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會

省廳接待處長李蘭清這幾天的心情有點糟。李處長再過三年就到退休年齡，本來就容易急躁的脾氣似乎多了一些焦慮。但李處長這幾天的急躁與焦慮卻與他快要到點無關。

半個月前，李處長接到一項辦會任務。辦會是李處長的日常工作，幾十年的手上功夫，無論大會小會，在李處長手下，都能辦得井然有序。但這次會議讓李處長辦得有些不開心。會議規模在李處長的辦會生涯中，不算大，李處長辦過國際性會議，全國會議也是隔個半年六個月就要辦一次，誰叫省廳所在城市有人間天堂的美譽呢。

這里有必要說明一下，李蘭清這個處長，享受的待遇其實是科長，也就是說，稱接待科長更合適，但省廳各部門的科室在幾年前改名為處室了，那些科長們也紛紛升格為處長，其級別卻依舊是科長。這么做，主要是對外交往方便一些，在官本位意識嚴重的中國社會，處長與科長是有本質區別的。何況省廳下屬的市局科室也早于省廳改為處室了。有很多次，省廳的科長與市局的處長去企業檢查或調研，對方一聽頭銜，在安排坐次時，無論開會或就餐，都將市局的處長排在省廳的科長前面，本來這也不算什么，市局的處長也是科長，只是叫法上做了一些微調。但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容易出現尷尬。企業領導在介紹或敬酒時，總是處長在先，卻將握有實權的科長落在處長后面，搞得市局的處長很不自在。

李處長這回辦的會議名稱很長，連標點有三十三個字。為了便于敘述，暫且將其簡稱“行會”。因為這個會議參加的對象是華東經濟區各省市行業負責人。

李蘭清與中國國務院一位前副總理李嵐清只相差一字，諧音相同。省廳系統熟悉李蘭清的人，都叫他李副總理。旁人聽了，有些納悶，待弄清原委，都會忍不住哈哈大笑，邊笑邊喊，李副總理。李蘭清不在乎別人怎么叫他，私下里卻頗有些得意。李蘭清的得意，不是因為別人叫他李副總理，而是他這一輩子服侍過八任廳長，副廳長就更是不計其數了。那些廳長們有高升當了省長部長的，也有摔一跟頭蹲過幾年監獄的。因此，李蘭清在省廳也有八朝元老之說。

李蘭清在廳里負責接待，從手上出去的錢像流水。廳里人說，李蘭清是一串珍珠項鏈中的其中一顆，不算耀眼，卻缺一不可，要是李蘭清出事了，他這一顆珍珠掉了，整串鏈子，也就散了，后果不堪設想。但李蘭清在同一個崗位一待幾十年，居然安然無恙，可見李蘭清的修行有多深。

李蘭清辦會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年底評先進，李蘭清經常榜上有名。也有人不以為然，說李蘭清幾十年辦會搞接待，能清清白白，殺頭也難以讓人相信。這一類話，只是私下里開玩笑說說，是拿不上臺面的。你說人家李蘭清不清白，要有證據。李蘭清經手的每一筆費用，都清清爽爽，就算審計部門要查，李蘭清也是胸襟坦蕩。

再說讓李蘭清急躁與焦慮的那個“行會”，其實事情并不大，也就是會議名單遲遲不能落實，讓李蘭清的辦會程序受到影響。李蘭清辦了一輩子的會，已經形成一套嚴格的辦會模式，對會議的程序要求很高，舉個簡單的例子，出席會議的代表證，絕大多數會議，包括中國最高級別的人大政協會議，其印制的版式是一樣的。但李蘭清辦會，卻與眾不同，他制作的代表證，基本資料大同小異，其細微處卻確實令人刮目相看。比方說，代表證背面，是一張按比例縮小的會議日程表，除了一般日程表常見內容外，還有代表所在單位名稱，其入住房間的房號，會餐就餐桌編號以及會務人員聯系電話、醫務室房間等。可以這么說，一張代表證，就是一本濃縮的會議指南。李蘭清不允許代表報到時等待的時間超過一分鐘，也就是說，他在代表報到之前，已全部將代表入住房間的鑰匙裝入信封，每只信封外面印上代表單位姓名與房號，并且按省市分開擺放，代表一到，只需報出所在省市，就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將鑰匙交到代表手上。

這次華東經濟區“行會”與省廳企業發展處有關，處里傾巢而出，全部到會議所在賓館協助李蘭清辦會。梁農在處里屬于后起之秀，研究生畢業在基層鍛煉五年，調到省廳企業發展處從事政策研究，對辦會一向是外行。梁農在廳里也聽說過李蘭清的一些逸聞趣事，只知道這個副總理脾氣不太好，但搞接待辦會有一套。這次算是與李蘭清第一回正面接觸，目睹李蘭清整個辦會過程，才曉得辦會是一門藝術，不在實踐中摸索，讀再多的管理書，也是學不到家的。后來，梁農對妻子楊小說，李蘭清辦會，堪稱專家，如果有辦會的職稱，李蘭清可以評個教授級，要形容李蘭清辦會的水平，只有四個字。楊小問哪四個字？梁農說，爐火純青。

梁農在廳里就開始和李蘭清一起籌辦會議。這個會議籌備期間，李蘭清在溫州有另外一個會議在辦，所以與“行會”有關的一些前期準備，主要由梁農負責。

梁農沒有辦會經驗，他謙虛地跑到李蘭清的辦公室向前輩請教。梁農很正式地稱李蘭清為李處長。在廳里稱李蘭清為處長的屈指可數，多數人都叫他李副總理或簡稱李總，李蘭清聽梁農叫他處長，有些不習慣，只是擺擺手，算是答應了。他要梁農做的事情不多，只是要梁農與他去看一下賓館，李蘭清辦會多年，對省城賓館情況了如指掌，但本次會議級別不算很高，到會的廳級領導卻不少，粗算一下，超過二十位，如果加上享受廳級待遇的老領導，就更多，所以，找一家合適的賓館，并非易事。加上春季是省城旅游會議高峰，不少賓館早在年初就預訂出去了。但李蘭清在省城賓館業內頗有些名氣，但凡李蘭清打電話聯系的賓館，沒有不當回事的。梁農跟著李蘭清先后跑了三家五星級賓館，因為有接待任務，都無法滿足李蘭清提出的要求而只好作罷。

從賓館出來，梁農覺得自己真是孤陋寡聞，原先一直以為五星級賓館價格高，一般多接待境外團隊，想不到這些賓館里開的會，都是國內的會。李蘭清帶著梁農跑到第四家賓館，終于有了結果，賓館能提供超過二十間套房，李蘭清當即與賓館營銷部簽個書面協議，相應的細節問題，也一一談妥。梁農則負責記錄。

跑了一下午，梁農感覺很累，也體會到李蘭清這個接待處長真不容易。回省廳路上，李蘭清對梁農說，你回去后，一定要催促華東盡快將與會代表的準確人數與身份弄到手，我們可早些安排。梁農覺得這個事情不難，就很輕松地答應了。

回到單位第二天，李蘭清就將會議指南的電子文本通過信箱發給了梁農。梁農十分吃驚，許多人，包括梁農自己在基層單位時一直以為省廳是大機關，一般政府部門有的機關老爺作風，省廳也不可避免，想不到李蘭清如此雷厲風行。梁農看了會議指南，除了代表名單與會場坐席表空著，其他全部搞好了。李蘭清打電話給梁農，說他明天就要去溫州辦會，“行會”的事就請梁農多費心，李蘭清再三強調，會議名單與代表身份一定盡早搞到手，早到早主動。梁農在電話里爽快地答應李蘭清，心里還是覺得李蘭清有些小題大做。

離開會時間越來越近，梁農手頭的會議名單卻一直無法收齊。名單不齊，賓館的具體房間數定不下來，會議指南無法印制，紀念品也不好準備。說到紀念品，也是讓梁農相當頭疼的事情。處里開過幾次會，討論買什么紀念品好，都是議而不決。請示華東方面的領導，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只說全權委托省廳準備。梁農最擔心的是代表名單的確定，省市報來的名單，都留了一個尾巴，說要到會前才能最后確認，報來的只是一個初步名單。華東方面的領導到是基本確定了，但邀請的國務院部司領導卻一直無法確定下來。梁農到這時才理解為何李蘭清那么在乎這份會議代表名單。

