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技術標準與知識產權相結合,既是知識經濟時代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成為知識產權領先企業尋求市場支配地位,獲取壟斷利益的戰略選擇。在這一背景下,標準的公益性與知識產權的私權性的矛盾有賴于各制定管理機構的知識產權政策加以調和,而信息披露是實現這一目標的前提條件。
關鍵詞:技術標準;信息披露;法律規制
中圖分類號:DF2/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217(2008)05-0121-04
一、技術標準中的知識產權及其信息披露
所謂技術標準,是指一種或一系列具有一定強制性要求或指導性功能,內容含有細節性技術要求和有關技術方案的文件,其目的是讓相關的產品或服務達到一定的安全要求或進入市場的要求。
技術標準與知識產權在性質上本來是相互矛盾的:標準采用的是通用技術、常識技術及廣泛使用的技術,而知識產權保護的是專有技術、創新技術、須許可方能使用的技術。但20世紀90年代以來,技術標準愈來愈明顯地呈現出與知識產權相結合的趨勢,甚至表現為一種市場競爭戰略,之所以如此,客觀上是因為以知識為核心的產業在整體經濟中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為知識產權法所保護的智力財產成為推動產業進步。提高社會生產效率的中心動力。在這一大環境下,作為人類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技術標準,已經不可能繞開被知識產權所保護的技術規范而僅僅以公共智力成果作為內容。此外,由于技術標準的根本特征為兼容性(eompatibili.ty),或者說是通用性(interoperability),在應用過程中通常會導致網絡效應與鎖定效應,如果能將技術標準籠罩在知識產權人的私權之下,則會給權利人帶來巨大的經濟效應,所謂“得標準者得天下”。無論是微軟的巨無霸地位,還是我國在通訊、DVD等行業不斷付出的巨額許可費,我國信息產業部對TD標準的扶持,都反映了在新經濟中,不僅是技術的競爭,更是標準的競爭。正因為如此,市場競爭者總是盡量利用各種手段,使自己受知識產權保護的技術方案成為技術標準,從而通過知識產權許可來獲取豐厚回報。
在這種情形下,標準的公益性與知識產權的私權性產生了矛盾:一方面,技術標準對經濟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必須保持其公益性的色彩;另一方面,知識產權的合理性仍是不容質疑的,其對創造性智力成果的激勵作用是知識經濟不可或缺的制度保證。為調和這一矛盾,無論是正式標準的制定機構或企業聯營性的事實標準制定組織,都紛紛制定了相關的知識產權政策,從而在知識產權人的私益與社會公共利益之間獲得平衡,如要求標準所涉及的知識產權權利人承諾一旦該知識產權被納入技術標準,將無償或無歧視、合理性地對外進行許可,使得標準的應用不至于給社會帶來過大的成本和阻礙。而信息披露則成為了完成這一使命的前提條件。簡言之,機構必須首先確定某一標準是否包含知識產權,哪些知識產權,之后才能根據自己的知識產權政策完成如尋求權利人許可等工作。所以,大多數標準化組織都對成員課以明示或暗示的義務,要求他們披露所知的知識產權。如ITU(國際電信聯盟)知識產權政策中規定了信息盡早披露的原則,要求其成員盡最大努力關注與ITU標準提案有關的專利技術,并盡快上報給ITU的電信標準化局。此外,ISO(國際標準化組織)、IETF(國際互聯網工程任務組)、IEEE(電氣電子工程師協會)、ATSC(美國高清晰度數字電視聯盟)、3G Patent(移動通訊第三代專利平臺)等都規定了類似的知識產權信息披露政策。總結當前一些較大影響的標準化組織,在知識產權信息披露政策上一般有如下做法:
