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麥德維杰夫在《赫魯曉夫傳》中,記述了這樣一件事:
蘇共“二十大”之后,赫魯曉夫出席過不少黨的積極分子集會。在會上,他采取了知恥近乎勇的態度,總是承認自己以往確實目睹并知悉斯大林時期犯下的許多錯誤行為,然而又出于恐懼不敢站出來表示異議。
有一次集會,他接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們這些政治局委員干什么去了,怎么竟然允許在我國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呢?”赫魯曉夫念完后,厲聲發問:“這張沒署名的條子是誰寫的?站起來!”接著,他又重復一遍,但寫紙條的人還是沒有站起來。
于是,赫魯曉夫說:“寫條子的人害怕了。就是這么回事兒,要是站起來反對斯大林,我們也害怕呀。”
赫魯曉夫的坦率,真實而生動地展示了一個現象:人類普遍存在某種怯懦根性。這種劣根性,蒙田稱之為“天生的缺點和瑕疵”。按照現代精神分析大師的說法,沒有任何情感會比怯懦更使我們手足無措。
假如我們有時間,讀一讀布爾加科夫的傳世名作《大師和瑪格麗特》,對于人自身根深蒂固又難以祛除的怯懦,或許會看得更為清楚一些。
這部長篇小說把大師和瑪格麗特的愛情故事,描繪得既纏綿悱惻,又真摯感人,讀者朋友們最好自個兒去細細品味。我感興趣的是,書中插入了《圣經》耶穌蒙難的悲劇,對羅馬總督彼拉多這個原型作了全新的藝術處理,使它從《圣經》中超逸出來,負載了更深刻的人性意識,令人掩卷沉思。
作為屢建戰功深得宮廷賞識的猶太總督,無論就身份地位還是他的沙場經歷來說,他身上似乎不存在什么怯懦,但布爾加科夫通過對人物內心的挖掘,向我們揭示出怯懦的深層次涵義。
彼拉多是個殘暴、剛愎自用的武官,但尚存一些良知。他了解義人耶穌精通醫術,也清楚義人無辜,本想釋放被猶大出賣的耶穌,但又不敢違抗地方宗教當局的意圖。由此,在總督這個職務所要求的殘酷性與個人良心的夾縫里痛苦掙扎的他便寄希望于耶穌本人。因為彼拉多根據自己的人生哲學斷定,耶穌也可能為了免于一死而撒謊,于是他不斷地暗示耶穌,只要不承認對猶大講過的話就行。可當看到義人忠于自己的信仰,選擇講真話時,他的膽怯心理就暴露了出來。即使如此,彼拉多仍不甘心讓“流義人血之罪”落到自己頭上,以致三次詢問大司祭到底要釋放誰,其目的無非是想推卸“流義人血”的責任。
最后,死刑已經執行,彼拉多后悔不迭,深深的悔恨竟然讓他產生自欺欺人的幻覺:“不言而喻,所謂今天執行的死刑判決,乃是個徹頭徹尾的誤會———看,哲人不是走在我身旁嗎?”彼拉多想到耶穌所說的“怯懦是人類缺陷中最可怕的一種”的話,感到正是這種可怕的缺陷在自己身上占了上風———他害怕為了一個流浪人的生命而斷送自己的總督前程。他明白善于治病救人的耶穌正在永遠地逝去,而自己那可怕的、劇烈的偏頭痛從此便無人醫治了。
不但如此,他還感到自己的良心再也找不到避風港了。他痛苦地對手下的人說:“即使深夜,即使在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寧!啊,諸位神明!……”
是的,多少人,因為一時怯懦而貽害終身;又有多少人,由于自己的怯懦而給他人帶來原本可以避免的災難!
