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

（續上期）

第三章

（一）

在魏州內黃安頓好家口，魏徵在府兵的隨從下，和魏泰一起來到了武陽。

“啊！玄成賢弟，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武陽郡丞元寶藏在府衙正門口接著魏徵，一行向府內走去。“近來兵起諸郡，關中震動，武陽不寧，一日數驚，寶藏舉棋難定，州事山積，正待賢弟籌策，教我以方略哩！哈哈哈！”元寶藏的笑聲，震響在衙署內外。

魏徵同元寶藏在內衙小閣坐定。請茶甫畢，元寶藏就讓僚佐呈上一紙檄文，交與魏徵。

魏徵定睛看去，只見檄文起首是一大字標題：《為李密檄洛州文》。

“此檄方由洛口專騎送來，近日已遍布郡縣，響應者眾，人心騷動。”元寶藏指著檄文，半側著身子向魏徵敘說原委：“寶藏近又受詔討賊，調集器械，往往失期，各縣兵民，聚集衙署，晝夜喧囂，甚難駕馭，我雖嚴申軍法，仍不能禁，為之奈何？”

魏徵細讀那檄文，文中歷數煬帝十罪，義正辭嚴，最后寫道：“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愿擇有德以為天下君，仗義討賊，共安天下。”

“這檄文定是出自祖之子祖君彥手筆。”魏徵十分贊賞這檄文的文筆。檄文雜用騷、賦，間為駢體，氣勢磅礴，語言流暢，述理敘情，動人心弦，不禁自言自語地說道：“君彥不遇于文皇，又見棄于煬帝，心有抑憤，見諸文字，筆底下就很帶有點感情啦！”

“郡丞對這一檄文究竟如何處置？”魏徵看完檄文，放置案旁，回頭向元寶藏問道。

“我正為此躊躇。”元寶藏回答說：“目下我仍系朝廷命官……前日又命貴鄉縣令魏德深帶領千名士兵開赴東都，以供越王侗調遣……”

“愚意且宜三思！”魏徵略一思忖后說道：“如今隋帝遠在江都，一時恐難西還；東都留守越王侗內無勁旅，外失強援，只能坐守，難行征伐；不用多久，兩都將起爭奪，中原定為戰場。依弟愚見，郡丞即應停罷馳援洛陽之兵，收集部眾，還屯武陽，定安民心，固城自守。”

說話間，府兵稟報已備好酒饌，請郡丞等用餐。

席間，元寶藏頻頻勸酒，一再請魏徵暢所欲言，盡抒己見。他說：“今日便宴，只你我兩人，推心置腹，無所不可。適才賢弟之議，極是道理，寶藏即罷東都援軍，只是這長遠之計……”

“郡丞推誠小弟，玄成敢不盡言！”魏徵拿起一雙筷子，蘸著酒汁，一邊就在酒桌上比劃，一邊向元寶藏談出了自己對形勢的看法：

“縱觀當今時勢，隋祚將盡，代有革新，已是大勢所趨。自大業七年以來，山藪深澤，舉兵起事者已有數十起，到目前據城略地、擁兵自重而堪稱大者，即有：金城薛舉、榆林郭子和、河間竇建德、齊郡左才相、鞏縣李密、幽州羅藝、朔方梁師都、豫州徐圓朗、淮南杜伏威、曹州孟海公、海州臧君相、南陽朱粲、伊汝張善相，等等。”魏徵說到這里，略頓了頓，元寶藏忙為他滿斟了一杯酒說：“先干了這杯，邊喝邊說，邊喝邊說。”

魏徵一飲盡杯，繼續說道：

“但以我看來，數十起中堪與爭鋒而有所作為的，又屬以下幾支兵馬：杜伏威囊括淮南，蕭銑獨據巴陵，竇建德浸有平原，梁師都進駐弘化，李密軍屯洛口，羅藝稱雄幽燕，劉武周兵抵雁門，郭子和威占蒲城，薛舉聲震隴西，馮盎旗揚嶺南。他們或僭號稱王，或自封為霸，或登帝位號召，或稱總管抗命，幾年經營，擁眾數萬，覷窺神器，志不在小。雖則現均以討隋為名，然各懷叵測，心存戒備，近年之內，相互混戰，勢不可免……”

“依你之見，這動亂局面必將曠日持久，天下一時難以獲安！”元寶藏聽得入神，不覺講出了自己的擔心。

“不然！擁軍眾者霸，據關中者王，得民心者帝。”魏徵舉箸沾酒，劃桌陳詞：“如今雖義軍蜂起，各據一方，時有勝負，稱雄不讓，但兵力有強弱，地勢有高下，人心有向背，誰得隋鹿，入主中原，取決于勝敗不亂軍心，進退不失地利，安危不傷人和。以此相較，當今群雄，已有可為此而得天下者。”

“玄成以為誰可與共事，而使寶藏心相托附者？”元寶藏急切地催問。

魏徵舉起酒杯淺啜一口后，把這酒杯放在剛才箸劃酒圖的中央，說：“遍鑒諸路烽火，玄成以為當前兵勢盛而得地利者，無逾魏公李密。淮南、巴陵、隴西、嶺南，地處僻遠，偏踞一隅，雖云軍盛，其實力單，且距相、魏路遙，郡丞可不必放在心上；再說弘化梁師都、雁門劉武周、蒲城郭子和，三者雖各據地稱王，然皆依附突厥以壯聲勢，貪近利而無遠謀，更無涉目前武陽利害，亦可置之不論；幽州羅藝正忙于撫綏境內，無暇西顧；就武陽去從而言，唯平原竇建德、洛州李密可為慮擇。”說到這里，魏徵輕輕挪動了那只酒圖中央的酒杯，“就竇、李兩軍相比，近來建德雖占河間，但與涿郡留守薛世雄一戰，損傷甚多；建德為人有肝膽、重信義，然不善從謀而少斷，或有小勝，難成大業。當今之際，唯李密可以托心。”魏徵指了指那只酒杯，說：“恰如此杯，李密崛立于群雄之上。自瓦崗起事，豪杰英雄之士多所歸附，自得洛口，糧儲充足，近遣房彥藻攻陷安陸、汝南、淮安、濟陽諸郡，進圍東都，軍勢甚盛。為郡丞計，欲安武陽，徐圖進取，且擬暫歸魏公。”

