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的“舉子”與無奈的“小職員”

摘要：對于蒲松齡與莫泊桑而言，“痛苦”是兩位作家共同的人生體驗，一個屬于精神（蒲松齡科舉屢屢失利的精神煎熬），一個則屬于肉體（莫泊桑從年輕時就倍受病痛的折磨，生命的最后十年尤甚）；而從他們小說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來看，一個多是落魄的“舉子”，一個則是無奈的“小職員”；在表現他們的生活時，一個多充滿著幻想的浪漫主義色彩，一個則采用了寫真的現實主義手法。

關鍵詞：蒲松齡；莫泊桑；舉子；小職員

中圖分類號：Ｉ２０７．41文獻標識碼：Ａ

引言

莎士比亞的一切劇本中都有一個主人公，他不把那人的名字放在登場人物之列，但觀眾在幕落時就會知道他的存在和重要性。這個主人公就是生活。

——（俄）別林斯基《別林斯基論文學》

我們知道，社會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這其中與作家的自身的生活經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同為“短篇小說之王”，東方的蒲松齡和西方的莫泊桑，都在文學史上為我們塑造了許多具有典型意義的鮮明的藝術形象，但當我們仔細梳理這些形象的時候，會驚奇地發現：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舉子”的形象是比較突出的；而在莫泊桑所創作的短篇小說中，“小職員”的形象則更加引人注目。雖然在他們各自的小說中此類題材的小說篇目并不太多，但卻是一個很重要的主題。那么，為什么“舉子”、“小職員”這樣倍受蒲松齡與莫泊桑的垂青，筆者以為這與蒲松齡和莫泊桑各自的“生活”有不可分割的聯系，因為他們曾經是這些人物中的一員，熟悉這些人物的生活，能夠真切地體會他們的情感，寫他們分明是寫作家“自己”，于是，“舉子”與“小職員”成為了各自深深的寄托，并散發出特別深刻而獨特的思想光芒。

一

人間最動人的心弦的作品，總是痛苦的產物。

——（法）紀德《背德者》

翻開《聊齋志異》，將近500篇的短篇小說，其思想內容主要體現于四個方面：其一，暴露現實社會政治黑暗，同情人民的反抗斗爭；其二，抨擊科舉制度的弊端和危害，希冀整肅文場；其三，謳歌男女情事，寄托人生美好理想；其四，反映清初時事，宣泄民族情緒。這其中與蒲松齡幾乎相伴一生的便是“科舉”，因此反映“科舉”內容的篇章最為引人注目，因為這內中的酸苦他最為了解，感慨也就最為深切。

我們知道，科舉制度興起于隋唐，是統治階級用來選拔和造就本階級需要的人才所建立的一套制度，在初期曾對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起到過積極的推動作用，但到了明清時代，其弊端越來越顯，使許多學子成為了科舉制度無謂的犧牲品，科舉制度也越來越成為了束縛知識分子的利器，幾乎完全喪失了它選錄人才的積極意義。

為了尋找蒲松齡小說中反映“科舉”的因由，我們有必要把蒲松齡的生活經歷作一個簡單的回顧：蒲松齡生于明末，長于清初，出生于一個“書香”家庭，可其祖上科名都不顯。其上輩雖說“科甲相繼……而稱望者，往往指屈之” ［1］，到了其高、曾祖輩不過是廩生、癢生，其祖父卻連個秀才也不是，其父蒲磐后來被迫棄儒經商（可以看出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終生也不過一個老童生。于是其父蒲磐就把獲取功名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其子身上，而蒲松齡因為聰穎好學成為了他最重要的寄托。蒲松齡也不負眾望，在19歲那年，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振一時。但就在他前途一片光明之時，此后卻屢試不第。直到63歲時，方才忍痛抱憾從科舉路上退了下來，其間，蒲松齡一共考了10余次；最后終于在71歲時才援例貢生。蒲松齡一生除一度游幕蘇北（31歲時，曾應聘為寶應縣知縣孫蕙的幕賓，因為準備“科舉”不及一載便返回），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設帳教學（其中在王村畢際有家教書長達30年）和準備科舉。由此可見，“科舉”幾乎成為了蒲松齡一生中最重要的內容，可以說，蒲松齡一直以“舉子”的身份行走于社會之上，年復一年地體驗著“科舉”帶給他的傷痛。高爾基說：“藝術家首先是自己時代的人，是自己時代的悲喜劇的直接觀看者和積極參與者。”是的，蒲松齡就是通過其塑造的“舉子”形象，真實地反映了清初“讀書人”最為原始的生活。