李蘭清回到省廳，一問梁農，手在腦袋上摸了幾把，說，我就曉得會是這樣。梁農靈機一動，說，李處，你看會議指南是不是可以做作插頁式的，已經確定的內容先印，代表名單與坐席表臨時印好插進去。李蘭清說，我不是沒有想過，但做成插頁，畢竟檔次不高。梁農說，只要紙張用得高檔一些，也會有效果的。李蘭清說，如果用一般普通的雙膠紙印，太單薄了，要是用銅板紙印，又太貴了。梁農在心里說，管它貴不貴，只要領導高興就行。

最后李蘭清接受了梁農的意見，將會議指南做成插頁式，代表證工作證之類則先印制。然后是商量紀念品。李蘭清建議買都錦生的床上用品。都錦生是老字號，他們生產的織錦既有藝術品位，又實用。如果買個六件套的，價格不菲，且拿得出手。梁農一聽，在心里暗暗叫好。梁農結婚時，原先的單位里已經取消福利分房，領了一筆購房補助，在省城稍好一點的地段只夠買一間廚房。梁農和妻子按揭在城郊結合部買了一套房，每月的日子過得有點緊，花錢自然也不敢大手大腳，床上用品，大多是機關工會搞活動時發的紀念品，質量說不上不好，但也好不到哪兒去。有一次梁農與楊小逛絲綢城，楊小在都錦生專賣店看中一套床上用品，大小共六件，楊小用手反復摸著柔軟光滑的被套，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梁農很少見到妻子這樣的眼神，在心里咬咬牙，決定買下來。但一看價格，梁農就打退堂鼓了。楊小有一個理論，說一個人三分之一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特別是夫妻間最親密也是最私密的生活也是在床上經歷的，所以在床上千萬不能委屈自己。

現在，梁農一聽李蘭清的建議，就在心里盤算了一下，覺得自己這回跟著李蘭清辦會，都錦生的六件套床上用品，自己一定是有一份的。如果真是這樣，妻子的心愿也算是了了。但李蘭清的建議并不被看好。企業發展處的王處長否決了都錦生，理由是都錦生的產品好是好，但太笨重了，來開會的都是領導，人人拎著一大袋床上用品，與會議的主題相差太遠，而且這個紀念品也太傳統了，最好是新一點的，領導們見多識廣，常用的物品家里放不下，要給，就給一樣體積小一點的，又便于攜帶的。李蘭清說，領導們開會都是專車來去，不用擔心體積大小，第二個理由倒值得考慮，但領導們口味不一，要買到一樣合適的紀念品確實比較困難。

王處長說，大家集思廣益，再好好想想，紀念品一定要出彩，會議不過一天，開過就完了，倘若紀念品有意義，領導們就會對我廳留下深刻印象。

聽王處長一說，梁農心涼了一截，實現妻子的愿望看來又遙遙無期了。但轉念又覺得王處長的話在邏輯上有些毛病，領導們是來開會的，又不是來領紀念品的，會開得好不好才是問題的關鍵。梁農已不是剛出校門的梁農了，領導永遠是對的理念早已銘心刻骨。王處長話音剛落，梁農就說，不如買西湖龍井茶葉好了。王處長沉思了一會，搖搖頭，說，不妥，龍井茶好是好，但清明前的茶葉上千塊錢一斤，不起眼。送部里領導的禮物可以考慮，但會上作為紀念品發不合算。

碰頭會開到這兒有點沉悶。李蘭清說，小梁年輕，腦子活絡，多想想，想好了請示王處長同意，就趕快采購，不然會來不及的。王處長說，對對，小梁多想想。

梁農下班回家，楊小看梁農臉色不好，用手摸梁農的腦門，又摸自己的腦門，卻摸不出問題。梁農說，我腦門沒有發燒，是心里燒得慌。楊小說有什么事說出來，不要憋在心里，會憋出病來的。梁農就把碰頭會上的事說了。楊小一聽，說，我以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買個紀念品，有錢還不好買，如今這世道，三只腳的豬不好找，兩只腳的人遍地都是。梁農說，你說半天也沒有說到點子上，這與豬有什么關系。楊小說，我是打個比方，說明這件事說難也難，說容易其實容易得很。梁農說，你有什么錦囊妙計就趕緊說出來，不要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楊小說，你們打算花多少錢？梁農說，每份在八百元到一千元之間吧。楊小說，我的天哪，你們開一個會，我要上一個月的班，腐敗啊。楊小邊說邊作憤世嫉俗狀。梁農說，你瞧，又來了，要說這是腐敗，全中國還能指望找出一個清廉的領導干部？楊小說，那你也會有一份吧？梁農說，也許吧。楊小說，這個腐敗我代表人民可以接受。

梁農對妻子的胡攪蠻纏毫無辦法。說，看來你也沒有好的主意，更當不了清官，一千塊錢就能將你打倒。說著，就要進廚房弄飯吃。楊小跟在后面，說，這年代，說誰是清官，人民就要笑了。去年底，我們單位紀委發了則文件，說是貫徹中央和國務院兩辦文件精神，嚴禁下屬單位贈送禮券物品什么的。結果，上午文件剛發出，下午就有一家基層單位拉來一車海鮮。其他部門的人都歡歡喜喜地領了，送紀委的，全交食堂了。梁農說，那你們紀委還真是名副其實呢。楊小說，是啊，可是紀委的小嘍們心里終歸是不舒服的，別人往家搬了，也沒見黨紀國法拿出點顏色讓他們瞧瞧。梁農說，這就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楊小說，話也不能這么說，群眾的眼睛還是雪亮的，嘴上不說，心里有數。

梁農聽到這里，不接妻子的話茬了。楊小說，你怎么不說話了？梁農說，我在想，你們單位有人送海鮮，我怎么沒見你往家搬??？楊小在鼻子里嘁了一聲，說，人家送的是強勢部門，咱搞檔案的誰會來巴結？梁農笑笑說，我開開玩笑的，吃飯吧，我真有點餓了。楊小說，瞧你這模樣，也是一個膽小的人。

吃飯時，梁農說，你說了半天，都是沒用的，你的妙計呢？楊小往嘴里塞進一筷子青菜，嘟囔著說，你們處長不是要出彩嗎？我看就買數碼產品好了。楊小這么一說，梁農有茅塞頓開之感，這個思路好，方向肯定對頭，你說說，買什么數碼產品好呢？楊小說，一千塊錢，買相機，領導們嫌差，好相機肯定有人送了，不如買mp4好了。梁農聽說過mp3，眨眼間，mp4也出來了，可見科技革命真是日新月異。楊小說，一千塊錢買一臺mp4，可以買很好的了。梁農問，這mp4也是聽歌錄音用的嗎？楊小不屑地說，跟你這個農民說話真是吃力，這mp4不光可以聽歌錄音，還可以拍照攝像呢。梁農唉了一口氣，說，看來我真是落伍了。不過，這么先進的東西，領導恐怕早就有了吧？楊小說，好東西誰怕多呀，領導自己有了，可以送給小蜜啊。梁農說，那要是小蜜也有了呢？楊小懶得理梁農了，說，你管那么多干嗎？梁農想想，也是，領導的事不用自己操心，女人不怕衣服多，領導不怕女人多，從前的皇帝可三宮六院，州府縣官也可妻妾成群，如今當領導的，只要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正是領導有魅力、有水平的體現呀。