“據玄成賢弟所言，魏公乃代隋而有天下之雄了？”元寶藏雖已心動于魏徵的分析，但仍為日后局勢發展而存疑慮，就進而向魏徵詢問。

“至于日后情勢，目前尚難預斷。按近時戰況而言，魏公或可為帝，亦可為人臣，端在其決戰中原方略是否得宜，用謀施計是否得人。玄成且為郡丞再道其詳。”魏徵從桌子上又拿了兩只酒杯，分別放置在原來那只酒杯的正北角和東南方，說：“魏公當前強敵，并非東都越王，實乃夏王竇建德；建德善戰，而又迫近關中，魏、夏之間，終將一決雌雄。但不僅止此，尤可注意的是，”他挪動了東南方那只酒杯，徐徐向中央那只酒杯靠攏，“隋帝所統御軍現集江都，關中變起，決不會蟄伏不動，定將麾師西上，以保中原；近聞宇文化及、王世充點檢淮南精壯編入御軍，加之御軍中原多秦川驍勇，眾心思歸，決死銳進，未嘗不能。以此言之，魏、夏之外，又有化及、世充之旅爭鋒于中原。”

接著，魏徵又挪動了正北角那只酒杯，輕輕移向酒圖中央后，說：“更需我等深思預及的是，旬月前李淵起兵晉陽，號稱唐王，汾、代義勇，盡集其軍，已勝宋老生占霍邑，兵逼壺口。唐王隋之親胄，經營晉陽有年，且聞世子世民英武神毅，禮賢下士，出師以來，號令嚴整，深得民心；近來唐王、魏公間頻致書畫，共申盟好，然其志蓋在中原，已可想見，不然何須聯盟于魏公？”魏徵說罷，又舉杯喝盡：“綜前愚見，今后問鼎逐鹿，征戰中原者，建德、世充、唐王、魏公四人而已！”魏徵說罷，自斟半杯，淺抿一口，舉箸吃了些近邊的小菜。

元寶藏卻站了起來，又親為魏徵斟滿杯酒，還特地夾了一筷羊蹄筋絲放到魏徵的羹碟里，說：“嘗嘗武陽的羊蹄筋絲，鮮而不膩，腴而不膻，入口即化，可是一道名菜哪！”他又自斟一杯，而后用象箸指點那酒圖中的幾只杯子說：

“如賢弟所說，四雄會獵中原已如箭在弦上，則寶藏應何去何從？”

魏徵把酒圖中央那只杯子，輕輕放在元寶藏的面前后說：“誠如玄成所言，年內王世充西進，尚需蕩平淮宿、河南；唐王將先入秦地，據關中以固根本；建德歷經數戰，有待秣馬養息。以上三者，均非武陽燃眉之迫。足成郡丞隱憂而如芒刺者，李密也！當務之急，宜先連魏公，輸誠通好，以求暫安。如此，則郡丞兵革不動而收輯境安民之效；至于今后，亦不失觀勢進退之機，徐徐焉擇善而從之，猶為未晚，不知郡丞以為如何？”

元寶藏倏地站起身來，分別斟滿他自己和魏徵的酒杯，然后高高舉起，說：“賢弟使寶藏茅塞頓開，且從魏公，求安為先，干！”

兩人碰響酒杯，一飲而盡。

行酒到最后，快要散席的時候，元寶藏再次舉杯說：“賢弟才到武陽，一路勞累，且待休息后，煩請賢弟為我作書魏公，致我通好輸誠之意。請喝干我這杯接風酒！”

“謹奉尊命！”魏徵接過酒杯，向元寶藏略欠一欠身，仰脖喝了下去。

（二）

李密自偕翟讓出瓦崗，越陽城，逾方山，從羅口襲破興洛倉以后，兵勢大振；在洛水打敗隋虎賁郎將劉長恭，進逼東都，更使他的威聲震動中原。隋恭帝義寧元年（公元六一七年）二月，李密設壇即位，自號魏公，分設魏公府和行軍元帥府；魏公府置三司、六衛，元帥府置長史以下官屬，均由他自己統領兩府。接著又收降隋河南討捕使裴仁基，據虎牢，占回洛，一時降者相繼于道，擁兵數十萬。元寶藏的歸附，使他有了扼守山東、河北的屏障，得以專攻東都；但尤其使他高興的是，從武陽送來的書啟中，他發現了一個畫策奇雋、思慮周密、行文流暢、述事練達的人才，這就是武陽記室魏徵。

九月，正當李密久圍東都不下，回洛倉時時易手而進退維谷之際，忽然接到上柱國、武陽公元寶藏的密啟。李密急急開封細看，密札除對“上柱國、武陽公”的封爵稱謝外，更為進言畫策，請帥所部西取相州，南會諸將攻取黎陽倉。啟稱：“年年河南、山東大水，餓殍遍野，隋雖開倉濟賑，吏不時給，死者日數萬人。天下大亂，本為饑饉。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若得黎陽，開倉賑給，濟民就食，必獲眾心而益軍勢；且黎陽倉儲，僅次洛口；今洛口米用靡多，東都尤困糧乏，軍取黎陽，既補洛口不足，更增東都危機。此乃‘一石三鳥’，事半功倍，請予思納。”

李密看罷，不覺大為高興，一面以元寶藏為魏州總管，率軍攻震黎陽，一面即召魏徵至元帥府任文學參軍，并與祖君彥同掌記室。

魏徵抵達元帥府時，正是徐世會同元寶藏、郝孝標等襲破黎陽倉之時。開倉濟貧不過二十天，就使李密士卒增加了二十多萬；武安、黃州、義陽、弋陽及齊郡等地相繼來降；朱粲、竇建德也遣使求盟，其結果均如魏徵書啟所料。

形勢發展很快，但魏徵卻開始感到失望。

原來李密自攻占黎陽倉后，接著用計襲殺了翟讓及翟讓舊部翟摩侯、王儒信等，大權獨攬，漸漸滋長了驕矜之心，平時也不體貼、關懷部眾士兵；雖然倉庫米滿，但卻缺少財物金錢，戰士打仗有功，無以為賞；在對待所部各路軍馬時，也不是一視同仁，而是偏待最初跟隨他起事的將士，使部眾中生出了很多怨言。翟讓的被殺，又使在他左右的將領、官佐產生了自疑之心。部隊里的離心情緒，越來越加擴散。在用人聽計方面，李密也遠不像從前那樣虛心、誠懇；他只是搜羅人才，卻并不真正信任和使用人才。魏徵初到元帥府的時候，曾經滿懷熱情與希望，決心以自己的全部才智，來協助李密成就統一安民大業；但不久他就陷入了失望與苦惱之中。他曾向李密提出或西襲長安以立根基、或傍河西出兵逼東都使隋軍師勞疲戰、或徑下江淮討煬帝以號令天下等十策，李密也只是稱奇說好，卻不能采納施行。

