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滾滾東流,中途經(jīng)過一座因囚禁兩位皇帝而聞名的古城。在女真人稱霸北方的金國時代,這座古城是管理松花江中下游以及黑龍江以東直至庫頁島廣大地區(qū)的首府五國頭城。元朝的時候蒙古人管這個地方叫胡里改路,女真人后裔再次崛起的時候稱它為依蘭哈喇,滿語的意思是三姓,民國至今簡稱依蘭。滄桑的古城在潮起潮落的變遷中為什么始終是重鎮(zhèn)?因為地理位置決定了它的歷史地位,小興安嶺、張廣才嶺、完達山三脈延伸到這里收住了腳步,松花江、牡丹江、倭肯河、巴蘭河四條水系在這里匯聚共同奔向黑龍江。冷兵器時代銜三山納四水的古城,水陸通達,易守難攻,再加上周邊土地肥沃,資源豐富的自然條件非常適宜屯兵永駐。
八百多年前,金兀術(shù)與岳飛鏖戰(zhàn)中原的時候,遙遠的依蘭漁歌唱晚,風平浪靜,卻時時牽動著兩國交兵的神經(jīng),原因是被俘虜?shù)膬晌桓缸踊实鬯位兆诤蜌J宗被金國關(guān)押在依蘭作為了人質(zhì)。南宋的官僚們大概不了解金國的疆域,只知道有黃龍府,黃龍府是現(xiàn)在吉林省的農(nóng)安縣,遼代的依蘭曾歸黃龍府都部署司管轄。到了金代依蘭已經(jīng)升格為地區(qū)的首府,囚禁二帝的依蘭與黃龍府相距足有千里,連在前線作戰(zhàn)的岳飛或許也沒弄清楚二帝到底囚禁在哪里,否則不會在那首激昂的《滿江紅》詞中寫到踏破賀蘭山。
宋代皇帝瞧不起胡人而吃了大苦頭,先是契丹人進犯長城,打得趙匡胤的子孫損兵折將,被迫派寡婦率領(lǐng)娘子軍出征。后來居上的女真人更厲害,不僅一鼓作氣滅遼伐宋,而且還攻陷了都城汴梁。宋朝的文化繁榮達到鼎盛,詩詞歌賦、書法繪畫、歌舞絲竹的背后卻是透頂?shù)母瘮。瑬|有梁山水泊聚眾吶喊,南有方臘義軍舉旗造反,西有黨項人建立的夏國割據(jù),北有草原鐵騎虎視眈眈。宋朝的第八代皇帝徽宗沉湎于深宮的紅衣粉袖不理朝政,紙上寫字做畫的工夫煉得爐火純青,藝術(shù)造詣?wù)炔涣私缴琊ⅲ缚抵円粓龃蟮湶粌H亡了國,而且連老婆孩子及文武百官一起當了金國的俘虜。據(jù)金史記載,運送汴梁皇宮里的金銀財寶和珍貴藝術(shù)品的車隊綿延百里,一萬四千余人的俘虜隊伍分四批押解上路,平日里錦衣美食嬌養(yǎng)的王公貴族哪受得了這份辛苦和凌辱,悲鳴哀號,死在半路上的人不在少數(shù)。徽宗和欽宗兩位皇帝到了金國的首都白城(現(xiàn)在的阿城)之后,被迫穿上孝服到完顏阿骨打的陵前請罪。睿智的金熙宗牢牢抓住這兩個攥在手心里的“活寶”,隨時與頑抗的南宋叫板。八百多年前,由于女真皇帝把人質(zhì)關(guān)押在依蘭,迫使南宋小朝廷擔心勝利了失去皇位,失敗了辱沒祖宗,始終在戰(zhàn)戰(zhàn)和和的徘徊中猶豫不決。依蘭成了攪動當時南北風云的臺風眼,平靜的松花江操控著長江一線的浪起云涌。
有才氣沒骨氣的徽、欽二帝茍活在依蘭,終日坐井觀天時刻幻想回歸故里,結(jié)果等到斷魂的尸骨埋入黑土也沒能如愿。宋朝的史書上不好意思詳細記載自己的恥辱,金國的史官倒是不惜筆墨,他們把宋朝兩位皇帝和眷屬及其幕僚后半生的幽禁歲月塵封在古城的檔案里。金國名義上優(yōu)待俘虜,實際上有深邃的戰(zhàn)略目的,為了讓徽宗和欽宗這兩張王牌能活得長久,準許后妃、皇子、大臣以及70多個婢女,共計150余人隨行。兩位皇帝天天有舊臣陪著琴棋書畫,夜夜有美人同床共枕,雖然沒有自由,但是生命無憂,吃穿不愁,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宋徽宗在依蘭活得其實也很憋屈,當上南宋皇帝的兒子擔心丟了自己的位置并不真心想救他還朝,在主和派的教唆下竟然把主戰(zhàn)最堅決的岳飛給殺了。一同被關(guān)押的舊臣,為討好金國的主子經(jīng)常打小報告揭發(fā)他的言行。嬌妻容顏日漸珠黃,美妾接連被金國的將帥們瓜分。眾叛親離的徽、欽二帝在五國頭城痛心疾首,仰望長空的雁來雁去心中充滿了不盡的悲涼,最終郁悶而死,葬于城北的荒冢。
