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張君勱是中國現代政治和思想史上一位身份復雜而又具有重要地位的人物,作為集憲法之研究與起草、憲政之鼓吹與推動于一身的“憲法之父”,張君勱一生執著于中國的憲政運動。張君勱從界定近代國家的性質出發,闡述了其憲政理論。并提出了“修正的民主政治”的憲政模式,頗為時人所關注。張君勱并未選脫中國哲人從政悲劇收場的命運,然其思想中亦有其合理因素可供后人評判和借鑒。
關鍵詞 張君勱;憲政思想;修正的民主政治
中圖分類號 K825.1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7408(2008)05-0115-04
一、張君勱憲政思想的一般理論
張君勱一生執著于中國的憲政運動,執意為中國設計一部符合世界潮流和公平理念的憲法。然憲法能否為人們所恪守,憲政能否真正的實現,僅僅靠合理的制度設計是不夠的,它還需要解決一系列的理論問題。何為國家?近代國家為什么要憲法?吾國憲政何以至今沒有確立?實現憲政有什么前提?如何具備這些前提條件?這就是張君勱有關憲政一般理論的思索和追問。
1.近代國家即憲政國家
張君勱首先通過對近代國家的界定回答了“國家為什么要憲法”的問題。
張君勱的國家觀是民族國家觀,他是在民族主義的框架內思考國家問題的。在張君勱看來,所謂民族國家者,“全國人民之公共組織體。所以保持民族之獨立,尤注重固有文化之獨立。且以求個人之自由平等的發展為目的者也”。張君勱關于民族國家的界定,其核心在于認定國家是全體人民的共同體,是國人之“公器”,否定了國家的私有——國家不是某一個階級、某一個政黨甚至是某一個人的“私產”,從而使其國家觀具有濃重的政治道德主義的色彩。
張君勱的民族國家,對外是以“民族”為本位,對內則是“以國家為基本或以民為主之大義”,“所謂近代國家,就是一個民主國家,對內工商業發達,注意科學研究,乃至于軍備充實。對外維持其主權之獨立,領土之完整,且能與各大國相周旋。至于政府機構方面,一定有內閣議會以至選舉制度。這都是現代國家的特色,亦即近代國家應具備的種種特點。此種現代國家之特點,萌芽于英倫,至法國革命后而大成于歐洲。鴉片戰爭后,歐洲國家踏進我們國土,我們最初所認識的是船堅炮利,最后乃知道近代國家的基礎在立憲政治,在民主政治,在以人權為基礎的政治。”張君勱信奉近世歐洲的政治哲學,特別是人權運動中盧梭、洛克、孟德斯鳩等啟蒙思想家所闡發的民主政治哲學,推崇天賦人權學說,認為人權運動實在是民主政治最重要的基礎。由此,張君勱認為國家存在的意義在于:“(第一)國家的目的是在國家維持人民的生存,所以要保障他們的安全?!?第二)人民所以要國家是在(國家能)保障人民的自由。”
既然國家存在的必要性在于保障人民的自由與權利,那么。國家通過什么手段來保護人民呢?在張君勱看來,沒有比法律更有效的手段了。人都有不同的偏好,由于社會資源的稀缺??赡墚a生利益上的沖突,如果沖突只能用武力來解決,勢必產生一個靠“叢林法則”維持的弱肉強食的社會,那么也談不上保護人民的合法權利了。國家或者說政治產生的必要性就在于此,它要設定一個大家普遍遵守的規則來調整人們之間的利益關系,這個規則就是法律,法律的意義在于其超越了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服從,從而建立普遍意義上的秩序。“所以從國家本身看,沒有法律,國家便無法維持起秩序,從人民全體看,沒有法律,也不能保障其安寧。簡單說一句,沒有法律,便不能成為國家了?!币虼怂^近代國家,就是“憲政國家”,即“以法律治國,不是以人治國”。
張君勱就這樣通過近乎政治哲學的思辨方式,回答了國家為什么要憲法的問題。但是我國“從民國成立以來,所謂憲法、約法,或草案,已經不止一次”,“吾國憲政何以至今沒有確立”?張君勱得出的結論是:中國人在總體上缺乏現代國民素質,政治程度不夠,“憲法之前提”尚未實現,這就是“吾國憲政何以至今沒有確立”的總根源。
