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死》這篇散文里,寫了七條“寫給親屬”的遺言,有三條是這樣寫的: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三,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蟲。對照現(xiàn)在的社會趨勢來看,很顯然,先生的一片心意怕是已被辜負了。
為什么魯迅要讓自己趕緊消失掉,這包含著他對中國的文化和現(xiàn)實的看法。五四時期,他就說中國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老年人總要“占盡了少年的道路,吸盡了少年的空氣”,不給少年人生存的空間。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總希望老人長壽,最好永遠不死。這樣,該死的不死,該生的生不下來,生下來的也無法生活。生存空間的空前擁擠,就造成民族生命機體的嚴重梗塞。在他看來,要改變這種不正常、不健康的生存狀態(tài),就得反傳統(tǒng)之道而行之:老的應該高高興興地死去,年輕的應該高高興興地活著,“老的讓開道,催促著,獎勵著,讓他們走去。路上有深淵,便用那個死填平了,讓他們走去”。現(xiàn)在他宣布死了“拉倒,趕緊收斂”,正是身體力行他五四時期、也是終生一貫之的“幼者、弱者、生者本位”的信念與追求,是對中國“長者、死者本位”的傳統(tǒng)觀念的挑戰(zhàn)。他期待著用自身的消亡來證明歷史的進步。
但是現(xiàn)在,扯著魯迅大旗搞所謂的研究度日的大有人在,實際上很多是智力的空轉(zhuǎn)。近期將魯迅及魯迅作品用于庸俗的商業(yè)炒作更是愈演愈烈。前段時間,北京教科書改版,魯迅的《阿Q正傳》被金庸的《雪山飛狐》所取代,于是又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編者之意其實無可厚非,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文字組織方式和語言邏輯畢竟離現(xiàn)在的社會現(xiàn)實差距較大,更何況,在極力提倡和諧社會的情況下,就像先生自己所說的:“忘掉我”之日,也就是他的理想在中國真正實現(xiàn)之時。
但是仔細留心那些日子的報紙,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極大的版面都是有獎短信參與,“贊成的請發(fā)A,不贊成的請發(fā)B,聯(lián)通用戶,移動用戶,小靈通用戶……每天五位幸運觀眾……”然后是冗長的廣告,電信公司在暗處偷笑。魯迅的可悲在于被商業(yè)化,庸俗化。
是的,魯迅曾被政治化,神化,毛澤東有“三家七最”的結(jié)論:“魯迅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也是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品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著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以權(quán)威的方式論斷,改變了魯迅生前的愿望,被人捧上了神壇,變成了政治運動的工具與犧牲品。但是實際上他真的是這樣的嗎?民間一直盛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魯迅到現(xiàn)在還活著的話,那么他會怎么樣?在大牢里度過余生還是就此保持沉默?在1936年魯迅與左聯(lián)的沖突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答案。1936年當時正處于抗戰(zhàn)前夕,面對著異族侵略,中國共產(chǎn)黨提出了建立抗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主張,作為上海文藝界黨組織領導,周揚他們提出了“國防文學”的口號。魯迅對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支持的,對國防文學口號也是支持的,只是覺得這個口號太含糊不清,就和馮雪峰、胡風商量,又提出一個“民族革命戰(zhàn)爭大眾文學”的口號。魯迅多次表示這兩個口號是可以并存的,不是絕對沖突的,但他覺得作為左翼作家還應堅持“大眾文學”的立場,在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同時,注意維護大眾的利益,不能在“一致對外”的口號下?lián)p害大眾的利益。魯迅確實以為兩個口號可以并存而相互補充,意見不同則大家可以爭論。這是魯迅的邏輯,可以說是現(xiàn)代民主的基本邏輯。周揚們卻另有邏輯:“國防文學”這一口號是黨提的,再另提口號,就是標新立異,和黨抗爭。于是他們給魯迅加上“不理解黨的政策,危害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罪名,在遭到魯迅的反對以后,他們認為必須另找一個強有力的人和魯迅對抗,便想到郭沫若最合適。于是就派黨員去找遠在日本的郭沫若。
據(jù)這位黨員回憶,最初,郭沫若本人也不大贊成國防文學口號。但是一聽說這是黨的主張,立刻就明確表示:我要做“黨的喇叭”,并且寫了文章,表示擁護。1936年這場爭論,對要求進步的左翼知識分子是嚴重的考驗,也可以說是中國知識分子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關系史上的關鍵時刻,它幾乎決定了以后知識分子的命運,甚至中國歷史的發(fā)展。以后的歷史就是重復這兩條路:一條是郭沫若式的,在任何時候都無條件地做“黨的喇叭”,不管自己理解不理解,同意不同意。另一條路就是魯迅,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性,獨特見解。但是凡是堅持魯迅這一獨立立場的知識分子,以后大都慘遭迫害。
所以,魯迅的被異化,不管是庸俗化、商業(yè)化,還是妖魔化,或者神化,實質(zhì)上都違背了客觀真實,特別是后者,更違背了魯迅自己的意愿。他的遺囑是“最后的自白”,白紙黑字立在那里,豈容歪曲和篡改!
荒袤的土地常常顯出精神的貧寒和持續(xù)的無望,我們需要感受的是魯迅真實的靈魂,并要用一種合理的方式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