第一,披露的內容。由于技術標準所涉及的知識產權雖然包含商標權和版權,但是專利才是主要內容,因此,多數標準組織主要規定了專利披露政策。在專利披露問題上的難點在于是否披露某技術方案正在進行的專利申請情況。因為專利申請又包括已公開的申請和尚未公開的申請兩種情況,而后者可能涉及申請人的商業秘密。但是,如不考慮專利申請問題,一旦某技術標準被確立,而其中包含了正處于專利申請階段的技術方案,之后該申請被批準,則該標準面臨著要么放棄要么制定于專利權人的兩難局面,這種情況在事實標準的建立中尤為復雜。根據對當前重要標準化組織的實證分析,大多數標準化組織只要求披露授權的專利;有幾個標準化組織還考慮了未決的專利申請,但不要求披露它,因其一般仍處于保密之中;國際電信聯盟和開放服務網兩個標準化組織要求披露所有的授權專利和未決的專利申請。
第二,披露的程序。一般而言,標準化組織要求成員在提交議案時披露自己已知或應知的擬制定的技術標準中包含的知識產權,例如ISO/IEC指南關于專利披露規定:“如果一個ISO的國際標準提交人在提交審議的準備過程中,在技術方案中有專利技術,那么應該按以下的程序運作:提交人應當提請ISO的技術委員會TC(Technical Committee)和分技術委員會SC(Sub-Committee)注意自己發現的并準備在技術標準提案中采納的專利技術。任何參與標準提案的當事方也應當提請ISO的TC和SC注意自己發現的并準備在技術標準中采納的專利技術”。
二、信息披露中的拒絕披露或虛假披露行為
如前所述,新經濟的網絡效應使得產品(服務)的兼容性成為了其是否能進入市場的關鍵因素,而要達到兼容性的要求,使用該類產品(服務)的技術標準是必經之途。如果企業對某項技術標準擁有知識產權,則等于擁有對進入相關市場的競爭者頒發入場券的權利,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正因為如此,標準化組織在制定標準時,特別注意獲得技術方案中所含知識產權的權利人許可,從而最大限度地協調行業標準化、兼容化帶來的效率與知識產權人的私人利益的矛盾。從另一個角度看,包含知識產權的某項技術標準一旦得以確立并被廣泛實施,權利人可以從使用該標準的整個市場獲取專利許可費(只要不是免費許可),其豐厚回報與其說是源于自己的知識產權,不如歸結為含有該知識產權的技術標準。更何況在網絡效應理論中,某技術產品(服務)在銷售策略上,首先重視的是市場占有率而非盈利,待出現消費者鎖定現象后,方能獲得穩定的利潤甚至超額利潤。
基于以上兩方面的原因,擁有知識產權的企業或個人在標準的制定中一方面積極參與,大力投入,力爭含有自身知識產權的技術方案成為最終確定的技術標準,從而得以為自己的技術產品(服務)獲得較高的市場占有率鋪平道路;另一方面,權利人并不愿意作出標準制定機構要求的關于知識產權許可的承諾,尤其是免費許可的承諾。在這樣的動機下,擁有知識產權人在標準的制定階段對信息披露采取種種明示或默示的投機行為,則不足為奇,甚至本身就是該企業的一項知識產權戰略。1995年的Dell公司案是代表案例。1994年Dell公司參加了一項為聲頻電子標準聯合會(Video ElectronicsStandards Association,VESA)制訂標準的工作,該標準涉及的技術主題,是為計算機總線設計一種在486計算機的中央處理器和外設之間傳輸指令的技術方案。在標準建立的初期,標準的提案小組要求標準制訂的各方申報與該技術方案有關的知識產權,Dell公司沒有申報,并且其代表還寫下了“據我所知這一標準提案沒有侵犯Dell公司任何專利”的保證。但實際上Dell公司已經獲得了一個專利授權。