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丘東平文存》共分四輯。頭兩輯為作品,第一輯所收寫于抗戰以前,共7篇;第二輯所收寫于抗戰期間,共18篇;第三輯為書信,共23件,另附周行的信一件;第四輯為“同時代人回憶中的丘東平”,即其他作家對于東平的回憶或對其作品的序跋、題記、小引之類。
入集作品未按題材分類,各篇混合收錄,大致按寫作時間順序編排。作品在藝術水平上可能有高有低,但總的讀來,有著一顆戰士的心躍然紙上。——“要說他底精神已經遠離或死去,那是決不會有的事情。”這是胡風先生抗戰勝利前夕紀念東平說過的一句話,今天讀來仍有其現實意義。
在《東平短篇小說集》的“題記”里,胡風還提到:
東平為它戰斗、為它獻命了的祖國底明天終于要到來,那一天也就是東平在全貌上和
讀者見面的一天罷。
這個“在全貌上”只可能屬于一個祈使句。事實上,抗戰勝利以后,東平的戰友彭柏山把他未完成的長篇小說《茅山下》在解放區用土紙印刷過一次。1947年周而復主編《北方文叢》,將《茅山下》收入第一輯,并在香港正式出版;1949年8月上海三聯書店又再版一次。但兩次印數都不多,現已成為珍本。
建國初期,不少作家出版了“選集”、“全集”,而未得到文藝界掌權人物青睞的東平,不但沒能“在全貌上和讀者見面”,連選本也沒有一個。直到1953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才出版一本由彭柏山作序的《東平選集》。封面設計成一塊碑狀大理石,滿版灰色云紋,印有彭柏山題寫的“東平選集”四字,簡潔,樸素,既可視為作者的“墓碑”,也可理解為他在文學事業上的“里程碑”。選集印了21000冊,印數在當時不算少。不料1955年胡風事件發生,經手此書的責任編輯、校對、出版印刷人大都淪為“胡風分子”,該書亦因胡風之友“彭柏山作序”而犯了忌,因此牽連到已故作者丘東平,他的作品同樣遭禁了幾十年。直到28年后的1983年1月,上海文藝出版社才將這本《東平選集》重排出版,這次印數為13500冊。此外,同年6月,東平家鄉廣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另一本遺著《沉郁的梅冷城》,印數不詳。
本書編者曾力圖搜齊東平全部遺著,以便展示作者“全貌”于讀者,無奈歷經劫難,未能發表的遺稿固然無從覓得,一些已經發表的也由于戰爭環境未能保存,只得付諸闕如。長期搜求,所得止此,實屬遺憾,端賴今后有心人有所發現,再作補充了。
這里須加說明一點的是,集中《給予者》一文原來署名“集體創作”,收入個人專集是否妥當,曾經有所考慮:從署名人之一的于逢的回憶錄得悉:《給予者》的“主題和人物則主要是由歐陽和山和東平兩人研究確定的,后來由東平在漢口一人執筆寫成,體現他本人的一貫風格,并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他個人的部分經歷和思想脈絡,成為東平著作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不安靜的靈魂》一文中,于逢說得更明確:《給予者》“這篇小說雖是集體創作,但除了扉頁上由歐陽山寫的一段題辭外,完完全全是他(指東平——編注)個人的勞績,徹頭徹尾是他的格調,代表著他最初對于抗戰的觀念和歌頌的”。由于上述原因,把這篇小說收入以“東平”署名的選集中,編者以為是沒有問題的。
二
