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海邊小鎮跟他們的故鄉,相隔了數不清的縱橫江河與望不到頭的岡巒重疊。他們來到這里只為了心中的一個夢想。他們很少歸去,大多時候是以這里為家了。
他們說,出門在外心里總是想得很多很煩。
項湄卻認為海邊的日子讓她過得滋潤和舒暢。
別看項湄是個不太說話的女子,但特別愛唱歌;人多的時候,這所海邊的住房里時常飄蕩著她的動聽歌聲。她一唱歌,整張臉上便落滿陽光般的燦爛色澤。他們說,只要項湄一唱歌,我們就感到生活有了遐想有了盼頭。項湄幫他們燒飯做菜或整理房間,他們在這邊儼然就是一大家子的成員了。
家庭成員之間也有磕頭碰腦的時候。男人們勞累了,想女人了,到發廊洗洗頭捶捶背,尋個機會放松放松自己。有時甚至放膽地描述起發廊妹的嬌媚,一個個禁不住地心旌蕩漾。李勇說,那個小紅的模樣兒真夠撩人,電影明星跟她一比也差遠了。老江說,你八成是瞧上她的一對大奶了吧。李勇便呵呵呵地樂著,對,有貨才有味兒。岳成就說,上回我去洗頭,那個女的乳房有這么大,他用手比劃了一下,它們老在我的眼前晃蕩。我被憋得慌兮兮的,你們猜,那女的怎么說?他們就問,說了啥?說小弟弟有意見了。岳成說,我當時還沒反應過來,猛地低頭一瞧,發現下面的東西正朝著我示意呢。話音還未落,便聽見對門的廚房里猛地傳來很沉重的鈍擊聲,像刀柄敲在砧板上的聲音。李勇、老江和岳成當即便緘了口。他們伸長脖頸偷偷朝敞開的廚房窗子里瞥去,項湄正怒氣沖天地瞪視著這頭哩。
幾個人不敢再出聲了。接著房里便是死一般地沉寂,靜得可以聽見幾公里外海濤拍擊岸邊石崖的聲音;海風呼呼呼地從窗臺上吹過,讓人感到神清氣爽。他們的聲音不再喧時,項湄就站在窗前的相思樹下靜靜地遙望月亮。她心里想些什么,他們是無法猜到的。他們說,項湄腦子里想什么跟他們無關,但最怕的是她突然不高興了,項湄一不高興,他們就只好到街上去買吃了。而街上的飯菜實在比不上項湄做的可口,吃得落胃、舒坦。上次,老江喝醉了酒說要去發廊找那個小紅按摩,項湄一邊聽了臉色唰地漲成酡紅色,將做了一半的飯菜撂下不顧,一頭扎進房里甩上房門不出來了。李勇朝老江擠擠眼睛,說都是你惹的禍。老江吐著酒氣說,我……怎么了?犯得著生氣么。李勇就顧不上睬老江了,一趟一趟地跑到項湄的門前去側耳傾聽。到了后半夜,李勇還在房里長吁短嘆。老江說,李勇,你睡不著,擾得我也不要睡了。干脆上樓去關心關心她嘛,順帶問問她要吃點什么。李勇便披衣起身出去了,不一會兒,李勇轉回來對老江說,項湄沒在屋里,房門上還套了一把鎖。怕她出事,老江也起床了,跟著李勇一前一后來到海邊的石崖,遠遠聽見海灘那邊有項湄的歌聲傳來。老江他們心上的一塊懸石隨之才落了地。從那之后,他們的言行就收斂了許多。
老江說,明天就是中秋節了,我們到海邊貨船去買些螃蟹來煮,大家夜晚過去一邊喝酒一邊觀賞明月。大伙兒興致盎然,一致OK表示響應。
他們是第一次這么多人聚在海邊小鎮過這個傳統的團圓節日,去年倒是有部分人回家的,他們老家的習俗是將中秋跟過年一樣看得重的。他們喝酒談天時,兜里的手機此起彼伏地喧擾了起來。遠在故鄉的家人紛紛給他們打來了電話或是發來了短訊問候,他們一旁哼哼哈哈地應答著,有說到動情處,眼里閃著晶亮晶亮的淚光。老江也接了一個電話,合上手機蓋后,舉起盛滿葡萄酒的杯子說,今晚的月亮特別圓,雖然我們沒能跟家人在一處團聚或賞月,但我相信大家聚在一塊過這個中秋,一定會有特別的紀念意義,來,為我們的緣分干杯!