正在魏徵彷徨、苦惱的當兒，李密命他隨徐世出鎮黎陽。為了解脫心中的煩悶，也為了更加縝密地思考自己對于戰局發展的預見，他愉快地離開洛口，來到了黎陽。

在黎陽，徵魏得到了在緊張戰斗中難得的寧靜和輕松，并且結識了徐世、杜正倫、郭孝恪等一批才智之士，心情倒也漸趨平靜。

黎陽倉儲充足，又正值大戰初勝，軍營中洋溢著一片奮發、歡騰氣氛。總管徐世，曹州離狐人，幼時家頗富有，與其父徐蓋樂善好施，常常惠濟窮人，早有令名。十七歲從翟讓起義，一直至今。他為人慷慨倜儻，喜交游，愛人才，出師善斷，功成謙讓，很得士兵們的愛戴與信任。他同魏徵一見如故，常常談古論今，直到深夜。黎陽長史郭孝恪，許州人，思慮周密，處事慎重，有辯才，善計謀，初見魏徵，即相知心。杜正倫，相州洹水人，隋仁壽中，就與他兩個哥哥正玄、正藏以秀才擢官，在隋代每年只舉秀才十余人的情況下，杜氏一門三秀才，頗有名于當時。他博學多才，深明釋典，這時也正客游世幕下，與魏徵時時談文論詩，甚相融洽。戰斗間隙，他們置高會；公務之余，他們談謔忘倦。輕快的軍營生活和誠摯的友好情誼，暫沖刷了魏徵心頭的煩苦和憂憤。

流水有妙響，好山多逸情。黎陽縈帶黃河，背倚關山，這為魏徵、徐世等人軍務之暇頻添了不少生活的樂趣。他們常常攜酒縱馬，登關臨水，指點江山，評說古今，有時直到夕陽西下，才踏月歸來。

有一天，魏徵又偕同徐世、杜正倫、郭孝恪，一起攀登黎陽白馬津置酒野游。

這天，正值仲春時節。暖融融的太陽，照得黎陽山川透亮、鮮明，那廣闊田野仿佛舒展開身軀，顯得分外的坦蕩而又平整；雖是戰亂歲月，勤懇的黎民百姓也還不忘整治打扮自己安身立命的大地，那金黃的油菜花在輕風中擺動，搖曳著閃閃的光芒；蜜蜂和蝴蝶也毫不理會人間的烽火，忙碌飛舞在田間花叢。遠處如帶的黃河，也仿佛被春風所洗凈，閃耀出一抹清亮的白光，飄拂在地緣天邊。山路上，野花含笑，葛藤繞翠，密林灑金，雀鳥歡唱。魏徵等人興致極好地登上了白馬津關口。

登高望遠，馳目聘懷，他們舒暢而又貪婪地呼吸著那一陣陣拂心的春風。還沒有來得及在關前茸茸草地上坐定，忽見山腰石徑上走上來一個葛巾野服、策杖布履的白發銀髯老者。他人面未見，卻已高聲朗笑著呼喚關口的眾人：“哈哈！忙里偷閑，陣中作樂，好一番興致！好一番雅趣！”

看看來至近前，魏徵不由得高興地驚呼起來：“呵！洪客師兄，是你啊！你如何到得此處？”說罷，緊走幾步，迎上前去，并一一與徐世、杜正倫、郭孝恪等人紹介相見。

“野鶴輕飛，何枝不依？諸君意興豪，貧道亦好高；追蹤而至，望勿見拒。哈哈哈！”徐洪客豪放的笑聲，回響在關隘幽谷。

“歡迎！歡迎！”徐世含笑地向徐洪客拱手作禮：“脫身軍旅，即為化外；洪客兄幸顧黎陽，更為今日歡會投一金光。”

“別后種種，且待下山再敘。”徐洪客向魏徵稍事寒暄過后，即向著大家施禮說道：“今日幸會，我等且縱情山水，忘乎所以吧！”

一陣忙碌過后，大家都在關前席地而坐。隨從軍校即時擺上了一應酒肴。

“我等有幸高會，登山臨水，無慮忘俗，飲酒縱情，務須盡興。”徐世率先高舉酒杯，在座諸人也紛紛舉杯應和，“且為此次歡聚，為洪客兄駕臨，滿飲一杯！”

杯酒飲罷，徐世又復提議說道：“今日聚會，我意既不論軍，更不議政，且以‘無’為旨，以‘忘’為題，各述典故，申張其理，以助談興，諸君以為如何？”

眾人一口贊同。

“恕孝恪冒昧，我先投磚，以引諸玉吧！”郭孝恪隨手拿起他身上的一塊佩玉，第一個說道：“玉明珠，均是身外之物，比之于人，雖有亦可謂‘無’。今有西域商胡者，因寶其珠，竟剖腹藏珠，不惜身殉。明珠貴重，用以彈雀，尚且可惜，何況人之性命，更甚于明珠。然該商胡者，竟‘忘’其身，最終身滅珠‘無’。由此而言，貪寶逐利，身必殞絕；以‘無’為‘有’，‘忘’身珠‘無’。誠應以貪為戒！”

諸人同聲道好，徐世為他斟滿了酒：“請滿飲此杯，以慶首功！”郭孝恪高興地喝干了這杯酒。

徐世接著言道：“我步孝恪后塵，亦試言之。金玉財寶，譬之身外，均可曰‘無’。若視‘無’為‘有’，孜孜求之，不唯殞命，抑且亡國。昔秦惠王欲伐蜀，但不知道路，乃刻石牛五頭，置金其后。蜀人見之，以為牛能便金，蜀王即差遣五丁力士拖牛入蜀。蜀道修成，秦軍隨而進伐，蜀國乃亡。此即‘五丁拖牛’故事。蜀王視實‘無’之金牛為‘有’而‘忘’強敵，結果不止‘無’牛，甚且‘無’國。貪之為害大矣哉！”

眾人聽罷，哈哈大笑。徐洪客舉杯道賀：“世兄身處草野，不忘軍務，用典引事，仍近職司，可謂巧喻！請飲滿杯！”

