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成功與制度的失敗

摘要：《席方平》一文借鬼諷人，通過席方平為父伸冤的故事，大體描述了中國古代訴訟制度的基本面貌。從席方平的個案來看，這一制度有其存在的社會學根源，但在實現法律的公正上基本是失敗的。

關鍵詞：席方平；訴訟制度；缺陷

中圖分類號：Ｉ２０７．４１９ 文獻標識碼：Ａ

《席方平》講述了一個英雄救父的故事：席父與里中富室羊某有隙，羊先死，他買通冥使，日夜拷掠席父，痛苦難當。席方平為父到地府伸冤，訴之城隍，羊某懼，內外賄通，城隍以席方平所告無據不予受理。席不屈不撓，一并將其循私枉法的所作所為上告郡司。羊某又向郡中行賄，于是郡司拷打原告席方平，仍發回城隍處重審。城隍將席方平關押起來，怕他再告，遣送其回家。席方平則不肯罷休，再度遁入冥府，將郡司城隍訴至閻王處。閻王拘郡邑對質。二官許以千金與席方平講和，但席方平拒不撤訴。二官于是賄賂閻王。此后開庭審理時，閻王就不容置辯，先打了席方平二十大板。席方平大聲質問自己何罪，閻王置之不理。席方平氣極大叫：“我是該打的，誰叫我沒有錢呢?”這句話刺中要點，閻王大怒，叫他受“火床”的酷刑。半個多時辰，烙得他“骨肉焦黑”，生不如死。閻王問:“還敢告狀嗎?”席方平很倔強，說“大冤未伸，一定要告到底。”并說要將剛才所受酷刑一并告上去。于是閻王就又給他上了“鋸解”的酷刑。雖有行刑小鬼因同情他無辜而手下留情，這一次仍較此前的酷刑更為痛楚，堅強如席方平者也忍不住號叫出來。他終于明白“陰曹之暗昧尤甚于陽間”，知道在閻王這里不能伸冤，就假裝妥協，說“不敢再告了”。閻王于是釋其還陽，席意圖逃走再告，被早有預防的鬼差阻撓。但他已經下定決心到別處去告，入地不能直理，只有上天。于是，他憑著一點靈心不滅，不愿投入富貴之家，不被鬼卒假語蒙騙，直奔天上二郎神處喊冤，途中巧遇上帝的九王子，在其幫助下終于找到二郎神伸冤報仇，羊某及包括閻王在內的各級陰司貪官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席方平以罕見的堅強不屈，通過艱苦的訴訟過程，最終得雪沉冤。小說深刻地揭露了陰間的貪污黑暗，痛罵了陰陽兩界的貪污鬼們。在“避席畏聞文字獄”的清代，蒲松齡用曲筆托名鬼怪之事，影射的卻是現實社會，席方平的個案基本描述了古代中國訴訟制度的運行狀況。本文即試圖對《席方平》故事的背景——中國古代訴訟制度進行社會學意義上的剖析。

一、席家與羊某：訴訟中地位對等而法律上權利義務不平等

席父與羊某有隙而被其告至官府，雙方一為原告一為被告，雙方訴訟地位對等，但在訴訟中所得到的待遇卻迥然相異。當席方平來到陰間時，“其父已收獄中。至獄門，遙見父臥檐下，似甚狼狽；舉目見子，潸然流涕，曰：‘獄吏悉受賕囑，日夜搒掠，脛股摧殘甚矣！’”，也就是說，席父已被官府拘押，并且受到刑訊。而羊某卻安然無恙。這個令生于現代的我們感到不平的現象是否是由于古代中國的法律規定了原被告在訴訟中的不同地位和權利義務呢？答案是否定的。雙方不同的遭遇與何為原告何為被告無關，同一案件證明了這一點：在此后的訴訟過程中，席方平成為原告而羊某成為被告，羊某依然安然無恙，而席卻屢受嚴刑拷掠。那么問題的根源在哪里？其實蒲松齡在故事的開頭就回答了這一問題：羊某是“里中富室”，而席家僅為平常農民。在古代中國特定的社會結構之中，不同的身份決定了他們不能得到法律同等的對待。

中國自秦一統以來就擁有廣闊的國土和廣大的人民，這遠遠超過了在當時的技術手段下政府直接管理所能承受的幅度。因此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中央政府以及地方各級政府機構對于社會只能做到原則上和大體上的控制。皇帝派遣官僚向幾千萬人民征兵抽稅受理民刑案件，必然要尋求握有社會資源的同盟者的幫助，士紳由于其具有的經濟文化諸方面的優勢成為同盟者的首要選擇對象。同時，在標榜以禮治國的古代社會，“儀禮也可以代替行政，因而士紳在基層社會單元中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士紳既可以認為是政府的一個基層政權組織，亦可以認為是社區內部的平民組織而有別于一般的政府機構。” ［1］這些士紳們是政府在地方上的代理人。對于政府來說，得到他們的支持，其重要性遠大于得到一般民眾的支持。在這一背景下，政府必須在各方面給予鄉紳們以優待，法律上自不例外。這些優待有時是明文規定的，如納稅、兵役等，有時是心照不宣的，如官紳在訴訟中的特權。實際上，正如瞿同祖先生所言：“古代的法律始終承認某一些人在法律上的特權，在法律上加以特殊的規定，這些人在法律上的地位顯然是和吏民迥乎不同的。” ［2］這些法律上的特權并不與當事人在具體訴訟中的身份相聯系，而是與他們在社會體系中的地位相聯系。當然，鄉紳們投桃報李，給予政府官員們物質上的好處（賄賂），進一步強化了政府與鄉紳的這種關系，這樣，在鄉紳與普通民眾之間，并與此類似的在影響力不同的大小鄉紳之間，本應享有平等訴訟地位的雙方在訴訟過程中實際上有著不平等的權利義務關系，這是席方平故事的一個基本社會背景。