對,為緣分干杯!一陣酒杯碰撞的聲音。李勇啜了一口酒說道,記得兩年前我跟著老江來到這里考察,那時我們就住在河邊的那幢舊客棧,到了晚上經常停電,我跟老江說鬼影都要出現哩。老江樂著對我說,你大概盼著夜里狐貍精顯形跟你作伴吧。我說有那么美的事你自個兒先樂吧。后來沒想到有這么多的老鄉走攏來。李勇的衣衫讓海風鼓得一掀一掀,啪啪啪地響著,他索性敞開圓乎乎的肚皮說,老江跟我說這里正在搞大開發,讓我過來瞧瞧。老江的話總是令人信服的,以前一塊上學時,班上我就最信服他,我旋即便辦了停薪留職。如果不讓我走一遭,這輩子都不會心甘哩。朋友們不理解了,說我從那家旱澇保收的單位急吼吼地嚷著要出來,大概是跟小相好私奔來了。我說,我到現在連根相好的鬼毛都沒摸著哩,哈哈哈,這不,都過來大半年了,想發點小財,多了也不要,掘一畚箕金子就回家。哈哈……反正也想好了,即便在這里賺不到錢,以后回去跟老婆吃老米飯總是有得吃。哦,我忘了說,方才我老婆來電話說她已聘到深圳一家駐杭州的發展銀行工作。岳成說,你小子有福氣,不像我……
你怎么啦?老江問道。岳成怒目圓瞪地說道,我妹在電話里告訴說,我的老婆跟一男人好上了,倆人經常在外面吃宵夜……李勇勸誡說,你辛苦在外面賺鈔票,她卻讓你做烏龜。長痛不如短痛,休了她!老江說,話不能那么講,岳成出來前好不容易才安了一個新家,過兩天岳成還是親自回家去一趟吧。千萬別像我當年魯莽行事,老江倏地意識到自己說漏了,趕緊閉了嘴巴。
其實老江不說,大家也知道老江當年曾發生過一樁讓他至今悔青腸子的事兒。那時老江還在國有的物資銷售部門工作。大伙知道,那種部門風光噱頭也就沒幾年功夫,原先的體制與機制運作上的方式手段嚴重成為了桎梏。為了抓住最后一線尚存的希望之光,他隨同一女上司輾轉南京上海西安等地艱難地做催款工作。跟家里一別即是大半年,天各一方使小夫妻倆都感到一種空前的落寞與相守的疲憊。一天,家里來了一位男人,是給小燕捎信來的。小燕急切地接過信封看,上寫的是縣體改辦彭進轉交梁小燕收。小燕便說,你就是彭……對,我就是袁長虹的丈夫,叫我小彭吧。他倒是落落大方地告訴她。當了小彭的面小燕沒有馬上拆開信箋來看,而是瞧著信封里一張老江的照片,是東方明珠塔下的一張全身照,身著皮獵裝的老江形象還算瀟灑,只是面容比往常清癯了許多。小彭就說,袁長虹也這樣照了一張。小燕心里悄悄地涌過一陣不爽,說,哼,他們出門在外,自己辛苦、家人也跟著吃苦。小彭就笑笑,說我先走了,孩子還等著我回去輔導作業呢。爾后握手告別。
倆人就算相識了。次日傍晚快下班時,小燕接到小彭打來的電話。電話是打到文書室叫的,小燕工作的打印室就在文書室的隔壁。小彭說,沒想到我會打電話給你吧。小燕心里掠過一絲驚愕,嘴上仍說,找我有事嗎。小彭說,晚上有空的話,想請你去文化宮跳舞。小燕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倆人跳完舞回家時,天空卻意外地飄起了雨絲。小彭說,我開了朋友的車子來,你在這邊等著,我去開過來。上車后小彭瞧了一眼手表說,還早哩,這樣吧,我家離這兒也不遠,你不妨過去認個門,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幫助,盡管過來找我。小燕的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意,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東西。接過說,認識一下也好。