那么,應該如何實現“憲法之前提”,即如何提高中國人的國民素質呢?張君勱認為最重要的則是國民要有法律意識。張君勱在民主憲法十講第一講的最后著重指出:“憲法本身所以能保存,并不是一張紙片就夠的,而是要靠國民時刻不斷的注意,然后憲法的習慣方能養成,然后憲法的基礎能力方能確立?!睉椃ǖ奈谋臼强坎蛔〉?,要憲法靠得住,就要看人民對憲政的警覺性如何:“你們對自己的權利有警覺性,自然就有憲法,否則若是你們自己沒有膽量維護自己的權利,那么盡管有一篇美麗的憲法,也就是孟子所說的‘徒法不能以自行’了。”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張君勱認為人民對于其權利的警覺性乃是憲政的第一塊基石。
2.憲政的第一塊基石:人權
政治學家薩托利在分析憲政時曾精辟地指出,憲政是“保衛個人自由的體制”,憲政并不等于政府規劃,也不等于“憲法”,“只有當政府框架提供一個人權法案以及保證人權法案得到遵守的一系列制度設施時,政府規劃才成為憲法”。憲法對于個人權利的法律保障是憲政有別于其他任何政治體制的一個核心要素。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君勱指出:憲法對于個人權利的保障是憲政的第一塊基石。
張君勱呼吁保障基本人權,主要在40年代,時國民黨加強其一黨專政,肆意剝奪和踐踏人民的各種自由權利,打擊迫害包括張君勱本人在內的各民主黨派和愛國人士。1944年元月3日至5日,張君勱在成都的《新中華日報》上發表了《人民基本權利三項之保障——人身自由、結社機會自由、言論出版自由》一文,這是張君勱關于人權問題討論的第一篇重要文獻。文中張君勱開明宗義寫道:“吾國之語曰:民為邦本;西方之語曰:主權在民。然民之所以為民之地位,茍在國中一無保障,而期其成為邦本,期其行使主權,蓋亦難矣。”這里。張君勱明確指出,人權之切實保障,是民為邦本和行使主權的前提。張君勱的“人權”包括人身自由、結社集會自由、言論出版自由、信仰思想自由、通信秘密自由以及享有選舉權和擔任公職的權利等,其中,前三項為基本人權。
首先就人身自由而言,張君勱指出。既為一國公民。理所當然享有選舉權與任公職權等各項權利,但是如果個人身體之自由都不能獲得保障,就是有選舉等種種權利又有何用呢?然而在今日之中國,人民的自由權利沒有任何保障。政府可以“任意蹂躪人民的人身自由”,長此以往,“實非國家前途之?!?。為補救計,張君勱強調政府應該明令昭告對于人民之人身自由予以保護,非經法律程序經法院批準不得逮捕人民或限制人民自由。
關于人民之結社集會自由,張君勱指出這也是近代西方民主政治的產物。張君勱特別強調給人民以政治結社自由權的積極意義:第一,政治結社可以使人民能集體發表意見;第二,各種政治結社可以互相切磋;第三,政治結社可以養成民問領導政治人才,使其發為負責的言論;第四,政治結社可以使朝野各黨各有互相監督的機會。
至于言論出版自由,張君勱指出這也是民主憲政不可或缺之要素,有之則為民治,無之則為專制。言論出版自由關系著兩個方面的利益:一是人民,“茍人民而無言論自由,則學術上無進步,政治上無改良之途徑矣”。二是國家,“倘許多人發口狂無忌之言,則治安混亂而法紀蕩然矣”。
綜上所述,人身自由、結社集會自由和言論出版自由是三項最基本的人權,唯有從此著手,使這三項自由權利得到切實保障,而后憲政才有基礎,這就猶如造屋之應有石基、治水之應究其源頭一樣。
為了進一步喚起人們對人權問題的關心與重視,張君勱還連續發表了《兩時代人權概論》、《威爾斯氏政治思想及其近代人權宣言》、《法國人權協會之人權宣言》等文章。系統介紹西方的人權思想。他指出,人權運動起源于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宗教革命,其理論依據是社會契約論,即謂國家由人民統一而成,故政府權力不得超出人民統一之范圍,政府之職責在于保障和發展人民的權益。而進入19世紀以后。隨著歷史學派的興起,社會契約論雖被人民所拋棄,然其人權思想則更加深入人心。
二、張君勱的憲政模式:修正的民主政治
張君勱設計的憲政模式即是有名的修正的民主政治,或日理性的政治?!懊裰鳌笔菑埦齽杲嬈湔嗡枷塍w系的一個極重要的范疇,張君勱認為:“所謂民主之者,一曰保障人權。二曰議會監督政府,三曰選舉決定人心向背。其意義昭如日月。非任何人能所顛倒而上下之者。”根據歐美國家19世紀的民主經驗,張君勱提出了民主政治的三條原則:“第一,人權之尊重與否;第二,被統治者之同意與否;第三,政府之負責與否?!?/p>