東平生于20世紀上半葉世界激烈變動的時代,很早就參加了革命,16歲加入中國共產黨,擔任地委秘書;17歲參加海陸豐人民武裝起義,以及保衛紅色政權的斗爭。這時期的戰斗生活,在他后來的作品中都有較為翔實的反映。海陸豐蘇維埃政權失敗后,他偷渡去香港,打工度日,當學徒,做鞋匠,以至捕魚捉蝦……,嘗盡了人間的辛酸。但是苦難的生活,卻使他和高爾基的作品結下了不解之緣。1934年,他向吳奚如談起過:高爾基“喚起了我底理想和力量”,“我也懷著高爾基少年時代的苦力者底心情,寫了不少文稿”。這些最初練筆的文稿,他雖自覺“十分拙劣可笑”,大都扔進了大海,但他后來發表創作心得,論及生活與作品的關系時,往往又是以高爾基作為效法對象的。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他響應黨的號召,為推動國民黨軍隊停止內戰,國共合作,共同抗日,擔任了十九路軍七十八師一五六旅旅長翁照垣的秘書。1932年“一二·八”淞滬戰役中,東平隨翁照垣戰斗在上海閘北戰場,扼守吳淞炮臺。由于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十九路軍被調往福建“剿共”,東平憤怒地離開所在部隊重返香港,開始辦刊物宣傳抗日主張。在《新亞細亞月刊》創刊號上,東平發表了他的處女作《梅嶺之春》。該刊為港英當局勒令停刊后,他到上海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決心獻身于革命文藝事業。這期間,東平寫出了享譽海內外的短篇小說《通訊員》,初發于周揚主編的“左聯”機關刊物《文學月報》第一卷第4期。1934年,魯迅和茅盾應美國作家伊羅生邀約,編了一本“現代中國左翼作家短篇小說集”——《草鞋腳》,收入了東平的《通訊員》。
1935年,東平接受中央特科的工作任務,到日本做十九路軍在日將領的工作。同年三四月間,在東京由十九路軍一位團長的介紹,開始與郭沫若相識:為了聽取郭對其作品的意見,他與郭有過通信來往。在《東平的眉目》一文中,郭沫若從東平兩千多字的長信中摘引了一段后者對自己寫作的“預期”,原文如下:
我的作品中應包含著尼采的強音,馬克思的辨證,托爾斯泰和《圣經》的宗教,高爾基的正確沉著的描寫,鮑特萊爾的曖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塞的又正確又英勇的格調。
見到這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居然對自己有這么大的“預期”,郭沫若不禁既欽佩又有所保留地說,“單這一句話可見得東平的抱負的不凡,而他的詩人氣質是非常濃厚的”。雖然“詩人氣質”云云,頗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調侃意味,但郭沫若畢竟也很理解東平,因為他說,“有這樣的一個偉大的目標,要想達到這個目標的努力所課于東平者的苦悶當然不小”。接著,他還引用了東平信中的話:
我是一把劍,一有殘缺便應該拋棄;我是一塊玉,一有瑕疵就應該自毀。因此我時時陷在絕望中……我幾乎刻刻在準備著自殺。
緊接著郭沫若又說,“這是醉心于‘不全則無’者所共同的苦痛,我自己覺得是很能夠了解”。 “不全則無”(All or Nothing),是挪威戲劇家易卜生1866年所寫劇本《布蘭德》的主人公的一句臺詞,對“五四”之后的中國青年產生過很大影響。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革命者,為了表現不妥協的精神,往往借用這句臺詞。這個憤激語或有人直譯為:“全或無”郭沫若則似乎更恰切而順暢地譯為“不全則無”。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東平對實現藝術創作的“預期”目標所表示的堅決,同他對于人生的執著相一致,他甚至以極而言之的“自殺”云云來為所謂“無”設限,也就不足為奇了,而郭沫若才因此有“很能夠了解”的感覺。不料東平去世后幾十年,有人為了證實他“不是死于日寇之手,而是死于自殺”的流言,竟征引他致郭沫若的長信為證,作出了“一語成讖”的判斷。其實,仔細閱讀《東平的眉目》一文,求實領會郭沫若關于東平“自殺”二字內涵的說明,當會更能看出東平性格的倔強和他的人格光彩。