徐世一面開懷暢笑，舉杯飲盡，一面令隨侍：“再添酒來！”

徐洪客隨之捋須說道：“貧道不揣愚陋，請效世兄之巧喻，并譬取諸身，妄說所以。依釋道教義，一切皆空，一切皆無，豈止財寶身外物，生命亦虛幻。晉代陶潛崇尚老莊，他即以為人生似在而實‘無’，故以樂天知命、乘化委運而自然處之。當時客游權貴之高僧慧遠，欲與交友，陶潛‘攢眉而去’，不屑為伍；并對慧遠所謂‘形盡神不滅’之說，表示異議，乃作《形·影·神》詩，說神、形關系為‘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身滅神、影‘無’。陶潛不僅忘物，甚且‘忘’身、‘忘’影、‘忘’神，萬事萬物均可謂‘無’。故他有詩云：‘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貧道不預世事，只不過是步陶潛的‘忘’形神而趨虛無罷了！”說罷，他不禁哈哈大笑。

“說得透徹，我等世俗之人所不及。干杯，干杯！”從人一齊向徐洪客勸酒。洪客也不推辭，一氣干了。

“提起亡身亡國，玄成且效西施之顰，敢陳迂論。”魏徵也給大家提起了興致，發話道：“史書曾有記載，魯哀公向孔子言道：有人健忘，搬家而忘其妻。孔子回答：又有健忘更甚于此者，桀、紂之君更忘其身。想桀、紂貴為天子，自以為富有四海，乃不思濟民，而一味荒淫；居國之時，實已‘無’國。因‘忘’其身，而致國滅。俗話說，常將有時思無時，莫因富貴忘貧賤。立身治家如此，居國亦同樣。為人君者，往往以有權而忘身，一意孤行。實可為居國者之鑒戒。”

“玄成微言大義，以史作鑒，促人猛省，該盡一杯！”徐世把酒杯雙手捧到魏徵面前，魏徵接杯在手，向在座諸人恭敬示意，一飲而盡。

這時，大家一齊把目光投向杜正倫，說：“該正倫應題解義了！”

“好，我也忝附驥尾，姑妄言之吧！”杜正倫指著眾人道：“我等昔日均系布衣，起自草澤，可謂無官無祿，原起自‘無’；至于洪客兄則至今仍是一身輕風，無掛無礙。今日欣逢幸會，可說是有緣有情。這使我想到一個典故。從前齊桓公與管仲、鮑叔牙、寧戚四人宴飲，桓公對叔牙說：‘你以什么來為我祝壽啊？’叔牙奉觴起立言道：‘我愿公不忘在莒逃亡之時，愿管仲不忘在魯囚禁的日子，愿寧戚不忘放牛喂牛時的窮困。’齊桓公避席稱謝說：‘寡人與二大夫能不忘叔牙今日之言，則社稷不危矣！’我愿借此以喻今日歡聚，愿諸兄不忘昔日‘無’時艱難，更不忘今日高會！”

“愿我等不忘正倫今日之喻，以求社稷安寧，致天下太平！”魏徵起立為杜正倫斟酒稱謝。

“莫忘布衣交，莫忘今日會！”徐世舉杯向著大家：“我等同飲一杯！”

白馬津前一片親切、友好的情誼，歡聲笑語灑落在峽谷深澗，激起悠遠的回響。這歡快的聚會一直延續到傍晚時分，大家才盡興下山回營。

這時，軍中連營吹角，村野炊煙四起，蒼茫暮色從大山上漸漸降落到了黎陽城。

（三）

回到黎陽城內總管府衙，已是萬家燈火。魏徵同徐洪客草草用罷晚餐，便一起回抵臥室，暢敘別情。

徐洪客歷述了一路見聞，描敘了江南名山勝水。因為憑吊瞻仰越州禹陵、明州梁代國清寺和雁蕩規模巨大的慶國寺，以及南朝遺留下來的當年勝跡，徐洪客的江南之行，結果用了一年多時間。這次是回返泰山途中折行北上西來黎陽，特地探望魏徵的。他先到洛口魏公府，打聽得魏徵已來黎陽，來不及見李密的面，就匆匆趕到此地，碰上了今天白馬津的歡樂聚會。

講到沿途兵燹戰亂、民不聊生的種種苦況時，徐洪客突然拿來一個布包打開，從那里拿出兩雙虎頭布鞋，交給魏徵身后的魏泰，說：“此次返回途中，我又特地去山陽看望你母親，你母親身子健朗，日子雖則艱難，好在有眾鄉親照料，讓你放心，只管跟隨先生，好生上進，不必記掛于她。”

魏泰接過了嚴氏親手縫制的兩雙布鞋，不覺落下淚來。他謝過徐洪客，便默默地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讓自己獨自一人靜靜地去思念可愛的故鄉和心里的母親。

當話題轉到當前局勢時，魏徵不免生出一番感慨：“撥亂創業，要在戒慎，采芻蕘之議，從忠讜之言，始能成就大事。徵觀魏公，偶獲初勝，已忘斯義。玄成也曾面諫書奏，然效用甚微。君臣相遇，自古為難；為人臣的，事君應無二志，但去就之節，也在于為君者對臣下恩情的厚薄和信用的大小。”說到這里，魏徵輕輕地嘆息一聲，接著說道：“我今日所擔心的，倒不是自身的信用與否，而是魏公討隋興義的成敗大業……”這時，魏徵面容嚴肅地向徐洪客說道：“雖然，玄成必與魏公相始終，義不負魏公而輕去就！”

徐洪客也深為魏徵之不遇而感到心情沉重，在燭光的映照下，他臉色嚴峻，微微搖動著滿頭白發說：“人事去就，亦在大勢。我在洛口、黎陽，見魏公散米不絕而逗留東都之圍，誠如賢弟所慮，有害義軍大舉。”他沉思良久后，又說：“我擬草啟以勸魏公，煩弟轉交；洪客將不再去洛口面見，且由黎陽徑返泰山，你我后會之期，且待將來吧！”……

魏徵與徐洪客在黎陽又小住了幾天，縱論懷抱后，兩人向徐世拜別，分頭踏上了去洛口和泰山的歸途。

返向洛口，魏徵向李密匯報了有關黎陽軍政事宜后，就交上了徐洪客的書啟。

李密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道：“……大眾久聚，恐米盡人散，師勞厭戰，難可成功。”他勸李密：“乘進取之機，因士馬之銳，沿流東指，直向江都，執取獨夫，號令天下。”

