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聯五烈士之一的柔石,在其短暫的創作生涯中留下的作品數量雖不甚豐富,但不乏藝術價值頗高之作,《二月》當是其中的代表。《二月》的價值不只在于生動展現了一幅當時社會的縮圖,主人公蕭澗秋更是當時無數知識分子的典型精神代表。
《二月》所講述的故事并不復雜:主人公蕭澗秋于“世外桃源”芙蓉鎮的經歷。蕭澗秋是一個無家室﹑無父母的長年漂泊在外的知識分子,他獲老友之邀前往芙蓉鎮教書,在去往芙蓉鎮的的輪船上,他看到了寡婦文嫂及她的一對兒女。這個寡婦的丈夫也是蕭澗秋的昔日同窗,已經死于戰爭,留下來約7歲的女兒采蓮和一個尚未斷奶的男孩。到達芙蓉鎮后,蕭看到了老友的妹妹———陶嵐,一個約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陶嵐的美麗與光彩,勇敢與奔放是毋庸置疑的。她就像是早春二月的太陽一般,光彩照人,她是芙蓉鎮的“queen”。“她一時眼看著地,一時又瞧一瞧蕭……她底態度非常自然而柔媚,同時又施展幾分嬌美的女孩的習氣……蕭是微笑的聽著她底話,同時極注意的瞧著她的。她真是一個非常美貌的人……一見就可以知道她是有勇氣而又非常美麗的。”①文中陶嵐的第一次出場便吸引著蕭澗秋。然而很快,蕭澗秋便開始了與文嫂一家的糾葛,蕭澗秋的行動軌跡并沒有如預想那般靠近陶嵐,展開與陶嵐的愛情,而是試圖走進文嫂的生活。他極其同情文嫂的遭遇,而7歲的采蓮又極惹他憐愛,文嫂一家凄慘的狀況讓他決定每月拿出一半的工資來資助他們。以往讀者讀到此時往往感覺蕭澗秋的所為未免突兀。蕭澗秋對于文嫂一家如此慷慨的資助,以及對于采蓮的疼愛出于何故?藍棣之先生曾在其著述中分析了蕭澗秋的心理動因,他認為蕭澗秋對文嫂女兒采蓮的疼愛與呵護是出于愛情,并認為采蓮對于蕭澗秋來說是一種“魔鬼誘惑”②。那么這種“魔鬼誘惑”是否存在呢?
來芙蓉鎮以前,蕭澗秋似飄萍一般在全國各地游蕩了6年之久,在洶涌殘酷的社會中磨耗著自己的生命,他已27歲,他并非無知也并非沒有才能,但他一事無成,厭棄了城市生活是他來到“世外桃源”芙蓉鎮的原因之一。他來到芙蓉鎮教書,“只有看到孩子,這是人類純潔而天真的花,可以使他微笑的”。③這使得他對可憐又可愛的采蓮的疼惜和關愛顯得順理成章,并且他也在資助文嫂一家這件事情上找到了自己的一部分價值———他可以幫助別人,可以減少別人的苦痛,他并非無所作為,即使這種作為算不上偉大。這種情形并非只在《二月》里有所表露,廬隱也曾這樣寫道:為了憐憫一個貧病的小孩子而流淚,要比因自己的不幸而流淚,要有意味的多呢。④在《二月》文末,作者借蕭澗秋之口發出類似魯迅的呼喊:“救救婦人與孩子!”⑤這句呼告也恰恰說明了作為進步知識分子的蕭澗秋對于采蓮及文嫂一家的相助僅僅是出于人道主義的憐愛與關懷,而非因為采蓮對他的“魔鬼誘惑”。
另一方面,蕭澗秋對于陶嵐的愛情是確鑿無疑的。他愛上陶嵐,并痛苦地陷入三角戀愛的圈子里。因為擔心無法給予陶嵐安定的生活,因為紈绔子弟錢正興的糾纏,也因為想繼續對文嫂一家的幫助,他決定要娶文嫂。但是鎮上四起的流言以及文嫂的自殺重創了他敏感脆弱的神經,“芙蓉鎮底含毒的聲音,他沒有力量聽下去;教書,也難于遂心使他干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底前途是茫然”。⑥他最終選擇了逃離。蕭澗秋是一個矛盾的人,他給文嫂一家豐厚的關懷,卻留給陶嵐一個背影,看似無情實則多情。只是他的脆弱,“他的矜持”﹙魯迅語﹚讓他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蕭澗秋是那個年代無數青年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他的身上映射出了那個時代背景之下知識分子的性格特征。他們有學識,有思想,很想在社會中有所作為,但往往無法如愿,他們的敏感與脆弱使得他們在徘徊與等待中痛苦地消耗自己的生命。辛亥革命的爆發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被視為一場真正的弒父行為。中國知識分子在與封建傳統士大夫決裂的同時又無法不帶有幾千年的血脈遺傳癥候,在作為男性社會主導力量的同時,身上又帶有無可避免的“弱質病”。