三
再談談東平和周揚的關系。
前文提及東平的《通訊員》初發于周揚主編的《文學月報》第一卷第四期,足見他們相識于“左聯”時期。該期“編輯后記”對這篇小說有如下肯定的推介文字:“……《通訊員》便是一篇非常動人的故事,這陰郁、沉毅而富于熱情的農民主人公,使人聯想到蘇聯小說中所反映的卷入在‘十月’的暴風雨里俄國農民的性格。”這表明當時周揚對東平文學創作的肯定。而魯迅和茅盾所編的《草鞋腳》選入《通訊員》,在“作者介紹”里是這樣說的:
“東平,是筆名。他是一個共產黨員,曾在蘇維埃區域內做過工作。這篇小說是他的第一篇,也許他只寫過這一篇。在所有現代中國描寫‘蘇區’生活的小說中,這篇是直接得來的題材,而且寫得很好。”
從東平的《通訊員》不免又聯想到有關的一些文壇舊事。就在發表《通訊員》的同期《文學月報》(1932年11月出版)上,還發表了一首署名“蕓生”的詩《漢奸的供狀》,原意是諷刺自稱“自由人”的胡秋原的反動言論,但詩中多有“辱罵與恐嚇”之類的語言。魯迅讀后感到“非常失望”,于當年12月10日,即刊物出版不久,給主編周起應(即周揚)寫了一封信,提出自己的看法。該信先以《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致(文學月報)編輯的一封信》為題,發表于《文學月報》第一卷第五六期合刊上(12月15日出版),后被作者收入1934年3月初版的《南腔北調集》中。1942年延安整風時,毛澤東在《反對黨八股》一文中曾提到此信,并將它列為干部學習文件之一。
這份40年代的整風學習文件,在問世的當年卻曾惹出不小的“是非”。就在魯迅那封信發表不久,1933年2月出版的《現代文化》第一卷第2期上,刊出了首甲、方萌、郭冰若、丘東平四人聯署的文章,《對魯迅先生<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有言》,為蕓生詩中所表現的錯誤辯護,并指責魯迅的文章“帶上了極濃厚的右傾機會主義的色彩”,具有“戴白手套革命論的謬誤”,“是極危險的右傾的文化運動中的和平主義的說法”等等。所以舊事重提,是因為這四人聯署中有丘東平的名字。
四人中,首甲為祝秀俠的化名,他是廣東番禺人,曾為“左聯”成員,后投靠國民黨反動派;方萌,系田漢化名;郭冰若,系阿英化名。只有丘東平用的是真名,由此可見他的“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性格。其實,對于這些化名伎倆,魯迅當時一目了然,他在1935年4月28日致蕭軍的信中說,“……我先前也曾從公意做過文章,但同道中人,卻用假名夾雜著真名,印出公開信來罵我,他們還造一個郭冰若的名,令人疑(心)是郭沫若的排錯者。我提出質問,但結果模胡胡,不得要領,我真好像見鬼,怕了。……我的心至今還沒有熱……”
但是,1934年魯迅編《草鞋腳》時,仍將一年前參加攻擊他的丘東平的作品《通訊員》收了進去,并以肯定的評價向國外介紹,這也許是由于東平用了真名,得到他的諒解和寬容罷。只是在那封四人聯署的文中,祝秀俠、田漢和阿英攻擊魯迅,自有其歷史淵源,不足為怪,但丘東平的參與,又是什么動機呢?用黃源的話來說:“丘東平初出茅廬,與他有什么關系呢?”這里除了為周揚“打抱不平”,大概很難有別的解釋。
