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質——他意識到這是他自身處境的隱喻。一個隱喻嗎?我是人質,意味著我的不自由。意味著一種危險的、威脅性的處境。一種被取消了自由意志的生存,聽命于威懾性的力量而不足聽命于理性與良知的生活。是人質而非囚犯。囚犯不自由,但他的不自由是作為對他的罪錯的一種懲罰。囚犯是對理性、法律、和社會良知的被迫聽從。而人質卻不足。人質的生活暫時處在法律、理性之外。人質是一種偶然命運。
——一個插話:囚犯的歷史果真如此?這只是邏輯上的而非經驗與事實上的。你當然知道歷史上偉大而令人敬佩的人大多是囚犯。他們中的一些人幾乎是以坐牢為生。在我們的時代里不也還是?甘地、曼德拉這樣一些偉大的囚犯,令人敬畏的失敗者的傳統,使我們看見,真正的罪犯都一直逍遙法外,他們在自己的國家總是享有治外法權。與勝利階級書寫的歷史不同,偉大的囚犯和失敗者的傳統構成了沒有被書寫的歷史——
人質卻不是。人質是無辜的。人質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他碰巧在場。人質是偶然性境遇的犧牲品。人質只是一個抵押物。劫匪用這個抵押物來換取他不能合法得到的東西。他用這個抵押物的生命來要挾某人。劫匪的殘酷游戲要能夠達到目的,被劫持的人質就必須對這個被要挾的某人構成真正的威脅,它意味著人質對被要挾的人是重要的。在傳統社會,劫持者以此來要挾有錢人家。在更古老的時代,為了部落的安全,相互沖突的部落交換酋長的兒子作為人質,以保證某種和平的承諾。在法制社會里,一般而言不再是家人和家族是直接的被脅迫者,是社會自身,是法律秩序。社會的某些機構常常就是劫持者所脅迫的對象。而法制社會必須為它的民眾人身安危負責。但我們也時有所聞,打擊劫持的警方有時為了打擊劫匪而把人質的安危置之度外。
失去自由、受到生命威脅的人質是無辜的。人質甚至也不是對話或暴力對話的一方,盡管人質確實受到暴力的脅迫。劫匪和法制社會構成了對話或暴力對抗的雙方。簡而言之,人質的作用只是劫匪用來要挾他人的抵押物,一個回執,一張支票,對方可以支付也可以拒絕支付。劫匪希望用他從另外的人那里獲得一筆金錢,或一個承諾。人質是他手中進行敲詐的資本。通常而言,撕票意味著劫持行為的失敗。因此,如果不是絕望,劫匪通常應該不愿意看到如此結果。
人質暫時失去了法律的保護,而陷于無能為力的境地,陷于失去自主性的境地。然而,人質的偶然命運卻是如此普遍。只要我們既不能按照契約社會所提供的最底限度的道德生活,也不能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行事,而只能聽命于他人的威逼利誘,我們就已經淪為人質。劫持者擁有了你的死亡權:最為個人的東西現在被抵押在他人那里,終歸一死的人因為害怕死亡,不敢行使自身的死亡權,而淪為人質。但在國際社會,人們被告知,人質最好暫時要服從劫持者,為了生存要與他們合作。
認識不自由的處境并不困難。你其實一直就生活在被用做人質的處境中。在20世紀到來不久,扎米亞京的《我們》就描述了這樣一個人質社會,奧威爾的《1984》、赫胥吏的《美麗新世界》也是對這個人質社會的虛構,即使如此,真實的狀況比虛構還殘酷。那些因為膽敢說出人質秘密的人——如果沒有完全忘記的話,她們多半是女性,張志新,林昭——被囚禁、被割喉和處決——不是什么特殊的情況,她們只是人質中的勇敢者??粗速|中的那些不聽話的被處決,其他人質或者更加沉默,而那些良知已泯滅的人質則主動配合劫持者的一切指令。看似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們中間最膽怯的人變成了和劫持者最勇于合作的人。因為劫持者的授權,變節者變得似乎比其他人質更強大,更安全,他的依附性成為他的力量。他獲得了幫助劫持者看管人質的任命。失去心肝使一個人變得更強大,更勇于行動。