次日一上班，梁農將買mp4當作紀念品的事和王處長說了。王處長聽了，夸獎說小梁到底年輕，我看這個主意不錯，你和李蘭清通通氣，買了算了。梁農跑到李蘭清辦公室，又將買mp4的事重復說了一遍，李蘭清說，領導說好就好。當下，就決定買mp4。梁農去了數碼城，找到一家門面大一些的，問有沒有mp4，營業員是個男孩，估計剛大學畢業。他連聲說有有，同時從柜臺里取出一臺mp4，熱情地介紹其性能。梁農問了價格，內存最大、性能最好的也不足八百元，梁農心頭一陣驚喜，說如果團購，價格是不是還可以再優惠一點？男孩一聽團購，眼睛一下放射出光芒，說，當然當然，可以優惠的。

梁農遵循貨比三家原則，又找了幾家店詢價，價格沒有太大差異。他回到廳里，向處長一匯報，王處長很干脆地說，小梁你決定好了，對這個東西我是外行。梁農見處長對自己這么信任，心里一熱，去財務部辦理取支票的手續了。

買mp4時，梁農和那個男孩說好，若質量有問題，可隨時調換。付好支票，梁農留下送貨地址，正要離開，男孩變戲法似地從柜臺里掏出一只紙盒遞給梁農。梁農問，這是什么？男孩說，是一臺剛出的數碼相機，您先去試試，看順不順手？梁農有點摸不著頭腦，說，我買的是mp4，你讓我試數碼相機干嗎？男孩依然燦爛地笑著，說，你拿去用就是，不好可以來換的。梁農正猶豫間，男孩卻毫不猶豫地扯過一只塑料袋，將紙盒往里一裝，就塞給了梁農。梁農詫異間，男孩招呼別的顧客了。

晚上回家，梁農將數碼相機擱在餐桌上。楊小回來一看，問這是什么？梁農說，是一臺數碼相機。楊小看了一眼梁農。梁農說，你看我干嗎？楊小說，你這個人蠻好笑的，你是我老公，我看看又怎么了，還要用的呢。楊小瞧見梁農的臉色，說，不就是一臺數碼相機，我看頂多一千來塊錢，你慌什么？梁農說，你知道了？楊小笑著，拆開包裝，研究起說明書來。楊小邊擺弄相機，邊問，你們總共買了多少臺mp4。梁農說買了200臺。楊小說，你們有那么多人開會嗎？梁農說，沒有，正式代表也就九十來個。楊小說，那干嗎買這么多？梁農說，這個你就不懂了，你想，一個領導就有一個司機，即使路遠的坐飛機，不帶司機，不是還有搞會務的工作人員么。省廳開會，紀念品一向是見者有份的。楊小說，這就好辦了，你們買那么大批量的mp4，店家送一臺相機給經辦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你這個價格，無論在哪家買，都會是這個結果。

梁農因為買紀念品接受了一臺數碼相機，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但一想到是因為自己選擇了那家店，他們有這么一大筆業務可做，送出一臺數碼相機，也不算什么。這么自我安慰著，梁農心里的疙瘩就散了。只一心一意投入到辦會當中去。

李蘭清又來找梁農，問華東的名單報過來沒有。梁農說，我打電話問了，部里參會的領導確定不下來，所以他們要我們再等等。李蘭清臉色不好看，梁農知道他又要開罵了，說，部領導日理萬機，就再等等吧。李蘭清一聽，氣得扭頭就走。梁農望著李蘭清的背影無奈地笑笑。

下午，李蘭清要梁農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梁農放下手頭的活，趕緊去了。不知怎么的，梁農心里有些怕這個李蘭清。李蘭清一見梁農，說，我和賓館說好，白酒和香煙我們自己帶。梁農有些不解地看著李蘭清。李蘭清說，賓館的煙酒一則太貴，二來怕有假貨。貴暫且不論，要是讓領導喝上假酒抽上假煙，你我在廳里就不要混飯吃了。等會他們就把煙酒送來了，你到時驗收一下，簽個字，裝箱后帶到賓館去，到時由你負責分發。

梁農覺得李蘭清心細，自己一開始以為辦會就那么回事，想不到會有這么多事情。梁農有種預感，這才剛剛開始。李蘭清又說，我和王處長打過招呼了，這次會議期間，你是惟一的簽單人，會議結束結賬，只認你的簽名。梁農說，這么大的事，還是你簽比較好。李蘭清說，我從不簽單的。梁農說，我把握不好哪些該簽，哪些不該簽。李蘭清說，都是為領導服務，沒有什么不可以簽的。有了這句話，梁農心里有底了，就不再推辭。

會議代表正式報到的前一天，與會代表的名單終于齊了。梁農問李蘭清要不要去印制？李蘭清說，先印吧，但我估計還會有變化的。梁農說，不會吧，明天都要報到了。李蘭清說，領導的事，隨意性強，說不準的，我們反正以不變應萬變，到時再調整好了。李蘭清將賓館房間號填入代表名冊的表格內，又安排好會場坐席表，就到午飯時分了。

吃過午飯，梁農跟著李蘭清就去賓館了。一起去賓館的還有省廳賓館的幾位小女孩，這幾位女孩梁農見過，每次開重要會議，李蘭清都會帶上她們，幾乎成了李蘭清辦會的左膀右臂。李蘭清說，她們的作用可不能小瞧了，一個替我管餐廳，一個替我管客房，另外一個負責處理文印事務。

賓館建在湖畔，大片大片的綠地，在人的視線里奢侈地鋪張開去，掩映著古典風格的建筑。梁農是第一次進入這座湖畔的賓館，感覺車子在綠樹間繞行，像一條湖水里的船在飄。

賓館營銷部廖經理在大堂迎接，辦好入住手續，李蘭清叫上梁農到大堂，和廖經理會合。廖經理是個端莊的女人，年齡在三十開外，穿著工作服，顯得精神干練。梁農是第二次見到廖經理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廖經理說叫她小廖就可以了。但梁農還是叫她廖經理。李蘭清和廖經理再次進行了溝通，強調會議期間的簽單人是梁農。廖經理點點頭，認真地看了梁農一眼，仿佛要將梁農深深地刻在記憶里。梁農迎著廖經理的目光，友好地笑了笑。廖經理說，梁先生你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便于隨時聯絡。梁農報出一串號碼，廖經理輸入自己的手機，撥打了一下，雙方手機里就都有了對方的號碼。

李蘭清和梁農到女孩的房間去。女孩們也沒有閑著，正在安裝電腦打印機。安裝測試完畢，就開始打印代表證工作證背面的日程表以及其他相關資料。梁農無事可干，問李蘭清，要不要裝會議指南插頁？李蘭清說，不用，等明天一早代表名單來了再裝不遲。

梁農走出房間，在賓館庭院里散步。這時，夕陽已經距離湖面不遠了。湖水閃爍著，似乎太陽是金子做的，撒落一些在湖里，跳躍著，舞蹈著。堤上的樹也披上一道暈暈的光芒，畫一般地進入了梁農的視野。梁農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間，因為是一樓，窗外就是樹，有一種身處密林的感覺。

晚餐席上，李蘭清對梁農說，報到的高峰在明天下午四五點鐘。你們處里的人明天上午過來，除了王處長通盤負責整個會務，老林到時負責發放紀念品，我的意見是這個mp4不要放在房間里，東西體積小，不起眼，萬一領導們忘帶了就麻煩了，會議正式開始后，老林就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打電話，讓領導的司機到會務組領取，領一個簽一個名。梁農沒有表示異議，并且一個勁地討好李蘭清，說這個會就全靠你李處長了。李蘭清謙虛地說主要是靠大家，我們把會辦好，領導們滿意了，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晚上，梁農躺在床上，打開窗子，聽得見湖水拍岸。他打電話給楊小。楊小說她睡不踏實。每次梁農出差，楊小總會睡不好。梁農就安慰楊小，說他再多三個晚上，就回家了。楊小說，她一個人睡覺，就是有點心慌慌的，總怕半夜醒來。梁農說，你不用怕，你想想，就三個晚上，我回家你就能見到mp4了。說到mp4，楊小就忘記了剛才的話題，問mp4是不是全部運到賓館了？梁農說，那當然，反正有我一份的。聊了一會，楊小忽然問，你是一個人住嗎？梁農說，今晚一個人住，明天老林來了，老林和我一起住。楊小說，你晚上睡覺把門鎖扣上，賓館現在很亂的。梁農說，他們亂他們的，我睡我的。楊小說，我是怕你意志不堅定，一失足成千古恨。梁農說，你以為那么好失足的，兜里沒錢，想失足也難。楊小說，你的意思是你有錢，就想失足了？真是應了一句真理，男人有錢就變壞。梁農說，跟你開開玩笑的，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家小小更好的女人么？楊小在電話里得意地笑了一下，說，你洗個澡早點睡吧。