蒲松齡對于通過科舉以求功名是十分重視的，對于科舉，蒲松齡始終是痛苦的，一直掙扎于希望與失望中，科場生涯幾乎消磨了他的終生歲月，但是，結果卻毫無所得，只給他留下了一段辛酸和不平的回憶。于是他怨恨，同時他也在不停地期待。所以，當他以按捺不住的憤怒心情去描寫科場的種種黑暗時，他的揭露變得非常深刻，諷刺也異常辛辣。從蒲松齡的經歷中，我們知道，他一生久困場屋，備嘗被黜苦楚，對科場之腐敗，試官之昏聵，有切膚之痛。所以每言及此，往往感慨萬端，不能自已。在蒲松齡48歲時，參加鄉試因“闈中越幅”而被黜，友人關情慰藉，于是他憤而賦《大圣樂》詞以志之，其中有“覺千瓢冷汗沾衣，一縷魂飛出舍，痛癢全無”。51歲那年，蒲松齡又因病未獲終試而被黜，再寫《醉太平》以志之：“……伴崛強老兵，蕭條無成，熬場半生。”直到73歲，縣令贈匾，賓朋致賀，他仍作《蒙朋賜賀》詩：“落拓名場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頭。腐儒也得賓朋賀，歸對妻孥夢亦羞。”所以說，蒲松齡對自己一生未第，一直耿耿于懷。而這種積聚于心底的“深厚”情感在《聊齋志異》的《三生》篇中表現的最為明顯。此篇寫名士興于唐，應試被黜，憤懣而死，于是乃于輪回中報復考官。作者在篇末這樣議論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而此種“怨毒”之情，也是作者蒲松齡自己真實心態的充分體現，興于唐的身上我們分明看到了蒲松齡極度痛苦的面影。于是，作者對科舉的憤懣不平，首先發泄在了對科場的是非顛倒與考官的衡文不公上。在他的筆下，試官們是一群徇私舞弊、不學無術的草包。在他們的主持下，考場變成了金錢的交易所，往往“黜佳才而進凡庸”。在《三生》中，那些落第的士子，“憤懣而卒”者，數以千萬計，他們聚集于陰司告狀，要挖掉試官的雙眼，“以為不識文之報”。而《賈奉雉》中，那個“才名冠一時”的賈奉雉，屢試不第，后來聽取了別人的勸告，在落卷中“集其葛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用以應考。不料這些本來狗屁不通的“爛文”，竟被試官看中，居然高中經魁。當賈奉雉又閱其舊稿時，為其不通而萬分羞慚，“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于是乎，唾棄了已到手的科舉功名，而遁跡山林。作者指出，試官評文，恰與常人相反，是“小慚小好，大慚大好”，愈是不通、無法見人的文章，愈被試官目為上品。試官之不通，于此可見。到了《司文郎》中，作者對試官的嘲諷更是淋漓盡致。作者寫了一個雙目失明的和尚具有用鼻子來鑒別文章的特殊本領，只要在他面前把文章燒掉，他便會嗅出文章的優劣。毫無真才實學而又目中無人的余杭生拿來自己的文章要和尚品評。和尚嗅了紙灰，“咳逆數聲”，說：“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膈；再焚，則作惡矣。”不料考畢放榜，這個余杭生竟然高中。和尚大為感嘆：“仆雖盲于目，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原來主考官就是余杭生的“恩師”。這樣看來，蒲松齡的一生不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揭露科場黑暗的同時，蒲松齡還飽含辛酸寫出了科舉取士給舉子們所造成的種種的悲劇。其中《葉生》頗具代表性。《葉生》中的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曾受到過縣令丁乘鶴的賞識，但在鄉試時卻屢試不中，半生淪落（這多像作者蒲松齡自己呀），最后郁悶而死。死后，魂從知己，教育其子連中三元。在小說的最后作者借葉生之口說：“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愿亦足矣。”作者正是借葉生形象，來抒寫自己心中之壘塊。馮鎮巒評云：“人讀《相如傳》，本司馬自作，腐遷取之，以入《史記》。余謂此篇即聊齋自作小傳，故言之痛心。” ［2］聯系蒲松齡一生遭際，馮評可謂切中要害。其他如《于去惡》中的陶圣俞和于去惡、《三生》中興于唐、《素秋》中的俞慎和俞士忱、《褚生》中的褚生等，所有這些人物，個個都具真才實學，卻屢困名場。在這里，作者對他們投注了極大的同情。

