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筆記

城市的鳥，或者樹

城市越長越高，內容越來越豐富——城市的富態寫在它發福的身體上。

為了一個真實，一個具體，在一個太陽初升的早晨，我把自己的視覺、聽覺和感覺，投放到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的邊緣部位。畢竟這是一個注重細節的時代。

在那條沿河的小道上，清晨的風總是那么溫和，那么善良，撫摸著岸邊的垂柳——撫摸著城市的頭發!這綠色的城市的頭發，最先聽到我的皮鞋叩問路面的聲音，接著是居住在頭發里的小鳥。它們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擾，似乎見而不驚——因為它們并不遠走高飛——只是在頭發里跳來跳去，用它們特別動聽的嗓音，沖著我嘰嘰喳喳——是在抱怨我吵醒了它們的好夢嗎?還是為我的到來而演奏著迎賓曲呢?總之，我很慶幸——我看到了鳥兒!在城市，我看到了鳥兒!最初的瞬間我感到很幸福，并且不再孤單；除了幸福，我心中還充滿了感染——感激那些鳥兒!雖然它們為數不多——就十多只吧，但足以令我肅然起敬，因為我相信它們是不忍心讓人類孤獨，才頑強地活著，頑強地堅守著殘敗的家園。

——我之所以說鳥兒的家園是殘敗的，是因為岸邊的柳樹只有十多株，它們在臭不可聞的河道邊相依取暖，相依為命!許多樹樁夾雜在它們中間，它們相對無言地注視著那些樹樁，神情肅穆而憂心，仿佛在為死于非命的兄弟姐妹守靈!

于是我的神思極為自然地回到了三年前那個《樹樁透明》的冬日黃昏：面對一個積雪的樹樁/我覺得體內一種東西飛走了/看到了千年以前的鮮艷和明亮/好久?搖好久/我聽到腳下的土地說：疼!/我一看我已站成一個樹樁……走得太快了?搖那青春的馨香/連透明的積雪都在說遺憾/光和熱都過去了/卻積累了這么厚的酸愴……

于是我剛感到的幸福很快夭折了，一下子被悲涼取代。

——是為了那些鳥兒?還是那些柳樹?我說不清楚。我只是在想：也許今后的日子里，只有另一種“鳥兒”——鴿子——去丈量城市的天空，疏通如塞的耳朵了!——沒有雀鳴鳥叫的地方，那定是被文明糟蹋成的廢墟!而柳樹，現在的十多株柳樹，它們最終會不會像它們的兄弟姐妹那樣，成為慘不忍睹的殘肢，然后連殘肢也不剩了?——到那時，這城市就沒有頭發了，就會成為荒涼的禿頭——沒有頭發的城市是很難看的!

我固執地認為：對一座城市最直接的感應，不是它的軀體：大街、高樓、廣場……而是語言，一種讓人以伊伊呀呀的方式開始熱愛的花朵——語言曾經是我們口中綻放的花朵。

我之所以說曾經，是因為現在另一種語言的陰影布滿了城市的身體：桑拿保健、陽痿早泄、尖銳濕疣……它們沿著電線桿和公廁，爬上金字招牌；同時以傳單的名義，回到一雙雙有意或無意的手中——僅此一圈：語言染上病毒。語言喪失功能。語言表情暖昧。

但是城市熟視無睹；我們只看到一些事物在隨著城市上升，卻看不到另一些事物在物質中堅持沉淪，并且沉淪得已很深，很深……

——這是一個語言泛濫的季節，對于城市而言。

盡管城市的歷史，在語言的內核里：從洪荒帶文明，中間是語言。而如今，歷史已被歪曲——從低處到高處，從你到我，中間是享用慣了細膩食物的嘴，吐出的如此粗糙的、帶刺的語言：謊言、蜜語、風言風語……它們是工具，是憑據，是根據……是我們在城市中繼續前行的資本!——在這種語言后跟著它龐大的軍隊：肉體擠著肉體，呼吸連著呼吸。

語言如長風，收割一切，包括美好的思想和靈魂——無論多么美好的思想和靈魂，都需要用語言來表達，才能使人感知。那曾經舉起城市和我們的語言啊，被一雙雙貪婪的手無情地出賣、扼殺，抵擋不住藏在國徽里的一杯酒、一個飽嗝、或一個美女的一聲浪笑!語言啊，美好的語言!你是樸素的靈魂的陽光和水分，而不是貪官們的雨傘和外衣!語言在一些人的腸胃里苦苦掙扎，卻刺傷了城市低處的人的心。疼痛里，他們看見城市的語言在流血，一滴，一滴……