梁農睡到半夜，突然就醒來了，再也睡不著。他掏出手機，想給誰發個短信，一看已近午夜，怕騷擾了人家。就打開儲存在手機里的楊小照片。楊小個子偏瘦，身材卻很好，屬于那種越看越好看的女人。楊小長著一張櫻桃嘴，剛認識楊小，一起吃飯時，梁農總是擔心她的嘴太小，會影響她的用餐。楊小聽了，就笑梁農傻。兩人的關系發展到新階段，梁農蠢蠢欲動，想提早摘禁果吃，無奈楊小堅決不肯。梁農最深入的作為也就是和楊小摟摟抱抱。梁農被欲望撐得全身像在火里烤，楊小卻始終不肯退讓。好在楊小外形看似瘦弱，撫摸起來卻凹凸有致，特別是一對乳房結實飽滿，軟軟的充滿了彈性。梁農惟一一次在楊小面前說過的一句下流話是這樣的：你的嘴這么小，另一張嘴會不會也這么小啊？楊小起初沒有聽懂，后來反應過來，就不理梁農了，取消了梁農擁吻她的資格。梁農見楊小這樣，就越發愛她。終于在某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將楊小娶進了家門。新婚之夜，梁農面對楊小瓷器一般純潔的裸體，長嘆一聲，順利進入楊小的身體，居然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后來，楊小對梁農說，你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男人，你可要好好珍惜我。梁農聽完，雙淚長流，緊緊擁抱住楊小，說不出一句話。

梁農回憶著這些，身體竟有些發燙，他起床去沖了個澡，終于漸漸睡去。

第二天上午，梁農接到福建、江蘇、上海方面的電話，他們參會的領導有變動。梁農不得不佩服李蘭清的判斷。跑去向李蘭清通報，李蘭清一聽，也不說，只道先去大堂把報到的臺子弄好。梁農和李蘭清到大堂，廖經理已經指揮人馬將臺子搭好了，還放上一束鮮花。昨天一起過來的三個女孩也在臺子后一字排開坐著，電腦、打印機全部處于工作狀態。梁農忽然有一種神圣的感覺，仿佛自己正在參與一樁歷史性的事件。這種感覺剛剛在心里萌芽，李蘭清就招呼他坐下。李蘭清說，主要是套房，凡副廳以上全部安排套房，現在要的是二十間，如果再增加人，就會出現麻煩。梁農說，還會有廳級領導臨時到會么？李蘭清說，難說。梁農心里說，領導都是精英人物，不會這么隨心所欲吧。這句話梁農沒有說出口。他現在覺得李蘭清身上有股子巫氣，他說出來的話，聽起來不可能的事，也會成為事實的。

廖經理過來對李蘭清說，服務員正在挨個房間送水果點心香煙和洗漱用品，問李蘭清要不要去看一下？李蘭清叫上梁農和省廳賓館那個負責客房的女孩玲玲，一起去了客房。這時，梁農發現了一個讓自己對李蘭清肅然起敬的秘密。每進一個房間，李蘭清首先進入的是衛生間，梁農開始不知其意，只知道李蘭清一進衛生間幾秒鐘，衛生間內就會傳出抽水馬桶沖水的聲音。梁農以為李蘭清在借用衛生間方便。第二間，第三間，到每一間客房李蘭清都要走進衛生間，并且都會發出沖水聲，就讓梁農有些納悶了，想問，當著廖經理的面，又不好意思開口。直到某一間客房的抽水馬桶有漏水現象，梁農才明白，李蘭清是在對每一間客房的衛生間進行檢查。那一刻，梁農的心急速跳了一下，望著李蘭清略有些稀疏的后腦勺，很想說句什么話，卻欲言又止。

檢查到那間抽水馬桶漏水的客房時，廖經理征詢李蘭清意見，要不要換一間？李蘭清搖搖頭，拒絕調整房間，說讓你們工程部的人趕快來修，如果修不好，也先不要換，等客人入住后再說。等廖經理走開，梁農問為何現在不換？李蘭清說，房間在代表名單和代表證上都已經打好了，換一間房，整份名單有瑕疵不說，代表一看名單上的房號與實際房間不符，往小處說，心里肯定會有些疙瘩，往大處說，會給代表造成我們會務工作不嚴謹的印象。梁農聽了，再次對李蘭清欽佩有加，由衷地說，李處，你辦會真是無可挑剔，佩服你了。李蘭清聽到梁農的夸獎，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說，從前周總理說外交無小事，我這幾十年辦會辦下來，這句話也可套用，辦會也是無小事啊。你想，來開會的，在所在省市都是一呼百應的人物，到哪都是前呼后擁的，他們已經習慣那種人上人的生活了，若是到了我們這兒，因為會務上的一點閃失，讓他們心里不舒坦，即使不跟我們老板說，我這面子也擱不住呀。

梁農說，辦會真是一門學無止境的藝術呢。你要是退休了，廳里邊再要找出你這樣一位辦會專家，可是很困難了。李蘭清謙遜地說，不會的，當年毛主席逝世，我們都覺得天要塌下來了，感覺地球都要停止轉動了。后來還不是出來一個鄧小平，地球照樣轉動，中國不照樣發展得好好的。梁農在心里覺得李蘭清這個比喻不那么恰當，嘴上卻說，李處說得有理，但辦會要辦到你這個水平的，沒有十來年的功夫恐怕是難以辦到的。李蘭清點點頭，說，你這句話說到點上了，凡事都有個積累的過程，辦會也一樣，除了用心揣摩，還要多看虛心學。

說話間，已到大堂。李蘭清說，報到高峰是在下午，中午玲玲留在報到處，其他人休息一會，晚上會很忙的。

用過午餐，梁農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樹枝，看見一只松鼠在枝上警惕地注視著自己，梁農揮揮手，松鼠毫無反應，估計它們看多了人類，把人類的揮手當作友好的表示了。梁農將拇指和食指作手槍狀瞄準松鼠，松鼠似乎感受到了威脅，一竄就隱入樹葉間不見了。梁農忽然想起上午去看過的那些房間，有不少房間，特別是套間是臨湖而建的，站在窗前，湖水就在眼前蕩漾。梁農想，什么時候，也帶楊小到臨湖的房間住上一夜，晚上，聽著湖水的昵喃，親密一場，也不枉這美麗的風景和愛情。這么想著，因為昨夜沒有睡好，一陣睡意向梁農襲來。

下午，代表們陸續報到。王處長也到高速入城口跑了兩趟接華東和外省市領導們。部里的張部長助理是華東領導去機場接的。

梁農一趟一趟地在房間與房間之間來回跑，主要任務是分發香煙。分發的對象有兩種，一種是午餐后放到有關領導的房間，放的是整條。另外一種是領導的司機，大多是兩人一條。發一條還是五包，由李蘭清說了算。梁農現在才明白，自己是這次會議的惟一簽單人，香煙也放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起來權力蠻大，真正指揮權力運作的，卻依然是李蘭清。

