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是個荒年。百畝良田顆粒無收,蛇鼠蟲豸四散逃逸,村民挖空心思構筑自家的糧倉,連平時最關心的游行批斗活動也偃旗息鼓了。
有把余留的陳谷悄悄碾成米的,一邊是珍珠般寶貴的米粒,可以熬粥,另一邊是碾下來的糠皮,裹一點面粉壓成餅。也有挎著柳條籃子去田埂路邊挖薺菜挖馬蘭頭的。更有把目光盯著天上的鳥河里的魚的,透出一股掘地三尺的狠勁。
縣里別村的農民兄弟雪中送炭,運來了滿滿幾卡車紅薯。分紅薯的日子,村里的老老少少都來了。村路上熱鬧得像趕廟會,歡天喜地。
每家分五十斤紅薯。
我和大哥把一筐紅薯抬回家時,三弟的眼睛都放出光來了。
于是全家煮紅薯吃。
奇怪的是,沒有大白米吃,我們三兄弟吃紅薯照樣吃得興高采烈。那年大哥十四歲,我十歲,三弟八歲。我們邊吃邊比賽放屁。看誰放的屁響。濃釅的紅薯屁在屋子里飄蕩時,我們忍不住接二連三地打出幾個幸福的飽嗝。
但是有一天爹把我們叫到柴房,手一指。我們傻眼了??鹄锏奈迨锛t薯少了四分之一。可以預見的是,照這樣的速度,接下去少的將不是四分之一,而是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爹陰沉著臉咳嗽一聲,幾個根,往后的日子長著呢,咱得悠著點。
我們家有三個根。大哥叫木根,我叫水根,三弟叫土根。
三個根咬著嘴皮子,不吭聲。
紅薯快吃完的那幾天,爹和娘離開了家,據說去江蘇老舅家借糧。
他倆一走,三個根就放了“羊”。
我們手里攥著彈弓,在屋前屋后轉來轉去,開始惦記天上的鳥。
很快我們在隔壁杜家院子里的槐樹上發現了一只竹筐。這只竹筐像一只碩大的鳥籠一樣掛在一根粗大的枝椏上。
杜家的成分一直很可疑,聽說是富農,因此盡管還未等到挨斗,這家人平時已像驚弓之鳥,很少拋頭露面。此刻,看到杜家門扉緊閉,三個根輕巧地翻過了矮墻。
到了院子中央,大哥讓我們等在樹下,他上去。
大哥的眼睛在他揭開筐蓋時亮了亮。
啥好東西?
噓——
大哥賊腦地把筐里的東西往口袋里塞,又飛快地溜下樹。
回去,快,別讓三朵花看見。
三朵花就是杜家的三個丫頭:梅花蘭花菊花。
三朵花長得雖細瘦,但每一個都伶牙俐齒,三個根不是她們的對手。
到家了大哥把東西掏出來。是紅薯。原來掛在槐樹上的筐里面裝的是紅薯。
大哥說還有好多呢,不敢再拿了,那可是人家的口糧啊。
這是不是偷?我問。
有什么辦法,總不能餓肚子?大哥說。
很快我們把三個紅薯分配進了自己的肚子。
第二次是我上的樹。三弟年紀小,不讓他上。
我們偷紅薯竟然偷出了癮。只要肚子一餓,我們就會又痛苦又甜蜜地把目光轉向那只掛在杜家槐樹上的竹筐。奇怪的是我們下手的機會竟然很多。杜家的油漆大門吱嘎一關,我們立刻興奮得像三只花果山上的小猴。
不過有一天大哥發現了問題。他有點疑惑。他說,我們這樣偷來偷去,那筐里的紅薯怎么會一點都沒減少?他說,上星期我數過的,一共十二只,今天我又數了一遍,居然還是十二只。他說,一定是杜老六每天都在筐里添紅薯,杜老六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老糊涂了,竟然不知道有人在偷他的紅薯。
大哥后來說,不管它,還是管好我們的肚子要緊。
不知為什么,我們開始窺視杜老六一家的日常生活。馬上我們發現他們在院子里走動、說話、看書、掃地、曬被子……平淡之極,和別人沒什么兩樣。
倒是我們三個根有時會遭遇尷尬。那多半是在路上與杜老六相遇。盡管杜老六總是客氣地笑笑,我們仍然感到惴惴不安。如果身邊的閑人不多,我們就會心虛地喊他一聲:六叔。
時光飛逝。大哥后來做了村里的村長。三弟去西北大學讀書。我也在度過了三年軍營生活之后,光榮復員了。記得我回村第一個閃過的念頭竟然是去看杜家的那棵老槐樹。或許是因為老槐樹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突然迫切地希望自己與杜家的人面對面地站在一起。
回村那天,大哥已到村委會上班去了。我驚訝地看見從前的那堵矮墻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一個寬敞明亮的月亮門。杜老六在自家院子的泥地里鋤草。我第一次通過門而不是矮墻進入了院子的內部。
杜老六發現了我??次?。汗涔涔的臉上笑吟吟的。你是李家的水根吧,幾年不見,長壯實啦。
我說,六叔,你的身體也不錯,跟從前一樣結實。
杜老六笑了,老了,終歸是老了點,梅花蘭花菊花都嫁人了,還能不老?
我開始用眼睛瞄那棵槐樹?;睒渖线€掛著那只竹筐,像當年那樣輕輕地晃蕩。我有點激動。
六叔,我有點難為情地說,小時候我們三兄弟實在太不懂事了,三天兩頭偷您掛在樹上的紅薯……
杜老六眨了眨眼,嘿嘿地笑。他說,你以為你們三兄弟做的事躲得過我的眼睛,我早知道了,話說回來,那時候窮,加上自然災害,大伙兒都過得不容易,我和三個閨女胃細,也吃不了那么多的紅薯,又不敢送過來,怕掃了你們的面子……
我的眼睛忽然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