到了彭家,發現小彭的孩子被送去父母家做作業了,他說,孩子早晨要起早,就讓他睡在父母那邊了。小燕說,你過得比我要瀟灑。小彭順勢近了一步挨著她說,這要看你怎么個活法。小燕本想再問他一句什么,最終還是沒吱聲。離開了舞場的那種特定氛圍,她現在倒顯得有點忸怩與不自在起來。小燕瞥了眼墻上的鐘說,我該走了。手伸向門鎖時,有小彭的氣息撲在臉上,小彭將她的左手從門鎖那里移開,耳畔傳來他溫軟的語調,說,還早呢,陪我多坐一會兒嘛……房門終于被拉開了,一股冷風從門隙里騰地鉆了進來,她打了一個寒噤。一周之后,袁長虹先回家了;老江則留在那里處理后續事宜,晚了幾天才回家。當夫婦倆重逢時,對他思念已久的小燕發覺他的目光含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小燕想不出緣由,后來她在街上與小彭相遇時,他匆匆地走過去了,當著沒看見她似的;小燕想,哼,真是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再后來,就聽說袁長虹與小彭離異了。對袁長虹夫婦倆的事,老江心下本來就有蹊蹺,這樣一來,更加疑心重重了。面對老江的一遍遍詰問,小燕也反感起來,她甚至也懷疑起自己了。到最后,她就說,我怎么知道他們會離婚?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吶!再說,你是相信你的妻子還是相信你那位古怪的女上司?老江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說,哼,事已至此,我簡直無法相信任何人了。
無法相信任何人的結果,到頭來便是弄得兩敗俱傷。在袁長虹夫婦離異后不久,老江跟小燕也接著辦了離婚手續,分手時,小燕忍不住扔下一句話來,分就分吧。
沒過半年光景,老江就后悔了。他所在的單位最終抵擋不住市場經濟之潮的沖擊而土崩瓦解;接著,傳來了一可靠消息,袁長虹暗中跟省廳某副廳長交往甚密,她早就思謀打算另擇高枝了。而在此之前,小彭一直蒙在鼓里。小彭晚上跟她行完房事,在枕邊津津樂道且毫不設防地跟她大談結識小燕的經過及倆人去文化宮跳舞之事時,這些瑣碎之事竟成為了她甩掉小彭的把柄。
小燕跟小彭那個沒有實質性交往的冬夜,成了袁長虹提出的一個離異藉口。
不過,老江沒有把后悔的意思說給任何人聽。聽說小燕后來沒再嫁人,她說現在的男人只會讓她感到心煩。老江至今也不肯對任何人詳說當年的那段往事。朋友們還是隱隱能夠猜測到他的這些心思,背地里總要替他感嘆一番。
說心里話,老江內心也是想念前妻的。方才,他在杭州讀書的寶貝女兒給他打過問候電話,說團圓之夜,她特想念爸爸和媽媽……接完電話,他的眼眶就潮濕了。那會兒,大伙兒的目光都投注在他的身上,老江就說,多給家人說說暖心暖肺的話吧,她們在家里守著實在是不容易哩。他心里其實還有很多話沒有倒出來呢,那就是,假若小燕她不嫁人,他這輩子也將不再娶。他倆雖說離異多年,他仍在期盼會有破鏡重圓的那一天。
有人說,哎呀,你這話說得沉甸甸的了。
岳成便有心將話題轉移到別處,他把目光眺向遠處尋覓,說,嗬,叫項湄唱個歌吧,喲,她怎么一個人跑到石崖邊去了。
李勇悄聲說,我想起來了,好像今天晚上只有她沒接到家里的電話。
岳成就說,她老公剛剛升任了副縣長,可能是工作比較忙,一時半會忘了給她打電話吧?