他們這樣做的秘密在于,人質自身同時又是劫持者用來要挾的那個某人。你既是人質又是可以與人質進行交換其利益的那個人。扎米亞京細致入微地描述了這一奇異的處境。作為人質,劫持者只是脅迫你的自由意志,強迫你認同他的權威,不去妨礙他的自由行動,不去阻礙他的交易。此刻,你是有價值的,因為你對他人有價值,你才有交換價值。但你的價值對劫持者來說僅僅是你的生命。你的內心世界對他無關緊要。每個人對他都是等值的。他不管你會怎么想,主要是怎么做。他對你提供一套限制性的方案,你的言說與行為都受到他嚴格的控制。而在他管轄范圍以外的領域,你可以是“自由”的,甚至可以是十分快樂的。許多人質終于明白了這個秘密。劫持者是世界上一種特殊種類的人,他們不是低級的僅僅貪圖錢財的劫匪,他們僅僅是喜歡享有世界上最大自由、無法無天的主權的人,是特別喜歡與貪生怕死的奴隸做死亡游戲的人,還是特別喜歡擁有他人的死亡了的自由意志的人。他們是“死魂靈”的收集者,是愛好一種特別的精神生活的人們。他們把那些萎靡不振的死魂靈收集起來,以充實他們自己同樣虛弱的心志,把他們的人質變成一群欲望的動物,求生的欲望、快樂存活的欲望支配下的動物,死亡恐懼支配著的動物,然后劫持者才能夠放心而輕蔑地支配著一個人質社會。一旦淪為人質,人的生命需要就立刻降低到最低限度,活著、求生就成為最緊迫的愿望。詩歌、愛、自由,瞬間化為昂貴的奢侈物。事實上,這個荒誕的時刻是如此常見,只要有人用武器看管著權利,或者有人用武器奪得了社會統治權,人們就被迫沉默地生活在人質社群之中。同時,淪為人質的生活就開始極度簡化人的生活。人質的生活是簡化到極端的生活,一切都僅僅是為了活著。自由、尊嚴、藝術、倫理和想象力,頃刻間失去了分量。
其實這個劫持者就只是要用你的自由、尊嚴,用你的思想和自由言說,來換取你的感官生活與肉體快樂的自由。如同扎米亞京的《我們》,或奧威爾的《1984》中所描寫的,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赫胥吏《美麗新世界》的情境。許多人質開始感到與劫持者的這個交換并非不劃算。他們覺得這樣很好,同意用自己的個人的自由意志、用整體的人格換取作為生物的生存,用思想與表達的自由交換身體的快樂、欲望的直接滿足感。畢竟熱愛修辭的快樂、熱愛自由表達的快樂超過熱愛活著的人是極少數。所謂“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人畢竟終歸是一些烈士。在殉難的烈士與快樂的人質生活之間,如此脆弱的生靈傾向于選擇后者。寫這個筆錄并不能給我勇氣,甚至那些膽敢指出他們是人質的人就成為對他們的一種冒犯,因為人質與劫持者已經有了利益的契約。如果劫持者要處死這個冒犯的人質,其他愿意忘記人質處境的人們就會幫著制造斷頭臺,或充當劊子手。那些挑戰者不僅是對劫持者的冒犯,也是對其他沉默人質的一個羞辱。這個挑戰者活在他們中間就是在提醒他們的恥辱,反正也看不到解救他們的人會來。人質因為無力改變處境轉而與劫持者通力合作。在解救方案無效的情況下,人質也被告知要與劫持者合作。權宜之計變成了永久的共謀。在沒有解救之可能的時候,人質已經染上了劫持者的罪惡。這是放棄人的尊嚴之罪,貪生之罪,放棄自由意志之罪。并且,伴隨著終生無法開釋的恥辱感。
對長期處在被脅迫被劫持狀態的人質來說,他漸漸感到,交出或失去的東西是虛幻的,而他所換取的東西確是實在的。他的生活開始自覺地服從于極度簡化的物質主義的邏輯。久而久之,人質們愿意忘記他失去的東西,他宣稱他交付出去的東西本來就不存在,它是虛假的和幼稚的,是非真實的。如果人質們改變不了自己的處境,他們就能夠改變對這個處境的敘述。他們改變了看待自己的方式。他們要使那種痛苦與羞辱的感受消失在欲望的快樂享用中。他們合在一起嘲笑那些沒有忘記自己被迫交付出“靈魂”的人。他們說,他們什么也沒有犧牲,他們丟掉的是本來就不存在的,而且在任何人那里、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存在過的。而他們得到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失去了靈魂,失去了一些抽象的、模糊的、脆弱的感覺,以及關于它們的記憶,他們就失去了恐懼的情感,失去了屈辱的感受。