但“打抱不平”卻使丘東平一度背上了黑鍋,連他在新四軍的戰友黃源(1941年東平于蘇北犧牲時,為他主持葬禮的“魯藝”負責人)甚至揣測過那篇肇事的《漢奸的供狀》,“十之八九是他(指東平)所寫”。但后來也是黃源本人,否定了先前的揣測,于1975年5月10日寫信告訴樓適夷:“(寫《漢奸的供狀》的)蕓生是丘九是邵荃麟對馮雪峰說的,說丘九是寧波人,黨員,已死。”當1983年版《魯迅全集》第4卷有關“蕓生”的注釋,公開注明為“丘九如”時,東平才不再背寫《漢奸的供狀》的黑鍋。然而,他參加“四人聯署”攻擊魯迅,客觀上卻是一件難以否定的遺憾。所以胡風稱這次東平參加了的抗議只是不顧戰略要求的、有害的意氣的舉動。這里不得不提到的是,據紺弩回憶,魯迅先生下葬的那天早上,他回上海去殯儀館的路上,碰見東平買了塊白布,自己寫上“導師喪失”四個拙劣的字。我以字雖“拙劣”,但無疑表示了東平對魯迅先生誠摯的敬意。
1950年3月14日,開國大典過后幾個月,在北京召開的京津文藝干部大會上,當年發表《通訊員》的周揚,卻公開地把為自己打抱過“不平”的丘東平,和蓄意要打擊的胡風拉扯在一起,鄙薄地說:“他們小集團中間也有為革命犧牲了的東平。為革命犧牲是值得尊重的,但當作作家來看,那死了也并沒有什么可惜。”——以周揚當時的地位來說,這樣鄙薄一位已經犧牲多年,自己本來也了解的戰友作家,應當說是相當輕率的。
也許有人會說:周揚認為東平“為革命犧牲是值得尊重的”,也就是肯定了他是“烈士”嘛!然而周揚的鄙薄態度,使這個“烈士”稱號,后來也被打上了問號,蒙上塵垢。
先是20世紀80年代,出現了一部以東平自殺而死為題材的小說;繼而又有學者、教授信以為真,或是考證,或是編史,通過“自殺”一說,竭力尋找東平身上“尼采思想的影響”,以證實他“思想氣質上不很健康”云云。雖然東平在新四軍的戰友和領導黃源、孟波、章枚、沙地、陳辛人、草明等人,曾群起指正其謬誤,但到21世紀,仍有青年學者在研究“七月派”的專著中,繼續采納“東平自殺”說,實在令人遺憾。2002年8月,筆者曾給一位“七月派”作家評傳的作者寫信,提供了自己手頭保存的有關東平犧牲的資料,并建議他注意避免以人為證,憑空推論的錯誤,要以親見為準,以“東平自殺的彈殼”實證為準。為了澄清“東平自殺”的流言,筆者還寫有一組文字,收入拙著《文途滄桑》中。
四
有必要著重說一下收入本書的題為《并不是節外生枝》的東平寫給胡風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作家的“生活與創作關系”問題,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起,就不斷引起爭論,到21世紀的今天似乎還未理清。東平信中最惹眼的一段原文如下:
對于沒有生活就沒有作品的問題,人們舉出來的例子總是這樣說:高爾基如果沒有在俄羅斯的底層里混過,高爾基就不會寫出那樣的作品,今天的蘇聯,不,今天的世界也就沒有那樣一個高爾基。但有更重要的問題人們沒有提出:俄羅斯當時有多少碼頭工人,多少船上伙夫,多少流浪子,為什么在這之中只出了一個高爾基?高爾基有沒有天才我們不能肯定,但高爾基能夠用自己的藝術的腦子非常辯證地去認識,去溶化,去感動,并且把自己整個的生命都投入這個偉大的感動中是鐵一般的事實。這就要看自己的主觀條件來決定了。在這里,我很高興舉出一個例子:就是一塊磁石說吧,磁石在主觀上決定自己是磁石之后,他就能夠吸收了。不然,對于一塊石頭,鋼鐵也要失去存在的價值!中國的作家,直到今天還說沒有認識生活,沒有和生活發生關系,我覺得這將不免是一種嬉皮笑臉的態度。其實,中國作家(尤其是年青的)早就和生活緊緊配合著了,問題是缺少許多像磁石一般能夠辯證法地去吸收的腦子。磁石和鋼鐵是兩種對立條件的存在,人們要說我是觀念論者也不可能!