此外，蒲松齡還通過嘲諷讀書人的精神境界極端空虛和庸俗，而反映科舉制度的腐朽沒落。《王子安》寫書生王子安久困場屋，一日醉后，夢見自己被點了翰林，“自念不可不出耀鄉里”，便“大呼長班”。醒來才知道原來是狐貍捉弄他。《苗生》則寫猛虎化成的苗生同一伙考生歡聚；考生們互相背誦在考場里寫的文章，彼此吹噓。苗生頗不耐煩，考生們仍然誦贊不已，“苗厲聲曰：‘仆聽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頭對婆子讀耳，廣眾中刺刺者可厭也’”。并且伏地化虎，“撲殺諸客，咆哮而去”。對于這些庸俗、酸腐的讀書人，作者或冷嘲，或怒罵，甚至幻想由一只猛虎把他們盡數吃掉，反映了蒲松齡對不求實學、一味追逐功名利祿者的極度憎恨。

總之，由于蒲松齡與科舉八股打了一輩子的交道，對此他有著比常人更為豐富的閱歷，有著飽嘗酸甜苦辣的深切體驗，更由于蒲松齡細致入微的觀察力，使《聊齋志異》在描寫科舉、表現舉子方面，達到了相當的深度。同時，這些題材長久地縈繞在作者之心頭，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故當他在進入創作狀態時，往往筆端飽含感情，或借小說中的人物之口，傾吐自己的郁結與憤懣；或在小說中某些人物形象身上，寄托著自己的身世之感。因此，《聊齋志異》中這類題材之所以能打動讀者，富有藝術感染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此。

二

生活得最有意義的人，并不就是年歲活得最大的人，而是最生活最有感受的人。

——（法）盧梭 《愛彌兒》

莫泊桑只活了43歲，真正的創作生涯也只有短短十年左右的時間，在這期間，他除了創作了《一生》、《漂亮朋友》等六部長篇小說外，還創作了300余篇的短篇小說，被譽為“世界短篇小說之王”。他的短篇小說所描繪的生活極為廣泛，實際上構成了十九世紀下半期法國社會一幅全面的風俗畫。在他的作品中，主要包含了三個方面的內容：其一，普法戰爭（年輕時他曾親身參加過這場戰爭）；巴黎小公務員、小職員生活；諾曼底地區鄉鎮的風光和軼事。在這其中小公務員、小職員的形象塑造最為出色、出彩。這可以說與他的生活、與他細致入微的觀察有關。

莫泊桑生于法國西北部諾曼底省的一個沒落貴族家庭。莫泊桑在諾曼底的鄉間與城鎮度過了他的童年，普法戰爭爆發后，莫泊桑被征入伍。在軍隊里擔任過文書與通訊工作。戰后退伍，由于家庭經濟的拮據，莫泊桑先在海軍部任小職員，7年之后，又轉入公共教育部，任小職員達3年。而這近十年的小職員生活，為他日后的寫作積累了豐厚的素材。由于莫泊桑長期作為小資產階級中的一員，他熟悉中下層人民的生存環境、生活狀況、思想感情和精神狀態等各個方面，對他們的痛苦和愿望有深入地體悟。因此，他對這個階層的人物雖不免諷刺和嘲笑，卻又對他們的苦難深表憐憫和同情。“小說中飽含憎恨與憤怒的痛苦譏笑，要比幽默大師的歡笑聲更為響亮。莫泊桑像福樓拜一樣揭露庸俗習氣，并且對備受這種庸俗習氣之害者的悲慘孤獨處境深深表示同情。” ［3］而這方面的最出色的短篇主要有：《一個巴黎市民的星期天》、《一家人》、《騎馬》、《珠寶》、《我的叔叔于勒》、《勛章到手了》、《保護人》、《傘》、《項鏈》、《遺產》、《散步》等。可以這樣說，對于小職員、小公務員的人道主義同情，是莫泊桑這類題材小說的思想核心。雖然這其中不乏諷刺與嘲笑，但對他們作者基本上抱憐憫的態度。