魂斷依蘭,尸骨難歸,對普通的戰(zhàn)俘倒沒有什么,但對皇帝來說卻是歷史上少見的屈辱,許多有氣節(jié)的君主寧可戰(zhàn)死決不降敵,宋朝開創(chuàng)了投降史的最高紀錄,先是稱金國的皇帝為叔自己為侄喪失尊嚴,然后舉手投降割地賠款,最后當了俘虜客死他鄉(xiāng)。這樣窩囊的皇帝古今中外少有,依蘭卻一下子收藏了兩個,多虧黑龍江地區(qū)最終納入了中國的版圖,否則這段歷史會隨著金國的滅亡而遺臭國外。凡是有機會到依蘭游覽過坐井觀天的人無不為漢族的敗類皇帝汗顏,但這又是腐敗墮落必然導(dǎo)致的悲劇。按皇帝的標準衡量宋徽宗是臭不可聞的囊貨,但在藝術(shù)造詣上他卻是光照古今的高手,他畫的花鳥魚蟲哪一幅都價值連城,他獨創(chuàng)的瘦金體書法件件是收藏家追逐的墨寶,按藝術(shù)家的標準他有空前的成就,按政治家的標準他是絕后的糟糕,客觀地說他是一個被放錯了位置的天才變成了蠢材。假如宋徽宗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被關(guān)押到依蘭,而是按繪畫和書法文化使者到北國來傳授技法,可能中國的文化重心會發(fā)生轉(zhuǎn)移。可惜軟禁中的皇帝沒有了創(chuàng)作的激情,惶恐的情緒籠罩一個會喘氣的僵尸,藝術(shù)的魂魄也斷送在了依蘭。
原王府和天使
芳草綠蔭最艷麗的五月來到杜爾伯特草原,滿眼景色最誘人的是處處綻放蔥芯似的那種醉人的新綠。雖然開墾耕地的拖拉機還在蠶食草原,但是草原固有的頑強依然顯露出往昔蒙古族牧民縱馬馳騁的平坦和廣闊。用鐵絲網(wǎng)保護起來的草庫侖限制了過度的放牧和墾荒,恢復(fù)草原風情的各種舉措彰顯出杜爾伯特蒙古族自治縣政府對保護環(huán)境的覺醒意識。
出于懷舊之情,與文友相約去王府舊址所在地巴彥查干鄉(xiāng)看看草原深處的面貌。新修的瀝青公路穿行在白楊林帶之間,村莊和油田相輝映的景色點綴在泡澤反射藍天白云的水面上,駕車風馳電掣瀏覽自然的美景陶冶心情,那種舒坦的愜意無與倫比。眼神的感官刺激腦細胞的活躍,不禁感嘆起蒙古族先民對這片草原的鐘情和贊美。一路上看到了許多漢語標音的蒙語地名都有一番寓意,比如“敖林西伯”,蒙語的意思是崗上圍欄。“胡吉吐莫”,蒙語的意思是有杏樹疙瘩的洼地。“巴彥查干”,蒙語的意思是富裕而又潔白的地方。此行的目的地是老名字叫王府的巴彥查干,清光緒三十年(1850年)杜爾伯特旗的最高首領(lǐng)札薩克(俗稱王爺)看到這里的風水和景致極佳,決定建設(shè)府衙。蒙語“巴彥”是富庶的意思,“查干”表示潔白,因為蒙古族信奉喇嘛教,喇嘛和信徒用潔白的哈達表示對神靈和尊貴客人的敬意,所以潔白又蘊涵神圣高貴的意思。因此,巴彥查干非等閑之地,過去曾是杜爾伯特草原的政治中心,不但有王府而且還有藏傳佛教的旗廟,繁盛時期達官顯貴,車馬云集。經(jīng)歷了清末、民國到現(xiàn)在一百多年的滄桑歲月,王爺?shù)暮笠嶙兂墒瘢瑒俚赝懟梢蛔h的小村,據(jù)說青磚黑瓦的王府和旗廟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被愚忠的人們徹底拆毀,片瓦無存。盡管巴彥查干已經(jīng)沒有了王者的風采,我還是想到那片草原上追尋走失的靈感。