他們的弱點現在開始成為他們的力量。因為心神的不在而產生的沒有痛苦感的那種粗野的力量。最后,連關于它們的語言也沒有了。一種傳之久遠的指稱體系被瓦解了,一種意義與感知系統消解了。那些在他們的語言中曾經一直被壓抑的、被暗示的、被象征的東西,似乎安然無恙地銷聲匿跡了。那些語言的痕跡曾經像噩夢一樣糾纏著他們,現在終于被驅散了。他們的“心中”是一片并非完全強制性的記憶空白。他們開始使用劫持者的語言說話,而且完全按照物質主義的粗野邏輯。一種極度簡化的語言,一種靠反復灌輸和不厭其煩的重復形成的語言成為人質社會的語言。這種人質社會的語言把精神世界簡化到以吏為師的古老惡俗,把人簡化為生物。其余的一切皆為唯心主義。劫持者團伙久而久之已經成為他們實際生活的管理者。即使當劫持者集團中有人厭倦了與奴隸的死亡游戲,他也不能破壞奴隸們已經深深認可的規則。人質們愿意繼續安全地游戲下去,而不愿冒生命危險活在沒有實際物質利益的靈魂自由之中。對于白癡化的人質來說,沒有觀念的生活顯得多么符合其簡化的生物性。一切觀念都已經是虛幻的唯心主義,一切關于人的理念都已經被簡化為在人質處境中的存活權。這樣,終于,人質社會僅存的觀念與控制社會的觀念奇跡般地一致起來了。
如同扎米亞京、奧威爾等人對一種反面烏托邦世界的描述,你誕生和生活于其中的權力機制,帶著劫持者深深的印記,這個權力機制所組織的社會關系的“非法性”和“武裝性”,使你的生活成為一個難題,甚至已經成為一個持久的羞辱。有意義的生活成為一個倫理難題。這是生活隱蔽的倫理困境。在生活被劫持之后,你繼續活著,繼續假裝快樂地活下去就是一個道德難題。你從生活中獲取的一切利益都帶有奴隸的烙印,每一塊分得的食物中都是對你忠心或假裝忠心的獎賞。你全部的生活與快樂帶著恥辱的印記,就像被編號的軍馬或囚犯。你的生活被劫持了。在被劫持之后你同意了劫持者提出的一切條件。而且你只能同意。作為人質,劫持者要挾的并非他人,就是你自己,是你身上的自由意志,和那個已經來歷不清的古老靈魂。
人質處境的生活急速簡化,已經在許多人心中模糊了人的概念,縮小了人的概念,取消了權利意識。似乎只要活著就成為足以令人感恩戴德的事,權利概念會讓人不知所措。就像你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圍著人群看街上張貼的人民法院布告判決書的時候,一個敘述使你始終困擾不解:“剝奪政治權利五年”或更常見的是“剝奪政治權利終生”。一個孩子以不存在的方式知道了政治權利這個概念。迷惑的是他生活中從來也沒有看見這些沒有被判處徒刑的人們的政治權利是什么。他們有贊美強權統治的權利,唱贊美歌曲的權利,甚至沒有沉默的權利。
然而真正使人質、那些沒有完全忘記人質處境的人感到難堪的是下面一幕悲喜劇,這個劫持者開始給他們頒布法律,就像奧威爾《1984》中的“老大哥”,他甚至還像個圣賢一樣與你談社會道德和人類理想。你繼續同意。還有人跟著認為“老大哥”有了精神需求,老大哥現在甚至儼然已成為精神大師。歷史就是這樣,野蠻入侵但長治久安得靠“文化”治理。要管理他們的腦子。盡管他們從來也不會忘記所依仗的最終還是槍桿子。你的恥辱是繼續沉默。你能夠說的就是,我是一個人質,沒有道德可言,沒有精神可言。作為一個茍且偷生的人質,我根本沒有道德感可言。沒有勇氣,沒有真誠。作為人質,你完全不是一個行為主體,也不是言論主體。我身上的線在別人手中,膽怯地聽命于他人的武斷意志。因此人質也沒有人們假裝的“精神”和“心靈”饑渴感。那些太奢侈。談那些古老的價值,我們都不配。談論道德、倫理或精神這些古老的概念我沒有資格,因為我必須是一個話語行為的主體,并且能夠多少是一種行為主體時,必須具有自由思想和自由意志,我才能談論它。作為人質,我不能自主而自由地承諾什么。必須是我的言行不受暴力的脅迫或威逼利誘。但是作為失去行為主體和話語主體時,我能夠力所能及的是說出我的道德能力的喪失這個事實,以及它是被什么力量所劫持脅迫。
