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大潮和藝術發展

赫胥黎有言： “天下之最為哀而令人悲憤者，無過于見一國之民舍故紙所傳而外，一無所知。”(嚴復譯文)中國人關心和研究的重點，已由古代轉向現代，尤其是現在和將來。這是對的。

面對當代中國繪畫的虛假繁榮，無大師，而且也沒有產生大師的跡象，庸俗作品充塞市場。很多畫家理論家在思考、在探索、在分析，目前呼聲最高的是：畫家不應該賣畫，賣畫毀壞了畫家前途；經濟大潮毀壞了中國繪畫，很多報刊連載：都是市場惹的禍；很多天才畫家都毀在山東小老板手中；有大師相的畫家都毀在山東畫廊小老扳手中?？傊袊敶L畫不景氣，以山東畫廊為首的全國畫廊和拍賣會要負一半的責任，畫家賣畫再負一半責任。

很多記者和雜志向我約稿，清我談談中國的經濟大潮是怎樣毀壞中國畫的。

我的回答卻相反：齊白石、吳昌碩終生賣畫，而且以賣畫為生，他們還不是成為一代大師嗎?黃賓虹是以“藝術救國”，以復興民族藝術為己任的，但也賣畫。他早年不賣畫，是畫賣不出去，其實也賣了，只是賣的少而已。他那時也做生意，賣墨塊，經營文物商店，如果他的畫能賣掉且賣得好，他還要開店做生意嗎?張大千三十多歲就賣畫，自己的畫不好賣，太便宜，于是便造假畫賣，有人說他造假畫賣是為了“挑戰古人”，全是臆說；他就是為了賣錢多。從明朝談起吧，沈周賣畫“送紙敲門索畫頻，僧樓無處避紅塵，東歸要了南游債，須化金仙百億身”。買畫人太多，他無處躲避。文征明賣畫，唐寅賣畫，仇英賣畫，不都成為“明四家”了嗎?董其昌官至尚書，賣畫；陳白陽賣畫，徐青藤賣畫，還不是被人稱為“白陽青藤”?陳洪綬賣畫，崔子忠賣畫，還不是歷史上有名的“南陳北崔”?惲南田“商譽望良朋”，不但自己賣畫，要還好朋友(良朋)為他鼓吹(商譽)，幫他賣畫；“四王”賣畫， “四僧”也賣畫， “金陵八家”賣畫，“揚州八怪”更賣畫，鄭板橋縣長不當，跑到揚州賣畫，他明文規定并刻石：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借佳……”而且“畫竹多于買竹錢，紙商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趙之謙、任熊、任薰、任伯年、虛谷、胡公壽等等，都賣畫，“海派”畫家沒行不賣畫的。吳湖帆是個雅人，又極富，仍賣畫。傅抱石、李可染都賣畫，還不都成為一代大師，繪畫還不是很繁榮嗎?你畫不好，怎么能怪市場化呢?

歐洲那些大師，也都是賣畫的，甚至靠為人畫像為生的。畢加索不賣畫嗎?凡·高不賣畫嗎?正因為他的畫賣不出去，他因窮困而死了。應該說市場幫助了畫家，如果你是個庸俗的畫家(只能稱畫人)，沒有市場你也庸俗；如果你是個天才的畫家，市場只會幫助你，絕對毀壞不了你。天才的畫家自行主張，自有自知之明，他可以左右市場，而市場左右不了他。如果沒有錢，反而會約束他，因為他沒錢買顏料，沒錢買紙，小心翼翼，他的天才有可能發揮不出來。

據說張大千畫過一幅巨副長卷，僅顏料就花去萬余美金，有的說幾萬美金，相當于人民幣幾十萬元，我不太相信。有人說，如果他用的是乾隆朱砂，乾隆石綠……乾隆紙，幾萬美金怕不夠，他的大潑彩要整盒整盒地向上澆。還有人說一塊古代名墨要百萬元，那么他的一幅畫要幾十萬美金。張大千哪來的錢，還不是賣畫?如果沒有市場，沒有經濟支持，他的大潑彩連想也不敢想。也就是說，巨大的藝術市場支持了他，才有了繪畫史上的大潑彩了。

李可染也是得到一批乾隆朱砂，才畫《萬山紅遍》的，那批朱砂要是放在現在也是值幾十萬元乃至上百萬元了。李可染把那批乾隆朱砂畫完了，他就不畫了，也畫不出了。因為其他朱砂畫不出那個效果?？梢哉f，中國繪畫史有李可染的《萬山紅遍》那種風格的畫，也是錢堆出來的。當然，畫家更重要，一個平庸的畫家有了乾隆朱砂，也畫不出《萬山紅遍》，但天才的畫家可以因無乾隆朱砂也畫不出《萬山紅遍》，這就和小雞的出生要雞蛋和溫度，二者缺一不可一個道理。