李密看罷，不覺拍案稱贊：“志壯氣豪，辭意慷慨！”他急問魏徵：“洪客現在何處？”

“洪客以天下為家，居無定所；今擬暫回泰山，爾后云游四方，玄成固不知其去向。他讓我向魏公致意：情戀江湖，飄然來去，不及面見魏公，望予體察。”魏徵回答說。

時日匆匆，此后李密又去忙于籌畫東都戰事，徐洪客的書啟也只是稱其“壯”而未獲得行……

亂世春秋，峰回路迷；戰爭風云，瞬息萬變。

到了第二年（公元六一八年），局勢發生了劇烈的變動。

三月，隋帝命王世充赴東都總攬軍務；不久，宇文化及于江都縊殺隋煬帝，并統領御軍及江淮精壯，進抵中原。

五月，李淵攻取長安，并代隋即位，國號為唐，改元武德，是為唐高祖。

在此期間，唐兵也從西面進軍到東都；李密軍與唐軍、東都王世充軍之間，都小有接觸；而其中，自江淮西進的宇文化及幾十萬軍隊，對李密的威脅最大，因而中原戰場的戰事，主要在李密與宇文化及兩軍間進行。

七月，李密、宇文化及兩軍在汲郡衛縣童山，展開了一場激戰。戰斗延續近十個小時，宇文化及大敗，只剩下兩萬士卒，逃奔魏縣去了。李密也引軍西還鞏洛。

李密雖大破宇文化及，但本軍損傷也極為慘重。李密本人在童山中箭，一度氣悶倒下，幸秦叔寶救免。軍隊中因這一戰，勁卒良馬死傷很多，士兵們都十分疲勞。尤其使魏軍擔憂的是，洛口倉繼續散米不絕，儲糧漸漸緊張起來。每天來倉領米的人絡繹于途，聚集洛口的達上百萬人；領米既無手續，又不加管理，不論多少，隨人自取；有的人因負糧太多，走到半路，力不能支，就把糧食丟棄路上，從倉口到城門，米鋪得有幾寸厚；百姓們拿荊筐淘米，洛水兩岸十里之間，看上去就像飄動著一江白沙。而李密對此種情景卻高興得忘乎所以，說：“這就叫做足食啊！”

一夜秋風起洛水，兩岸黃葉落紛紛。到了九月，王世充簡練精銳，出東都，至偃師，扎營于通濟渠南。李密留王伯當守金墉，自引精兵，陣于邙山與王世充相持。

為了商討應付王世充的對策，李密于邙山營內召開軍事會議。魏徵列席了這次會議。

會議一開始，上柱國、河東公裴仁基首先論勢獻策說：“王世充帶領精兵到此，洛下必然空虛，我軍可分兵守住要路，使其不得東進；另選精兵三萬，沿黃河西出，直逼東都。當王世充聞警馳還，我軍卻按兵不動；世充再來，我軍再次固守遏止其沖擊。如此反復多次，我軍實力完整，隋兵卻疲于奔命，最終就必定可以擊敗王世充。”

李密聽后，覺得很有道理，就說：“河東公說得很對，目前東都兵有三不可擋：第一，彼等士卒武器精銳；第二，王世充決計深入；第三，東都缺糧，士卒為要解饑，為戰心切。為此，我軍只須憑城固守，積蓄力量以待。這樣，敵軍欲戰不得，求走無路，用不了十天，王世充的首級就可放在我們的軍帳中了！”

但會議開到中途，討論的勢頭發生了明顯變化。左武侯大將軍單雄信和陳智略、樊文超等將領卻極力主戰。他們說：“這次王世充來，兵員不多，不過二萬多精銳，而他們又多次敗于我軍，早已喪膽。孫子說，‘倍則戰’，何況我軍不止一倍于敵軍！當今我軍新附的江淮將士，都未真正打過一仗，都希望借此機會主動效力，我們利用這一士氣，定能獲得全勝。”于是主張立即開戰的將領達十之七八，紛紛議論求戰。

李密面對眾將的求戰情緒和議論，決心動搖，也認為他們的主張可行而放棄了自己原來的想法。

裴仁基一再苦爭，但均未能說服眾將，也無法逆轉李密的主意，不禁以腳頓地長嘆一聲：“魏公將來一定會后悔的！”

在會議進行過程中，魏徵開始對裴仁基和李密的主張頻頻點頭，但到中間議題逆轉后，就暗暗著急，當李密最后定下決心時，他不由得深深擔心起魏軍的前途來，而他又無法在會議中表達自己的看法，為此而覺得分外的激憤。

剛一散會，魏徵就急匆匆地找到魏公府長史鄭。鄭剛開罷會，正想回營歇息，見魏徵攔住了他的去路，就很不高興地沉下臉來說：“參軍何事見教？”

“我于今日戰局，敢陳管見。”

“方略已定，魏公意決，更復何言？”鄭拔腿就走。

魏徵意態凜凜，目光炯炯地端立在鄭的面前，橫斷住他的去路，以凝重有力的口吻說道：“事關交戰全局，命系將士生死，更須再議，尤應三思，何得草率！君身為執掌要務長史，理當傾心兼聽，豈可以職卑官小而因人廢言？”

鄭見違拗不過，只得讓進旁室，讓魏徵坐落長椅，冷冷地說：“你且道來。”

魏徵意氣昂揚，辭色嚴正地說道：“魏公雖于童山驟勝宇文化及，但我軍驍將精兵死傷甚多；又加目前士氣懈怠，據此二者難抗敵軍。更何況東都長期缺糧，世充此來原為奪食，志在死戰，餓虎噬人，難與爭鋒。不如深溝高壘，固守抗拒，不過十天一月，王世充師出無功，軍糧不繼，必定自行退去；乘其退兵，我軍再奮力追擊，沒有不勝利的。”

鄭聽罷，冷冷一笑：“此乃老生之常談罷了！”

魏徵勃然而起：“此乃奇策，何謂常談！行看魏公大業定將敗于你輩庸愚之手！”說罷，拂袖而去。

九月二十日，戰幕正式拉開。李密命鄭守偃師城內，單雄信率領外馬軍扎營于偃師城北，他自己同程知節率領內馬軍在北邙山安營。

王世充先遣一支騎兵渡過通濟渠攻打單雄信軍營。李密派令程知節、裴行儼往助。裴行儼率先騎馬直沖敵營，忽然一支飛箭射來，裴行儼落馬墜地，幸虧程知節奔馬來救，將裴拉上自己的馬鞍，用鐵槊擊退追兵，兩人才同騎一馬返回陣地。這一天，直戰到傍晚時分，李密驍將十多人都受重傷。初戰失利。

