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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奶

2008-01-01 00:00:00顧文顯
野草 2008年1期

說八奶年輕時俊得不得了,我無論如何不信。我認識八奶時,她瘦得那樣,大手從中間攥一把,兩頭露不出多少,整個是一具會挪動的木乃伊。那黝黑的皮薄得透亮,緊貼在骨頭上,真想象不出血管們如何能夠隱蔽于皮骨之間而不被擠干了。八奶整天只是悶著頭勞作,幾十年,一聲不吭。我叫她,八奶。她只一笑,那笑離你二尺,離她自己二尺,突然就令人生出幾分恐懼來。

入秋后,山溝里大雪封門,到外地買個油鹽布料啥的,得套上牛,拉著爬犁,載上山里的土產跟人家交換去,這活兒自然是老爺們兒的事。娘們兒呢,在家打場,簸簸箕,喂牲畜,侍候娃兒。

這地方缺水。老話說山多高水多深,唯獨這地方例外。一入秋,小河灣子就凍得干涸見底兒,山民們只好牽著牛到外地馱水。因此山溝里家家戶戶都比別處人家多出一兩套馱桶,固定在鞍子上,一邊一只,頂上帶蓋兒。去那邊飲飽了牛,灌上兩桶水,牛就馱著水翻山越嶺回來。這時候,家家盼望著下雪。一下雪,灶底生上火,將雪一筐一筐化了舀進水缸里,人吃馬喂便都有了。

大雪封門,活畢竟少下來,八奶這時開始活躍。她生在外地,見識多,且記性好,南朝北國文忠武奸的歷史,知道得無其數。閑了,閨女媳婦跺著腳、吸溜著氣跑到八奶家幫著干活。農家入冬的活兒也就是化雪水剝線麻、釘鍋蓋、滾豆種。一大捆線麻從倉房抱出來,摔打摔打塵土拿到屋里,你一根我一根,“喀叭”,“喀叭”,不一會兒,滿地空麻稈。有人再整齊地收攏捆上,引火用,比松明子省事。外屋灶間有人燒著火,滿滿培上一鍋雪,化了,中間掏個小坑,再拿只木瓢舀了緩緩聚在小坑里的水往缸里倒。

女人們舍不得讓八奶干活,讓她空著手講古兒聽。盛情難卻,八奶便講薛禮九牛二虎一條龍的力氣;講諸葛亮他算定死后魏延便反,就留下錦囊妙計,讓馬岱殺了他,又假造了一本天書把司馬懿也毒死,為漢家除了大害。講姜子牙,講劉金定,皮秀英......饞得閨女媳婦一個勁地“嘖嘖”。又講小羅成開目能落飛來之箭,那模樣比女人都俊,三十六個媳婦都是滿天下挑揀的,還有人吵吵著要定要嫁他。講完之后,對崖坡上張家小閨女秀珠兒整天吃不香睡不寧,想小羅成,人日日瘦下去。八奶訓她:“人家早死掉好幾千年了,你這是何苦?”這么開導,仍是不解決問題,秀珠兒直病了半年才算起炕,病剛好一點,又掙扎著來聽故事。八奶說:“你不要命了?”秀珠說:“不讓我知道那些古事,那才是真的要我命呢。”

這山溝閉塞,閉塞到任何人不曉得一百年前都是怎么碼子事。八奶開了大伙的眼界,于是滿溝子人莫不贊她:“啊喲,看人家那記性。”八爺這時圪蹴在炕前,將煙鍋探進煙荷包內,摳啊,摳啊,老半天挖滿一鍋子煙,點著,并不急著起來,先足足地吸一大口,大約直吸到肚臍眼附近,然后用大拇指仔細按那閃著火亮的煙面子,按實成了,將一大口濃煙才分三股噴出,口里鼻里皆是,他仿佛借這股濃煙的力才能站得起來,站起來若無其事地進屋坐下,再猛吸一口,再勾起腰,唬天駭地地咳嗽,咳出一些眼淚鼻涕唾來。

“驢腚講古”。八爺對八奶講那玩藝,半句也聽不進去。人嘛,說一千道一萬不做莊稼就餓肚子,剩下的,扯雞巴淡。倒是剝麻化雪釘鍋蓋有人替著干了,他卻不好說什么,只管瞅瞅地下的空麻稈說:“麻批兒沒剝凈,這得瞎多少麻?”或是“(坐在)炕里的輕點撲騰,(把炕)撲騰塌了誰扒?”