民主政治三原則中,張君勱尤注重“人權之尊重”,并反復強調國家在人權保護上的當然責任。人權的本義首先是承認人是自己的主人,國家是人們為了防止人權侵犯而組成的,因此人民也是國家的主人。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首先必須把人當“人”看待,承認其人格、其權利、其價值,并在憲法上予以保護,這是民主政治的基礎,“民主政治的出發點是尊重人權”。
“被治者之同意”,張稱其為自洛克時代即已確定的一條“民主之基本原則”。按照此一原則,“人類之所以組織國家。在乎保護其自由之不受侵犯。惟其組織國家之目的如此。國家之行動如何,須先得被治者之同意,否則一任國家為所欲為,人民之自由將無法保全矣。惟其如此,有所謂議會,由人民選舉代表、監督政府,此即人民同意之所由決定”。在張君勱看來,國家的重要決定必須取得人民同意,這樣國家作出的決定也就是人民自己的決定,在這種意義上。民主可以說就是由人民直接或間接地決定國家一切重要事情,甚至有權“自由決定自己的政治制度與生活方式”。
關于“政府之負責”。張君勱認為即是“政府是否因民意而對之負責之謂”。按照人民同意的原則,“政府決定政策也。通過預算也,——須征求議會與人民之同意,而議會任期屆滿之總統選舉,尤為民意之重要表示。丘吉爾在戰時建保全英倫之大功,后選舉失敗,則毅然退避以讓賢路,正所以對人民負責也”。這就是說。人民既然為了保護自己的權利和自由而設立國家,國家的決定必須經過人民的同意。那么,政府就只能對全體人民負責,而不能只對一部分人負責;政府之去留也只能服從民意,而不能違背民意。服從民意。即“合于民主”,違背民意,即是“反民主”。
總之,張君勱的民主觀的核心就是以人為本、以人為目的。康德嘗言:“道德之原則,應以人類為目的,不應以人類為手段?!睆埦齽杲邮芰诉@一觀點,并將其引入社會政治領域。張君勱清楚地意識到,理想和現實之間總是有一段距離的。所以對于現實中的民主,張君勱注重的不是民主制度的完美無缺,而是能否體現民主政治的原則。正是以此為出發點。張君勱在30年代提出了其著名的“修正的民主政治”的綱領。
張君勱“修正的民主政治”旨在“修正”民主與獨裁兩種政治形式的缺點。即“調和”與“折中”,在“自由與權力之間。應求到一個平衡”。依據這個原則,張君勱進行了“修正的民主政治”的設計。
按“平衡”的要求,張君勱給自由與權力各自劃定了適當的范圍。他認為,自由主要是對個人而言,重在個人的自由發展;權力主要是對政府而言,重在提高政府效率。為了培養國民的自由人格,張君勱認為首先得使人民養成“自動自發參加國事”的精神,因此必須承認“思想言論出版信仰之自由為國民之根本權利”,并明確載之于憲法,予以憲法的保障。其次是建立健全的選舉制度。為實行真正的民主要做兩件事。一是通過教育“把藐視選舉的心先去掉”,并通過“公民訓練”使選舉成為一種“習慣”;二是政府要做好清查人口、清丈田畝與編定民冊等工作,使選舉基礎得以確立;再次,為了保障人民的自由,政府權力機構應有相應的設置,中央權力機構可仍保留三權分立之制。張君勱認為,“分權之治,初無礙于行政之統一??梢蛑桓铩?。上述三條,是張君勱所開列的保證“國民之自由發展”的三個基本條件,他表示若做到了這三點。則“個人享有自由矣”。在權力方面,為了提高政府效率,張君勱提出了由11條條款所組成的方案,其主要內容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四點:
第一,成立舉國一致之政府。張君勱認為“政黨政治下之政府,往往由于各黨自為主張,或上或下”,以至“黨重而國輕,失卻政府原所以為國之意”。今國之中,常在艱難困苦中,故必須犧牲黨見,以一心為國之精神組織舉國一致之政府。
第二,限制國民代表會議立法權,加強行政權力。為了克服英國代議制政府對內閣的過分干預,同時亦避免德國獨裁政體中“議會權力行使之不當,致陷議會于滅亡”,張君勱認為有必要“提高行政權之重要性,而以國民代表會議之立法輔助之”。同時必須授予政府以使宜行事之權。這樣就可以做到政府不因立法權而動搖,議會不因行政權而被取消。