李勇說,你怎么知道她老公榮升了吶。岳成就說,是愛嬌昨天打來電話說的,她這次回老家去籌措資金時還遇見他了。
岳成說,愛嬌還說已將原先開在糧油市場里的那個副食品攤位給盤掉了。
有人附和著說,看來愛嬌是要傾注全部心血來這里押寶了。
他們就將目光齊刷刷投向項湄的那個方向。他們不明白,項湄都做了官太太了,還跟他們在這里摸打滾爬地吃苦受累。項湄不曉得大伙兒的心思,她從石崖下的沙灘地里撿了一大捧晶瑩剔透的貝殼,用了白色的裙裾兜著朝他們興沖沖地走來。到了跟前,笑盈盈地舉著,一一向他們展示她從海灘上撿來的果實。李勇終于沒能忍住,開口問了項湄,說你老公今晚上沒給你打過電話么?項湄聽罷一個顫悠,裙擺上的貝殼唰地瀉落了一地。她慌促地蹲下身去逐個撿起它們,像是不肯遺漏掉任何一粒心愛的寶貝似的。才喁喁噥噥地開口答道,他向來習慣寫信,說手寫的書信更能傳達一番情意;他還說最不喜歡發短訊了,冷冰冰的沒有半點人情味兒。李勇松了一口氣說,到底是書生出身的官員,跟我們這幫俗人大不一樣呵。
岳成說,我們還是喝……喝酒!
老江說,為我們今天難得的團圓之夜干杯。
岳成與李勇附聲說道,干杯!干杯!日后,項湄回家跟老公團圓了發達了,別忘了扶襯扶襯我們這幫難弟難兄噢。項湄聽了,一邊點頭一邊朝著他們笑笑。
過了兩天,愛嬌風塵仆仆地回來了,還攜帶來家里賣掉副食店的15萬資金。加上岳成的15萬,夠他倆開一個小型的采石場了。在此之前,他們到那個叫江嶺的小山丘已經往返多次考察了多次。
接下來的日子一切如常,誰也沒有覺得跟以往有什么異樣。夏天的時候,這里總是悠忽之間豪雨如注,讓你淋個身兒濕透,當地人說是太陽雨。一陣嗶啪驟雨之后,須臾便是鋪天蓋地的燦爛陽光。火焰般的金黃色跟周圍葳蕤繁盛的蔥綠色常青植物相簇相擁,即是海邊小鎮的一道獨特的夏日景觀。冬日呢,從來不見一場轟轟烈烈的白雪,當地人活了一輩子興許也不曾見識過身臨其境的雪景(從外地或電視電影里看到的不算在內)。說到底,這是個沒有冬日的小鎮,不信,你到街頭去瞧瞧,穿短袖襯衣夾衫的人隨處可見呢。小鎮的一年四季較其它地方要熾熱得多,叫它熱土也是實不為過哩。
這年秋天,與往常略微不同的跡象倒是凸顯了一點。街上沒有了那種行色匆匆的行人,而這里的土著居民是不用急匆匆地來趕路上班的。哪是外地人哪是本地人,從他的走路姿勢一看即能辨別;從前,所到之處都是熙熙攘攘或充斥著五湖四海話音的情景不復存在了。那如潮涌般的外來投資客一夜之間從這個熱情似火的小鎮逃逸了,原本喧鬧的土地剎那間冷落了下來。
這期間確實發生了一件慘重的大事,一紙紅頭文件由上頭發送到開發區管委會,意思大致是講,作了宏觀調控,將開發的重心轉移到另一處的海灣區域了。一紙威力,比那龍卷風強多了,來這里淘金的人們在強勁颶風的吹刮下,倉皇地四處撤離……
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們又面臨新的抉擇。
老江他們這天又來到了海邊的石崖上,面對大海揚起無情的滔天巨浪,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各自的心思。人算不如天算呵。不知是誰這么嘆了一聲。接下來他們席地而坐,不停地灌酒勸酒。酒后,一些人竟嚶嚶地痛哭流涕起來;而有人則木木地將目光投向洶涌的大海,試圖從那里尋找到出路。他們想,一年前李勇說過的話在每個人的身上果真應驗了嗎。可是,他們不愿相信呵,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遠沒有李勇那么幸運,他們來到這里畢竟是傾盡了全家或自己的全部心血的。
酒闌人散,他們互說最多的一句話便是,珍重!然后,回到住處各自埋頭整理行囊。只有愛嬌仍在用力撕扯窗框上的墨綠色絲絨窗簾,久久不愿離去的樣子。現實要讓她的血液從沸騰瞬間冷卻至冰點。她心有不甘哪。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她的哭聲在耳畔繚繞不絕。項湄坐在寫字桌前整理著抽屜里的東西,聽煩了愛嬌的哭聲,她放下手中的活,輕手輕腳地走至愛嬌身邊,攬過她顫栗不止的肩膀。說老實話,這會兒她的心里也是很痛很亂,想找個人淋漓盡致地哭訴一番呢。可是,她只有強忍著。
愛嬌停住唏噓,說道,你總記得我們剛來的那個夏天,這里太陽很猛,我們去前街的窗簾店一眼選中了這塊墨綠色的厚絲絨,你說,窗簾上的椰樹與大海,可以替我們的屋子遮蔭擋雨,送來海風的涼爽……
項湄說,你也說過,往后我們有大海作伴,老公不在身邊也不覺得寂寞難耐了。
愛嬌說,可是我們的努力換來的結果是什么呢,我真的是想不明白呵。
項湄說,想想家里還有老公和孩子等著你,至少還有好夢可做……
愛嬌撇撇嘴說,哼,說得倒是比唱的都好聽,你知道嗎……血本無歸啊。她攤了攤手又接著說,而你,有一個好老公……眼見著從局長到副縣長一路飆升,你回去便是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官太太了。你是永遠體會不到我們的這番割肉流血的感受!