應該說經濟的發展會促進繪畫的發展，當然，一個國家長期的自上而下的富裕，也很難出偉大的藝術品(我將另文論述)。明朝繪畫有三大重鎮，明初在南京，浙派和宮廷派都在南京；明中期在蘇州，吳門畫派產生；明后期在松江，松江派產生。皆因這三地經濟發達，元末明初，因戰亂破壞，江南經濟大蕭條，南京是首都，何宮廷支持，故成為繪畫重鎮；中期，江南經濟恢復，蘇州成為國際絲織品重鎮，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經濟繁榮居全國之先，故繪畫成為重鎮；晚期，松江成為天下棉紡織品的一個重鎮，商業發達一時超過蘇州，故成為重鎮。清代繪畫也有三個重鎮，初期在新安(徽州)，中期在揚州，晚期在上海。清仞，徽州因微商富甲天下，畫家差不多都去新安賣畫求生， “新安四大家”“新安畫派”產生，石濤、石溪等都去過新安。中期徽州商人轉向揚州。美籍著名的中國史學者何炳棣在他的《讀史閱世六十年》一書的第316頁中說，徽商“頭等的去揚州，二等的去蘇(州)、杭(州)，金華的徽州人很少是殷商大賈(即三等的去金華)”，這三個地方繪畫發達都是徽商帶動起來的，因為“頭等的去揚州”，揚州畫派也特盛。晚期，上海是世界金融貿易的…個中心，商業經濟更發達，所以， “海派”興起，產生了趙之謙、任熊、任伯年、吳昌碩、虛谷等大家。這六大重鎮全靠經濟繁榮而崛起。(關于明清三大重鎮與經濟的關系，我都有專文論述，請參閱河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陳傳席文集》五卷本，以及安徽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陳傳席文集》續四卷中有關論文。)

五代十國時，只有南唐和西蜀的繪畫發達，南唐有董源、巨然、周文戈巨、顧閎中、徐熙；西蜀有孫位、黃筌等，其他八國幾乎無畫家，就因為唐、蜀二國富裕，其他八國不行。

待人文學家可以貧窮，而且“文貧而后工”，但畫家不可太貧窮，當然有的畫家窮得要命，窮得只娶得起一個小妾，家里只有兩個男仆和兩個女仆，有的還要典地賣古畫，但他畢竟有地可典，有文物可售。窮得太甚的只能當畫匠。徐悲鴻早年是很窮的，但他還上了學，識了字，學了畫，如果窮得連學部上不起，他也不可能成為畫家，而且他到了上海，后期便不窮了，有人贊助他了。徐悲鴻成功的起點是出國留學，那是有國家出錢(給他官費留學的)。傅抱石在教中學時，家里已有保姆了。去日本留學，先是由徐悲鴻出面說服江西省政府給他官費留學，接著他的家鄉賣掉一座公山，贈送給他，否則，他也很難成功。貧窮而成為畫家者也許有，但不普遍。

經濟發達應是繪畫發達的一個基礎，而不應該是障礙。當然，要看你怎么去控制它，控制不好，粗制濫泛，趕制商品，投合市場的人也是有的，這些都是沒有頭腦的人，沒有頭腦的人本來也成不了大氣候，讓他們墮落吧。其中少數有些基本功而被市場左右者，也許有，這些人如經人提示或理論指導，也許能省悟，走上正途，但也很難成為大師。能成為大師的人是自覺者，而非他覺者，也不會在迷途上徘徊。“悟”是“吾心”，而非他人之心，當然吾心也要在讀書閱讀的基礎上豐富充實，靈犀一點，最后還要通在吾心上，歸根結底還是要自悟自度。

如前所述，齊白石、吳昌碩、畢加索，一輩子既賣畫，又不誤他們成為大師。天才人物內心清楚，知道兼顧和主顧，經濟越繁榮，經濟的潮越大對他越有利，劉邦將兵只可十萬，韓信將兵“多多益菩”的。被經濟大潮沖垮，被山東小老板拖垮者，只能是庸才，而絕非天才，是天才何能被拖垮。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凡是愚弱的國民……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章的?！鳖愔彩怯奕醯漠嫯嬋耍瑲牧硕嗌僖膊槐匾詾椴恍业?。實際上他們已經十分幸了，那些所謂藝術，實際上只是垃圾，被山東小老板買去了，一度當為寶貝，而垃圾制造者也買了別墅、汽車，甚至當上了什么委員，美味美色，已經享受不少。我們不必替他們擔憂，他們生活得肯定比天才畫家更好。我們需要的是天才的藝術家，需要能振興民族文化的藝術家。支持天才藝術家，除了寬松的政治氛圍，便是市場經濟的高漲。試想，當年的凡·高如果能賣出一張畫，他多活20年，該留下多少杰作啊。

持久的經濟高漲，以致舉國上下皆十分富裕，經濟巨大繁榮之后，促進了政治的改革，政治改革后，舉國上下人民都過著舒心歡樂的生活，無憂無慮，無怨無怒，無驚無險，公平合理，那時候，也很難產生偉大的作品，不過，在中國的目前還不致如此。這問題我會另文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