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的齊齊哈爾,舊時名為卜奎。關于對卜奎的解釋,似乎有著幾種說法,甚至還有民間故事對其演繹。一是說卜奎原為達斡爾人的聚集之地,這個民族極為崇尚有力量的人,而達斡爾語的“卜奎”就是“大力士”的意思;二是說嫩江在流經齊齊哈爾時,將這座城市分割成了東西兩岸。原來的齊齊哈爾城坐落在江西。后來,有一個夜晚,刮了整整一夜的大風,至第二天早晨人們驚奇的發現,那江西的城郭已被搬到了江東。莫非這是“卜奎”所為?這樣一來,“卜奎”這個名字在這片土地上便叫得更為響亮了。這些解釋與演繹,至少向人們交待了這樣的一種背景,即:這是一片少數民族的集聚地,還是一片風沙經常光顧的土地,加上一年有六個月的冰雪覆蓋,于是,這里便被朝廷圈做了懲治犯人的流放地。卜奎,從那時起就開始接納了被朝廷遣戍到這里的一批批“罪犯”。他們多數來自江南與中原,其中不乏名士大儒,騷人墨客,甚至朝廷命官。他們在這里向世人展示的人生,使卜奎成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他們在這里發出的痛苦呻吟,也為這片土地留下了一道文化的河流……
卜奎第一流人:訥爾樸
雪悲傷的白
一個夢在晶瑩的冰砣里
歙血彷徨
——手記
康熙年間的一個冬日。冰雪如期的把北方覆蓋。嫩江平原,自由自在的舒展著一片潔白。
就在這冰天雪地間,蹣跚著一個披枷的人。他仄仄歪歪的腳步,好像在醉寫著一首詩。一個腳印一個字,一直寫進了被稱作是蠻荒之地的卜奎。
這個披枷的人名叫訥爾樸,系滿洲旗人,襲一等男。他就是卜奎城接納清朝流放到這里的第一位流人。由他開始,清王朝流放卜奎的遠行腳步便紛至沓來。
有關訥爾樸的資料記載很少,在清史寥寥的字里行間,我看到一個詩意狂放的身影從面前而過。關于他被流放的原因也很簡單,只有六個字:“以事戍黑龍江。”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史料上也未能提供。不用說,這又是一個不善于在宦海泅鳧之人。
卜奎,“數百里皆平漠”,有著曠古的雄勁和蒼涼。片片沼澤,偶有仙鶴凝咽的聲音破空而來,更加平添了這里出塵出世的清涼之境。清朝原軍機大臣,后流放至卜奎的英和在《卜奎紀略》中,曾經這樣記述他親眼所見到的卜奎:“地多風,屋宇籍草,壓以大木,然往往尚為掀拔。”
第一次目極千里荒原,雪地冰天,冷風肆虐,一片陌生的卜奎,不知曾為貴族身份的訥爾樸該做何感想?這場罹難,對于他來講,意味著一個世界正在遠離,甚至漸漸消失;而另一個即將到來的世界,是否能彌補他破碎的生命?他一定想的是僅僅成為這里的過客,但前程難卜,誰知道他會不會就此將終老他鄉?
與以后將要來到卜奎服刑的流人有所區別的是,訥爾樸在卜奎的流放生活沒有前車之鑒。如何應對意想不到的苦難,如何打發寂寞難耐的時光,沒有任何人去告訴他。但令我們驚訝的是,他對流放生活的打理,竟然與后來成批到來的流人的方式猶如同出一轍。在史料上記載,他在卜奎流戍的十三年里,“吟誦弗輟。時策蹇衛曳短車,荷鋤出郭,移野卉數種蒔階下。”短短的二十三個字,一幅狂放詩人的水墨。每日讀書,吟誦詩歌,或有時趕著牛車,或有時肩扛鋤頭出城,把野花移種在自己的房前……勾畫了流放地的訥爾樸,在現實生活中,他侍弄了一個草木的花園;在精神生活中,他經營了一個詩的花園的生存狀態。
對于這個期間的生活,他在詩集《劃沙集》中有記:“屐痕杖影亂斜陽,相送無心出短墻。散步井床苔徑滑,觀棋鄰圃柳蔭涼。客傷舊事裁新句,我擬愁城筑酒鄉。回首柴門分路處,滿城雨氣正微茫。”(《席竟送客》)一個冤屈滿腹,只能以酒澆愁的詩人形象躍然紙上。與一般人的區別在于,由于他是詩人的緣故,所以他能夠“客傷舊事裁新句”。
他在另一首詩里記錄了他客居他鄉,前路渺渺,難以平靜的心情:“無端霪雨經旬阻,倍覺凄清到客居。徑碧痕猶殘蘚在,紅香漸落花如。蓄鮮罷翦園中韭,防濕間移枕畔書。淪茗濡毫都不耐,課童屋角種新蔬。”(《連雨次答方問亭》)寂寞凄清了,就到朋友那去坐坐,倘若品茶寫字都耐不住了,那就與學童一起去種種蔬菜吧。
精神的后花園建立起來了,初來的苦悶與孤獨,便得到了緩解與釋放。
作為詩人,訥爾樸有十三年的生命時光是在卜奎度過的。嫩江平原的坦闊,賦予了他更為曠達的心胸。漸漸的,流放已不再是他心中的死結。他先天張揚奔放的個性,似乎就是為了承擔這種悲苦激越的,并時常令他有著不同于凡人的驚人之舉。時厄魯特犯哈密,朝廷到卜奎征兵進剿,訥爾樸聽說之后便積極報名應征。由于他是帶罪之身,他的請纓肯定是沒有結果的。但他的一腔愛國激情與激越壯志,化作了一首詩,留存在卜奎的山水間:“小丑逞狼臂,天威振九京。西陲馳羽檄,東海動霓旌。沙磧雙丸駛,丹心一劍橫。空存擊越志,誰為請長纓?”很難想象,他這樣一位身處困境的流徙之人,竟可以如此的豪氣干云。我們不知道,那時的訥爾樸,還會想到自己的罪人之身嗎?后來的文化流人將他的詩作編輯成冊,名為《劃沙集》,并由流放在卜奎的桐城名儒方登嶧做序。方登嶧在序言里稱其“襟懷之浩落也”。
歷史上的文化名人之所以令人敬仰,那是因為人們敬仰的是他們因文化而沉淀與顯示出來的人格,他們身處逆境時,也沒有淡化的憂國憂民的情結。訥爾樸是最先領受了塞外落寞的一個外地人,因為他是個詩人,所以,他敏感而自尊的心靈受到的傷害最深;還是因為他是詩人,他又最不容易被傷害摧毀。
從訥爾樸做為清代的第一個流人走進卜奎,至今已有300多年了。那時的訥爾樸大概不會想到,來卜奎赴命運之約的,并非只是他,更多的人,正涉千般險阻,跌跌撞撞的行走在通向卜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