第三,建立文官制度,嚴格區分政務官與文官之界限。政府閣員(政務官)由各黨選派,但文官必須超然于黨派之外,常任次官以下官員,不因部長的辭職而變動,也不因政黨地位的變化而受影響。閣員進退取決于行政效率,從而提高政府的辦事效率及保持政策的穩定性和連續性。
第四,加強專家在決策中的作用。張君勱認為今后國家行政上關于管理和經營的事務會越來越多,非專門家不足以討論和解決技術方面的問題。因此國民代表會議中之議員應規定若干成員須有農工技術或科學家之資格,行政及經濟方面的詳細計劃應由專家制定。這樣的好處是不僅可使“行政趨于專家化和科學化”,而且還能免去昔日的“政客操縱”之弊。
就張君勱提出的11條組織政府的原則來看,其實質一是通過組織全國一致之聯合政府,使中國的民主人士能進人內閣。從而改變在野地位,有機會參政議政,以打破國民黨對政權的壟斷;二是通過劃分立法權與行政權,以及提高行政效率,建立起強有力的統一政府,以應付嚴重的民族危機。
三、張君勱憲政思想的評價
1.關于建構理性主義的憲政設計
憲政從何而來?憲政價值的邏輯起點在什么地方?這樣的邏輯起點是通過道德選擇予以確證,還是通過憲政價值本身所能承載的邏輯線索來合理推導?從現代憲政的歷史淵源來看,以自然法為前提的人民主權學說一直被作為不證自明的邏輯起點,但是從邏輯上的因果律來分析。人民主權說實質上只是一種道德確證,而不是憲政價值本身的邏輯之因。憲政價值的邏輯起點上。其理念與制度的源頭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但是。一個基本的共識是,憲政和憲法緊密相聯。
張君勱對憲法與憲政之間的邏輯是有認識的,一方面他認識到憲法是憲政之依據,憲法對于一國實現憲政之奠基與象征意義,并一生致力于憲法文本的創建;另一方面,他也認識到憲法導出憲政的其他生成條件,故在二三十年代近二十多年的時間里,致力于“憲政之前提”的解決,決意專事啟蒙,以期“收效于十年百年之后”。張君勱認識的片面性在于,沒有認識到要使憲政從紙面上的東西轉變成現實的東西,它除了依靠有憲政信仰、憲政觀念的公民通過作出一定的社會政治法律行為來提供支持,還要有來自經濟基礎和經濟體制主導的經濟活動過程提供的與經濟基礎性質相符的正面驅動力的支持。
從憲政的生成條件來看,普遍的平等意識是不可或缺的。而市場經濟可以為人們提供最有效的平等機會。張君勱認識不到,在非市場經濟條件下,社會各階層缺乏自發的平等意識,因此也就很難產生現代憲政所賴以存在的限制政府權力、保障公民權利的社會經濟條件。盡管出現了非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憲法制度,但這些憲法制度在整合現代憲政的基本價值時很難精確到位。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公民權利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政府的公平分配。而在政府起主要分配作用的社會中,政府的功能可能趨于無限,使得政府在公民面前很難受到必要的法律約束。因此,只有市場經濟才能在邏輯上與憲政價值相適應。
有人把憲政建設分為兩種模式,一種是經驗理性模式(自然演進型),一種是建構理性模式(政府推進型)。經驗理性模式憲政建設的基本特點,一是對所謂憲政建設無預定的目標。對憲政制度具體構成也沒有經過事先設計;二是在動力上國家或政府處于消極地位,憲政的發展是由經濟的進步和社會力量推動的。而在建構理性模式下,憲政建設的基本特點則恰恰相反,一是憲政建設有明確的目標并對具體制度有精心的事前設計,二是由國家或政府依強力推進。張君勱的政治思想,有人稱之為理性主義政治,的確,在張君勱那里,所有的文物制度皆人之理性精心打造、發明出來的。張君勱認為,人類的理想與理性之運用客觀環境,于此而顯人類精神,于此而成社會現象,繼而推導出國家的所以然中理性基礎。在于人類之公性或理性。由此。張君勱試圖精心設計出一個中國未來的國家藍圖,苦心建構了一個涵蓋了民主、法治、平等、自由等價值訴求的憲政模式。
顯然,張君勱對理性的推崇之中缺乏一種批判精神。事實上,其憲政理念的踐履已經步入建構唯理主義的誤區。哈耶克就非常反對建構理性“假定所有社會制度都是而且應當是設計的產物”,并斥之為“一種謬誤”。哈耶克認為“各種自由制度,如同自由所造就的所有其他的事物一般,并不是因為人們在先已預見到這些制度所可能產生的益處以后方進行建構的”,“制度的起源并不在于構造和設計,而在于成功而延續下來的實踐”。