以上這段信文被胡風數次引用,因而犯了大忌,使他和東平都遭到了“報應”。
先是在1945年12月出版的《希望》雜志上,胡風用這段話作過“卷首語”;之后1948年秋在《論現實主義的路》這本專著中,他再次引用它。這樣一而再地宣傳這種被周揚等人所指責的“錯誤的思想”,胡風是不會有太平日子過了。1952年11月專門召開的“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上,東平的這段引文被列入批判材料。會上,林默涵、何其芳分別作了重點發言。林默涵指責說,“實在東平的話是錯誤的”,胡風引用東平給他的信,“實際是取消了理論領導,又取消了生活實踐”。何其芳則說:“東平的錯誤當然由東平負責,他如果活著,接受了毛澤東思想,也一定能糾正這錯誤。”
會后,林默涵、何其芳于1953年1月9日和2月1日又分別發表了批判胡風的長文,其中對東平,林默涵如是說:
胡風認為我們的作家早就和生活緊緊結合了,問題僅僅是作家不會吸取生活。他不止一次地引用一位已經犧牲的作家東平的話來宣傳這種觀點。東平說:“中國的作家直到今天[日]還說自己沒有認識生活,沒有和生活發生關系,我覺得這將不免是一種嬉皮笑臉的態度。其實中國[的]作家(尤其是年青的)早就和生活緊緊配合[著]了,問題是缺少許多像磁石一般能夠辯證法地去吸收的腦子。”事實不是如此,我們的作家并沒有早就和生活緊緊相結合,相反地,是普遍地脫離人民群眾的生活,特別是勞動人民的生活。而作家生活的能力,只有長期在生活中不斷地鍛煉才能養成,不深入生活,就永遠不能夠吸取生活。東平說:“俄羅斯當時有多少碼頭工人,多少船上伙夫,多少流浪子,為什么在這之中只出了一個高爾基?”這也顯然是片面的看法,并不是所有碼頭工人都成為高爾基,但高爾基之成為高爾基和他曾經做過碼頭工人、曾經經歷過那樣復雜豐富的生活是分不開的。應該指出,東平的這些意見是片面的,因而也就是錯誤的,而胡風就利用了東平的這些話來宣傳他的錯誤觀點。
林默涵在這里回避了東平提出的問題:為什么這之中有同樣的生活經歷的高爾基的同事們,沒有另外再出一個高爾基?沒有人說高爾基豐富的生活不重要,但是“為什么”在這同一生活中沒有再出另一個高爾基?應該回答的是“為什么”。回答不出“為什么”,怎么能指斥提問題的觀點是錯誤的呢?
何其芳把1952年12月11日在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上的口頭發言轉換成文字:《現實主義的路,還是反現實主義的路?》,其中批評丘東平的這段引文,也還是沒有回答出東平所提出的“為什么”,但仍舊堅持說:“這段話的不正確是明顯的”,“高爾基的成就(中略)說到最后,最根本的條件還是他的生活經驗,他的社會實踐。”“一個作家就必須首先經歷了豐富的生活,然后才有可能有充足的創作原料,然后他的修養也好,創作態度也好:才有用武之地。因此,在種種條件之中,到底什么最根本呢?(中略)不可能是什么別的東西,只能是作家的生活經驗,作家的社會實踐。”
說得似乎是鐵板釘釘不可移易的真理,但卻經不起一些作家、藝術家的創作經驗的反駁。若援引經典作家的例證,可能有人會指責這是“資產階級作家”之例,那就以無產階級的創作家兼理論家何其芳本人為例吧。
何其芳1938年到延安參加了革命,不久到延安郊區幫助農民秋收,后來又去了前方,到了敵后抗日根據地。他到過晉西北,到過晉察冀邊區,到了冀中,和八路軍的戰士和干部一起行軍,一起通過敵人的封鎖線,一起進軍冀中平原,遭遇日本鬼子的“掃蕩”;不斷地夜行軍,不斷地與敵人打圈子;……后來又到重慶蔣管區從事革命文化工作;建國后又參加了歷次政治運動。如果說他沒有豐富的生活,那恐怕真如東平所說:“這將不免是一種嬉皮笑臉的態度。”
何其芳不但有生活,而且深入了生活,他認為自己通曉馬列主義,談論起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更是頭頭是道。按照他的理論,他就應該寫出富有藝術力量的文學巨著來,成為一個中國的高爾基,以證實東平和胡風的理論不過是無稽之談。然而,在1949年底,他卻說出這種使人泄氣的話來:
有一些朋友關心我,問我為什么這幾年來沒有什么創作。我的回答是很簡單的:主要就是原料不足。
生活如此豐富的何其芳,還說“原料不足”,那問題究竟出在何處?
