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的錯(四首)
◎ 李見心
都是我的錯
一陣風吹過,讓經過的事物流淚,是我的錯
風雨之后沒有綻現彩虹,是我的錯
太陽的鋒芒刺瞎了第一個走出黑夜的人,是我的錯
黑夜比盲人還黑,是我的錯
小草成為不了大樹,是我的錯
有病的果實修改不了種子的錯誤是我的錯,我的錯
你愛上我,我沒有愛上你,是我的錯
你沒有愛上我,也是我的錯
我愛上你又愛上了別人,是我的錯
我愛上你而傷害了別人,更是我的錯
你不相信愛情,是我的錯
我只相信愛情,不相信你,是我的錯,我的錯
那失去母親的孩子是我的錯
那絕癥女兒的父親是我的錯
那礦難中埋葬的丈夫是我的錯
那被洪水沖走的情人是我的錯
那病房里喊痛的聲音是我的錯
我的愛也解除不了這疼痛是我的錯,我的錯
過街天橋上展覽的殘疾是我的錯
那殘疾換不來心疼的目光是我的錯
孩子的眼里沒有種下星空是我的錯
那眼睛只追討著錢幣是我的錯
腳手架上男人向下的飛翔是我的錯
路燈下女人比影子還長的徘徊是我的錯,我的錯
我在吹著冷氣的屋子觀看遠方炎熱的戰爭是我的錯
我的詩歌阻擋不了一輛坦克是我的錯
我的美麗掠奪了別人的美麗是我的錯
我的夢覆蓋了別人的夢是我的錯
我活著就讓另一個人無法出生是我的錯
我死了占據一小塊土地和別人的思念是我的錯,我的錯
我的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甚至我承認錯誤本身也是我的錯
但我還是要把它說出來
用我童貞的話語,橡皮般的肩頭
能否把這世上鉛一樣重的錯誤和苦難
擦拭得輕些,再輕些?
早晨的詩
早晨叫醒我的不是鳥鳴
而是一陣貧窮的叫賣聲
那中年婦女的喊聲酷似變聲期的少年
僅憑這聲音我就斷定她還殘留著未盡的青春
她喪失了做夢的權利
也吵醒了別人的夢
我不得不起身,讓十指如梳
梳理慵懶的長發和陽光
我的夢對她來說是一種野蠻
我的色彩對她來說是一種暈眩
如果沒有筆
所有的叫喊都是風聲
我拿起了筆,可我的筆止住了風聲
卻止不住她的叫喊
你好嗎?我很好
這是日本電影《情書》里的一句話
一封寄往天堂的信
一個生者對死者的造訪
一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渴望對話的聲音
我想起了我初當護士的19歲
在內科血液病房
一個少年蒼白的臉凝固了我的冬天
他流出的血又燃燒了我的夏天
“扎我的吧!我不怕疼”
在一些老患者紛紛躲著我們這些
不能一針見血的見習小護士時
一個正處于變聲期的嗓音傳來
聲音在男孩和男人之間
打破了我初涉世事的窘迫
從此一張18歲的比白被單還白的小臉
就漿洗了我的天真
還有他那向我伸出的和臉一樣蒼白的手
任我練習
而絕不喊痛
事實上扎針這點痛和他血癌的疼痛比起來
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聽說得白血病的小孩無論男女
都漂亮聰明且仁義
像這樣的好苗子死神也盯上了
及早地把他們搶過去
為他所用
每次給他扎完針
他都往我大衣兜里塞一個紅蘋果
臉上同時也閃爍一絲蘋果的紅潤
他還用輸液器編了兩只小鳥送給我
并約我明年春天一起去踏青
從7月到12月
我們一起穿過了三個季節
他每天靠輸血維持著生命
我真怕有一天血庫里的血供應不上他
可他卻笑著說
“不怕,太陽的血是O型的”
“太陽的血是O型的”
聽到他這句話,我第一次感到
他的臉由月亮變成了太陽
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1987年12月31日
正好趕上我值夜班
他苦熬著,像等待著什么
新年的鐘聲響了
他滿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我把口罩往上提
罩住眼睛
屋里聽不見哭聲
聲音已被外面的鐘聲和鞭炮聲淹沒
他終于19歲了,他永遠19歲了
也就是說
19歲留住了他而沒有留住我
我活著將繼續被時間捉弄
第二天一早
我就去郵局挑了一張賀年卡
《紅樓夢》中寶玉黛玉共讀西廂的那張
我照著他病歷上的地址郵了出去
上面只寫著兩句話
你好嗎?我很好!
祝19歲快樂!
我當然沒有接到回信
那是日本人炮制的故事
對于我卻是盜版的
正版的藏在我的血液中
對苦難之神傾訴痛苦
痛苦時能安慰我們的
往往不是幸福的人
而是比我們還痛苦的人
你用血止住了我的淚
你用絕癥治好了我的感冒
你用破碎的心縫合了我的外傷
你用大海收留了我的小溪
你用藍天擦拭了我的陰雨
你用土地舉起了我的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