在莫泊桑看來，這些公務員實際上過著一種“監牢”般的生活，因為他們每天早晨上班，“走的是相同的路，在相同的時刻，相同的地點看著相同的趕著去辦公的人，每天晚上，循著相同的路線回家，又遇著那些他親眼看著蒼老下去的相同的臉”（《一家人》）；或者是：“時候雖然還不到十點，那些從巴黎各區的角兒里匆匆而來的部員們，竟像一陣波浪似地涌進了海軍部的大門，因為元旦已經很近了，那正是部員們賣力和晉級的日子。……每一個部員都鉆到他的辦公室里了，和那些先到的同事們握過手，脫下了身上的圓襟小禮服再穿上辦公的舊衣裳，然后坐在自己那張桌子跟前，望著那些堆在桌上等他處理的文件。隨后，人都走到附近的辦公室去探聽新聞。首先探聽的是科長是否到科，他的臉色是否高興” （《遺產》）；而在他的小說《騎馬》和《項鏈》中則寫出了他們為了出風頭而弄巧成拙、自食其果，表現了他們可憐兮兮的虛榮心；在《我的叔叔于勒》和《傘》中則諷刺了這類家庭的寒酸相和勢利眼。莫泊桑就是通過這些作品，深刻揭露了世態炎涼的社會現實和官僚機構里腐敗昏聵的作風，諷刺了小職員的自私虛榮和爾虞我詐。作者通過大量關于他們刻板、庸俗生涯的細節描繪，把矛頭直接指向了這些幻想爬上更高位置的中下層小職員的內心，而曾經以沒落貴族的地位為起點遍嘗沒落生活味道的他，對這一階層的虛偽虛榮本性有著滲透到骨頭里的反感，同時又有一絲擺脫不掉的“留戀”，所以表現他們時極為矛盾。

莫泊桑就是這樣從人的自然正常生活的觀念出發，寫出了這些“行政牢房”在人身上的扭曲和異化，并寄予同情，體現了他短篇小說所散發出的人道主義的色彩。

三

在我本人心目中沒有誕生和沒有成熟的東西，我沒有看見，沒有觀察到，沒有深切關懷的東西，是我的筆桿接近不了的啊！我有（或者曾經有）自己的園地，自己的土壤，就像我有自己的祖國，自己家鄉的空氣、朋友和仇人，自己的觀察、印象和回憶的世界——我只能寫我體驗過的東西，我思考過和感覺過的東西，我愛過的東西，我清楚地看見過和知道的東西，總而言之，我寫我自己的生活和與之常在一起的東西。

——（俄）岡察洛夫《遲做總比不做好》

列夫·托爾斯泰曾說：“真正的藝術作品只偶爾在藝術家的心靈中產生，那是從他所經歷過的生活得來的果實，正像母親的懷胎一樣。”是的，蒲松齡筆下的舉子與莫泊桑筆下的小職員就是他們所經歷的生活所得來的果實。正是他們所經歷過、所以體驗特別深刻，感受才如此的強烈。

舉子與小職員是蒲松齡和莫泊桑孕育出的嬰兒，對于他們兩位作家都表示了深深同情與憐憫，但“舉子”的身上更多地浸透了蒲松齡自己的影子，更注重于作家自己內心的體驗，并且在描寫時往往有意將幻異境界和現實社會聯結為一體，使《聊齋志異》反映舉子的諸篇既馳騁于天外，充滿濃郁的浪漫氣息，同時又立足于現實，蘊涵特別深厚的生活內容；而其中的故事情節，大都委婉曲折，很少平鋪直敘；反觀莫泊桑所塑造的小職員，卻更多體現了周圍人的常態，作家更加注重于敏銳的觀察，在人物的描繪上，不追求色彩濃重的形象、表情夸張的面目、驚天動地的生平與難以置信的遭遇，而如他在《論小說》中所言，致力于描寫“處于常態的感情、靈魂和理智的發展”，而小說的情節大多以日常生活為內容，平淡準確的像實際的生活一樣，沒有人工編造與臆造的戲劇性，不以驚心動魄的開端或令人拍案叫絕的煞尾取勝，而是以一種真實自然的敘述藝術和描寫藝術（細節）來吸引人、打動人。

蒲松齡與莫泊桑早已離我們遠去，但他們所創造的“舉子”與“小職員”卻始終閃爍在文學的天空，這是他們對世界文學的巨大貢獻。當我重新走近這些已久遠的形象時，依然這般清晰，這般鮮活，這般魅力四射，仿佛在聆聽作家的情懷，觸摸那個時代特有的心音。

這幾日，一直與舉子和小職員感同身受，品嘗他們的喜怒哀樂，感慨他們的遭遇，時不時眼前浮現他們孤獨的、可憐的面影。夜已深，周圍很靜，思緒的野馬正好撒野，拉拉扯扯寫上以上文字算是對東西方兩位短篇小說之王的深沉的遙祭。

參考文獻：

［1］（清）蒲松齡.蒲松齡全集［M］.盛偉編.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2］（清）蒲松齡.聊齋志異（三會本）［M］.張友鶴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法）M·雅洪托娃等.法國文學簡史［M］.郭家申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