借用東平的話說:恐怕是因為何其芳雖然長期深入在豐富的生活之中(那都是些豐富的革命斗爭生活,既在“之中”,總不能說沒有“深入”吧),卻沒有“能夠用自己的藝術的腦子非常辯證地去認識,去溶化,去感動,并且把自己整個的生命都投入這個偉大的感動中”去。東平說得好:“磁石在主觀上決定自己是磁石之后,他就能夠吸收了。不然,對于一塊石頭,鋼鐵也要失去存在的價值”——主觀上不是磁石的作家,在生活的海洋里四顧茫茫:哪里能找到他寫作的“原料”?年輕時,我曾讀過何其芳的幾本集子,印象較深的還是《畫夢錄》。我不相信何其芳原本不是磁石,但是事實證明,他終于被“消磁”了,因此只能因“原料不足”,再沒有什么創作了!
失去自由、被關在監獄里的胡風仍念念不忘東平這段精辟的見解,1976年到1977年間他在《簡述收獲》的“交代材料”中說:
我們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有著產生優秀作品以及杰出作品的充分的客觀根據。人民生活和斗爭隨時隨地都向作者展示著歷史內容,供你汲取。連國統區都是如此。問題是要你有汲取的內在要求和努力。在抗戰初期,烈士東平就指出過中國作家處在生活中了,現在還說脫離了生活,所以寫不出作品,這將不免是一種嬉皮笑臉的態度;問題是要你有一副像吸鐵石一樣的辯證法的腦子。抗戰中期我曾經又引用在雜文里面。整思想的時候,何其芳責問我:把一個死了多年的同志的這段話又引出來是什么意思?我當時沒有膽量回答他。什么意思?引出來獻給青年讀者和作者,應該熱忱而又嚴肅地對生活環境中的人和普通勞動人民,他們身上就流貫著歷史內容和斗爭要求,都能夠成為創作的源泉和酵母。有這樣的心腸才說得上學習社會,才能開拓通過文藝為人民服務的道路。當然,也同時寫給應該寫出優秀作品的何其芳這樣的革命家們看看當作參考。不過,東平說的“辯證法的腦子”,那是一個臨時用語。不應該僅僅是理智活動,應該是始終不脫離感性活動的,理性和感性結合在一起的實踐精神要求。我用過的,闖了禍的主觀戰斗精神就是指的這個。
胡風對東平的這段遺言始終不忘,并非只是為自己辯護,因為這乃是藝術創作中的根本問題。然而,胡風寄希望于本來“應該寫出優秀作品的何其芳”,卻始終未能寫出優秀作品來,除了令人遺憾外,豈不更值得深思?不過,東平引文所提的“辯證法的腦子”是指“理智活動”。獄中的胡風深怕這一用語會誤導讀者,便在自己的“交代材料”中加以補充,即在創作過程中千萬不能忘記,將生活轉化為藝術作品是個“感性與理性相互結合的活動”。
何其芳自己也并非沒有感覺,他在《散文集》“序”中就坦率說,寫不出什么作品來,“我的心境卻不能用別的字眼來說明,只能叫做難過。這還不僅由于可選的文章太少……但更使我抑郁的還是我發現了一個事實:當我的生活或我的思想發生了大的變化,而且是一種向前邁進的變化的時候,我的所謂散文或雜文都好像在藝術上并沒有什么進步,而且有時甚至還有些退步的樣子。”
何其芳逝世十年后,1987年12月中國社科院文研所舉辦的學術報告會上有學者說,何其芳多次提起他“思想上不斷獲得進步之后,自己的創作沒有相應的進步”,“而且有時還有退步的樣子”。不久,就有人把這種所謂“思想進步,創作退步”的現象稱之為“何其芳現象”,并在一段時間內其所以然更引起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是,何滿子先生對這個現象的真實性表示了懷疑,他以為“世界上二律悖反的現象是有的,但(中略)退步創作和進步思想齊頭并進的理論卻難令人信服。問題恐怕是被稱作‘進步’的那種思想,到底是否真的進步。檢驗的結果,十之八九創作退步和思想退步成比例的一元論的結論,為近乎事實”。看來所謂“思想的進步”不是光靠貼“階級”標簽,不是自稱“我們是辯證唯物主義者”,就可以奏效的,還需要將自己的理論運用到自己的創作中去,需要拿出有藝術力量的作品來,同時還需要自己的理論能讓其他的接受者取得同樣的成果。——然而,以這樣的標準來要求何其芳先生,不得不又落空了!