蒙田在《隨筆集》中談到,在他生活的16世紀的法國,對于怯懦行為的懲罰通常是當眾羞辱。逃兵不再依希臘古法處死,而是令他們穿上女人衣袍在廣場中央罰坐三天。目的是指望羞愧使逃兵恢復勇氣,重上戰場,據說當時流行的觀念是:與其讓人流血,不如讓人臉紅。
布爾加科夫對彼拉多這個人物的再創造發展了法蘭西的人文主義精神,他沒有復述《圣經》的故事,讓彼拉多在眾人面前洗手了事,而是叫他不斷反省自己的怯懦造成的罪惡,這種反省不僅折磨他的肉體,而且懲罰他的靈魂。
將近兩千年了,彼拉多一直坐在一個石臺上。然而,每當滿月來臨時,他就睡不著,為失眠所苦。滿月不僅折磨他,還折磨他忠實的衛士———一只狗。他總在自言自語地訴說同一件事,說他即使在月光下也不得安寧……
因為一時的怯懦而付出兩千年的良心折磨,雖說罪有應得,但無論如何是有些殘酷的,也是意味深長的。到了全書最后一章,富于憐憫和寬恕精神的作者不忍心讓彼拉多再那樣下去了,他借主人公大師之口,朝坐在荒涼的禿石上耽于沉思的彼拉多高喊:
“你解脫了,解脫了……”
于是,小說主旨上升到新的高度,如同一部交響曲流淌一段華彩樂章,出現了一幅富有濃郁象征意義又叫人回味無窮的畫面:
群山把大師的喊聲化作驚雷,而驚雷又震得地裂山崩。剎那間,荒山野嶺顯露出一座廣袤的城市和無數燈火,城市上空有一群金色偶像俯瞰著全城。一條月光之路延伸而來,兩千年來不得安寧的彼拉多從混沌中驚醒,緊跟著他的狗急急追隨被他處死但獲永生的耶穌而去。
尋找格林先生
朋友說我的一個短篇頗有索爾·貝婁味兒,于是拿了索引背上背簍到圖書館尋找索爾·貝婁,尋找索爾·貝婁的《赫索格》、《受害者》、《雨王漢德森》和《洪堡的禮物》,結果找到了《尋找格林先生》。
很好,且讓我們跟隨索爾·貝婁———不,是跟隨在黑人區為格林先生送救濟金支票的格里布先生尋找格林先生。
我們初步感興趣的是,格里布尋找的格林是個什么人。然而,除了格林這個名字本身沒有任何其他資料。職業、年齡、身材、長相等等均不清楚。是不是個殘疾或癆病鬼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假如知道這些,格里布先生的工作便會簡單得多輕松得多。而假使格里布的工作簡單輕松又順利,我們也就不會這般興趣盎然了。可憐的格里布穿街過巷四處奔波,所得毫無結果。人們不認識格林先生,沒有誰聽說過格林這么個先生。格里布碰見或詢問的人,大都麻木不仁,態度生疏、冷漠,甚至仇視。
至此,我們的興趣漸漸濃厚起來:格林先生究竟在哪?格里布找得到格林先生么?顯然,答案不一定,多種可能性。格里布先生無疑是個聰明而靈敏的人,并不在一棵樹上吊死。尋不著格林先生,那么,退而求其次———格林太太吧。
“你是格林太太嗎?”
“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誰想知道?”
現在,不但格林先生,而且格林太太都仿佛沒指望了。可格里布先生尋找的時間過于長久了,到處碰壁,精疲力竭,也十分苦惱,況且他還有好幾張支票要送出手,沒有更多的時間花在格林先生身上。我們的興趣愈加強烈,但同時也泛上一股不負責的同情心:行啦格里布先生,別再浪費時間,把支票隨便給哪個窮人算啰。
索爾·貝婁———格里布先生似乎聽見了我們的合理化動議,他在一種近乎絕望的情境中將支票交給那個酗酒而赤裸的女人。當然,心存最后一線僥幸:“但是,你是格林太太嗎?”可女人拿著支票上了樓。格里布明白事情已不可挽回,順手推舟,將錯就錯。得了吧,管她是不是格林太太呢!找到格林怎么樣?找不到格林又怎么樣?一切全不重要。一切都沒有關系。不知怎的,格里布居然毫無根據地產生一種高興的感覺,相信他是可以找到的。