八爺說這話時,沒有人往心里去,他的本意大抵是告訴八奶的聽眾,別以為替我干活有理了,活干的不怎么樣。

八奶講古極有吸引力,令一個個姑娘媳婦張口瞪眼,手中活兒往往慢下來,這時,八奶便一頓,眾人才悟道,忘干活了。遇到一捆麻剝完,一鍋雪化完,要另拿一捆或需出去挖雪,這時可要先約定八奶必須暫停,待出去的人全回來再講。盡管這樣,外邊的人仍要虛張聲勢地喊:“是不是又講了?”而屋里的人則急盼八奶能趁這工夫偷講上一兩句,那她們等于撿了天大的便宜。

八奶嫁給八爺,還是心滿意足的。八奶是平原地帶來的,不會走山路,八爺不嫌。她溫的豬食不是冷了,就是熱了,八爺把著手教。家里那頭牛,老實得跟大閨女似的,八奶愣是怕,不敢近前,八爺扯過她的小手,摸摸牛頭,說:“是不是老實,你說?”

八奶就白著臉哆嗦著說:“老實。”這時候,八爺覺得媳婦兒真叫人疼。

兩口子恩恩愛愛,八爺一指頭舍不得戳她。

桃花水跑過,只陰坡上還有一小塊一小塊的積雪,遠望山崗,如一頭頭花奶牛。這時八奶解手,看到一簇草芽,驚叫:“老八,你來。”八爺當是什么。“拱出細芽芽來了!這草怎么是紅的?”八爺頓時感到無聊:“一棵草有什么稀罕的,能當飯?紅的,才出來它不紅怎的。”

于是,八奶見天房前屋后看草芽。一棵,又一棵,三兩天查不過來了,喜得她到處忙活。八爺頭一遭冷了臉;“喂豬!出棵草把你恣得,不成膘子(傻子)了嗎?”

八奶便不再笑,愣了半晌,也許覺得自己是有些膘,便悶悶地去喂豬。

眨眼就種地。這兒坡地太陡,雖說有牛有犁,卻難以全派上用場,能使犁翻的地,也得格外小心,朱三家便吃了虧。一塊熟地,套上牛去耕垅,犁杖掛在土底下藏著的樹根上,朱三揚鞭,試圖讓牛用力把樹根子拖出來,明年省得礙事。誰知樹茬子太硬,牛一拉,身子失去平衡,拖著犁杖從山腰滾到山底,兩只角全磕掉。此后,這牛一拉犁四腿都哆嗦,沒用。只能用它馱水。

陡地只好用人工。砍出荒地,一把火燒得焦黑,種地人揣一兜苞米種提一把镢頭到頂端,退著刨出一道溝,然后掏出種子,一步一步向上撒種子,邊撒邊埋,這叫“辟生荒”、“溝平板子”。

八奶扎煞著手,雀兒般地跟八爺溝平板子,她親手撒了一些種,顫顫地伸出她那秀氣的小鞋,把種子埋下。八爺不會欣賞八奶的小腳,反嫌她礙事,干不了多少,反誤他的活,索性攆她回去。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八奶見天來這塊地看她埋的種子。忽有一天,發現有尖尖的苗兒頂開土層,再一看,東一簇,西一簇,出來幾十簇。“出芽了!”八奶喊了兩聲,竟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直到八爺聽到哭聲,過來拉她,問哭什么。

“出芽了!你看看。”

“什么大事,出棵芽,有什么稀奇,害我跑這么遠。”

如今這陡地,政府已明令不許耕種,大都停耕還林。想想當年那種半原始的耕作方式,簡直就是刀耕火種。山里人說,怎么咧,那陣子點上把火,刨個坑丟個種兒,到秋照樣拿籽粒。那草齊腰深,愛動彈,便鐮刀砍兩下,不愛動彈,就那么扔著;大苞米棒子,牛角樣的,長得火紅。你瞅瞅現在,良種,化肥,草鏟得溜光,棒子呢,老鼠嘴一樣,不挨餓怎么。八爺哼哼地嘆道:“人奸地薄。”八爺只會那么幾個詞,少則少,使用頻率卻出奇的高。

