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9 文獻標識碼:A
一
在《聊齋志異》中,《田七郎》算不上膾炙人口的名篇,已經出版的幾個選本大都沒有選它。這一方面是由于它敘寫的是現實人生的故事,不如那些瑰麗綿密的狐鬼花妖故事奇妙有趣,作者雖然也習慣性地添加了點虛幻之筆,如主人公田七郎有柄“購諸異國”的寶刀,見惡人則“自騰出匣數寸許,錚錚作響,光閃灼如電”,但卻不夠新穎,藝術功效甚小,沒有給這篇小說增添多少異彩和魅力。
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方面,它敘寫的是一個受恩報恩的故事:貧窮獵戶田七郎秉性正直、廉潔,不輕受別人的錢財,受到了別人的恩惠,必定要償還報答的。富家公子武承休羨慕其人品,千方百計地要與之結交。田七郎表現得非常冷漠,屢屢拒絕接受武承休的各種饋贈,不占其分文的便宜。一次,田七郎與人為獵物發生爭執,失手打死對方,被關進牢獄。武承休出重金買通官府和苦主(被打死者的家屬)將他解救出來,對他是有恩的。后來,武承休家為叛逃的惡仆與有權勢的官宦人家發生仇隙,縣官徇情枉法,公堂上重杖打死武承休的年老叔父。田七郎先是殺死了叛主的惡仆,隨后殺死了武承休的仇家和徇情枉法的縣官,自己也自剄而死。這類受恩報恩的故事在中國古代并不少見,并且都視為一種美德,舍命報恩更是一種可歌可泣的崇高行為。所以過去時代的評論家對田七郎都是大加贊賞的。馮鎮巒說:“一介不取,大圣賢;一飯不忘,大豪杰。若在俗人,與之唯恐不多;既受,視若應得。若七郎者,真令人可愛可敬。”但明倫說:“彼七郎者,問其業,則獵者耳;睹其貌,則豸區目蜂腰耳,觀其服則膩袷衣、皂犢鼻耳。知名士見之,必且鄙夷不屑與言矣。迨觀其取與不茍,內外如一,其事親也如此(指孝順母親),其交友也又如此,一片赤心,滿腔熱血,此皆博古通今、摛華染翰、弋取聞譽者所不敢為,不能為,不肯為者,然后嘆天下知名士何太多,如七郎者又何太少也!”這是贊賞小說主人公品行之崇高可貴,也就是闡揚了小說的勸世意義。然而,在現代人的觀念中,“一介不取”固然不失為高尚,依然是一種美德,而“一飯不忘”,以至于舍身報恩,則未必值得稱道了。所以評論者對此篇多持保留的態度,認為其中含有庸俗的報恩思想,或曰封建意識,有其歷史的局限性。
二
無論是古代評點家的肯定,還是現代評論者的局限論,都是執著于田七郎的舍身報恩的行為,而忽略了這篇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田七郎的母親。這位老婦人的形象,著墨不多,卻至關重要,可以說是全篇的命脈、精髓之所在,參透了這個形象的存在意義,才能夠參透小說文本的真正題旨。
這位老婦人對兒子約束甚嚴,從一開始便不愿意讓田七郎與富有的武承休結交,不讓接受武承休的一切財物,甚至把武承休殷勤來訪當面斥責為“大不懷好意”。武承休極愿結交田七郎,是看中了田七郎的人品,可共患難;想給予田七郎一些資助,是看到田七郎家境貧寒,在當時不會料到后來會發生什么大禍,以圖報于田七郎,更說不上有什么惡意。這位老婦人何以如此嚴峻地拒之門外?其中的緣故就表露在她教導兒子的話語中:“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無故而得重賂,不祥。”這里面有兩層意思。前兩句是說在社會交往中,接受了人家的財物是要償還的,受了人家的恩惠便承擔了分人憂、急人難的道德義務,否則便是忘恩負義了。武承休搭救田七郎出獄之時,并沒有存心圖報于將來自己危難之際,但當時武承休遭到了危難無計可施之時,未見田七郎來慰問,便很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幾分怨意:“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田七郎母親后面的幾句是說社會上存在著貴賤、貧富的差別,富人可以憑著財物盡朋友之義,酬答知己之恩,而貧人家徒四壁,可憑借的只有個人的身軀,必要時要付出性命的。當田七郎被官府捉進牢獄時,武承休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便將田七郎解救出來。當武承休遭到仇家、縣官的迫害無計可施之時,田七郎除了挺身而出,豁上性命報武承休救助之恩,還能有什么辦法?現實就是如此的嚴酷。嚴拒兒子與富人發生交往,拒絕武承休的一切饋贈、資助,也就是避免承擔分人憂、急人難的道德義務。也正由于此,當田七郎被武承休搭救出獄時,兒子免遭刑罰,母子又得團聚安然地生活下去,應當說是幸事,她卻立刻意識到了其中蘊蓄的不幸:兒子的命運,自然也連帶著她的命運,從此拴在了別人的命運的紐帶上。她不只是喜,其中還有憂,只能無奈地祝愿恩主一生平安,從而自家平安。她對兒子說:“子發膚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愛惜者矣。但祝公子百年無災患,即兒福。”然而,她所擔心的不幸,還是不幸地發生了,也就只好讓兒子去舍身報恩了。賢哉,母也;悲哉,母也!