李密因剛擊敗宇文化及不久，輕視王世充，以致雖扎營在邙山，卻不設壁壘。二十日深夜，王世充派遣二百多騎兵，讓士卒、馬匹飽餐后，潛伏到此山高處深谷中待命。二十一日戰前，王世充立誓號召所率全軍準備天亮決一死戰。天色剛一透亮，王世充就引兵直抵李密營前挑戰。李密從邙山出兵應戰，還未來得及擺開陣列，東都兵就如潮水般沖了上來。王世充所帶士兵都是經過挑選、訓練的江淮驃勇，行動迅速，出入如飛，沖擊力很強，一下子就沖散了李密軍陣，北邙山下煙塵蔽天，展開了一場殊死的混戰。

正當戰斗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候，王世充把事先找到的一個容貌極像李密的人，捆綁著拉過混戰的陣前，并讓士兵們大聲鼓噪：“李密抓到啦！”“李密抓到啦！”接著就高呼“萬歲”！一時李密軍中大亂。

乘著混亂，北山王世充伏兵突然躍出，自高而下，直搗李密邙山營盤，并縱火燒毀營區房屋，火乘風勢，風逞火威，剎時間火光熊熊，烈焰沖天。李密軍腹背受敵，前有騎敵，后失依據，兵馬自相踐踏，號呼之聲動地。魏徵本在營內，這時也被亂軍沖卷到陣前，正待上馬騎奔，忽有流矢飛來，幸虧魏泰眼快，一把將魏徵推倒在地，才幸免于難。這時，魏徵見李密潰軍正紛紛向西南方向馳逃，于是偕同魏泰一起乘馬朝西南角奪路而走。

邙山一戰，李密大敗。其麾下驍將陳智略、張童仁投降王世充；二十一日夜，王世充又攻克偃師，鄭、裴仁基、祖君彥等幾十名文武將佐均被俘。

李密率領殘部突圍欲奔洛口，洛口縣吏邴元真又開城向王世充投降；單雄信在偃師，坐視邙山之戰而不救，最后也降于王世充。李密處境困窘，只得帶領少數親兵奔虎牢。魏徵也隨行前往。

當時，王伯當也被迫放棄金墉，退守河陽，李密從虎牢引兵去和他相會。在河陽，李密召集諸將商議今后去向。按李密本意，原想東去黎陽與徐世會合，然后南阻黃河，北守太行，再圖進取。但這時部隊里逃亡日多，眾心離散，多數將領已無心再戰。李密悲憤痛心得要拔劍自殺，幸有王伯當搶救。經過再三商量，上下一致同意赴長安投奔唐朝。

魏徵也隨李密入函谷關奔赴長安。一路上，李密余部約有兩萬人先后跟從李密投唐。

長安在望，唐高祖派人迎接。李密于進京前一晚，安頓在驪山驛舍。時已深夜，魏徵專門來到李密下榻的溫泉官驛。

“呵！玄成賢才，悔不聽你當日之言，致有今日之敗！”李密用雙手緊緊握住魏徵的手，不覺唏噓流涕，悲不自勝。

“成敗已不足論，往者已矣，日后珍重！”魏徵心頭也覺辛酸，又著實安慰了李密一番。最后，魏徵向李密告別：“玄成與魏公共事有年，未盡綿力，實所愧疚！此后奉職新朝，玄成不忍遽然離去，今特來致意，從此別矣！”

魏徵難過地向李密話別，從衣襟處取出一封書函，交與李密。

李密就燈光下拆看，才知道這是當年徐洪客向他薦引魏徵的手札。

“玄成為何遲至今日方交與我？”李密心頭一熱，聲音微微顫動。

“徵性鹵直，不習世務，之所以不即呈奉，本想自效以展志。”魏徵語氣誠摯地手指胸口說道：“今日已無攀援之嫌，敢以吐誠，萬望魏公明我玄成此心。”說罷長揖告別。

“密也不才！”李密一直把魏徵送到官驛門前，眼睛里閃動著晶亮的淚花，語氣激動地連聲說道：“我負玄成！我負玄成！”

（四）

李密入關以后，原來所據有的各地州縣，這時統歸黎陽總管徐世所轄領而尚未歸唐。魏徵在長安就申表自請安輯山東。唐高祖李淵考慮到當時正用兵涇州，經營西北，洛以東只有淮安王李神通一支部隊，兵力單薄且軍糧不繼，立刻就同意了魏徵的建議。任命魏徵為秘書丞，乘專車赴黎陽。

山河依舊，人事全非。魏徵遠遠看到蒼莽起伏的大山高踞云天，險峻峭立的白馬津關隘輪廓清晰，不免生出了白云蒼狗、滄海桑田的感慨。他想到不久前春游高會的歡樂場景，眼前也閃現出青年奔逐沙場的戰地烽煙；如今，一時英雄，既已西入函關；舊時僚友，又復東出洛水……命運真是近似滑稽而又多么地喜歡捉弄人，但是，人決不能屈服于命運的安排……

在沉思遙想中，車隊不覺已經抵達黎陽總管府衙。舊友重逢，少不了一番問勞接風和暢敘別情的忙碌。當魏徵向徐世、郭孝恪等詳述了李密邙山之敗和西歸長安的種種經歷以后，就說明了自己這次東行的來意，勸徐世早日決計以歸唐。當時，唐雖已代隋稱帝，但號令不出秦、晉，戰火遍燃四方，利害去就，州郡觀望。徐世認為需要認真權衡，從長計議，讓魏徵暫在客舍安頓待命。

經過反復陳說，為使徐世定下決心，魏徵又專門給徐世寫了一封義正辭切的長信。信中寫道：

……魏公起自叛徒，奮臂大呼，四方響應，萬里風馳，云合霧聚，眾數十萬。威之所被，將半天下，破世充于洛口，摧化及于黎山。方欲西蹈咸陽，北凌玄闕，揚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勝之威，敗于奔亡之虜。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公生于擾攘之時，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確乎不動，鳩合遺散，據守一隅。……公之英聲，足以振于今古。然誰無善始，終之慮難，去就之機，安危大節。若……委質非人，則一身不能自保。……孟賁猶豫，童子先之，知幾其神，不俟終日。公今處必爭之地，乘宜速之機，更事遲疑，坐觀成敗，恐兇狡之輩，先人生心，則公之事去矣！

