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動式的認知闡釋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在不同程度上遵守著象似性（臨摹性）原則，或者說“語言結構是經驗結構的模型”。時序原則或者說時間相似（Temporal Sequence Principle，TSP）是一條重要的關系相似原則，指的是語序取決于人所認識到的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兩個句法單位的相對次序決定于它們所表示的概念領域里的狀態的先后順序”（戴浩一，1985）。時間上發生在前的，代表事件的語法成分就應在先，反之亦然。本文試圖從時間性、空間性及連動式的典型范疇等方面，來闡釋現代漢語連動式的某些特性。

為了表述的方便，我們把連動結構中，位于前邊的動詞性成分記為VP1，位于后邊的動詞性成分記為VP2，也可簡略為V1、V2。下面是不同形式的連動式例句：

（1）觀眾看完電影走出影院。

（2）老站長走到門前的柳樹下邊乘涼。

（3）張三救這孩子差一點摔下溝去。

（4）農場工人們掙錢養活家人。

（5）學生們鼓掌歡迎。

（6）晶晶光笑不說話。

（7）武震騎著自行車溜出去。

一、關于時間性問題

1.時序原則

時間特性使得動詞成為詞類家族中最重要的成員，因為動詞的天職是表示事物的運動和變化，并以時間的流逝和留下的軌跡顯示事物運動變化的量。動詞的時間特性在漢語連動式能得到明顯的體現。

戴浩一（1988）認為漢語較好地遵守了時間順序原則，通過對連動式的考察，我們驗證了這一原則。在客觀事實上或邏輯事理上，VP1開始的時間總是先于VP2開始的時間。換句話說，VP1是在為VP2做準備，并且前后動作相繼發生。上面例（1）～（6）中VP1開始的時間均先于VP2開始的時間，例（7）中兩動詞的時間順序不明顯，但從事理上講，“騎自行車”的動作一定先發生在“溜出去”之前，所以也是遵從了“時間順序原則”。

2.動作凸現的階段性

如果我們進一步關注動詞內部的時間過程，還會發現這樣一些情況：對于一個具體的動詞來說，在非使用狀況下，時間起止點的有無、續斷的長短是固定的。但在實際交際中往往會發生變化，人們可以根據表達的需要進行調整，既可以將關注點放在動作展開后的全過程上，也可以放在其中的某一部分上，這實際上是人們調整視角的結果。比如“躺在床上看書”，“躺”在理論上包括動作開始——動作進行——靜態持續—持續終點等一系列過程，但在句中只表現“靜態持續”這一片段，即與VP2相伴隨的時段。

3.VP1的有界性

在連動句中，VP1可以終結動詞的形式出現，比如“看完”“走到”等，表現出動詞的有界性。終結動詞實際上就是動作動詞或狀態動詞加上結果補語構成，因此加上結果補語后可以忽略動作或狀態發生、持續的過程，以終結時狀況作為視點。可以這樣說，在漢語連動結構中，說話人和受話人根據表達和理解的需要，在動作過程的視點上往往表現為一虛一實。“虛視點”在時間過程上表現為片段，“實視點”在時間過程上表現為全過程，而且具有實視點性質的動詞短語能夠承載全句的語義中心。

鄒家華、張俊萍（2000）通過對100萬字的語言材料的研究，找出686個連動句，連動短語的前一個動詞性成分作為整個結構的語義中心的約占4%，后一個作為語義中心的約占85%，難以分辨哪一動詞是語義中心的約占11%。例（1）～（7）中VP1有界性逐漸降低，連動式詞匯化趨向逐漸增強；VP2的語義中心性增強。

二、關于空間性問題

事物的變化存在時空一致性的特點，空間性也是動詞的一個重要特征。正如表現時間需要參照點，動詞空間性特征的表達也需要參照點。崔希亮（2000）曾指出：“在現代漢語中，空間方位關系的表達有介詞和方位詞兩種手段。”在漢語連動句中，空間方位關系的表達不僅有介詞和方位詞等參照點，普通名詞也是空間位置關系的參照點。

1.空間參照位置

觀察前面的例句，例（1）、例（2）、例（3）動作的空間位置明顯，分別是“影院”“柳樹下”和“溝”。例（4）“掙錢”與“養活家人”有邏輯上的時間先后關系，蘊涵句外空間參照點“工作場所”和“家人生活場所”。例（5）、例（6）“鼓掌歡迎”和“光笑不說”，前者是訊號（現象）在先、所指（意義）在后，后者是“肯定+否定”的兩個敘述，兩者都具有邏輯上的先后關系，VP1和VP2空間上存在同一性。例（7）“騎著自行車溜出去”的空間參照點既有句內的又有句外的，主體（武震）和客體（自行車）的位移保持一致，同時從某處“溜出去”。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現代漢語連動式在空間問題上，體現出來的更多是前后動作在空間上相互體現。

2.視角的序列模式

申小龍（1988）曾用語言心理上的差異—中國畫的“散點透視”和西洋油畫的“焦點透視”來解釋漢語和印歐語在句子結構上的差別。連動式的句法反映了漢族人的散點掃描方式，即采用了運動的視點對事物進行“逐行掃描”，說話者觀察掃描的方向和事件實際發生的順序一致，從前向后一個一個地說。漢語由于格語素等形態手段的缺乏，語序成為重要的語法手段，并且很容易被凝固下來表示某種具體的意義，發揮著形態語言中格語素的作用。所以按照事件發生的先后順序構造連動式已經不僅僅是一種認知傾向，也已經成為一種結構規則。