種子發芽,瓜蔓開花,并不能讓八奶歡喜多久。春天一到,閨女媳婦們各自頂著亂蓮蓬的腦袋該忙什么忙什么去,閃下她一人說不出的孤單。有時她看到山上人影兒紅一塊,綠一塊地晃動,就猜這是哪個屋里的那是哪個屋里的。她擔心這些女人會不會忽啦一家伙全跑到幾百里外去了,只閃下她和老八就這么大眼瞪小眼地瞅著混這幾十年的日月!八奶想她的女伴們,又怕跟她們打招呼。偶爾哪個露了個影兒,嘴里叼塊干糧,只匆匆點點頭過去。留給她越發抓心撓肝的寂寞,這些人怎么竟忙成這樣?

八奶這時便想起了她爹,菜墩上的蘿卜咸菜或小蔥蒜苗什么的便被她一刀一刀剁得稀爛。

八爺黑不溜秋,個兒矮墩墩的,雖然有點踮腳,但爬山鉆林子卻靈巧得很。黑有黑的優勢,常年不洗臉,打眼一看竟難以發現。只有在野外淋了大雨,才一道一道地沖刷出些真面目來,八奶這時埋怨“那狗腚臉不會搓兩把?”

于是八奶除了冬季便主要跟牲畜講話。母雞下了蛋,咯咯叫著從筐里飛出,口里兀自“咯嗒”個沒完,她說:“行了,知道你有功了,別吵別吵,抓一把玉米犒勞。”豬餓了,兩只前爪搭在圈上,嚎。她端來豬食,也要教訓一通:“你說你做什么來著,這么能吃!”做完這些,便看看日頭,該做飯了。

八爺也就是肯干,小小的個兒,力氣總也使不完。熬累一天,油燈下稀哩呼嚕喝出滿腦袋油汗。吃罷,嘴往袖子上一抹,吩咐:“收拾掉,費燈油。”八奶收下碗去,他已吸足一袋煙,扯下褥子,鋪罷,片刻,呼嚕山響,噴滿屋子蔥味蒜味生韭菜味兒,只剩下八奶一個人瞪著花花搭搭的窗格子發呆。

閑了,兩兩三三的男人也來,聽八奶講古。這樣有些媳婦的位置便讓自己的男人頂了。他們罵自己的女人說:“操,聽一晚上,學不了三五句,豆腐腦子。”其實這里面主要是夸八奶聰明:看人家這腦子,裝多少東西。

八爺似乎是長在他那個屋子里,除過大年初一必得各家走走外,再就是左鄰右舍有個喜事喪事或者苫房蓋屋,這不能不走,老一輩定下的規矩。剩下,他絕對不到任何鄰居家串門。“自個兒有家。”他說。八爺頂煩的是一些老爺們沒完沒了地坐,盡管他們自帶燈油,可那火油燈點起來冒煙,把墻紙熏得黑漆溜光,眼瞅這屋子老得快。

八爺便極夸張地打哈欠。有人看不出眉眼兒來,竟提醒:“老八,抽袋煙精神精神。”

八爺實在忍不住:“睡吧,下半夜還得推水磨。”

“是嗎?那就不走了,待會兒咱幾個推,省下老八睡覺。”

八爺再無話。他最愁推水磨,死沉。磨安在灶間,不生火,生冷。磨凍了推不動,生火,灶門倒煙,嗆得眼淚直淌,還得邊推邊一勺一勺往磨眼里添,又得留心磨盤上淌了沒有。既然他幾個要推,又不是我央求他們。那幾個爺們兒便心安理得地留了下來。

那陣子山里沒細糧。入冬,大餅子吃不動,主要靠大煎餅、粘火燒當主食。泡上粘米兌上點玉米渣子,發透了,洗凈,上磨推,再煮上些小豆,包成餡餅般的食物,放鍋里烙,烙一囤子一大缸,上頓下頓餾著吃,這叫粘火燒。還有酸湯子,將苞米泡酸,水磨推出來,起干,燒開水,手上戴一個獨孔漏斗式的鐵套兒,一把湯子面在手,用力一攥,那條兒從鐵孔里鉆出來跳進滾水,如粗粗的面條。八奶不會干別的活,惟獨會攥湯子,一根根甩得很長,可繞鍋轉兩圈。這東西很好玩,我也想弄幾下,結果,造得兩手粘面,一寸也攥不出。