愛嬌愈說愈來氣了。項湄見狀,無可奈何地搖晃著腦袋,嘆了一聲息。重新走近寫字桌前時,心中的那團火焰卻是無可遏制地引燃了,她將平時緊鎖在抽屜內的信件一封接一封地往桌面上摜去,啪!啪啪!臉上泛起一團鐵青色,嘴唇不住地發顫,說,你心里有苦有痛,可以大聲地喊出來、叫出來!而我呢,什么話都憋著,藏在心底什么也不能說!今天,我項湄索興豁出去了,干脆都說個明白透徹好啦!你們都過來看看這是些什么呀!愛嬌心懷忐忑地近至桌前,猶豫地伸手,小心翼翼地展開來看,都是發自同一個人和同一地址的信封。一封又一封看似潔白溫馨的信件內竟是裝了一張張的山城晚報。估算起來也有幾十封。
愛嬌不解了,低聲問道,你老公他……怎么寄的都是我們老家的報紙呢,發什么昏!
項湄道,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從老家來這邊前,我老公外面就有人了。我當時就理智地告誡自己,不要去外面戳穿他的隱私。對他來講,名譽和前程比什么都金貴,而且我也不想讓小孩將來有個被人瞧不起的老爸。我便將這一羞辱隱忍了下來。這個海邊小鎮是我選擇逃離那個不幸婚姻的落腳之地。老江是我老公的同學,我跟老江說,你也帶上我走吧。我會做賬,能跑業務。老江是個明白人,答應了我。臨行的前夜我將小孩托付給父母之后,才平靜地將自己的一番決定對老公和盤托出。我說,咱倆從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只是,我還有個請求條件。老公說你說吧,我什么都依你。我說就是每月往我的那邊寄一封信,哪怕是寄一頁白紙也行。老公終于舒了一口氣說,這哪算是條件哪,好,我每月給寄一封來。說到這里,項湄顫抖的嗓音陡然變成了抽噎之聲。愛嬌問道,為什么要這般做呢。項湄說,我是怕到了這邊人生地不熟,沒有家人的心疼與牽掛我會受不了……項湄說完,將頭顱深深地埋進臂彎失聲抽泣起來。愛嬌見此情形,才想起項湄平時為何在大伙面前總是少言寡語,她是寧肯用歌聲來宣泄自己的苦悶呢。
愛嬌覺得手上的這些信件好烙手,呼地一下將它們拋開了。那些拆開的報紙就紛紛地遮蓋了整張桌面。項湄抬起雪白爍亮的臉龐說,把它們燒了。愛嬌問,現在?項湄說,對,把它們全燒了。
那晚,小鎮上空雷鳴電閃,大雨整整豪注了一夜。項湄清早推開屋門,對面河岸瑰麗色的朝霞歡快地躍上荔枝樹叢,在她蒼白的臉涂抹了一層熒粉般的亮色。她低頭尋覓屋檐下的紙骸,發現已被昨夜的雨水沖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