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
我不會上網,很怕被網住,脫不了身。而且, “江湖”這個詞,聽起來又挺別扭,好像只是俠客義士們的處所,刀光劍影,叫人心寒。但想起李商隱“永憶江湖歸自發,欲回天地入扁舟”、范仲淹“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話,如果撇開成就偉業、憂君報國這個前提,只從“江湖”二字的本意來講,倒還挺適合我這樣年齡和性情的人:過了耳順之年,駕一葉之扁舟,寄身江湖煙波之間,是何等地悠閑自得。
聽說“書法江湖”是不允許攻擊名家的。 “名家”須有保鏢,就像首長須有警衛,也許是情理中事。但我不是“名家”,朋友們真有匕首投槍,則拿來“攻擊”無妨。
我學習書法四十年,青年時代指點過我的不少前輩,多已作古;至今也算是有了一點“資格”,就很少聽得到批評,因此學業難有長進。韓愈說: “生乎吾前,得道在先,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后,得道在先,吾亦從而師之”。既處此書法江湖間,懷聞過則喜之心,有道君子,無論少長,必有以教我也。
我曾由于寫文章,無意中得罪了一位好友,從此不再寫文章——因為我覺得,朋友總比文章重要得多。所以,萬一我今后不小心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大家盡可批評,但切莫誤會是針對什么人的,請網友們明察。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學者們既是論敵,又是摯友。
春陰不住任流年,信息如潮過耳邊。
好是山中無客到,懶云遲日擁高眠。
答網友問
謂“二王書無偏鋒”,亦行家語,我極贊同。至今習用的高桌椅,初唐始有;自先秦迄于唐初,文書之作,皆憑幾席為之。故唐以后學二王者,雖以中鋒用筆,總達不到《伯遠帖》那樣的效果,駑鈍似我者,又何能克此。
第一,您對我的評價太高?!翱毓P精熟”古來只有張芝一人足當此評,連王逸少都自愧弗如。我學書積有歲月,也還算用心,自知尚能控筆而已,豈敢稱“精熟”。
第二,您對我的要求太高。我出身卑微,半生坎坷;嚴父見背,殮無完衣;今老母年已九十,居病鄉里,遠近親屬,皆事農耕,我能有多少“情趣”,能懂得多少“情趣”呢?至于“激動人心的東西”,坦白說,我壓根兒無此奢望。古往今來,能書者眾矣,而“激動人心”者能有幾人?“激動人心”書家之作品夥矣,其中又有幾件確是“激動人心的東西”呢?因此我不想給自己定一個根本不可能達到的目標。我是個極普通的人,只想也只能做個極普通的書家。
在二位的措詞中,有幾點需要糾正的:(1)“才子型”一詞不妥。我讀的書甚少,思又不敏,是個標準的農家子弟,無論在事實上或我的奮斗目標中,都沒有“才子”這個概念;(2)“大師”一詞也甚不妥。我有幸見過幾位大師,知道大師的份量,也略有自知之明,所以從來不幻想當大師,也不奢望這輩子再見到大師;(3)“小子”的稱謂太過謙卑。我不喜歡與我討論學術的人是這樣一種精神。
對于書法,我倒并不怎么感到“頭疼”。我是個貪玩的人,53歲學唱卡拉OK,59歲學開車,今年開始搞點電腦,還勉強能作點畫,吟幾句歪詩,偶然也鑿幾方印,倘以書法家論之,頗有點不務正業的模樣,所以根本不會想到寫字還要去頭疼,寫寫字還能成為大師。一個農村里的放牛娃,今天居有杭州“天堂”里的大廈,拿著國家發的退休金,還要“頭疼”,豈不作賤自己么?