三、連動式的句式語義

1.句式語法（Construction Grammer）及其應用

句式語法是西方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一種新的語法理論，屬于認知語言學的范疇。定義如下：如果用C代表獨立句式，把C看成是一個形式（Fi）和意義（Si）的對應體，C所能夠成立的充分必要條件是：Fi或Si的某些特征不能從C自身的組成成分或者從其它已有的句式中預測出來。沈家煊的系列文章，對這種理論進行了介紹。張伯江利用句式語法的理論，對漢語的雙賓句和把字句進行了具體的分析。例如把字句的句式理論為：形式為“A把BVC”，由A作為起因的、針對選定對象B的、以V的方式進行的、使B實現了完全變化C的一種行為。

2.連動式的句式語義

張旺熹（2006）認為，關涉空間意義、操作意義、依憑意義以及遭受使令意義的動詞，在人們的認知結構中，往往屬于非終結意義范疇，即它們一般不能獨立而完整地表述“是什么”“做什么”和“怎么樣”這類終結性的命題。人們在聽到這些動詞作謂語的句子的時候，總有“意猶未盡”之感，存在著某種心理預期。對于這些非終結動詞來說，解決問題的出路在于后續或追加動詞短語，構成連動結構或兼語結構（使令義動詞），以使語句能夠有結果語出現，從而滿足句子語義完形的要求。

句式有其獨立的意義，句式的整體意義不等于各組成部分的簡單相加，而是把各詞匯項意義整合進句式意義。按照“完形心理學”的觀點，整體往往比部分更顯著，更容易引起人的注意，也更容易處理和記憶，只有把握住整體才能把握住部分。連動句在形式為“S+V1+V2”的句式里，由同一主體S支配的兩個獨立事件V1和V2失去各自的獨立性，按照時間或邏輯上的先后順序綜合成復合事件。連動句式的整體性表現在兩方面：

1）S+V1+V2——（S+V1）+（S+V2）

連動句表示兩個獨立事件失去各自的獨立性綜合而成的復合事件，可以還原為兩個獨立的事件，并且意義不變。綜合成為一個復合事件之后，V1和V2之間不能再出現分隔標記，如標點或關聯詞。

2）S+V1+V2≠S+V2+V1

連動句中兩個組成事件之間是按照一定的邏輯順序排列的，如果改變其排列順序，句子將改變原意或不成立。連動句中的兩個組成事件之間有基于“先—后”原則的各種語義關系。

四、連動式的范疇化

1.對范疇理論的認識

人類最基本的認知能力就是對外界事物進行分類或歸類，這種對事物進行分類的過程就是范疇化（categorization）。范疇化的結果就是產生了諸多認知范疇，如蔬菜、水果、家具等，一個范疇中，各成員具有不同的地位，有些是原型成員，它們在該范疇中具有較多的典型特征，人們想到該范疇時它們首先進入人的認知意識。有些是范疇中的邊緣成員，它們具有的典型特征最少，與原型成員相似程度很低，甚至含混不清。相鄰范疇常常不是由嚴格的邊界截然分開，其邊緣成員往往混入相鄰的類別。

2.連動式的原型成員與邊緣成員

連動式也是一個典型范疇，高增霞（2003）從語法化的視角，提出了時間順序的三種不同層面，即客觀的、邏輯的和認知的，由此導出連動式的層次性：典型的、非典型的與邊緣的。邏輯的、認知的先后順序是由客觀的先后順序通過隱喻而得到的。

客觀層面的先后順序——典型的連動式

邏輯層面的先后順序——非典型的連動式

認知層面的先后順序——邊緣的連動式

1）典型連動式

典型連動式臨摹了客觀層面上的先后關系，即連用的幾個動詞或動詞短語表達了時間軸上具有先后關系的幾個動作或事件，如前面例（1）—例（4）。其中含有“動作—目的”“方式/憑借—動作”“對象/處所/目的—動作”等語義關系是最典型的連動式，其語義關系可描寫為[+先后、+目的性]，如例（2）、例（3）。純粹表示序列動作的是次典型連動式，如例（1），語義關系可描寫為[+先后、—目的性]。

2）非典型連動式

臨摹了邏輯層面上的“現象+意義”先后順序的連動式是非典型連動式，按照V2的情況可分為三種：“表示”類，如“鼓掌歡迎”；否定類，如“光喊不干”；“想/要”類，如“站起來要走”。這類非典型連動式都是解釋說明V1的意愿所在，前后兩部分具有明顯的目的關系。V1、V2語義上互相補充說明，表現一個問題的表里兩方面，或者是同一個動作或事件的外部表現和內部蘊涵，V2不能為敘述增加新信息。V1、V2不能放在表示時間先后的語義框架中，所以這一類型的語義特征描寫為[+同時、+目的性]

3）邊緣連動式

臨摹了認知過程“背景+目標”的先后順序的連動式是邊緣連動式，主要指的是“V1著V2”格式，如“她笑著躲到一邊”。這類連動式，雖然V1、V2都是動作動詞，都可以表達一個具體動作，但它們在時間軸上只占據一個節點，V1只作為V2的背景出現，自然也不具有表明V2發生的時間的作用，所以也不具有[+先后]特征，其語義特征可以描寫為[+同時]。

連動式是一個典型范疇，從典型成員到非典型成員再到邊緣成員的邊界逐漸模糊。典型連動式表達時間軸上先后發生的兩個動作，非典型連動式在時間軸上只實現了一個動作。邊緣連動式雖然包含多個動作，但是也只是對應著時間軸上的一個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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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瑞林，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