繼續引用何其芳本人提供的例子:
有一次,一個作者告訴我這樣一個情況,有些年輕的作者這許多年來確實是在下層群眾中工作著,生活著的,因此他們有許多生活經驗,許多材料,但是他們卻組織不起來。當時我是不理解這樣的情況的。我有些奇怪,怎么會有了生活經驗,有了材料,卻組織不起來呢?
確實,不要說何其芳先生“不理解”以至有些“奇怪”,他的一般讀者恐怕也很“不理解”,也很“奇怪”。何其芳批判東平的“錯誤的”、“片面的”創作經驗時,口頭上、文字上都如此斬釘截鐵地說:
觀念形態的文藝作品既然是客觀現實的反映,一個作家就必須首先經歷了豐富的生活,然后才可能有充足的創作原料,然后他的修養也好,創作態度也好,才有用武之地。因此,在種種條件之中,到底什么最根本呢?……不可能是任何別的東西,只能是作家的生活經驗,作家的社會實踐。
馬克思主義者對于任何問題都應作出嚴格的唯物主義的回答。那么,這些年輕的作者有了何其芳所謂的“最根本的東西”——生活經驗和社會實踐,為什么還不能出作品呢?何其芳是這樣回答的,他說:“后來我才想通了”,原來“文藝作品必須善于寫矛盾和斗爭”,人們之所以出不了作品,是與“不善于寫矛盾和斗爭很有關系”。何其芳花了很多篇幅寫哲學講稿,而后總結性地回答:“要解決這個問題,以及要解決其他的創作上的問題,也并沒有什么巧妙的方法,只有學習。不善于寫矛盾和斗爭的原因既然是對于現實的認識不足,那么解決的途徑也就只能是……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學習社會。”其所以不能寫出作品,寫出有藝術力量的作品,“正是我們在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學習社會這兩方面都還很不夠的必然的表現”。
從這種高度的原則性概括來看,中國最能出作品的人首推何其芳先生無疑,因為他手上似乎掌握了能夠寫出體現時代精神歷程的好作品的“鑰匙”。然而,人們的這個正常期望又落空了!相反,倒是被何其芳、林默涵他們斥責過的,發表了“片面的”也就是“錯誤的”寫作經驗的丘東平,卻留下了一些讓讀者可以觸摸到他生活過的那個時代的脈搏,和感受到我們這個民族在抗擊侵略者的戰爭中一股浩然之氣的藝術作品。
這個奇怪現象實在是耐人尋味的。
書信部分總的說來值得重視。曉風整理的丘東平給胡風的20封信,曾刊發過的在外界已不多見,另有4封則是第一次發表,彌足珍貴。所附周行一信,與東平給羅果夫的信相關,所以收入。我只知周行與邵荃麟、丘東平、吳奚如相識,在《七月》2集2期上發表過收入本書的《關于(在抗日民族革命高潮中為什么沒有偉大的作品產生)》一文,還發表過“時評”《關于(華威先生)出國及創作方向問題》和譯文《高爾基論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胡風曾幫他校閱并出版了他翻譯的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1943年桂林版)。40年代他在桂林西北山鄉教書,從日文和英文翻譯了不少蘇聯作家的短篇論文,惜多散佚。抗戰勝利后,在廣州出版不定期刊物《草莽》。廣州白色恐怖期間,文化人士大都逃亡香港,周行病重無法離去,為免遭不測,把手稿寄存鄉下,可惜作者逝世后同樣散佚殆盡。1952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過他零星譯自蘇聯刊物的一本由家屬編成的《作家研究》,共11篇,其中收有法國羅曼·羅蘭的《回憶雨果》。