二、各級官府與席方平：利益上的沖突與一致

席方平為父雪冤，屢次向各級官府上訴。從城隍、郡司直到閻王，各級地方官府紛紛在羊某的賄賂下改變立場，枉法裁判。于是他想向二郎神起訴，途中遇到上帝的九王子，在其幫助下，二郎神接手席方平一案，并最終主持了正義。這里就產生了一個疑問，羊某既能收買各級官府，為何不能收買二郎神與九王子，甚至于最高統治者上帝？或者說，各級地方官員會被羊某收買而枉法裁判，而何以九王子、二郎神獨不能被收買？

以九王子及二郎神獨具善良的人性為理由顯然是脆弱的，因為這不能解釋此前的各級官府為何可以收買。蒲松齡意味深長地回答了這一問題：“世傳灌口二郎為帝勛戚，其神聰明正直，訴之當有靈異。”席方平找二郎神伸冤的理由有二：首先，二郎神是上帝的親戚（傳說中他是上帝的外甥）；其次，他為人“聰明正直”。

“聰明正直”是席方平的假設，如前所述，這一假設并不那么可靠，因為此前被認為同樣“聰明正直”的其他神靈已被證明為虛偽貪婪。席方平更注重的是第一點：他是上帝的親戚。席方平可能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認識到，最高統治者（包括其家族）與自己的利益是一致的，而其它各級官僚的利益與自己的利益是分離的，如果說不是對立的話。

席方平的這種認識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確的。因為它基本上符合中國古代社會的利益格局，在古代中國，皇帝及在其直接控制下的中央政府機關較之地方政府自然地更為關注百姓的利益，這并非基于人性而是基于體制。在家國一體的中國古代社會，皇帝家族是真正意義上的所有者，皇室“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3］天子代天牧民，由于天并非一個實體性的存在，代天牧民其實僅僅是把自己的統治合法化，羊群的真正主人就是天子，而百姓就是天子的羊群，羊群數量龐大，牧場范圍廣闊，于是天子設各級地方官府以幫助自己管理。所有者與管理者的利益存在并不一致：天子要維護自己獨占所有權及由此帶來的利益，為了自己的根本利益，他比管理者更為愛護羊群，而管理者一方面要從所有者那里爭取更多的酬勞，一方面總是試圖在不為所有者所知的情況下從被管理者那里盤剝更多。為了解決這個矛盾，自秦代以來皇權采取了中央集權的形式，將各區域、部門、階層的各種社會活動都置于中央政府的控制之下，從制度上限制和消除了偏異于或對抗于中央的地方獨立勢力的存在，也不允許其它社會階層所擁有的權力超越中央王朝所規定的限度。

但是中央王朝的權力和意志要貫徹和輻射到整個社會，需要載體，離不開一個服務于中央王朝、為執行中央政府政策法令而存在的各級地方政府機構及其官僚。這些機構及其成員在中央政府政令與其利益發生沖突時，亦難以絕對地服從，甚至有意識地拒絕接受中央的權力意志。因此在社會的實際發展中，這種制度上規定統一于而事實上卻偏離于中央皇權的政府各級官僚，構成了中國社會權力結構的第二層次。

這樣架構下的皇權與地方權力形成了一種結構性的不可能完全消除的矛盾，二者的合一和離散關系構成了中國封建社會的一般權力格局的常態，每當中央皇權衰落或無暇顧及時，地方權力層便力圖擺脫中央皇權的控制，甚至進行公開的背叛以謀取自身的利益。司法亦不例外，皇帝更愿意公正執法，也唯恐地方官府循私枉法，為此建立了直訴制度。而地方官吏往往想盡辦法使百姓不能直訴皇帝，在《席方平》故事中就是如此，閻王為了阻礙席的上告軟硬兼施，機關用盡，而九王子和二郎神一旦發現席方平的冤情便立即采取措施為他主持公道，一切都是制度的邏輯結果，與人性的高尚與否無關。

三、刑訊與口供：農業社會的可行性制度設計

《席方平》故事中關于各種酷刑的描述令生于現代社會的我們感到不可思議，從笞打到火床、鋸解，刑罰的殘酷襯托了人性的堅強，讓我們動容欽佩，也讓我們震撼，酷刑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及合理性嗎？雖然我們不愿意承認，但是在古代社會的特殊背景下，答案是肯定的。