這封喻義明理、指利析害、辭氣慷慨的信件，特別是李密稱雄中原、一旦敗亡的教訓，深深地打動了徐世的心弦，他決計西向歸唐。

他找來了長史郭孝恪和魏徵，一起商量歸唐事宜。徐世說：“黎陽以東州縣，原是魏公李密所統屬，我不過是在魏公入關之后，代行權事。如果我以世名義上表朝廷以獻地，這是利主之敗，自以為功去邀富貴。對此，我實在感到羞恥，這也正是我所猶豫不決的原因。”魏徵和郭孝恪都為徐世這種不貪不專的氣節所感動，也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于是一齊建議說：“既能以土地人口歸唐，又不受貪利賣主之名，最好的辦法是讓魏公自獻。”

經過一番商議，徐世決定以郭孝恪為使赴長安，把自己現轄的郡縣戶口士馬等數目圖籍，造成表冊，交給李密，然后由李密上獻。與此同時，又運黎陽倉糧去接濟淮安王神通軍食的需要。

李淵聽說黎陽使者已到長安，卻不見給他的表文，而只有給李密的書信，感到奇怪和驚異。當召見郭孝恪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后，唐高祖十分嘆服徐世的為人。徐世不背德，不邀功，淳厚忠心的美名傳揚在長安，而魏徵出色的才能，也在朝廷內外普遍得到了稱贊。

因為還有安輯山東其他州郡的任務，又加上徐世的一再懇留，魏徵暫時就在黎陽安下身來。利用這一機會，魏徵專程去內黃把裴氏、裴均、叔慈、叔珊全家也都接到了黎陽安居。徐世為他撥出了一處宅院，供他們全家起居使用。

魏徵從內黃把家小接到黎陽的時候，也正是郭孝恪從長安返回黎陽復命的同年十二月底。唐高祖授世黎州總管、爵封英國公，賜姓李；并任郭孝恪為宋州刺史，讓他協助徐世經略虎牢以東，凡得州縣有權選補官吏。

總管府衙上下內外浸沉在一片歡樂中。大家都為黎陽歸唐和魏徵全家團聚這兩件喜事，感到高興和慶幸，準備好好慶賀一番。

一件意外的事變突然沖擊了這種歡樂的氣氛，原來打算的慶賀活動也被迫取消。將近年底時節，朝廷派出的長安專使給徐世送來了李密的首級，并告訴了李密背叛朝廷的情狀。

原來，李密投唐，本以為自己擁眾萬余歸順，山東州縣上百，也可以自身名望給以招撫，高祖必將委以重任。誰知到達長安以后，李淵只給以上柱國、邢國公的虛爵，而實任他為光祿卿。李密長期居帥，驕貴日久，深以光祿卿遇朝會需向皇帝進食為恥，心里常常抑悶不樂。繼魏徵出使不久，李密偕同王伯當于十一月底，也以招安沒入王世充的自己舊部為名，離開長安，向東進發。行至稠桑、桃林，李密舉兵反唐。當李密奪取桃林縣城，準備帶兵去投奔原部屬伊州刺史張善相的路上，遭到熊州行軍總管盛彥師的伏擊。李密、王伯當均被斬首于熊耳山南。

李密之死，使徐世、魏徵、郭孝恪等原來魏府部屬感到十分震驚和悲痛。想到當年李密首倡義舉，叱咤風云，馳騁大河南北的勃勃英氣，想到曾與李密一起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轉輾洛水東西的戰地情誼，想到李密今日氣抑出走，輕舉失策，一朝殞失的悲劇下場，徐世和魏徵等人，都禁不住北面拜伏，號啕痛哭。

魏徵和郭孝恪等與徐世議定，以徐世的名義，上表唐高祖，要求收葬李密。高祖批復同意，并詔歸李密尸身。徐世、魏徵等都以君臣之禮，身穿縞素，葬李密于白馬津下的黎陽山南。在拜奠哭祭中，魏徵親自動手在李密的墳塋上培土栽杉，魏泰要來代勞，他也不讓。他一面揮鋤，一面對魏泰說：“盡君臣之禮，表隨屬之義，這只是我玄成對魏公最后的一點心意。”

李密喪事忙罷，已過了次年——武德二年的新春。到了元宵佳節，魏徵才有空同裴氏等家人一起團聚，以暢敘別后情景。說到種種艱危傷心處，全家人都嗚咽流涕，唏噓慨嘆一陣，魏徵同裴氏、裴均商定，一旦等魏徵東撫事了，全家就搬至長安居住。

正月末，宇文化及派兵攻魏州，相持四十天未能攻克。魏徵聽說這一消息，只帶魏泰和幾名親兵，輕騎穿過敵陣，進入魏州城內，說服魏州總管元寶藏歸唐。宇文化及不久亦被淮安王神通擊退，敗走聊城。

此后，魏徵往返奔走于黎、宋、魏、衛各州郡縣間，傳布皇命，陳說大勢，招撫部眾，使山東各地陸續歸附唐朝。待得回到黎陽時，已是這年的十月初。時序匆匆，魏徵想不到東來黎陽忽忽已近一年。

當魏徵正擬攜家西歸長安的時候，平靜了一年多的黎州管區又重新燃起了戰火。這年的閏二月，竇建德自樂壽出兵攻聊城，擒斬宇文化及，俘獲隋蕭后、宮人及煬帝百官，收獲隋朝傳國璽和隋煬帝的鹵簿儀仗；隋朝的宮廷御兵和宇文化及率領西進的江淮精兵，均為其所有，一時聲勢大振。于是，竇建德乘勝攻略河北、山東各地。六月，克滄州；八月，陷洛州、相州；九月，占趙州。十月，兵抵黎陽城下。經過一番激戰，到十一月初，黎陽城陷。魏徵和先期由聊城前線來黎陽的淮安王神通、唐高祖妹同安公主、李世父親徐蓋等，都沒入竇建德軍中；原來在激戰中出走的李世，也因其父在建德被俘，而不得不在幾天后，回歸黎陽，隸屬于夏王竇建德麾下。