梁農正在房間與房間之間來回跑的時候，李蘭清打電話給自己了。李蘭清說小梁你快到會場去看一下。梁農去了會場，賓館的人正在布置，處里的老林也在。梁農說老林你也在啊。老林說是王處長讓我來看看的。梁農想李蘭清和王處長都是勞碌命。會場主席臺背景不是通常開會用的紅色橫幅，而是布滿整堵墻的噴繪，足有三十來個平方。那個很長的會議名稱就直接噴在底色上，看上去十分氣派。梁農和老林按照李蘭清排好的坐席表，依次將席簽放到規定的座位上。老林發現會場尾部放著三張大圓桌，用屏風將會場坐席隔開，就問小梁這是什么？莫非這個會場是多功能廳，開好會就在這兒用餐？梁農說不是的，是會議的茶歇，會議中場休息，代表們就在這里喝杯咖啡，用點水果點心什么的。老林說，以前開會從沒有見過的。梁農說是啊，與時俱進嘛，外國電影里到是經?？吹剑F在我們也依樣畫葫蘆。正說著，玲玲急匆匆跑來叫梁農，說李處長叫你去呢。梁農說，他怎么不打我手機啊，要你跑一趟。玲玲說，打了，你的手機關機了。梁農邊往外走邊說，不可能啊，我怎么可能關機呢？掏出手機一看，是手機沒電了。梁農懊喪地一拍腦袋，說，真是上不了臺面，關鍵時刻出洋相。玲玲抿著嘴笑，說李處長急得在大堂罵人了。梁農一陣緊張，問玲玲是罵我嗎？玲玲說，我也不曉得，反正是在罵人，好像是聽說老廳長要來，沒有套間了什么的。梁農聽了，就越發欽佩李蘭清的老謀深算了。上午還說參會領導有變，下午就應驗了。

梁農一路小跑到大堂，遠遠見了李蘭清，就揚了揚手。跑到面前，喘著氣剛要解釋是手機沒電了。李蘭清就罵道，娘賣，老子辦了幾十年的會，從來沒有辦過這么窩囊的會。梁農不敢吱聲。聽李蘭清罵完了，只靜候他的吩咐。李蘭清要廖經理無論如何再騰出一間套房來，廖經理訴苦道，實在沒有多余的套房了，你們也看到了，政協在這兒開會，領導們都還沒走吶。李蘭清蠻橫地吼道，我不管你政協還是人大，總之，你在半小時之內給我弄出一間套房來。

廖經理委屈地走開了。我說李處，怎么會這樣？要是賓館真的沒有套房怎么辦？李蘭清頭也不抬，說，沒事的，廖經理會處理好的，套房肯定會有的。

梁農將信將疑，心里想莫非那個廖經理會變戲法，或者她手上確實有機動的套房？不出半小時，廖經理過來了，說套房準備好了，在二樓。李蘭清臉上堆著笑，對廖經理說，謝謝你，下次會還在你這里辦。廖經理無奈地看著梁農說，李處長的吩咐，我怎么敢出半點差錯。

梁農的腦子一直處于無序狀態，見李蘭清這么快就將如此棘手的事處理好了，以為這下天下太平了。李蘭清卻不滿足，查看了一下代表的房號，對廖經理說，有沒有四樓或五樓的套房？廖經理說，二樓其實蠻好的，與湖面接近。李蘭清說我沒有說二樓不好，你看，現任廳長住在三樓，退下去的廳長住二樓不好，老廳長比在任廳長住得高，即使頂樓也沒有問題。

廖經理說，五樓還有一個套間，就是價格要貴一些，李蘭清也不問貴多少，只說換五樓。廖經理打電話給客房部，要他們趕緊放水果等物品。李蘭清又對梁農說，你去老廳長套間放一條軟中華。梁農一溜煙跑去房間，抄起一條軟中華正要往老廳長房間走，卻見房間里多了不少東西，一瞧外包裝，竟是都錦生的織錦，而且是最初李蘭清提出的床上六件套紀念品，梁農心頭一陣莫名狂跳，卻來不及細想，就帶上房門。梁農在走廊上遇見老林，見梁農手上拿著一條香煙，老林就多瞄了幾眼。梁農想說是送給老廳長的，話在喉嚨口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與老林打了聲招呼，與他擦肩而過，直奔電梯口。老林卻叫住了他，說王處長說了，等代表們報到齊了，要梁農和老林一起去各省市企業發展處處長的房間送織錦。梁農一聽，才恍然，原來房間里的織錦是王處長要送出的禮物，可見平時王處長去外省市開會，對方也是考慮周全的。這回王處長是主人，自然也要禮尚往來。梁農很為剛才自己的心跳而好笑，他揚揚手中的軟中華，對老林說，晚上恐怕會有很多事忙，要不然，我們明天中午去送好了。老林說，無所謂的，只要他們離開前送出去就行。梁農說，其實，這禮物王處自己送才合適。老林說，我也是這么想，但王處交待了，就說我們是代表王處的就行了。

梁農放好香煙回到報到處，李蘭清正在打電話，聽聲音好像是在聯系吃飯的事。李蘭清打完電話，說，晚上老板要請張部長助理和各省市領導吃飯，你和我一起去。梁農說，不在賓館吃么？李蘭清說，去香溪草堂。梁農說那這兒？李蘭清說你們王處長在的，幾個副廳長也在的。梁農想說王處長不去香溪草堂，我去了，會不會不好？李蘭清似乎看出梁農的疑慮，說，我和王處長說好的，你去那可以幫幫我，你想你們王處長去了，我能讓他幫我什么？梁農想想也是，自己是跑腿的，只做跑腿的事，王處長是真正的處長，他去了，李蘭清一個人跑腿就會應接不暇。況且香溪草堂聽說過，但從未去過，都說那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下面市里邊來人，宴請省廳及各處領導，也常去那兒。王處長去過香溪草堂后，回到處里，說草堂的菜做得不錯，其中有一道菜叫孤獨英雄，先用七條鯽魚文火燉湯，然后將魚撈出，再選一條野生鯽魚放進剩下的濃湯里燉，那個味，簡直妙不可言。王處長說，那兒的環境也幽靜，有機會我們處里去那開次支部組織生活會，順便用餐，嘗嘗孤獨英雄的滋味。這話說過好久了，組織生活也過了好幾次了，卻一直沒有去香溪草堂的跡象。這回，自己捷足先登，先去看看，會會孤獨英雄。李蘭清的聲音打斷了梁農的遐想：你去房間拎幾瓶白酒放我車上。

張部長助理和各省市領導都到賓館了，稍作休息，就到用餐時間。王處長和李蘭清分頭陪著廳長與副廳長到房間去請領導下樓。梁農則站在柯斯達大轎車旁。領導們陸續來到賓館門口，卻沒有一個人上車。梁農想說各位領導旅途勞頓，不如上車坐等，但一瞧領導們三五一群聊天，就沒有開口的勇氣了。這時，只剩下張部長助理未到。再過一會，廳長在左，老廳長在右，陪著張部長助理說說笑笑出來了，張部長助理招呼大家上車，大家說張部長請。張部長助理就先上去了。張部長助理一上車，大家也魚貫而上。李蘭清說小梁你和我坐小車。梁農跟著李蘭清上了小車，在大車前面引路。梁農現在明白了，為什么廳長們不愿在車上坐等，而是張部長助理沒有上車的緣故。尊者為先，咱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啊。

李蘭清一路上不停地在打電話。其中一個電話是打給廳里接待處的，要他們準備一尊佛像，特大號的。梁農見過李蘭清說的佛像，是東陽木雕，用上好的黃楊木雕刻，技藝精湛細膩，佛相莊嚴，栩栩如生，佛祖的每一個細部特征都非常生動。梁農想來想去，都無法將佛祖與這次“行會”聯系在一起。

李蘭清打完電話，對梁農說，大意失荊州，老廳長要是早到半小時，我們就被動了。梁農說李處你運籌帷幄，總能化險為夷。李蘭清說，這他媽的真不是人干的活。李蘭清一開罵，梁農就不響了。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梁農摸準李蘭清的脾氣了，罵歸罵，事情卻一定處理得天衣無縫。

老廳長職務退了，卻有個正廳級調研員的待遇，廳里依舊給他留著辦公室，他每天都像在職時那樣上班，無事可做，喜歡看書的老廳長迷上了古詩詞創作，從開始的順口溜，到后來竟然寫得越來越像樣了，居然還在正式發行的雜志上發表。這下給了老廳長不少動力，創作的熱情高漲，每天鉆進辦公室，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作古詩詞。