八奶笑笑,這回笑得挺和善,到了這年齡的八奶,沒話。

麻剝光了,豆種滾完了,鍋蓋釘得一摞一摞,水磨也不能總推。八爺開始對來他家的男人反感:拿那么一滴嗒燈油非熬干了不可?他原先以為八奶肚里能有多點玩藝兒,可偏偏八奶一套一套地講,似乎永遠不會完結。

八爺對八奶吩咐:“別再胡勒勒,招些人來,腳不老實,把炕墻皮都踢掉了。”

八奶說:“他們要聽就聽唄,大長夜。”

“叫你講就講?你不會說沒有了,正經人家哪有這么過日子的。”

再來人,八奶便說:“沒有了。”

男人們還是兩兩三三地來,坐一會兒,就走,燈油也不拿了,活也不幫干了。

看看,看看,八爺對自己說,沒的講了,還來。

八爺便不許點燈,摸黑吃飯。有人來就說睡了。八爺說,吃飯,不點燈也吃不進鼻子里,嚼了咽唄。

事實證明,八爺說的沒錯。

八奶與八爺仍是很恩愛,有過一個男孩,不滿月,死了,是八爺睡覺一腿給壓死的。八爺對八奶說:“別嚎喪了,孩子是塊肉,死了再另揍(做)。”

忽然這年冬天打場的時候,來了個說書的,白面皮,細高挑。跟隊長說,在這兒講一冬書,每家出一斗豆子,飯嘛,各家輪著吃。隊長很高興,一斗豆子,不算啥,住誰家呢?說書的說,住誰家誰家豆子就免了。

八爺說,那就住我那兒。

先生講的是楊家將的事兒。八奶見天吃過飯,早早去隊部,搶占熱炕頭,八爺也一宿不落地聽,一家一斗豆子換來的呢,不聽,虧啦。

先生畢竟是內行,他用的是木板、大鼓,吐詞抑揚頓挫,眼兒轉著,手兒比著,真把老山溝子男男女女誆回那八九百年前去。

先生很有眼神兒,看八爺干活,趕緊幫忙,見八奶做飯,趕緊燒火,院子一天掃兩遍,行李疊得齊齊整整。八奶夸他:“看你。”先生笑笑:“大嫂說話就是中聽,我干什么來著。”八奶見八爺不在,一臉不自在:“我還沒你大呢,叫什么大嫂,我小名叫秋芹,你叫我秋兒或者芹兒都中。”先生便低喚一聲“芹兒”。

八爺也喜歡先生:他一掏煙包,先生趕緊把煙卷遞過來,不說他那煙卷如何好,只道:“這省勁,不用摳煙油子。”八爺接過,抽到不能再短了,摁死,悄悄放到煙包里,煙屁股里面的煙絲兒還可以抵半袋煙哩。

先生講到年跟兒,一部書講完了。生產隊出爬犁,把先生和豆子送走。說書人使大山溝里人很知道了一些歷史。再以后,一談過去,便說:宋朝如何如何......

這段往事的具體年代說不準,問溝里人,有的說1962年,有的說1965年,還有的說1957年,懸殊太大。反正這地方太偏僻,連“社教”這類大運動都沒搞過,沒參照物,記不準也難怪。

次年春末,下蛋雞吵碎了整個溝筒子時,八奶到底出了事。

晌午飯后八爺下地,就覺得要有什么事,他原打算在家待一下午,可不知怎么又出了門,扔下八奶一人在家。天擦黑,八爺回來,八奶便沒了。灶坑冷冰冰的。八爺扯著嗓子喊,可八奶還是不見。

有人說,下午恍惚看見溝外來了一個人,像是講書的先生。

聽了這話,八爺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筋骨,一腚坐在地上。鄰居們說:“快,找明子。”

松明火把點著,順著山上的羊腸小道抄過去,傍天明時,攆上了八奶,果然被那說書先生拐到這兒,兩人正偎在一塊臥牛石上歇息。八爺跑過去一石頭砸在先生頭上,那血呼地一竄老高!

