？也許，我會站在一個廣闊而寬大的世界上，我告訴我曾經熟悉的人，而他們卻看不見我，這是多么好玩的游戲！

啊，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要比利幫助我，比利是一個可愛的外國男孩子，如果我可以活著，我是不是會和他白頭到老？彼此相愛？還可以生很多很多的孩子……不過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件事情讓我耿耿于懷。

我懷念童年的青青的山嶺，那一定是春天，我和斑侶一起奔跑在草地上，斑侶剛剛一歲，是一頭可愛的小狗，它是我們的獵犬和山下的望族斑斑家的母狗誕生的一個杰作。斑斑是一頭體態臃腫的大狗，它走起路來就像一個渾圓而招展的大圓球在草地上滾動。我從來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種，我聽爺爺說，它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從它們出生起，就永遠不知道的一個地方。

那是一種神秘的淵源。

所以，斑侶是不正常的，它不屬于這個世界。

記得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燦爛得像金子一樣的早晨，我和斑侶在草地上嬉戲。是秋天的時候了，森林里充滿了許多的水果。深紅的覆盆子、金色的始瓜、碧綠的貓耳，還有璀璨得像寶石一樣的五花果，這實在是太美妙了！于是也有許多的蟲子在歌唱，紡織娘的紡車，金盅子的彈撥，花狐貍的輕笑聲。就在那一剎那，我看到我心愛的斑侶已離我而去，它向我跳過來跳過來，是我讓它跳的。我讓它跳過來，我做一個躲閃，再跳過來，我再做一個躲閃，突然，我看到斑侶跳了一個空，因為我的躲閃，它永遠地跌落深谷了。

我趕快走過去，在我即將要抓住它的前爪的一剎那，它突然騰空了，絕望的眼神凝致而去，它永遠離開了我！我不能原諒自己！我看到它的眼神，絕望、溫情、淚光盈盈、原諒、還有感激，萬千種姿態是如此復雜，啊！我迷幻。

在那個時間，我暈倒了，從醒來的那天起，我不能忘記斑侶的眼神。有一次，我在看動畫片《獅子王》時，也有這樣一個相似的細節。我一時間忍不住嚎啕大哭，雖然換來了那么多的白眼和輕視，但是，我覺得周圍的人是多么冷酷啊，他們永遠不能理解動物，不能理解我……

我想請比利幫我一個忙，那就是幫我尋找一種虎耳草，傳說這種草吃了可以讓人忘掉煩惱，也許還可以時光倒流，我相信在那個時間，斑侶絕對不會離開我。

比利，你從那里向前，向西走一百里，向北走兩百里，然后向東一直向東，你就可以看見漫漫的西坡，它因為在西面，永遠被陽光普照，從早晨到晚上，從日升到日落。在那里，就在一個守林人的小屋旁邊，那就是斑侶落下去的地方，山谷里開滿了幽蘭，那是人間永遠模仿不出的顏色和香氣。那里是斑侶落葬的地方，它葬在花中。然后，你把這畫下來，原諒我已沒有力氣再次回到那個山坡，因為我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同時我也懷疑那種熾熱的情感在我一走近它時，就會被燒毀，啊！比利。

信件寫到這里的時候嘎然而止，好像墨水沒有了，那深綠的墨跡在這里盛開了一小朵香味濃郁的葉子，從此消失。

田小羽詫異地望著比利，他們尋找的這個借口讓田小羽十分詫異。他想生活是如此的燦爛而正常，他們想象的東西卻又是多么與眾不同！

看起來那么優美，幾乎想把人迷惑了。田小羽回了回神，正準備教訓比利時，比利抖開了它隨身攜帶的一塊畫布。比利興奮地說：小羽田，你看，我真的找到了這個山坡，我花了很多很多力氣，我按著薛方方指引的方向，我終于真的看到了這個山坡。有守林人告訴我，十八年前，確實有一個女孩子和她的爺爺在這兒生活過，那個女孩子的臉色比較蒼白，從小就沒有什么朋友。

你看，薛方方真的不是騙人的，你們為什么總是不相信她呢？

他的這句話讓田小羽無法回答。他看著比利手中的這張畫，風景的確是非常優美，顏色飽滿，透過樹叢的陽光像金子一樣，絢爛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任何人看到這一副畫，都會迅速委頓下來，因為他被吸引失去了自己的魂靈，或可以迅速興奮起來，因為他看到了生命中的春天。

由于也是畫家的原因，田小羽費了很大的勁才從這種藝術的吸引力里脫身出來，他也費了好大的勁，才想起比利重案在身，他把這些告訴比利。比利吃驚地說這是不可能的，然而田小羽不能相信這個，他怎么能夠摒棄現實的法律而相信一個瘋狂的藝術家的胡言亂語呢？那豈不是太低估他的智商了，現實就是現實，是每一天的衣食住行，是美麗大上海的轟轟烈烈的經濟運動。哎呀，不能讓腦子在這里開一陣小差。

由于田小羽一再的堅持，比利只好被軟禁在薛方方的房間里等待警察來帶走他。這個年輕英俊的畫家微微搖著頭，不知道是為了薛方方的離開還是為了自己的被誤會，他淚盈滿眶。

可是，當田小羽終于撥通警察的電話時，卻被告知，就在近日，盜竊珠寶的嫌犯早已相繼落網，經查證，是一伙資深而猖獗的南美盜竊團伙。他們感謝田小羽的參與和幫助，他們已經抓到了那個貌似比利的犯人，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向田小羽通知。

田小羽氣得罵了一聲，掛斷了電話。第二日，他在早報上看到了這樣一條新聞：

在專案組持續運用法律法規和政策教育下，25名犯罪嫌疑人中的19人供述了參與實施“12· 17”案的犯罪事實，并交代寶石已被丟進了蘇州河。根據供述，專案組開展了艱苦的打撈工作。由于珠寶深陷河底淤泥之中，專案組組織了專業潛水員數次反復下河打撈，終于1月21日將裝有珠寶的塑料袋打撈出水面。為了防止遺漏，偵查員們換上防護服下到蘇州河里，手拿淘籮仔細打撈。頭上雖是明晃晃的太陽，可是腳下卻是冰冷刺骨的河水與烏臟的淤泥，偵查員們以高度的責任意識，整整干到太陽落山，又打撈出一些散落的珠寶。至此，“12·17”涉外盜竊案中被盜的紅、藍寶石等珠寶被全數打撈出水，經專業部門鑒定，這批珠寶重量共計46000余克拉，價值人民幣359萬元。

田小羽看到這里時，不覺嘆了口氣，他覺得好像被裝進了一個新聞的套子里，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知道在他的身邊為什么總是上演虛幻的現實與現實的虛幻。

不過，更有一件讓他意想不到的事呢！

三月后，因為當初創意園區簽下的租房合同已到期，而房地價卻迅速升值，原創意的規劃已經讓許多畫家們不能適應這里的生活了。

于是，各種紛紛攘攘的故事，又要開場了。同時，也有一番大討論在這個城市的藝術深處展開，最后，大家公然地得出了一個結論：

與XX板塊相比，上海的藝術地圖還在玩“連連看”的游戲。過去的數年間，一些初成規模的藝術區域經歷了生死起伏、勝敗聚散的一幕——XX創意園區因房產糾紛壽終正寢，XX河畔由某建筑師帶動的藝術家倉庫遭遇拆遷危機。一些新興的創意產業園區正亟待發聲。新千年的后幾年，一些最新創立或最近轉型的公立、私立美術館，也開始關注和扶持現當代的藝術了。它們共同構成了上海一道獨特的藝術風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