五
本書第四輯收集了各時期“同時代人回憶中的東平”。作者有郭沫若、胡風、彭柏山、聶紺弩、石懷池等。在許多著名作家中夾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陌生人——石懷池。據了解,他是重慶北碚復旦大學學生,原名束衣人,寫過詩,寫過小說,惜未能充分施展其才華;1945年7月因嘉陵江渡船超載,沒于急流中,未能獲救,時年22歲。對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靳以先生曾作過這樣的評價:“最能顯出他的才能的是理論和批評。……他不發空談,每一個意見都有依據,他絕不信任幻想,也不以自己的好惡為本,他全以多數讀者的意見為意見,根據正確的理論,是非公允,態度嚴肅。一面可以指引讀者,一面也使讀者見到眾人的意向,他不玩弄技巧,批評別人,炫耀自己;他也不站在門戶的私見上,為自己的友人喝彩,抹殺他人的一切。他的頌揚和貶斥全是極其恰當的。所以,他的寫作才能,被許多編者認識,他的作品不斷地在許多刊物和報紙上登載。”石懷池的《東平小論》寫于1944年10月,1946年被胡風刊發于《希望》2集3期,這時作者已經離世。胡風在“編后記”中為這篇評論寫道:“……可以看出他迫近了體現著時代脈搏的現實主義的生命,但因為他的理解還停止在一個最本質的內容面前,一直擱著沒有發表,想不到現在竟兼作對于他自己的追悼了。”
或有讀者會置疑:前面靳以先生對石懷池的評價:“他的頌揚和貶斥全是極其恰當的”,是否包括《東平小論》?評價文字中似乎并未對《東平小論》作出具體的肯定。但實際上讀者有所不知,靳以先生早在1934年就很欣賞丘東平了,因為東平那時就在卞之琳和靳以主編的《水星》月刊上發表過作品。據卞之琳先生回憶:“當時靳以和我十分欣賞東平的散文或小說短作,文章風格似粗而細,似直而曲,節奏快而韻味長。他是全面抗戰開始后在南京一帶真刀真槍打游擊,作戰犧牲,成了烈士。”
早逝似乎久已被人遺忘的石懷池,到了21世紀仍然有人想起了他,真正應驗了靳以先生的評價:他真的具有了“不朽的生命”。只可惜心懷歷史成見的人,其“文學批評方法和批評角度”和實事求是的靳以先生相反,說什么胡風在重慶期間抗擊文壇頹風,石懷池充當了急先鋒,打擊了一些所謂不該打擊的作家;并稱:“石懷池的文學批評方法和批評角度深受胡風思想的影響”。實在應該慶幸石懷池早死了十年,否則按戴有色眼鏡者的邏輯,他也難逃1955年胡風案一劫,最起碼要戴上一頂“胡風影響分子”的帽子。好在,石懷池人雖死而作品猶存,后人正好各自作出評價,是非大致總有公論。
最后抄石懷池的《東平小論》的末幾行,結束本文。
高爾基說:“我們都餓于人間愛。但人在餓著的時候,烤得壞的面包,也是美味的。”東平的作品是有缺點的,但他的更光輝的超過一切的天才的光芒壓過它,它不是“烤得壞的面包”。
它本來就是“美味的”,那么“餓于人間愛”的我們怎能不寶貴地重視它呢?
東平已經死去,但他底晶鋼底雕像永遠活在人民底心里。
“對于純美的人們,讓永遠的記憶長在!”
是的,我們的民族不應該健忘,會永遠記住包括丘東平、石懷池在內的那些“純美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