有了這樣一位賢母的形象,這篇小說的主題雖然是田七郎受人恩、急人難、舍身報人恩的故事,而且寫得頗壯烈,但卻不再是單純地謳歌舍身報恩的德行,在整個事件的進程中幾乎處處顯示著舍身報恩實屬無奈的悲劇性。這位獵人的母親不讓兒子與富有的武承休結交,接受人家財物,原是不讓兒子負有分人憂、急人難的道德義務,避免發生要為人家效力賣命的事情。他們是自食其力的貧窮之家,不具有與富有的人家相對等的交往條件,也不愿意白白地受人家的恩惠,喪失人格,受到忘恩負義之毀。她竭力使兒子避免與富人結交,卻沒有能避免掉;竭力使兒子免蹈為報人恩而舍身之不幸,終于沒有逃脫掉,原因就在于貧窮,抗拒不了現實加予他們的命運,不得不承受不愿意承受的東西,不得不去做不愿做的事情。譬如說,如果田七郎不與人爭獵物失手打死人,或者雖然遭牢獄之禍,但有條件能夠自救自贖,那就用不著靠武承休搭救,被動地接受其恩惠了;不承受武承休的救助脫獄之恩,也就不負酬報的義務,即便需要盡朋友之義,也不必舍身以赴了。這么,小說便顯示出了受人恩惠的另一種內涵:田七郎為報武承休之恩而舍身以赴,既是自愿道德行為,這在他被武承休搭救出之日就已做了這樣的思想準備,這就是田七郎之母所說“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的實際含義;又是勢不得已而盡其道德義務的無奈之舉,既然受到過人家的救命之恩,便只能舍身以報之了,骨子里是非常可悲的。這篇小說展示的就是這樣一幕意蘊深沉、發人深省的社會悲劇。
三
清人何守奇評點此篇說:“如讀刺客傳。”他所說“刺客傳”,指的是司馬遷《史記》中的《刺客列傳》,其中敘寫的是春秋戰國時代幾位受人(有地位者)知遇、為之舍身刺殺其仇敵的壯士。他們行事的背景、意義并不完全相同,有的關乎國家利害,有的只是個人恩怨,結果也不一樣,有成有敗。司馬遷為他們立傳,表彰的是他們感知遇、重然諾、不惜舍身的人格精神,如其論贊所說:“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立意皎然(正大光明),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古代讀書人大都讀過《史記》,讀這篇《田七郎》而聯想到書中記載的幾位刺客的故事,生出“如讀刺客傳”這種感覺,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何況小說作者在篇末“異史氏曰”里就為稱贊田七郎自剄后僵臥的尸體猶能崛起殺死惡官,而惋惜荊軻刺秦始皇未成功:“七郎者,恨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荊卿能爾,千載無遺恨矣。”
與這篇田七郎的故事頗為相似的是聶政的事跡。聶政為避仇隱身齊國,以屠為業。嚴仲子與韓相俠累結仇,恐遭殺害,想先刺殺俠累。聽說聶政是位勇士,不遠千里與之結交,奉上近百金為其母祝壽。聶政以有老母在,不敢許身,堅持不受,嚴仲子不勉強,盡賓主之禮而去。聶政的母親壽終,聶政念仲子知遇之恩,仗劍至韓國刺死了俠累;怕人認出,又自毀其面,剖腹而死。有研究者提出兩者的相似有:主人公的身份,一為獵戶,一為屠戶,都是貧困中人;授恩者都是有資財的人,主動來結交,以財物相資助;中間都有一位老母,形成一定的阻礙和波折;最后都是主人公刺殺恩主仇敵而后自殺,還被暴尸多日。故事情節上相似,表明兩者有內在的關聯性。