技術不發達的古代農業社會里獲取證據的手段遠較今日落后。以勘驗尸體為例，古代沒有職業的驗尸官，只有所謂的“仵作”，這些仵作對驗尸其實幾乎全是外行，晚清的楊乃武一案，正是因為仵作把本來病死的死者死因誤勘驗作被毒死，再加以嚴刑拷打，才造成了冤案。而另一方面，古代的地方長官可以說職責過于繁重，對此《明史·執官志》有如下表述：“知縣掌一縣之政……凡養老、祀神、貢士、讀法、表善良、恤窮乏、緝保甲、嚴緝捕、聽訴訟，皆躬親厥職而勤慎焉。”其中判案僅是知縣工作中的一少部分，他并非是一個全職法官。因此，古代地方官員處理案件的時間不多，但案件卻一點不少。當人民的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隨著歷史的發展變得復雜起來，“縣官詞訟山積”就不足為奇了。例如，清道光年間湖北省襄陽縣知縣阮克峻在一年內處理了九百多件案件。［4］

基于上述理由，古代斷案中如同現代一樣充分調查取證是不可能的，即便枉顧經濟原則大量地投入人力物力，這種取證也是必將費時費力而收效甚微。另外，為了取證而長期羈押訴訟參與人，也將導致他們生計的難以維持。取證制度必須設計得迅速高效才能保障社會的順利運行。相對而言，最簡便易行又能保證一定準確性的證據就是口供。

因此古代社會中口供的作用非常大，口供就是證據之王。唐代的時候，犯人招供已是定罪的充分條件，唐律規定：“若贓狀露驗，理不可疑，雖不承引，即據狀斷之。” ［5］發展到清代，口供成為定案的必要條件。《大清律例》有：“強盜、命案，證據以明，被告不吐實情，準用夾訊”的條文。［6］這就從側面說明要定罪，沒有犯人認罪口供是不行的。而作為犯罪嫌疑人，一般是不愿意自己認罪的，那么刑訊就成了獲取口供最重要的手段了。

但是古人也認識到，刑訊會造成屈打成招，所謂“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因此刑訊應當有適當的度。為此，古代中國的立法者們詳盡地規定了拷掠的各種實施細則，如刑具、刑重、施刑程度等。① 可以說，這些細則如被遵循，應當能在侵犯當事人人身及追求案件真實之間達到一個尚可忍受的平衡，這也是古人無可奈何的選擇。

在《席方平》故事中，我們可以發現，與訴訟主體的權利義務制度、上訴及直訴制度相比，最能體現訴訟制度合理性的恰恰就是刑訊及口供制度。席方平父子與羊某在訴訟中受到不同的待遇，席對此無可奈何，席方平在屢次上訴均被駁回，在上訴路上遇到九王子純屬巧合，起作用的是運氣而非制度的邏輯發展。然而，席方平經歷了刑訊的考驗而沒有放棄，因為他不愿意出具供狀，這就為他此后的平反昭雪提供了可能，閻王對此也無可奈何。口供制度的有效性由此可見一斑。然而，令人扼腕的是，本不應受刑訊的席方平受到了刑訊，本不應適用的酷刑被適用，而作為另一方的羊某卻絲毫無損，這恰恰說明，相對合理的具體制度在結構性的失衡中也難以平穩運行。

四、結 語

以護民愛民、公正執法為標榜的古代訴訟制度，本身即存在大量不公正的內容，而其相對公正的部分由于其主體性的結構失衡，在中國古代社會這一特殊背景下的運行過程中也變得面目全非，形式上的公正卻導致了實質上的不公正。同時，由于古代訴訟制度是根基于本體性的中國傳統社會之中的，在傳統的社會結構未崩解之前，訴訟制度本身的自我進化完善不能解決結構加于它的本源缺陷。制度缺陷造成的不良后果，最終只有通過制度外的因素予以解決。在《席方平》故事中，這一制度外的因素就是堅強的英雄席方平不屈不撓的抗爭。因此《席方平》實質上是一個悲劇，它以英雄對罪惡的反抗，凸顯了無力反抗的普羅大眾在一個悲劇時代所必然面臨的悲慘命運，英雄的勝利恰恰說明了制度的失敗。正如蒲松齡在故事末尾意味深長地總結：“人人言凈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來，又烏知其所以去；而況死而又死，生而復生者乎？”嗚呼，雖有席生，卻無凈土，其奈蒼生何！

參考文獻：

［1］王申賀.中國農村社區主權階層的歷史透視［Z］.http://www.92q.net/Article/

lunwen/lun1/200602/701.html.

［2］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A］.瞿同祖法學論著集［C］.北京:中國政法

大學出版社，2004.

［3］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C］.

［4］郭成偉，田濤.明清公牘秘本五種［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5］唐律疏議·斷獄［M］.

［6］大清律例·斷獄［M］.

（責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