在這一點上,我們自然不能表示同意。我們認為,格里布未免有點盲目樂觀,主觀愿望良好卻徒勞。分歧歸分歧,但在實質問題上,我們和格里布和索爾·貝婁達成共識:對尋找格林先生失去信心和興趣,代之而來的是另一種更為深刻的東西。在這兒,格林僅是個符號,一個抽象的象征符號。是否確有其人,自始至終是個謎,不可破譯,也用不著去破譯,何苦枉費精力?由是之故,我們能夠理解格里布尚屬善意的埋怨:你光有一個名字,憑這個名字又找不到你,那么你有名字又有什么用?它不代表任何東西。他很可能沒有什么東西要代表。
世界上有不代表任何東西的人存在嗎?這種人可以找到嗎?找找看是可以的,找是絕找不到的,找到的就已經不是要找的了。格里布不是僅僅找到一個似是而非的“格林太太”么?而我們背著背簍隨索爾·貝婁在大街小巷白轉一早,我們的期待步步落空。當然,從另一個層面,我們并非完全浪費時間,我們找到一個無比真實又無比殘酷的啟示:
我們永遠在尋找,我們永遠找不到,而找到的絕不是我們所要找的東西———我們將失去和正在失去尋找的能力。
間 隙
如果不是一種修辭,一種隱喻,那么,我們在哪兒都可以尋覓到間隙,樓與樓之間,磚與磚之間,牙齒與牙齒、齒輪與齒輪之間,要是你樂意,你肯定能舉出更多的例子。
我手頭一本朋友的小說集,封面畫用了愛德華·蒙克的名作《呼號》,從他呼號到我聽到,這之間是一個間隙,雖說它是無形的、看不見的。而我,恰恰是迷戀這無形的看不見的但千真萬確存在著的間隙。
老蒙克在上世紀末發出的呼號,到21世紀初才被我聽見,并引起某些共鳴,這漫長的間隙深處蘊藏有什么震撼我心靈的隱秘嗎?
間隙無疑具有空間特性,但從本質上說,間隙更是一個時間概念。一幕戲與一幕戲,一句話與一句話,間隙隔離出空間時間之屋,創造出戲中之戲,休止中的休止。許多時候,短暫的幕間不是比漫長的演出更富于戲劇性嗎?而話語中的停頓不是比話語蘊含更多的意味嗎?我們都很熟悉“此時無聲勝有聲”這句詩,不是么?
說到詩,我們知道,在一首詩中,總有時間的立足點,這便是停頓。歌德曾高呼:瞬間啊,請停一停!你真美!仿佛聽從了歌德,時間有時是會停頓片刻的。這一停便成為間隙。假設說時間從沒有停頓過,那它在某些瞬間至少是稀薄淡化幾近于無了。
因此,間隙是時間的一種形式。
小時候,上課了,我們聚精會神地望著老師,聽講、筆記、回答問題,哪敢松懈片刻?又哪敢搞小動作?等下課鈴悅耳地響起來,贈給我們寶貴的十分鐘,我們全沖到教室外面,說呀,笑呀,唱呀,跳呀,那短暫而充滿歡樂的間隙讓我們終生記憶猶新。
如果我們在劇院看戲,演出時怎能隨便說話?大聲咳嗽都會顯得沒教養,可一到幕間休息,我們繃緊的神經一下子便松弛了,或交頭接耳,或站起來活動四肢。
可見間隙是個很溫馨、很有人情味兒的東西,它意味著某種放松、寬松,如果你愿意延伸一下,還有自由。
由此,我們發現間隙同時是個社會學概念,它與自由有著某種隱秘而必然的聯系。
就這個意義而言,間隙是一個頓號,一個過渡,一種距離。
關于距離,詩人布羅茨基有個觀點:“我們和我們的統治者之間的距離,只能由后來者來縮短。”
關于間隙,英國作家福斯特的說法是:“所有社會都以暴力為基礎,然而一切偉大的創造活動和高貴的人間關系在暴力暫離職守的間隙里立刻就會活躍起來。這些間隙才是重要的。我寄希望于它們來得頻繁,來得長久。這些間隙,我稱之為文明。”
這是個值得重視的看法,在許多歷史間隙中,趁暴力打瞌睡的工夫,人類創造了偉大的文明。比如文藝復興時期,俄羅斯白銀時代,等等。然而,富于幻想的作家注定要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因為就時間性而言,間隙來得既不頻繁,也不長久。
它,不會是蒙克響徹一個多世紀的回聲,只不過是某個詩人形象化的比喻———獵槍和獵物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