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信,是在細雨蒙蒙的暮春時節悄然來臨,你告訴我此時的西湖是一年之中最美的:云水蒼茫、霧山迷茫、碧草連天、垂柳飄拂,風起時,柳絮和落花結伴翻飛。你一再地暗示我穿那一襲水藍色的長裙,因為,在薄霧將散未散的清晨時分,遠遠望去,輕煙繚繞的西湖似一汪水藍色的眼淚。
我們相遇在上海—杭州的旅游列車上。那天,是大年三十。那時的我還沒有從母親亡故、父親迅速再婚的陰影中擺脫出來,為了和父親作對,我存心選擇了這樣一個全家團圓的時刻匆匆趕到杭州去。世界,不是我當初想像般那樣美好,那個曾經在心里描述了無數次的藍圖已經面目全非了,我終于忍不住哭了。
淚光閃爍中,瞥見對面那個年輕的男孩正好奇地注視著我,我狠狠地給了他一個白眼,轉過了頭。窗外寒氣逼近,我裹緊了身上的大衣,閉上眼睛假寐。有人輕輕地碰我,是那個男孩。我警覺地問他做什么?他指了指桌上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我搖了搖頭,他笑了,隨手從包里拿出一張學生證:復旦大學新聞系,居然和我是一個學校的。
就這樣和你認識了。列車抵達杭州的時候,我已經決定接受你的邀請,到你家里去做客。因為你說你的家在一條有著悠長歷史的小巷深處,石板路泛著青苔,斑駁的古老磚墻上爬滿了長青藤,淡淡的桂花香會一直飄到巷外,每一個經過小巷的人都會佇足深深長吸一口。
九點多的杭州街頭,已空無一人。偶爾有零星的鞭炮聲在遠處響起,馬路上彩燈齊放、燈火輝煌,卻是一種寂寞的熱鬧。你堅持要陪我去找旅館。你說你是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中惟一認識的人,你不照顧我,誰來照顧我呢?
“潮汐”旅社實際上是一家頗具規模的賓館,因為過年打對折,所以我還可以承受這樣的房價。一切安頓停當,你回家去了。和你揮手告別的那一剎那,賓館大門口的探照燈正巧照在你身上,你孩子氣般的笑容神采飛揚,無拘無束地穿越凝固的夜色映入我的眼簾,我忽然對你有一點點動心。
第二天早上,窗外一片銀裝素裹,我背上畫夾,匆匆趕往孤山。剛走到斷橋,就聽見你在后面叫我,我轉過身詫異地看著你:“這么早?不用陪你家里人嗎?”你停頓了一下,微喘著氣對我說:“我媽請你到我家去吃湯圓,因為今天是大年初一。”一種被人憐憫的憤怒使我冷淡地一口回絕了你。你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過來了,若無其事地指著遠處西泠橋裊裊升起的白煙,催促我快點走:“去晚了就找不到臨湖的長椅了。”
你告訴我,才女蘇小小就是在西泠橋邊長大的,一首《同心歌》寫盡了她和書生阮郁之間自然純美的愛情。“《同心歌》?”我有點疑惑,這時我剛剛在畫紙上淡淡地勾勒出西泠橋的輪廓,正在猶豫要不要加重墨色。你不由分說地搶過我的筆,飽蘸了濃濃的墨汁在紙上寫下:
妾乘油壁車,
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
西陵松柏下。
你寫得一手好顏體,濃黑有力的書法,配上我淡黑勾勒的山水畫,居然成了一幅濃淡相宜的好畫。
你閉口不提你的家人,言談之中總是小心地繞開我的敏感;而我,也絕不觸及任何一個有關過年的字眼,極力維護著自己那份小小的自尊。我們談雷峰塔、白素貞;討論李紳的《真娘墓》和李賀的《蘇小小墓》;還計劃好明天一早去爬月輪山,將六和塔和錢塘江踩在腳下。
西湖的夜無比的喧嘩,湖畔每一棵樹上都掛滿了彩燈。結燈綻放,群星輝映,如我今夜的模樣。你牽著我的手,在洶涌的人潮中穿行,我手中的冰糖葫蘆和棉花糖已經不知是第幾次沾在別人身上了。終于在焰火盛放的那一刻趕到柳浪聞鶯,天空在剎那亮如白晝。“美麗轉瞬即逝。”我忽然從心里涌出這樣一句話。轉過臉,看你微張著嘴目不轉睛地注視焰火傻傻的樣子,一種復雜的悵然糾結在心里,我閉上了眼睛,不愿去看這幻化的美麗。你卻一把將我攬在懷里:“我不許你這樣,今夜的快樂是屬于每個人的。”我仰起了頭,你重重地吻在了我的唇上。在人潮的來去之間、在天空的驟然變幻之下、在這極靜默的時刻,任你,擁我入懷。
在校園的湖心亭里看見你,已是開學后一個星期了。我們面對面地相遇,你無處可避,微笑著和我打招呼,臉上卻透出一絲尷尬。看一行行認識或不認識的同學如浮云般從身邊掠過。你約我晚上到圖書館旁的大階梯教室去,并遞給我一塊巧克力。
從靠窗的角落里找到你的那一瞬間,看到落地長窗外的月亮正緩緩升起,珠圓玉潤、不動聲色。你推開桌上的一大疊書,示意我坐下,我把巧克力還給你,你抬起眼詫異地盯著我。“你不說出這些天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不來宿舍找我的充足理由,我這輩子就再也不吃你買的東西了。”“這巧克力又不是我買的,是我妹妹給我的。”你又將巧克力放在我手上。我氣鼓鼓地瞪視著你,你低下了頭。過了一會,你從書里拿出一封信:“那天你離杭州的時候我就想給你的。”“那你為什么到現在才給我?”我一把拆開了信,看了兩遍,才總算明白,原來你說你七月份就畢業了,準備回杭州去,而我是上海人,以后肯定留在上海工作,相愛到最終總免不了分開,所以,你說長痛不如短痛,與其將來痛苦得死去活來,不如現在云淡風清地揮手告別……
我瞪了你一眼覺得還不足以表達我的憤怒,搶過你的近視眼鏡,戴上再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你大笑著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抬頭看月亮,已悄悄躲在樹影深處。溫柔夜色如一條水草在心中游走。
我的生日在六月,那一天,你送了一條水藍色的長裙給我。直身、無袖,領口是一個淺淺的倒梯形,式樣極其簡單,料子卻用的是很少見的軟緞,光滑、貼身,有一種毫不張揚的華麗。你說這是世上絕無僅有的一件,是你母親親手做的。“是專門為我而做的?”你笑而不答。穿著這一襲水藍色的長裙,在外灘茫茫人海中和你牽手漫步,夏夜的風輕柔地從黃浦江上一陣陣彌漫鋪陳。你壞壞地笑著,俯身在我耳邊低聲說:“我媽說這條裙子是給她未來兒媳婦做的。”我嬌怯地笑了。
送你回杭州的那個黃昏,夕陽無比的絢麗,以至于讓我看不清你臉上的表情。你默默握住我的手,火車開動的那一剎那,我分明地看到了你鼻翼間閃爍的淚光。
遠處悠揚的鐘聲將我從夢中驚醒,晨光透過落地長窗照射在地板上,你的信在風中對著我微笑。哦,原來就這樣趴在書桌上睡了一夜。看了看日歷,今天是星期六,我跳了起來,從衣櫥里翻出那條水藍色的長裙。是的,我該到杭州去了,該去看看西湖、看看你、看看那個初識的古老春日。
(馬玉良摘自《交際與口才》 孫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