——這震驚，這憤怒，這無邊無際的呼聲，讓黃河仍在城市的上空不停地咆哮……

與鳥為鄰

很多故事都有鳥的翅膀，他們投下的影子在我滑翔的心中。我天生就與鳥結緣。我自幼生活在農村。每天清晨，總是被鳥雀的脆鳴叫醒，開始一天的生活。那些鳥兒，給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平添了許多樂趣和憧憬。

十幾年過去了，我從鄉村來到城市。從此滿耳聽到的是人喧車鬧，聽不到雀鳴鳥叫，心里不免會產生一點失落感。

三年前，單位分配住房，給單身的我分了一套位于近郊的新房。新房在三樓，居室不大，但有一個寬敞的陽臺。我托了一位在園林工作的朋友，給我空蕩蕩的陽臺弄來一株約二米高的松樹，外加一盆紅玫瑰。松樹四季常青，松影搖窗，斑駁迷離；玫瑰則散發幽香，沁人心脾。于是，在這個一切皆物質化的城市里，我擁有了難得的綠和“愛情”。使我神清氣爽怡然自得。

有一天上午，我因夜里趕了一篇稿子，賴在床上。忽然，聽見窗外幾聲久違的鳥叫，我匆忙披衣起床，走向陽臺——哦，原來竟是一對毛色淡雅的白頭翁!它倆先是佇立在松枝上，繼而又飛來轉去繞著松樹窺探了一陣，唧唧喳喳地也不知說了些什么，便神色詭秘地飛走了。我恨自己未能將這對不速之客留住。

第二天，它倆又飛來了。站在松樹枝頭朝坐在窗前的我警惕地觀望。望了半天，它倆大概看出我那善意而渴望的目光，揣測我不會傷害它們，便在松枝叢中逗留了好久、好久。

終于，鳥兒將我陽臺上的松樹，當作理想的家園，銜草筑巢了——我又將與鳥結芳鄰了!鳥兒筑巢，就如我們鄉下所說：雀子銜柴，得來不易。我頓生惻隱之心，便找來些干枯的草和小樹枝，悄悄地擺放在陽臺上，以便它們就地取材，方便使用。

松樹叢中終于筑起了一只碗口般大的鳥巢。沒多久，雌鳥開始在巢內孵卵，雄鳥則站在陽臺的欄桿上守衛。我有時寫作疲倦了，試著輕輕踱到窗外走近它們。它倆原地不動地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緊緊地望著我那眼神里充滿了親切和信賴。我心里一熱，頓生感動，雖然我與鳥兒語言不通，但彼此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鳥兒是比人容易接近和溝通的，只要你不傷害它。不是嗎?每次我友好的向住在我對面的鄰居點頭微笑，他們總是警惕地盯著我一眼，很快就上防盜門——好像我笑里藏刀，不懷好意!

半個多月后，它倆的兒女出世了，這對老鳥來說，可謂喜憂參半：兩只老鳥整天飛來飛去，四處覓食，仍難填飽兒女的肚子。這讓我不由想起父母哺養我的種種艱辛。隨著一雙小鳥日漸成長，老鳥卻日漸消瘦——真可謂“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是鳥，就渴望飛翔——這，毫無疑問。兩只小鳥羽毛還未豐滿，就在巢邊的樹枝上一起一落，動作笨拙而執著。笨鳥先飛。漸漸地，它們開始翱翔藍天，反復被一塊天空感動，連停棲也成了一種動作：不停地梳理自己美麗豐潤的羽毛。尤其是停棲在一場雨中。

生活在這“鳥語花香”的氛圍里，我的寫作和工作的效率提高了許多，靈感和激情越發洶涌。未曾料到的是，這些鳥兒竟然還成了為我牽線搭橋的“紅娘”呢!還記得——怎么會忘記呢，兩年前那個陽春三月的一天中午，我正在陽臺上看鳥兒們憩息于松樹叢中，聽它們千啼百囀的歌唱。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卻是一個美麗的、而我又不認識的女孩。“我住你前面那幢樓，很奇怪你的陽臺上每天都有鳥兒飛來飛去，所以……”女孩紅著臉向我說明了來意。……臨走時，女孩留下一句：“想不到你能這樣對待鳥兒，對人一定也不錯。”你知道，一年后，這女孩便天天站在我的陽臺上看鳥兒。新婚之夜，我們在臥室的墻上掛了一幅共同的心愿：讓我們像窗外的白頭翁，白頭偕老!

我真實地感受到，熱愛鳥兒，其實就是熱愛自己的生活。“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之喧。”這是田園詩人陶淵明的句子。我想續寫兩句：與鳥結芳鄰，生活意新添。——這，大概無“狗尾續貂”之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