1998年嫩江發(fā)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巴彥查干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如今的巴彥查干是災(zāi)后重建的新村,古老的遺存除了名字什么也看不到了。走進村頭,一尊巨大的白鋼雕塑的神鷹紀念標志上鑲嵌著為重建巴彥查干捐資的個人和部門的名字。嶄新的巴彥查干在和煦的陽光下寧靜得令人感到驚詫,也許是因為這里人煙少太偏遠的緣故,本地人顯得有些閑散和麻木。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想找個人打聽路都成了奢望,好在發(fā)現(xiàn)了不太顯眼的路標,找到了在原址附近修建中的新王府。一片面向湖水的高崗上,青磚黑瓦仿古樣式的建筑群拔地而起,主體已經(jīng)完工,細部的裝飾正在進行,表面看彩繪的雕梁有模有樣,細心一看粗糙的沒有多少蒙滿漢相結(jié)合的傳統(tǒng)風格了,采用過多的鋼筋混凝土建筑材料讓重建的王府只有形似沒有神合。盡管如此也算是不容易了,還沒有摘掉國家貧困縣帽子的新一屆政府能重視恢復(fù)草原生態(tài),保護古跡已經(jīng)是巨大的進步了。顯然重建這座王府除了展示杜爾伯特草原的歷史之外,還有吸引游客繁榮當?shù)亟?jīng)濟的味道。在未完工的新王府只能看建筑,工地施工的負責人對當?shù)氐臍v史一問三不知,讓我們這些關(guān)心文化的人不免有些失望。恰在此時,王府里出現(xiàn)了兩位來游玩的女孩子,稚嫩的臉上洋溢著像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快樂的像天使,她倆主動向我們一行人介紹她們的家鄉(xiāng),自豪的神情,贊美的語言,仿佛不是在和陌生人交談,使我們的快樂指數(shù)直線飆升。
新生的王府面向一泓毫無波瀾的湖水,湖畔成片的白楊樹亭亭玉立,起伏的四野綠草如氈,蒙古族牧羊小姑娘的藝術(shù)雕塑有神韻,畫龍點睛,恰到好處。一向以為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居然有這么動人的景致,太養(yǎng)眼了,不虛此行的贊嘆加上葛紅雪非常有個性的“安娜”(是的意思)聲,引出發(fā)自肺腑的笑聲回腸蕩氣,吸一吸帶著草原氣味的新鮮空氣,頓時覺得陽氣上升濁氣下降,這頓精神大餐的愉悅使我年過半百的身體煥發(fā)出青春倒流的暢快。
在兩位小天使的引領(lǐng)下,我們駕車去了大廟村,找到當年矗立旗廟的舊址。可惜什么也沒有了,遍地的殘磚碎瓦覆蓋了村中間的一片空地,不知道是哪級政府用水泥在大廟的舊址上立了個標志,簡單介紹了這座寺廟存在過的歷史。遺憾,滿眼的遺憾,歷史遺跡本來就不多的草原在那個讓善良人都瘋狂的年代,不但要了文化的命,而且還砸碎祖宗留給子孫賺大錢的飯碗。重建談何容易,仿古的水平再高也是贗品。年輕的小天使沒有經(jīng)歷過“掃四舊”的動亂,她們的心靈清澈的像湖水,感覺不到我內(nèi)心的傷痕在流血流淚,我想告訴她們,她們也許不會相信,不堪回首的一頁既然翻了過去,還是讓年輕的一代繼續(xù)快樂吧。于是,我沉默無語。
有王府必有旗廟是蒙古族地區(qū)政教合一的傳統(tǒng)制式,巴彥查干的劫難給了我沉痛的一擊,兩位天真爛漫的女孩讓我快樂無比,兩種難以忘懷的記憶同時定格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