李蘭清說，本來老廳長沒說要來，后來不知怎么想又要來了。梁農知道，自己不需要追問事情原委，李蘭清就會繼續往下說的。果然，李蘭清就將這其中的奧妙原原本本說給梁農聽了。

老廳長要來的電話是廳辦葉主任打給李蘭清的。李蘭清一聽，就在電話里發牢騷了。葉主任熟悉李蘭清的性格，打斷李蘭清的話，說，咱們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互相多包涵吧。葉主任說早上一上班，老廳長就來辦公室找他了。問他是不是有個“行會”要開？葉主任回答說是的，確實有這么一個會要開。老廳長又問，部里的張部長助理是不是要來參加？葉主任又老老實實回答說，是的，張部長助理要參加的。老廳長當廳長時，張部長助理也是鄰省的一名廳長，因為年齡上的優勢，老廳長退下來了，張廳長卻升上去了。老廳長說，我和老張曾經同朝為臣，現在他要來，我不去會會他似乎說不過去啊。葉主任連聲說，那是那是，要不，您也參加會議？老廳長沉吟了一下，說，那，就去坐坐吧。

老廳長走出辦公室，葉主任立刻給李蘭清打電話。李蘭清當然明白這坐坐是什么意思。梁農問這坐坐就是參加會議吧？李蘭清說，會當然是要參加的，但坐坐卻是有講究的，是坐下面，還是上面？不等梁農回答，李蘭清接著說，當然是坐上面了。梁農明白了，坐上面不就是坐主席臺嗎？梁農說，主席臺的席簽好像沒有老廳長的。李蘭清說，我已經叫人打印好，放到臺上去了。

梁農說，老廳長給我的感覺，平時在廳里深居簡出，很少參與高層決策的。李蘭清說，是呀，這一點上老廳長很有自知之明的，如果退下來了，省委給個正廳級調研員安慰過渡一下，卻依舊自以為是，轉不過彎來，心情就會很差。老廳長剛退下來不久，有下面市局領導找老板談工作，結果記錯房門，敲到了老廳長家，老廳長一開門，見對方手提一只不起眼的黑色塑料袋子，心里就明白對方的來意。老廳長笑瞇瞇地說，你肯定敲錯門了，說著，輕輕將門關上。這件事也不曉得是怎么傳出來的，廳里都傳遍了，大家都欽佩老廳長的涵養，說老廳長有這個涵養，可以多活幾年。梁農說，這件事我到廳里后也聽說了，我想那個市局領導自己是不會說出去的。李蘭清說，你的意思是老廳長自己說出去的？梁農說，我也是聽別人瞎說，以老廳長的脾氣，應該是不會說的。梁農的心里卻有另外一個聲音：老廳長這一招可謂一箭雙雕，既說明了自己的大度與清廉，又反襯了在任廳長某些不可言說的行為。這次老廳長半路殺出，搞個突然襲擊，當然不會是心血來潮，非要會會部長助理，而是要試試自己在廳里的能量。明天開會時往主席臺上一坐，說明什么？說明我老廳長這杯茶，還沒有徹底涼掉，我的余威還在，你們最好不要連茶帶杯子一起倒了。

正是下班高峰，路上車流緩慢地向前移動，李蘭清不時地抬腕看表。車子終于突出人車重圍，拐入幽深的林蔭道，接著又彎進一條小路，好像是通向山谷。李蘭清說，快到了。這時，天色微暗，路兩旁的山只顯一個重重的輪廓。進得一扇木門，是一個庭院。這兒就是傳說中的香溪草堂了。

曲曲彎彎的小徑兩旁，有地燈照著腳下的路。梁農四處張望，發現建筑并不多，只有一些平房被綠樹掩映著，草堂是一處平緩的山坡，依山勢而建的屋子園林，高低錯落。草堂的正屋呈一字形，雨廊沿屋子的格局向兩側延伸，廊下擺放著一些木椅子和茶幾。進得草堂正屋，偌大一處房子，只擺放一張大圓桌，因為今天到的領導超過二十位，大桌子就派上了用場。領導們先參觀草堂，堂屋有一些古董點綴。左側第一井是書房，第二井才是用餐的地方。右側第一間有幾塊石頭頗讓領導們開了眼界。特別是一塊黑色的冷石，手觸有涼感，且爽滑，摸上去如嬰孩的屁股，其觸感不可言說。據說這塊冷石是亞洲最大的，曾經在北京的紫禁城待過。梁農有些不太相信，在古宮待過的，就是國寶類文物了，流散到民間是可以理解的，怎么會如此堂而皇之地陳列在香溪草堂呢？這草堂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仙，有如此大的能量。

給領導們介紹的是草堂工作人員，可能是類似的介紹太多了，她的講解就顯得十分熟練。她說這塊冷石不是草堂主人的，是主人的朋友寄放在這兒的，但“這塊冷石是香溪草堂的鎮堂之石”。她指著另一塊巨大的雞血石和玉化石說，這些石頭是草堂主人的，雖說不能和冷石媲美，卻也是國內罕見。梁農一看，那塊雞血石與玉化石看上去沉重無比，擁有這樣石頭的主人，肯定不是等閑之輩。聽工作人員說，她的老板原先是區政府的公務員，后來下海，再創辦了香溪草堂。剛開辦香溪草堂，也不準備對外開放的，只是想親朋好友聚會時有一個閑聊的去處。后來大家來了，覺得這么好的地方不利用浪費了，就對外營業了，但經營的菜肴都是賓館里沒有的，所以你們看到整個草堂一次只能接待六桌客人，因為每一道菜都有復雜的工序，比方說老鴨本雞，要燉一個下午。

梁農聽明白了，這個草堂為什么受領導青睞，是領導們在大賓館吃膩了山珍海味，在這兒能吃到正宗的家常菜，而且有美景相伴。

領導們在參觀草堂時，李蘭清去餐桌放席簽，不過五分鐘，李蘭清又出現在領導們中間，對廳長說，請領導們入席吧。大家就依席簽擺放的位置各自入席。看領導們坐好，李蘭清讓服務員打開自帶的茅臺酒。廳長說，張部長喜喝陳年茅臺，這幾瓶酒是廳辦特意通過關系搞來的，一定不會有假。是這樣吧！蘭清。廳長扭頭對李蘭清說。李蘭清朗聲道，是的廳長，是十五年的。

上酒上菜，領導們開席了，李蘭清扯扯梁農手臂。梁農跟著李蘭清來到草堂外面，說，我們去食堂吃。梁農和李蘭清來到食堂，那兒有一張方方的八仙桌，四條長凳子圍桌而放，柯斯達與小車司機已經坐在桌旁了。廚師顯然和李蘭清熟，一見李蘭清進來，就問，上菜嗎李處？李蘭清嗯了一聲，說越快越好。

菜上來了，沒有梁農想象中的孤獨英雄，到是上來一條清蒸鯽魚，廚師說，這是湖里邊的野生鯽魚，早上剛撈上來的。又有香椿炒蛋，清炒春筍。梁農不會喝酒，就直接要了一碗飯吃。吃到一半，感覺有點不對勁，飯碗里有黑色的塵埃，仰臉一瞧，食堂上方有一天窗，那些黑灰很有可能是天窗里飄下來的。梁農趕快將碗里的飯扒完，對大家說你們慢用，就離開了廚房，走到草堂的廊下小坐。

梁農坐在廊下，對面的山已呈黑色了，像一條巨大的鯨魚俯伏在那兒。一些燈在草堂庭院閃閃爍爍，蟲兒在草叢間嘶鳴。梁農忽然想到，這個草堂，與成都的杜甫草堂，在名字上有抄襲的嫌疑。只是此草堂非彼草堂，二者相比，這個香溪草堂多少顯得單薄，有附庸風雅、東施效顰之嫌。從取名上，可知香溪草堂的主人，是個懂得用文化謀利的人，只是商人一旦和文化結緣，這文化也多少給人涂脂抹粉之感。