2.關于知識分子的使命爭政治家“信念倫理”的選擇
中國存在一個不絕如縷的知識分子的傳統,從孔子開始,知識分子(士)便以“道”自任?!耙蕴煜聻榧喝巍钡闹袊R分子的傳統與西方社會知識分子“維護基本精神價值”和“代表社會良心”的內涵是契合的。當張君勱的身影出現在歷史的大舞臺上時,他面對的是西化浪潮拍岸而來后嶄新的社會職業結構??婆e制度的壽終正寢,使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史以來第一次實現了與大一統政治的人身決裂,贏得了以創造知識文化為職業標志的獨立社會身份。然而,正當中國的知識分子其“學術自我”的機能被喚醒的同時,那古老的“政治自我”的機能不僅沒有淡化,反而在民族危機的刺激下顯得空前的敏感和強化。然而。張君勱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不幸在于:時代賦予他們這樣的雙重使命時,卻沒有提供相應的歷史條件。西方的近代社會是一種政治、經濟、文化三足鼎立的權力格局,知識分子可以一邊做學問,一邊通過輿論參與政治,扮演“社會良心”的角色。然而近代中國盡管其社會職業結構已經認同于西方,但其社會權力結構卻依然是以官僚政治為中心的大一統格局。這就造成了知識分子雙重社會角色之間難以調和的內在悖論,人世與出世、進取和退隱的傳統困境在他們身上繼續衍變和延續,逼迫著他們作出非此即彼的回答。
這種現實的悖論和傳統的“過分強調協同、和諧、漸進”的文化心理結構表現在張君勱的政治實踐中,一方面力求改造現實中不合理的關系,與享有既得利益的統治者產生難以泯滅的沖突;另一方面又使得沖突限于和平的抗議。遠未達到革命黨人的暴力反抗。于是,改良的、溫和的第三條道路成為張君勱的政治選擇,表現在其治學理念上,張君勱強調“斟酌權衡”的治學方針;表現在張君勱的憲政模式的設計上,則是調和、折中的色彩十分的濃厚,這也是以往的研究者批判張君勱的憲政思想的主要依據。其實政治本身就是妥協的產物,政治源于調解因為人的不同偏好而產生的沖突,另一個證據是美國憲法就是一次“大妥協”的結果,正像安德魯·雷克所描繪的那樣,是憲法起草者們在那個時代所掌握的最先進思想的折中產品。
在深受儒家影響的傳統中國。政治從來未被看成是一個獨立的范疇。但在這范疇從事政治活動的人的行為。我們可以用韋伯的“信念倫理”和“責任倫理”來評判。所謂“信念倫理”是根據宇宙的理性主義,認為宇宙的本質及其內在的行為是理性的,相信善的信念會帶來善的后果。在邏輯上。信念倫理認為政治的每一步驟都必須發自純真的道德動機。政治活動都不許在道德上有曖昧之處。而在實踐的層次上。秉持“信念倫理”的政治家,通常卻不知如何處理其發自善良意圖的行動所帶來的未曾預期的甚至是負面的后果。他往往埋怨世界的缺陷和不公、國民的愚蠢、歷史的命運。把自己當成揭示未來美好世界的先知,卻很少承認這是他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后果。而主張“責任倫理”的人。一般能客觀地承認這個世界的非理性和不完美的特質,并意識到最善良的意圖也會帶來與出發點正好相反的后果。他知道,相對而言,政治是一個獨立的領域,人在其中所采用的手段和行為,不能僅僅用純道德的尺度來衡量,自己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所預見的后果負責。
韋伯的分析是完全適用于張君勱的,作為現代中國歷史上一個哲人從政的典范,張君勱沒能逃脫悲劇收場的命運。本著實現中國現代化的美好愿望和追求民主憲政的強烈信念,最終卻一腳踏進了偽國大的泥沼。張君勱盡管不乏理想的體驗、人格的崇尚和對個人精神自由的向往,但他卻為了追求歷史目的的合理性,不惜違背信念順應了現實。也許,張君勱是覺得委屈的,是歷史辜負了自己,認為自己是為“國家”犧牲了個人,為“兼善”舍棄了“獨善”。而殊不知他這種“為國”恰恰是愚不可及的誤國。他這種“揚善”也無異于助紂為虐的為惡。
責任編輯 秦玉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