蒲松齡讀過《史記·刺客列傳》,這篇故事結末“異史氏曰”提到了荊軻,正文中田七郎說其寶刀“殺人未嘗濡縷”,是化用《荊軻傳》中敘燕太子丹贈予荊軻的匕首“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之語。蒲松齡結撰小說故事頗多襲用古小說的故事模式或采用部分情節,乃至引起魯迅的誤解,說他是“殆撫古而又諱之”。依據這樣一些情況,可以認為蒲松齡作這篇小說是沿用了聶政故事受恩與報恩的情節模式。不過還得補充一點,就是這種襲用是基于他意識到了社會交往中賜恩與報恩的實際利害關系,要對《刺客列傳》所稱頌的、并為后世人崇尚的“士為知己死”的恩報觀念提出質疑,所以也就只能采用這種恩報模式。
《田七郎》用了與《刺客列傳》相似的故事模式,其中所敘人事內容、意旨卻甚為不同。施恩者武承休并非政治中人,求田七郎不抱有以相知之情和助以財物換取為自己效力賣命的功利目的;田七郎是位安分守己的貧窮勞動者,沒有急待獲得知遇而能有所作為的心思,受恩是被動的、無奈的。這就將恩報問題移到了一般的社會交往關系中,更具有普遍性。田家曾經不肯與富家公子結交,拒絕武承休的多種方式的資助,是意識到受人知,受人恩,正如世間借錢還要還債一樣,便成了負債的一方,終究是要償還的,而且附加上情義的因素,償報就會超越財物的價值,乃至要付出性命。后面田七郎被動地受到了武承休搭救出獄之恩,成為道義上的負債者,也就只好無奈地舍身報武承休之恩了。雖然這里面也有著些許抗惡鋤奸的意思,卻是附屬的成分,小說著重表現的還是田七郎被動的受恩,報恩有著受道義強迫的無奈性,情節便自然地顯示出這樣道義背面所隱含的意思:“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本身就意味著使受恩的一方帶上了一副道德的枷鎖;在存在著富貴、貧賤差別的現實社會中,施恩者多富貴中人,受恩者多貧賤人,而用以為報的也有所不同,“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義”指的是行為,而且特別重在舍身以赴,這就更成為不平等的交換了。這就是這篇小說傳達的發人深省的社會哲理。
在中國古代史籍、小說中,恩報故事層出不窮,雖然具體情況有多種多樣,施恩者并非都懷有圖報之心,受恩者報恩的方式、后果也不一樣,不可以等量齊觀,但大都是以“一飯之恩必酬”作為首先準則,舍身報恩更成為謳歌的對象。蒲松齡結撰的這篇山野小民的恩報故事卻迥然不同,不是單純地頌揚舍身報恩,它著重表現的是主人公的受恩報恩是十分無奈的:受人恩是由冷拒到既成事實,舍身報恩是迫于道義不得已而付出性命,也就具有了悲劇的性質。其中最為關鍵的是,故事伴隨著主人公之母的說明,提示出了“受人知者分憂,受人恩者急人難”這條千百年來所崇尚的道德準則深層的意義:不論是自愿接受還是被動承受,受恩的一方都負有了不可擺脫的酬報義務,在本來就存在的富貴和貧賤差別的現實中,“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對貧困中的人來說,受人知遇之恩就成為堪憂可怕的事情了。這無疑是位卑家貧而博學能文的蒲松齡從社會閱歷和古今恩報故事中感悟出來的非常實際的問題,雖然并非對傳統的恩報觀念的顛覆,恩報之事永遠不會絕跡,忘恩負義更是一種惡德,但意識到社會人際關系中恩報問題的實質,傳統的恩報觀念和道德信條實際的利害關系,便足以清醒地對待社會交往中發生的事情,以維護自己的獨立人格,避免卷入恩報的不幸后果中去。從社會倫理學角度說,這是一次認識的進步和思想的超越。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