這一戰局的突變和命運的逆轉，想不到竟持續了整整兩年時間，使魏徵在竇建德朝中度過了難熬、煩悶的兩個春秋。雖然竇建德授予魏徵以起居舍人的職務，魏徵卻一直處于落落寡歡、愁苦抑憤的心境中；他用供位緘默、不設一策的消沉，挨時待月地等待著歸唐這一天。

直到武德四年（公元六二一年）五月，竇建德與唐軍激戰于汜水兵敗，在牛口渚為唐秦王李世民所生擒，山東諸州又復歸入唐朝版圖。這時，魏徵才得以攜帶全家，同竇建德的左仆射裴矩等一起，西行入關，回歸長安。

（五）

魏徵回到長安不久，唐太子建成久聞其名，想招攬他到東宮府屬。唐高祖應太子之請，任命魏徵為太子洗馬，主管東宮四庫圖書的編輯繕寫事宜。

當時，秦王李世民擒竇建德于廣武，平王世充于洛陽，功大諸王，高祖特封以天策上將，領司徒、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增邑兩萬戶。原李密、竇建德、王世充舊部驍將均招致于幕下。李世民并于秦府宮西開設文學館，延攬四方名士。一時，杜如晦、房玄齡、虞世南、姚思廉、李玄道、褚亮、蔡允恭、薛元敬、顏相時、陸德明、孔穎達、蓋文達、許敬宗等京都知名人物，都齊集秦王門下。李世民又讓當時名畫家閆立本繪制這些文學館學士的圖像，由褚亮為各人題贊，號稱“十八學士”。長安士大夫以能被選入秦王文學館為榮，稱之謂“登瀛州”。真是文武人才，濟濟一堂。這使太子建成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威脅，開始經常與齊王元吉交好，企圖削弱秦王的影響，以保護自己太子的地位和權力。

就在這宮廷諸世子間的矛盾呈現復雜、微妙狀況的時候，原竇建德部將、正在漳南種菜的劉黑闥，伙同竇氏舊部，以為竇建德報仇為名，于貝州起兵作亂。在很短時間里，劉黑闥陷歷亭，攻饒陽，大敗淮安王神通，連克冀、黎、衛、邢、趙、魏、莘諸州，全部收復竇建德舊境；接著，又進軍下博，唐淮陽壯王李道玄戰死；劉黑闥率軍占據洛州和滄州，朝野震動。

魏徵和太子中允王，乘機向太子建成進言說：“目前，秦王功高天下，內外稱道，殿下只是長子而位居東宮，還沒有為朝廷建立特殊功勛來使海內官民仰服。現在劉黑闥作亂，雖然其勢兇猛，但經多次戰斗，他所屬部伍不過是一些散亡的烏合之眾，戰斗力并不強，而他又缺乏糧食物資，如我能以大軍與之對戰，勢同摧枯拉朽。殿下應自請出擊，統率隊伍迎戰以取功名，并乘此機會結納山東豪杰，這才可以免除秦王的威脅，而鞏固和發展自己的地位。”

太子于是向高祖請領討伐劉黑闥的任務。武德五年（公元六二二年）十一月，唐高祖任命太子率軍討劉，凡陜東道、山東道及河南、河北各州軍政事務均聽命于太子處理，太子有權便宜行事，專斷處分。

十二月中，魏徵隨太子、齊王大軍到達陽平郡昌樂前線。唐軍與劉黑闥軍列陣抗拒。

在這以前，劉黑闥雖多次被戰敗，但很快他的部眾又散而復聚，軍勢又振。魏徵既至昌樂，決心考察這其中的原因。在兩軍相持的那幾天里，每有俘虜，魏徵總要挑出幾名黑闥降卒來親自審問。從審問中，魏徵了解到，在過去的多次戰斗中，唐軍只要俘獲了劉黑闥的將領和士兵，往往坑殺；即使未被俘虜的，也把劉軍將帥的名字事先公布，缺席處以死刑。以此，劉黑闥官兵雖屢被打敗沖散，卻不肯歸降唐朝而復附劉軍，以致一直未能平定叛亂。

魏徵于是入見太子，向太子獻計說：“過去屢敗黑闥而終未能平，其原因就在于對敵軍將帥先懸名處以死罪，對其家屬妻子一旦被獲，也視同俘虜，因此朝廷雖一再下詔赦免其黨羽，但都不相信。此番征討，凡有所俘，務須好言勸慰，親切接待，然后釋放，使歸舊部或鄉里。為此，黑闥軍心渙散，士卒離心，破黑闥必矣！”太子聽從了魏徵的計策。

魏徵又親至陣前，接待被俘將士。每有俘虜，魏徵即命前鋒營將準備優等飯菜，款待敵俘，發給衣物，聽其自歸；敵軍官兵家屬，凡被俘獲，立即釋放。敵俘行前，魏徵集眾于前，親去慰諭說：“從今以后，你等均可解甲回歸田里，你等妻子凡被俘獲，也已統統釋放回家，望你等且為良民，安心農務，以敘天倫之樂。”被俘劉軍士卒或感泣流涕，或歡呼雀躍，釋歸后奔走相告，轉輾流傳。于是，劉黑闥所部紛紛逃亡，或縛其官將來降。劉黑闥既困于糧食漸盡，又迫于士兵逃亡，不得不連夜從昌樂逃奔到館陶。

十二月二十五日，太子建成、齊王元吉率大軍追襲劉黑闥，進駐館陶。劉黑闥奔亡至永濟渠邊，渠上無橋；劉黑闥即命其將王小胡背水列陣以拒唐軍，自督軍士修橋。橋成，劉黑闥率先過橋西，其所屬部眾因爭渡永濟橋，陣伍大亂，潰不成軍。太子建成派遣騎將劉弘基從后緊緊追趕，劉黑闥一路奔走不得休息，到達饒陽，為刺史諸葛德威執殺。劉黑闥臨刑長嘆道：“我本在家種菜，誤聽高雅賢等慫恿作亂，以至于有今天的下場！”

武德六年（公元六二三年）春，太子、齊王及魏徵等凱旋班師回到京城長安。

劉黑闥平，秦川、中原、河北、山東等地無復戰事，朝廷根基已固，諸事漸具規模。魏徵終于有機會安下心來，利用太子洗馬經管圖書這一職務的便利，更全面、深入地潛心鉆研學問，博覽群籍，擴大涉獵，以檢視、校正往日所獲知識的謬誤。這一安定的生活，持續了近三年半時間，直到玄武門事變的發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