這么天馬行空想著。手機響了。梁農一聽，是王處長。王處長在電話里說，有代表要去游泳，還有代表要去泡腳桑拿。梁農說賓館泳池憑房卡可免費使用的。王處長說這個我自然知道，是代表們沒有泳褲，沒有你的簽名，賓館不讓拿，拿了就要付現金。聽王處長這么一說，梁農突然覺得自己變得高大起來。瞧，沒有我梁農的簽名，處長也奈何不得。梁農說王處你把電話給泳池工作人員。王處長將電話交給工作人員，梁農說，領導們想拿什么就讓他們拿什么，我待會回來簽單。王處長接過電話，對梁農說，你什么時候回賓館，我要帶各省市企業發展處處長們唱唱歌。梁農說，什么時候回賓館我現在說不好，不過王處你先帶領導們去唱歌好了，我回來去找你。要泡腳桑拿的領導讓他們直接去足浴館桑拿房，我馬上給賓館廖經理打電話，就說會議代表憑房卡去足浴館桑拿房消費，等我回去一起簽單。掛斷王處長的電話，梁農又給廖經理打，要她跟足浴館桑拿房打好招呼，不然，代表們吃閉門羹，可擔待不起。

李蘭清從食堂出來，進了領導們用餐的餐廳，不一會，又走了出來，在梁農身邊坐下了，說，老板很開心的。梁農說，老板開心就好。李蘭清說，是啊，我們都是為老板服務的，老板開心了，事情就辦好了。正說著話，服務員端來兩杯茶，說這是草堂自采自制的龍井茶。梁農接過茶杯一聞，果然清香盈鼻。李蘭清對服務員說，你去看看我要的兩斤龍井茶準備好沒有。服務員應聲離去。梁農望著服務員窈窕的背影，說，香溪草堂的服務員氣質蠻好的。李蘭清說，算你小梁有眼光，這里的服務員都是在校大學生，他們白天上課，晚上就來這里打工。梁農說，可見這個草堂主人做事確實有頭腦，他要不發財都難。

剛才端茶的服務員拎著四只紙袋來到廊下，對李蘭清說這是您要的龍井茶。李蘭清示意梁農接下，服務員欠欠腰，又裊裊娜娜地進屋去了。李蘭清說，這是老板送給張部長助理的，你提著，等會放我們來時的車上?，F在清明未過，這茶葉自然是明前茶，市場上龍井明前茶要賣到上千塊錢一斤。梁農想當領導真好，什么都會有人替自己想周全，張部長助理是北方人，愛喝白酒，宴請就專門有人帶茅臺。這龍井茶剛開摘，就為他準備好了，怪不得那么多人想當領導。

想到這兒，梁農忽然長嘆一口氣。李蘭清問，小梁你怎么了？哪兒不舒服？梁農說，沒有，我是想，當領導的吃一頓飯，鄉下農民要刨一年土。李蘭清啜一口龍井茶，說，刨一年哪夠啊，今天算是節省的，這香溪草堂的菜不貴，一人也就幾百塊的標準，也有一頓吃掉幾萬的，你說說，你老家一個農民一年能在黃土里刨出幾萬塊錢來？梁農說，當然不能。李蘭清說，你不要小農意識了，要有全局眼光，錢本來就是用來花的，廳里花錢，在全社會這個盤子里，還不都是一樣。購物送禮，廠家商場得利，國家稅收也受益，像今天這樣吃飯喝酒，餐飲業不是興旺了？再說我們開這個會，我估算了一下，沒有三四十萬下不來，這會議費的大頭當然是每個代表要交會務費，但廳里肯定也貼一部分，一開會，賓館就笑了，賓館笑了，那些辛辛苦苦的服務員就能按月足額拿到工資了。最終國庫滿了，國家就好辦大事了，這叫皆大歡喜。

李蘭清說，我見得多了，每個領導的愛好各不相同，你沒瞧見廳里有一些人，成天揣摩領導心里在想些什么，然后摸準領導的脾氣愛好，投其所好，廳黨組開會討論人事問題，那些一天到晚在廳長副廳長周圍轉的人總是印象深刻。所以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領導沒愛好，領導有了愛好，事情就好辦了。小梁你是沒到那個層次，真有一天你需要了解廳長們的愛好了，你來找我，我老李無償傳授給你貼近領導的獨家秘訣。梁農說，謝過李處，只是我恐怕沒那個能耐，要密切聯系領導，也是需要資本的。李蘭清說，我看出來了，你小梁與世無爭，但你的命運掌握在領導手里，你不想有事，領導惦記你了，你的麻煩就來了。梁農說，我兢兢業業干活，不給領導惹事，何來麻煩？李蘭清說，如今這年代，無功就是過啊，這個功是什么？你一定說是在工作上做出點成績來，但在我看來，這個功更重要的是如何讓領導認可你，成績是干出來的么？領導眼里的好印象是干出來的么？非也。梁農越聽越糊涂，仿佛清澈的湖水里突然投進了一枚石子，蕩起圈圈漣漪。

梁農忽然想起那尊佛像，就問，李處，你剛才路上打電話要佛像作什么用？李蘭清說，也是送給張部長助理的。梁農問，張部長助理信佛嗎？李蘭清說，信吧，其實，很多領導都很在意這個東西的。梁農想自己和妻子楊小每年都要去寺院好幾次，給菩薩上香請安，沒有很多的祈求，只是希望雙方老人身體健康，自己和楊小工作順利、活得快樂，當然，也在菩薩面前萌生過進步的愿望。只是這一點，無論是梁農或楊小都看得比較淡，正如剛才李蘭清說的，他們周圍，能夠進步的人，并非傳統意義上有工作能力或人品好的人，加上他們不善于和領導溝通，進步一詞，對于梁農，就變得十分遙遠了。梁農覺得自己能當上公務員，對于一個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來說，已是鯉魚跳龍門了，能進步是祖墳起火，不能進步了，也滿足了。這種小富即安的心態，也讓梁農在廳里的工作顯得游刃有余。無數人處心積慮渴求進步卻不一定能進步，梁農順其自然，很多事情上從善如流，反而贏得不少贊揚聲。有時候，梁農也幻想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境界，但也只是偶爾的一閃念，一上班，還是該干什么就干什么。領導們呼風喚雨的，信佛大約是希望自己能更上一層樓吧，都說學海無涯，這當領導也沒有盡頭呢。張部長助理到我們這里眾星捧月，在北京，也不過小官一個，他的最近目標想必是順利升任副部長，中期目標是當上部長，遠期目標，是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甚至于總理吧。都說一個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一個不想當大官的官，也算不得一個好官吧，至少是胸無大志吧。

梁農往餐廳那兒瞟了一眼，說，我看當領導也蠻累的，喜歡喝酒還好，要是不會喝酒，豈不是很無趣？李蘭清說，等你當領導了，自然也會喝酒了，誰都不是天生會喝酒的。古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喝酒也一樣，天天喝，不會也會了。梁農說，這話說得在理，照你的邏輯推理，當領導也和熟讀唐詩喝酒是一樣的道理？李蘭清說，我看差不了多少，給你小梁弄個處長當當，開始總會有些不習慣，時間長了，就習慣了。等你當處長了，你就想著什么時候弄個廳長當當就好了。梁農說，領導大約都是這么想的吧，當廳長的，又想當部長了，當了部長的，就想當國務委員了。李蘭清說，是啊，人往高處走嘛。

梁農說，社會總是呈金字塔形的，越到塔尖的人就越少，更多的人還是要在塔基的。李蘭清說，所以，會有那么多領導削尖腦袋往上鉆啊，實在鉆不上去的，就將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經營到極致。廳里那個助理巡視員老崔，平時誰會理他，可前一陣子他當了個什么省委督導組組長，一下子就抖起來了，他下企業督導不到半年，少說也有幾萬實物的進賬。梁農說，不會吧，督導組可是代表省委的，要是督導組也這樣，老百姓曉得了對這個世道還有什么信心？再說這不是明目張膽受賄么？還有，省委的形象怎么維護？李蘭清說，形象是省委的，跟他崔組長何干？崔組長好不容易撈到個肥差，不榨點油，豈不是白忙活了？至于說到老百姓，他們能知道多少真相？那些抓起來的，實在是做得太過了，民憤太大了，像崔巡視員這樣的，各廳局里比比皆是，如果他們也算犯了黨紀國法要懲處，司法部門需要擴招不說，也沒有那么多監獄呀。再說，進去的多了，誰來為黨和人民的事業鞠躬盡瘁??？