我們在眾多的文本中找到了這樣的知識分子:《倪煥之》中之倪煥之,《家》中之高覺慧,甚至《滅亡》中之杜大心……這些有著不同性格、不同面孔、不同經歷、不同背景的知識分子,是理想主義者,是覺醒叛逆者,是狂熱復仇者。他們一方面對自己的定位有所認知,他們渴望自己能夠推動社會的新生與進步。但在現實中,他們又發現自己無法擔當。在行進的途中,現實總是有意無意戳到他們的軟肋,從而暴露出了他們內心深處的敏感脆弱以及不徹底。當他們自身的迷惘與痛苦,需要處在弱勢中的女性來拯救來消解,他們的軟弱與怯懦便更加暴露無遺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深淵無法超越,要么呆在此岸長久的彷徨,要么縱身跳入,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險,歷史的巨大陰影籠罩著他們。
再次回到《二月》,藍棣之先生對蕭澗秋愛情對象的判斷中包含了7歲的采蓮,很大的原因是因為采蓮的天真可愛、純潔無瑕可以與陶嵐的青春奔放之美形成對抗之勢,但是這并不能夠成為認定蕭澗秋對采蓮感情的依據。蕭澗秋本身有著矛盾的雙重性格,一方面他認為自己沒有什么主義———“主義到了高妙,又有什么用處呢?所以我沒有。”⑦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頹廢分子。看他自填的這首詩吧:“洪蒙轉在你底腳底,無邊引在你底前身,但你終年只伴著一個孤影,你應慢慢行呀慢慢行。……只留古墓邊的暮景,只留白衣上底淚痕,永遠剪不斷的愁悶!一去不回來的青春……”⑧他自言他是“喜歡長陰的秋云里底飄落的黃葉的一個人”。⑨聽聞方謀講述陶嵐將近的婚事之后,他立刻想:他“不愿說這個就是愛情,況且正是別人良緣進行的時候”。⑩覺得自己“好似冬天寒夜里底爐火旁的一二星火花,疏忽便要消失了”。{11}這些都能映射出蕭澗秋內心深處的憂郁與脆弱。當他收到攻擊他“有傷風化”的匿名信時,他“立刻臉轉蒼白,全身震動的苦笑說:我恐怕在這里住不長久了”。{12}蕭澗秋來到芙蓉鎮的初衷是他厭倦了漂泊無依的城市生活,又認為來到這里可以教育救國,而實際上一切都不如他所愿:他愛上陶嵐,就必然要攪到三角戀愛的復雜圈子里去;他想要幫助文嫂,結局卻是文嫂自盡;他的慷慨相助也被視為心懷叵測,淪為人們的談資。四起的流言,人們異樣的目光終于造成了他的再次出遁。身處暖春二月,蕭澗秋周圍彌漫的卻是蕭蕭秋意,《二月》中蕭澗秋給我們演繹了一幕弱質知識分子的“愛與彷徨”。
的確,《二月》所講述的并非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你在其中找不到濃墨重彩、專心敘述的愛情,文本中所回蕩的情感如同二月的煙雨一般輕遠縹緲。蕭澗秋在芙蓉鎮的經歷就像一個寓言,芙蓉鎮也像一個濃縮的大社會。《二月》透過蕭澗秋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時代里一部分知識分子的細膩心理,看到了那個時代真實的社會氛圍。蕭澗秋對文嫂一家的慷慨相助完全符合他的性格特征,對與彷徨于社會六年之久,心無定所的蕭澗秋來說,這種資助甚至是他的某種事業,他在其中找到的歸屬感和對自我價值的認定是對其心靈的巨大慰藉。他對于陶嵐的模糊愛情也因此可以得到解釋。如果說在《二月》中真的有所謂的“魔鬼誘惑”,那便是一種平和安定的存在狀態,是蕭澗秋們猶豫寂寞心靈的安棲之所。只是身處在那個社會中的蕭澗秋們對這種安棲之所尋而不得,他們只能重新上路,前方,是未知數,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注釋:
①柔石,《柔石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②藍棣之,《現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③⑤⑥⑦⑧⑨⑩{11}{12}引文同①
④廬隱,《麗石的日記·寄燕北故人》,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