“老八!”八奶尖叫,“你打我,是我勾引的他,我不想跟你過了,你使勁打吧。”

一頓拳腳,先生已哼不出聲來,八爺說:“把他腿給他撅折了。”

殺豬一般一聲慘叫,白森森的骨茬兒拱破了褲腿兒。先生說,你們照我腦袋砸。

溝里人也怕出人命,都不敢動手,只說:“老八,回吧。”

八奶被捆住,抬回草屋。八爺說,先別松,我要試試她有多大癮頭,你們躲開。

八爺抓起一柄石頭蒜杵子,說,我試試,她有多大癮頭。

接著,就是八奶的一聲慘叫,這慘叫回蕩在山溝里男人的心頭耳畔,說不定要纏繞上多少個冬春......

八奶一個月后下地,腰佝僂了,臉色蠟黃。耳朵讓八爺一巴掌,也打聾了。

從此,八奶開始上山種地,進林子砍柴,拉碾子推磨,什么都干,干一樣會一樣,有些活比八爺還做得強。

八爺懶了,除了在生產隊里喂喂牲口,回到家,倒了油瓶都不扶,還動不動扯圓了嗓子聾 啞地罵。

鄰居崔老七放炮炸石頭,把自己炸死,撇下個寡婦老婆,八爺得閑了,便去幫她干這干那,八奶碰見崔寡婦,笑笑。

八奶再沒開口講過話,該做了做,該吃了吃。

以后有了電燈,八奶自己睡覺的小屋便有了25度燈泡,但從未見她的燈亮過,她把小臥室拾掇得一塵不染,吃過做過,便在小屋里坐。

有電視,有電影,山溝里的花花事一天天多起來。凡熱鬧地方,八奶一概不去,摸著黑,在屋里半宿半宿地坐。

去年秋天,莊稼剛剛上場,外地來了個俊俏的小伙兒,背著弦子,要給大家說書,條件不高,一晚上五塊錢,啥時聽夠了,就走。

溝里人樂意。說電視電影常看也膩,不如換個樣兒聽聽書,電視里也有評書,但一天那么一小段,跟擠牙膏似的,況且這是真人。

于是,定下來。

夜里聽書。我無意中一歪頭,看見八奶就在我身邊。我來得遲,站外圈,她來得更遲,站我身邊。

我拉了八奶一把,她笑笑。

那晚上講的是《呼楊合兵》,唱得很賣力,一點也不因為這兒是深山溝子,胡弄胡弄了事。

直到說書的走了,人群逐漸散去,我看見八奶還在我身邊站著,她望望我,忽然一笑: “說得真好。”

清清楚楚是八奶在說話,無論如何,我記不錯,盡管事后誰也不信我的。八奶,您聽見先生說的故事啦?您的耳朵好使啦?

八奶又說:“說得真好。”

然后她顫顫巍巍地朝山坡上走去,八奶家住在半山坡,講書的房屋在山腳下。

我興奮得徹夜未眠,八奶怎么知道有人講書?她從不看熱鬧,為什么這次例外?

事后,人們一概否認有誰見過八奶到過講書的場合,可問題是我看見了,八奶跟我說了兩句話,是兩句。

次日清早,有哭聲從窗口飄進屋里,媽很慌張地喊我;“快去看看,你八奶死了。”

我腦袋“嗡”地大起來。昨天夜里好生生的,如何便死了呢?

八奶小屋里擠滿了人,八奶已被抬到地下。地下用兩條長凳支起些木板,再鋪點谷草,死者放在上面,算是靈床,八奶死時,沒有谷草,現找來幾捆谷子鋪上,谷穗子亂紛紛地耷拉在靈床外,在側面給八奶叩頭,谷穗子便碰耳朵。

八爺說:“明日殯了吧,又聾又啞個玩藝兒,也沒個一男半女。”

說書先生聞訊趕來。溝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夜里不能再說書。他說:“沒病沒災的咋會死?停兩天看看吧,說不定她會醒過來。”接著將今比古,擺了不少例子,誰家棺材移葬,棺材內的死人又活了,走不出來,才生生憋死......

先生表示,他愿意為八奶守靈,并且這兩天幫忙人的吃喝由他掏。

八爺說,你愿守就守吧!

先生便扯個凳子,調好弦兒,在八奶身邊接著說他的《呼楊合兵》,說得十分賣力。

大伙該干什么的都忙去了。唯獨先生說,她好生生的,會活過來。

八奶終究沒有再醒。先生的書一直說到八奶入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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