除了生存權,可恥感是我最起碼的道德意識。別剝奪奴隸的恥辱感和失敗者的記憶。而他們所頒布的社會道德仍然是奴隸的道德??墒怯袝r候,奴隸的道德與圣徒的道德又是那樣的相似。比如無私,忘我等等。確實存在著一種混淆的土壤。存在著把一切倒過來的邏輯。你堅持著最后一絲意識清晰的希望,不把天壤之別的東西混淆。你似乎已經犯下了過錯,甚至是罪錯,但沒有人會怪罪你,因為人人都是如此。你想懺悔,但是不,你不是責任人,你沒有資格,也懺悔不起,不要放大自己了。你不是道德主體。沒有自由就沒有責任。你覺得無罪,但是也不對,你生活在其中,你“同意”它,或者你沉默。你處在不明不白之中。制度的非法性污染了你的生活。每當你看到豐功偉績者有毒的生活、看到歷史黑幕,你感受到他的恥辱已經使你的生活、使你生活其間的社會充滿可恥的暗疾。這個傳染源已經使一切生命不再健康。
可是你并不想成為一個極端、偏激而狹隘的道德主義者,道德主義者對生活的觀察與感受往往過于拘泥于現象、個別事實,一而忽略對社會結構上的觀察與理解能力。這是許多道德主義者的缺點。可你已經不能擁有這種缺點。你連成為道德主義者也不可能。你的生活已經深深染上了非道德性。壞的東西未必壞,因為沒有人公然說出:好的東西未必好,因為它惹來禍害。比如讀書求知,人民自古就感嘆“人生憂患讀書始”,“禍從口出”,以及“難得糊涂”,道理早已被權力邏輯魔法般的倒立了過來。隨著言路的私下緩慢出現,隨著話語力量擠開一絲私下觀察的縫隙,你開始了解你所生活的制度本身不符合最基本的人道法則,這是一種十分壞的感覺:你發覺你生活于其中的制度具有非法性。不是公意,而是一個沒有現代社會組織與權力的合法性基礎的武裝集團“創造”了你生活其中的制度,它驕傲地公開地告訴你槍桿子的秘密??赡阍诰哂蟹此寄芰χ耙呀浽谄渲猩?,甚至你可能就要在其中終老一生。你生活其中的制度自身的非法性就像你的一樁原罪:因為你沒有反抗它,或者說,你沒有有效地抗議它。你是人質嗎?在某種意義上是,在一切極權主義政體,人民就是人質,國際新聞經常報道這一事態,有時要靠國際組織或者他國干預,他們才會釋放某些對其持有疑義的人士,或放松對某些人的監控。你是人質,這種意識會摧毀你的整個生活。人質沒有生活,只有在押的非自由的茍且狀態。可現在你是特殊的人質,如同《美麗新世界》所描述,你現在變成了只是某些方面的人質,你甚至有一個極其大的自由空間??磥碇挥泻苄〉囊恍K領地不許進入,只許沉默,而更大的空間里你是自由的,甚至可以為所欲為。世界歷史中竟然產生了如此快樂的人質社會。
一代又一代成功的劫持集團締造了人們生活于其中的生活,這已是一個古老的傳統。那些攫取了社會權利的集團把自己等同于合法權力與秩序的締造者。人們一直生活在一個劫持者締造的社會傳統之中。社會的每個人早已淪為它的人質。這已經成為你的原罪。當局外的人們揭示出這個劫持集團或其首領的權力非法性,事實上你也在蒙羞。這就是更多遺忘了人質處境的人,繼續愿意把這些劫持團伙繼續合法化、繼續把偉大的亡靈神圣化下去的一個深刻動機。人們不想遭遇自身的“原罪”。但在遇到一系列問題時,你的認同感會產生分裂。你認同你一直置身其中的共同體嗎?遇到國際事端時你必須在心中區分國家與祖國,統治權力與民族尊嚴,還要區分國家的被操縱與民族隱秘的意志——可笑的是,這些概念對一個人質來說過于大了,可你有時仍然會遭遇到它們所設置的重重陷阱。
這是一個人質的筆錄,也可以算是許多作為人質的亡靈的口供。他是一個話語的幽靈,它來自扎米亞京的《我們》,也來自《1984》和《美麗新世界》,它是沮喪時刻的自我意識。有時候,這個人質對自己仍然能夠思想表示擔驚受怕。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個自由的和偉大的思想者,在人質社會這是一個癡心妄想。越是一種急迫的環境,人所需要的東西越是被簡化,極度緊迫的環境就產生極端的生存簡化。在簡單的事實面前,甚至在只需要作出是和非的道德選擇時,思想也是多余的。連語言都被簡化了。而這種簡化又是如此需要。沮喪感突然控制了他,就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