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你沒有什么可以送給荒漠,連一滴水也沒有。
——奧克塔維奧·帕斯《夜晚的散步》
1
已經有一段時日了,我被這樣一個標題困擾著,是的,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從一滴水寫起。當我在腦海里這樣想著的時候,一滴水仿佛就懸浮在眼前的空氣中,只要一抬頭,我就能看到它,它透明而晶亮,區別于眾多飄浮的灰塵。它是那樣飽滿而富有張力,它的表面像是附著一層彈性十足的薄膜,盡管它在微微地顫動,盡管它微微顫動的樣子像是有什么東西想從那層薄膜里掙出來,你甚至可以想象一滴水里孕育著無數個看不清的小生命,但一滴水仍然是一滴水,不多不少,剛好一滴,那情景就像你在某個雨過天晴的上午看到的一樣,它仿佛剛從高高的屋檐上滴落下來,然后有一種魔力讓它像一個畫面一樣“喀嚓”一聲定格。就這樣,它一直懸浮著,那其實是多么純凈的一滴水啊,既不碎裂,也不輕易地掉下去。
或許這正是我一直所擔心的,是的,你一定是認為我瘋了,頭腦發熱了。一滴水?從一滴水開始?是的,就從一滴水開始,我要向你展示的是一條源自于內心的江河。當然,這首先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可我就是這樣想的,當我在鍵盤上敲下第一個字時,就存了這種未卜的幻想。
2
不能停。我對自己說,不能老是像一滴水一樣懸浮在空氣中。
顯然,不是水滴石穿的那一滴,一滴水是不可能把石頭滴穿的。一滴水必須在空氣中蒸化掉,讓你看不到它,而它又仿佛無所不在,是的,它在空氣中,像散布的謠言,像飄走的魂魄,它不再是原來的它,既不透明,也不純凈,更不可能微微地顫動。
是的,它曾孕育過無數的小生命,從一開始,你就看不見它們,現在你還是看不見,它甚至不是從屋檐滴落的那一滴,也不是隨時可以從你的指縫間滴落的任意一滴,但它是一滴水,千真萬確,它就是它,就像你就是你,它的存在與你的存在,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區別。
為了讓你感到失望,現在,就讓我把那層薄膜捅開。當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并沒有任何把握,我一邊想著那層薄膜被捅開的樣子,一邊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一滴水里會有一片海嗎?或者只是一些失控的珠子,它們若有若無地散落下來,然后就不見了,散落到你腳下的草叢里去了。
這個時候的一滴水還是一滴水嗎?
我一定是太較真了,我不應該再這樣糾纏下去,我應該跳出來,從一滴水里面跳出來,想想,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情,就像一尾魚,躍出水面,只是一瞬,它會看到比海更為遼闊的天空在它的眼前迅疾地晃過,但很快它又會回到水里,激起一些浪花。這是魚的宿命,也是人的宿命。一個人的想象可以跳出他的軀體,可以神游八荒,但它很快就會回來,回到屬于它的軀體和大地。
3
一直以來,我都是悲觀的。我并不是沒有積極過,但這些積極的因子最終告訴我的不是別的,而是怎樣更徹底地做一個悲觀的人。
我不認為悲觀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認為悲觀的人會因為悲觀而不幸,恰恰相反,因為悲觀,我更能看清許多東西,我懷疑這些東西,不斷地追問,我要看到水下的石頭,它們到底是尖的還是圓的,是不是跟想象中的一樣又冷又硬。我經常因為接二連三地知道這些東西的真相而感到有趣和快樂,盡管我知道接踵而來的悲觀會像天空一樣籠罩下來,但我已不那么在乎了,或者說是習慣了這樣。可以肯定的是,我并不會像你們所想象的那樣,被悲觀所窒息,當然,也不會用悲觀去感染別人。這個世界,比我更脆弱的大有人在。
我知道人的渺小并不會好過一滴水。
我還知道人活在世上是另一種浸泡。
為此,我寫過一首詩,一首別人看不懂的詩,題目就叫《浸泡》。表達的意思其實很簡單,簡單得就像魚浸泡在水里,人浸泡在空氣中,本質上沒有什么兩樣。就連鯊魚死后,它龐大的骸骨尚能作為標本,浸泡到鹽水池里。而人死之后,只能浸泡在土里,或者浸泡到火里去,化為灰燼,成為另外一種泥土。當然,有些人或許能浸泡在人們的意識里或者是或長或短的記憶里,就好像被真空包裹著,經歷了一些年月之后也不見得會腐爛。如果把這樣的人也比作是一滴水,那他一定是一滴堅硬的水。
4
一滴水掉落在灰塵里,一滴宿命的水,正是在掉落的時候走進了我的詩行。
我親眼目睹了它,像一只突然間受到驚嚇的刺猬,在灰塵里蜷縮成一團,蜷縮在這樣的疑問里:
你到底想抱緊什么?內心的純凈?
你更像是一個單音節,在等待碰響你的手指。但屬于你內心的琴弦呢?
你內心的琴弦一定是斷了,“錚”地一聲,在你掉落的那一刻。
現在已沒有人能夠聽到了,甚至沒有人能夠看到了。這就是你的宿命。是的,你不再是一滴水,你抱緊的不再是你,從現在起,你甚至不再擁有屬于你的傷害和苦痛。
那么多的灰塵,其中的任何一粒都會讓你流淚,而現在是那么多,你再也沒有淚可以流了,你的身體,你的魂魄,很快也會成為灰塵,成為灰塵里的秘密。
當我知道你就是我時,這個秘密就會一直放在我的心里。
5
與你一樣,我也只是最普通的一滴,滴在手背上像一滴汗,滴在玻璃上像一滴淚。
就像現在,我看著周圍的陽光,看著它們向我洶涌而來,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被它們卷走的,然后挾持到一個未知的地方去。
現在我平靜下來,感受著它的律動,由內而外,就像感受著自己的心跳。
當一個人鐵下心來做一滴水時,他還有什么是可以懼怕的?他是那樣透明、純凈,徹頭徹尾,他甚至不需要那些多余的思想,正如我在《自然書》的第一頁里寫的:
從一滴水開始它的墜落
隱含著一支箭和
一塊石頭的清涼
在半空在大地向上的注視里
劃著看不清的弧線
一滴水的力量是由于它的墜落,從上向下,我現在的狀況正是這樣,我感覺到了下墜帶給我的加速度,我不再是一滴水,而是一支箭,一支箭的箭頭,我劃著的弧線里有我的鋒芒,盡管我不知道它將洞穿什么?
我是我眼里的一滴淚,我是我鼻尖的一滴汗,我是我蟄伏在脈管里的一滴血,濃也好,淡也好,咸也好,甜也好,那就是我。
現在,你已看不到我,在這無邊的荒漠和渾濁的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