后來,該標準制訂后被廣泛使用,這時Dell公司向使用該標準的公司要求收取專利使用費。這些公司將Dell公司告上了聯邦貿易委員會的仲裁庭。聯邦貿易委員會于1996年裁定Dell公司違反了誠信原則,違反標準化組織的內部規定,沒有在知識產權權利披露的前置階段披露有關專利,卻在事后主張其知識產權。因此,Dell公司無權收取專利使用費。在2002年另一起信息披露的案例中,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裁定被告隱瞞相關專利申請的行為違反反壟斷法,從而使專利信息披露的范圍延伸至專利申請領域。
三、法律規制
對于因標準制定過程中信息披露不全面帶來的知識產權私權性與技術標準公益性之間的沖突,尤其是類似Dell公司企圖憑借標準的推廣來占領市場的投機行為,相關立法和司法實踐大多傾向于保護被許可人的利益。究其保護方式,大致有如下理論和實踐做法:
第一,通過衡平法上的禁止反言原則來禁止權利人強制實施其專有權利。所謂禁止反言(doctrine of estoppel)原則是指一方當事人由于自己的行為而不能主張某項損害有資格信賴這一行為并據此行事的另一方當事人的權利。在標準制定過程中的信息披露問題上,這項原則適用于權利人通過誤導行為使侵權人合理地推斷出不存在侵權或權利人不會對侵權人強制執行其專有權利的結論的情形。利用禁止反言原則作為該類侵權行為的抗辯,一般須具備以下要素:
(1)存在誤導性陳述,或有陳述義務但保持沉默。在標準制定過程中,加入該標準的成員都承擔了披露知識產權的義務,特別是關于自己擁有的知識產權,必須在相關文件中予以說明并表明態度。如Dell公司案中,Dell公司聲稱“據我所知這一標準提案沒有侵犯Dell公司任何專利”的保證就是典型的誤導性陳述。有陳述義務但保持沉默的典型案例為Wang Laboratories.Inc.v.Mitsubishi Electronics案。在該案中,由于專利權人在標準的制定過程中保持沉默,從而被判決禁止事后強制執行其專利。原告的專利發明人參加了專門負責標準制訂工作的美國聯合電子裝置委員會(Joint Electronic Device Council,JEDEC)的活動,從1983~1989年,原告一直在促使JEDEC接受SIMMs成為存儲器的標準,并獲得了成功。但在這段時間內,原告沒有向JE.DEC披露自己始終在進行SIMMs的專利申請工作,并于1987和1988年分別獲得了相關的兩項專利。當被告按該標準生產時,原告主張侵犯了其專利權。法院認為被告不用承擔侵權責任,因為原告的行為表明其已經默示許可他人免費使用其專利,并且原告的行為使得被告有理由認為自己的行為是符合原告要求的,是原告同意的。
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在考察這一要件時有以下難點:首先,不是所用的標準制定管理機構都有詳盡的知識產權政策,在沒有類似政策的標準制定機構,權利人的沉默可否構成禁止反言的要素?更何況在行業內進行事實標準競爭中,并非都會形成標準化組織,更談不上組織章程與知識產權政策;其次,即使有知識產權披露政策的情況下,如果只要求披露已授權的專利或已公開的申請,對于尚未公開的申請保持沉默,并未違反陳述義務。