梁農聽李蘭清說得脊梁骨發冷，越往深處想越覺得可怕，聯想到自己這次購mp4，也拿了店家的一臺數碼相機，看來人從本質上來說都是貪婪自私的，自己宣稱與世無爭，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真有了那個權力，說不定也是一個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人。梁農不想再和李蘭清繼續這個話題了，他說，難得來香溪草堂，我想四處走走。

領導們用完餐，回到賓館已近十點。平時這個時候，梁農已和楊小上床了。梁農一下車，先去了游泳池、足浴館和桑拿房，把單簽了，又去娛樂城。路上給楊小打了個電話。楊小問，mp4拿到沒有？梁農說，正式代表還沒有發呢。我們總要到會議結束才能拿吧？楊小說，我好想有一臺mp4啊。梁農說快了，后天你就能看到了。楊小在電話里唱京?。簃p4，我為你朝思暮想。梁農哭笑不得，說，好了，我聽到了，我要掛了，馬上到娛樂城了。楊小緊張地問，你去娛樂城干嗎？梁農說，你緊張什么？領導們在那兒放松放松，唱唱歌，我去簽單。楊小說，你可要把握住自己啊，那種地方年輕貌美的女孩成群。梁農說，我知道了，我簽好單就回房間。

梁農一進入娛樂城，巨大的聲浪就灌滿了耳膜。長相漂亮，穿著裸露的女孩們來往穿梭。仿佛空氣里都充斥了青春的肉香。梁農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兒發愣。一個帥氣的男孩過來，問需要什么幫助嗎先生？梁農搖搖頭，說不需要，我找人。梁農撥打王處長的電話，電話通了，里面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音。梁農說王處我是梁農啊，你在哪個包廂？王處長在電話里大聲說，在16號包廂。梁農問站在一邊的男孩，16號在哪？男孩說，請隨我來。梁農跟著男孩上樓。到了16號包廂門口，男孩替梁農推開門，一陣聲浪就撲面而來。梁農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男孩作了個請的姿勢。梁農在黝暗的包廂內看到王處長和幾位其他不認識的中年男人，每個男人身旁，都有一個女孩作小鳥依人狀。梁農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門了。手攬美女正在唱歌的王處長對梁農招招手，表示他沒有走錯，就是這兒。

王處長唱畢一曲，走到梁農面前，問，老板他們回來啦？梁農使勁點點頭。王處長說，呂處長和關處長要去作作按摩，你帶他們去吧。梁農又使勁點點頭。王處長走到呂處長和關處長面前耳語幾句，呂關兩位處長點點頭，就隨梁農走到包廂外，一直依偎在兩位處長胳膊上的女孩也跟著出來了。梁農問包廂外的男孩，作按摩的在什么地方？男孩依舊說了四個字，請隨我來。呂處長和關處長分別與女孩告別，說，小費不會少你們的，待會我們這位領導會來簽單。呂處長指著梁農說。梁農對女孩說，對的，確實是這樣，包廂里還有我們領導在的。

到了按摩處，梁農看著兩位依然漂亮卻穿很少衣服的女孩領著呂關兩位處長分頭走進按摩房，就在沙發上坐了。梁農有一種感覺，好看的年輕的女孩都到娛樂城集中了，她們在這里揮霍著自己的青春，夜色對于她們來說，是多么美好的舞臺。

梁農感受到一種目光的壓力，抬起頭，見是一位女孩在注視著自己。梁農不自然地沖女孩笑了笑。女孩開口了，帥哥不作按摩嗎？梁農搖搖頭。女孩又說，你是簽單的吧？這回，梁農點點頭。女孩說，真有意思，付錢的不作按摩，按摩的卻不用付錢。梁農懶得與女孩說話，心想，這有什么奇怪的，看看廳里抽中華煙的，就知道都不用自己買的，而真正自掏腰包買中華煙的，卻一定不是自己抽的。

女孩伏在臺子上，胸部擠成一團，幾乎露出半個乳房。梁農眼睛的余光掠過女孩的胸部，呼吸有些急促。女孩說，我知道你現在心里在想什么？梁農望著女孩的臉，這是一張姣美的臉，眉毛向兩邊斜斜地彎去，眼睛不大，有一種無所謂的目光在四處游蕩。女孩說，你在想，他們在房間里做什么？梁農想，我這樣想過嗎？梁農確認自己沒有這樣想過。處長們在里面做什么和自己毫無關系，自己只負責簽單。

梁農站起身，說，你猜錯了，我沒有這樣想，你把單子給我打出來吧。女孩打印出一張單子，梁農看了，簽上自己的名字。梁農發現，自己的簽名和平時簽的有些兩樣，今夜的簽名稍顯僵硬。

梁農回到娛樂城16號包廂門口，想推門進去和王處長說，你結束給我電話我再過來。但轉念一想，還是打電話吧。于是撥了王處長的電話，卻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狀態。梁農想里面的噪聲太大了，王處長可能沒聽到電話響。梁農瞧瞧時間，已近午夜。明天還要開會，不知為何處長們的精力會如此旺盛，自己剛過三十，也算身強力壯，卻已是睡意沉沉，哈欠連連了。

梁農在包廂外的走廊上等待王處長們。其他包廂的門不時開啟又關上，每次門啟時，總會從敞開的門里滾出一陣狂吼，同時也伴有漂亮女孩雪白的香肩裸背。也有離開包廂的男人，而每個男人身邊總會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孩。

王處長終于推門而出，他的臂上吊著一個女孩，女孩雙手抱著王處長的胳膊，臉靠在王處長的肩膀上。王處長說，小梁，黃處長還在里面，我們不管他了，你去簽單吧。梁農跟著一直候在包廂外的男孩去了賬臺。梁農提筆在賬單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一溜煙逃離娛樂城，走到大堂，耳根一下子清靜了。

梁農來到賓館沿湖的草坪上，湖水安寧地搖蕩著。他擇一處椅子坐了，感覺屁股有些涼，是夜露濡濕了褲子。草叢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回頭望賓館，大多房間都熄燈了，代表們進入了夢鄉，養精蓄銳，好情緒飽滿地參加明天的會議。梁農的眼前又一次出現王處長和他胳膊上的那個女孩，平心而論，那個女孩長得很嫵媚，他們此刻在哪兒呢？在做什么呢？他們相依相偎的姿態，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但梁農清楚，女孩明知簽單的是我，卻不來吊自己的膀子，是因為她比誰都明白，王處長們和自己的關系，就是坐車的和開車的關系。女孩戀的是王處長的權力，權力就意味著財富。所以，她在王處長們身邊所處的每一分鐘，都意味著錢的堆砌。

梁農想到民間的吊膀子一詞，覺得民間的語言創造力真是太偉大了、太了不起了。吊膀子這個詞簡直太生動、太神奇、太形象了。剛才王處長胳膊上吊著那個女孩的樣子，以及他們此前此后的言行舉止，是吊膀子一詞最完整的注釋了。

這么想著，梁農的瞌睡跑了，腦子變得異常清醒。他揮揮手趕跑王處長和那個女孩，想起妻子楊小，想給她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又怕吵醒了她。楊小喜歡裸睡，身體又特別敏感，有時候自己的手不小心碰上她，她的身體也會一陣哆嗦。梁農想到楊小的櫻桃小嘴和她蜷縮在被窩里的樣子，身體竟然一陣潮熱。梁農想自己真是沒有出息，離開老婆不過兩個晚上，就想得不可抑制了，可見自己確實如楊小所言，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民。

梁農張開雙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一陣疲憊感在一瞬間就襲遍了全身。梁農在心里對自己說，回房睡覺，明天還要開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