我在大學時確實學的書法專業,因為當時有一批好老師,所以難免也得到點“功夫”,但也就這么點東西,而且學得很是膚淺,更沒有什么創造性。所以要么不寫字,只要拿起筆來,也就只能表現這點“手下功夫”,朋友們盡可批評,卻不要苛求于我,否則會把我從“江湖”上嚇跑的。
“臨習之時”是個較繁雜的概念,若指初學臨池,當然不宜強調“有我”,也不可能“有我”,因為此時之我,對于書法,當是白紙一張。臨學必擇佳帖,勿取劣跡。否則以后改造起來極麻煩。如幼兒學語,切忌與口吃者言,學步,切莫從拐足者行,蓋口吃、拐足,雖風格獨特,而非合正常人規范也。故孫過庭日: “初學分布,但求平正?!痹挷恢新牐瑓s是至理。
書法有“自己之勢”非常不易,今之所謂“自己之勢”者,多矯揉作意,非出自然。因此我主張一般書家應如朱晦庵說的,多做“虛心涵泳,切己體察”的功夫,蓋無我方能虛懷,虛懷方能納物,納物方能充實,然后辨去含,識乖合,養成自我。在這個過程中,先不應挑剔古人(此指古名家名跡),而應努力改造規范自我。老老實實在一個好老板那兒打工,逐漸積累資金,修養素質,然后出來自己當老板。千萬別羨慕違法經營的暴發戶,那份顯耀靠不住。
現在的新名詞很多,而且出來得很快,我有點應接不暇,大多數比老名詞更不好懂,又不加解釋,容易產生誤解。您所提的“立體之筆法”,我就不懂。我的理解,筆法包含執筆法、運筆法、用筆法三個部分,執筆利運用,運筆主使轉,用筆成點畫,三者相輔相成,又以人之氣質修養情性而生發出筆勢、筆意。這里面不存在立體與平面的問題。我估計您的本意是指“點畫的立體感”,如果真是這樣,那“立體”二字也仍不準確,因為立體有多種狀態,如正方、長方、多面形、圓形等等。中國傳統書法只選擇圓,圓而潤,圓而勁,我個人體會,其中關鍵,全在用筆得法。米老說得很清楚: “若得筆,雖細如髭發亦圓;不得筆,雖粗如椽亦扁”,我再發揮得具體化一點:若得筆,枯處亦潤;不得筆,濕處亦枯。得筆者綿裹鐵,不得筆者,雖鼓駑囂張,終不免外強中干也。如果您再追問我“何謂得筆”,問題就復雜了,我無法在網上向您解答的,而且也不可能只用語言、文字、圖例作準確的傳達,這里預先申明,請您和其他網友見諒。
不要說“筆法中心論”。掌握筆法就像戲劇演員掌握唱、念、做等基本功一樣,只是解決了從外行到內行的問題,并不是書法的全部,也不是書法的最高要求。筆法只是一種手段,一件真正高水平的書法作品,應該通過精湛的筆法手段傳達出鮮活飛揚的神韻,這就遠不是只靠技術層面上的筆法所能奏效的。
我不主張“鳥籠政策”,應該天高任鳥飛,因為鳥是有智慧的,它不會向火海里闖,也不會往深水里鉆。我不懂昆蟲學,因此我至今無法理解的是:為什么飛蛾一定要赴火自焚呢?白石老人再三畫“剔開紅焰救飛娥”的題材,大約也是對有精神障礙者的一份愛心吧!
我也不主張有個“框”,因為框是四邊封鎖的,進了框只能坐著等死,還能有什么“創新”?但我主張有個底線,有個底線,上不封頂,左右也任所馳騁,只是在下面攔住,不致陷入泥淖中去而不能自拔。
書法是什么,在歷來書家眼里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因此用不到下定義,也不見發生爭訟。今天倒奇怪,定義下得越多,概念反而越模糊,只要是文字,無論毛筆寫的刀子刻的,全都成了書法,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因我也生活在今天。這樣也好,多點書法,多點書法家,多點議論,也多點活動項目。哪一天風過潮退,這港灣未必能這般興旺呢!
15年前,日本的一位名家對我說:中國講究法度,因此叫書法;日本講究精神,因此稱書道。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說,中國稱書法,也稱書道;講法度,也講精神,而且在評論書法作品時,首重精神,南朝王僧虔的《筆意贊》就已指出:“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日本從中國輸入文字時,中國書法已非常成熟了,因此書法藝術之于日本,就像是現成領養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不會有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切身感受;而在中國,只要讀一下趙壹的《非草書》,就能知道我們的書法開創者為了探求筆法,曾經歷了多么漫長而艱辛的努力,這每一點畫,凝聚著多少代人的心血和智慧!一個有良知的中國書法家,在展示自己智慧才華的同時,是決不至無視前人的智慧的。
寫碑和寫帖的用筆是完全一致的。要了解它的一致性,最好的辦法是多看、多學名家墨跡。古人之所以通過碑帖學習書法,是因為受到科技印刷條件的限制,無法看到墨跡的復制品。今天,印刷術發達了,大量古人名跡出版,在這種條件下,刻碑刻帖可以作為一種參考,不必要再像前人那樣去搞什么碑學帖學了。我認為,學碑學帖都是為了通過學習掌握書法的技法,運用這些技法而造成個人的風格特征,是每個人不同的經歷、學識、氣質所決定的。前人碑帖、墨跡所體現的風格、氣質、情趣,不可能學而致之。如果我們在這方面多費心力??峙轮荒苁恰皷|施效顰”。
對現代印人,我最折服方介堪先生,看他刻印,真是一種享受。印章正因為小,所以最忌太注重小節,而應從大處著眼,大處入手,得其大意而足。面面俱到,必不足觀也。小事情要辦得大氣,大事情要辦得謹慎,印之為藝,其藝亦細,所以有大道存者,正于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