(2)侵權人存在信賴,而其行為是基于該種信賴。禁止反言原則要求因為權利人的作為或不作為,使侵權人產生了合理信賴,并根據這種信賴采取了某種行為,破壞這種信賴將實質性地損害侵權人的利益。在標準的制定過程中,由于知識產權人的虛假陳述或沉默,使得標準使用者認為不會產生侵犯知識產權的風險,從而進行了諸如投資建設廠房、購置原材料進行技術產品的生產等行為。在這種情形下,使用禁止反言,限制知識產權人的利益是法律衡平性的體現。美國聯邦巡回法院在上述Wang Laboratories,Inc.v.Mitsubishi Electronics案中對信賴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描述:“……信賴跟危害或者損害不是一碼事,盡管這兩者之間經常弄混。侵權人可能在對專利權沒有任何意識的情況下建好一座工廠,而作為侵權的結果,侵權人可能不能使用這一設施。盡管自己也受到損害,但侵權人不能說明對知識產權人的信賴。為了說明自己對權利人的信賴,侵權人必須跟原告之間業已存在某種關系或者交流,正是該關系或交流使侵權人有了一種安全感……”如果對信賴采用以上描述,則在正式標準及私有化標準組織制定技術標準的過程中,在參與標準制定的各成員之間,將產生足夠的信賴。在非機構成員實施標準的情形下則較為復雜,必須考察是基于權利人的虛假陳述還是沉默,而后者往往不能產生被法院認可的信賴。
正是因為在適用禁止反言原則時有上述難點,有部分學者提出以知識產權濫用原則來規制這種投機行為。但是,知識產權濫用原則目前在規制權利人方面主要體現為拒絕許可或對許可附加限制競爭的條件,對僅僅依據知識產權主張許可費的行為很難加以限制。更重要的是,無論是禁止反言原則還是知識產權濫用原則,都是在標準實施者作為被告被控以知識產權侵權之訴時的抗辯事由,即“是盾而不是矛”。因此,在應對信息披露中的反競爭性行為時,還可以采用反壟斷法規制。
第二,反壟斷法規制。對于知識產權與反壟斷法之間的關系,現在的共識是:知識產權本身的獨占性并不意味著其當然獲得壟斷地位。但是,一旦知識產權和標準相結合,情形就有所改變:通過制定包含知識產權的技術標準,權利人得以對市場行使獨家控制權,從而獲得市場支配地位,所以,必須對包含知識產權的技術標準進行許可政策的規制,而對于企圖逃避這種規制的知識產權人而言,對其進行反壟斷法審查是非常有必要的。根據以《謝爾曼法》為代表的反壟斷法關于市場支配地位以及圖謀壟斷的規定,衡量某一行為是否違法了反壟斷法,有如下三個要件:
(1)權利人不披露或虛假披露信息與標準制定機構通過該標準有因果聯系。在標準制定機構宣布不采納包含知識產權的技術方案作為技術標準或雖然可以通過包含知識產權的技術標準,但以權利人免費許可為前提的情況下,拒不披露信息或虛假承諾不行使專有權與該標準的通過有顯著的因果聯系,如上述Wang Laboratories,Inc.v.MitsubishiElectronics案;但是,當前大多數標準化組織(包括ISO)都不拒絕通過包含知識產權的技術標準,且可以進行合理、非歧視的許可,所以,還必須進一步證明二者的因果關系。筆者認為,可供考察的因素有:在標準制定時是否有另外的競爭性技術方案,該知識產權對標準是否為無法回避的核心技術,該標準化組織關于制定標準的知識產權政策與程序等。但無論如何,這在實踐中將是一個難點。
(2)故意。與禁止反言原則不同,反壟斷法對權利人不披露或虛假披露的行為在主觀要件上界定為故意。從理論上講,知識產權人應該毫無疑義地知曉某一技術方案是否包含了自己已經獲得知識產權包含的技術內容,所以,對于擁有知識產權的成員方在制定標準時拒不披露的行為可以直接推定出其故意的主觀狀態。
(3)獲得市場支配力。成功將自己的知識產權結合到技術標準之中,并不必然意味著權利人擁有了反壟斷法上的市場支配力,還必須考慮這些情形:該技術標準是強制性還是建議性的;是行業內的獨家標準還是存在可兼容的其他競爭性標準;知識產權人是否對被許可人收取過高的許可費或實行了歧視等等。
在綜合考察以上要件后,法院或有權機構可以得出某個標準制定中的信息披露行為是否違法了反壟斷法,如果結論是肯定的,則可以判定該知識產權的專有屬性應受到限制。換言之,權利人應該實施免費許可,從而規制這類企圖壟斷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