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被我從農村老家接到了城里。
我知道她住不慣城里。以前整天在一起嘮嗑的老姐妹沒有了,種點小白菜胡蘿卜的菜園子沒有了,在面前繞來繞去嘰嘰喳喳的小雞小鴨沒有了,老母親該多孤單寂寞啊。我對母親說,每天早晨,小區里都有很多老年人在晨練,你也去嘛,扭個秧歌啊,舞個扇子啊,打個太極拳啊,既活動了筋骨,又能認識不少老年人,多好。母親靦腆地笑笑,那些東西我都不會啊,我種了一輩子莊稼,哪會這些啊。兒子插嘴說,奶奶,不會沒關系,跟人家學唄,又不是去參加什么比賽。母親不好意思地問,人家不會笑話咱吧?哪能啊,兒子鼓勵他奶奶,你一定行的!
在我們全家的攛掇下,母親終于答應,早上去試試。
果然,一連幾個早晨,母親都一早就起床,拾掇干凈后,輕輕地出了門。
這是很重要的一步。母親一輩子生活在農村,現在不得不來到城市生活,能不能融入到城里老年人的生活中,對她來說,很重要,也很難。晨練也許是很好的一步。
有次一家人圍在一起吃晚飯,兒子突然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奶奶的氣色好像比原來好了耶,奶奶,這些天你晨練練得怎么樣了?我們平常還真沒注意,細看,母親的臉色確有了些許紅潤。母親呵呵樂了,剛學呢,哪能那么靈驗啊。兒子纏著奶奶,你是學跳舞呢,還是學打拳啊?耍給我們看看嘛。我呵斥了兒子。母親說,奶奶學會了,一定耍給你看。
此后,每天一早,母親仍舊早早地起床,出了門。我躺在床上,聽到門被輕輕開啟,關上,心踏實了不少。
有個星期天,朋友約我有事,所以,母親一走,我也起了床。路過晨練區時,看見一幫老頭老太在打太極奉。母親會不會也在里面?帶著好奇心,我放慢了腳步。在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的帶領下,幾十個穿著清一色白色燈籠褲的老年人,整齊地打著拳,蹲腰、抬腿、移步、合掌,一招一勢,頗有形意,姿態優美和諧。穿著、動作都一樣,實在看不出哪位是我的母親。正準備走開,忽然看見,遠遠的一棵樹下,一位佝僂著腰的老太太,在一個人忙著什么。多么熟悉的身影,是母親!
我驚住了,母親一個人在干什么啊?她怎么一個人躲在一邊?只見她一會兒彎下腰,左手捋一下,右乎掄一圈;左手又捋一下,右手又掄一圈。一會兒又站起來,雙手好像拿著什么東西,啪,往前摜一下;啪,又往前摜一下。一會兒又蹲下身,左手遞到右手前,抓起一撮什么,朝地面插一下;又抓起一撮什么,朝地面插一下……她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些動作。這哪是晨練啊,與那些城里老人比起來,母親的動作很夸張,也很古怪,甚至很搞笑。可是,看著看著,我忽然看明白了,這不是我小時候經常看見母親在田里勞動的場面嗎?這個動作是插秧,那個動作是鋤地,這個動作是割小麥,那個動作是打農藥……
早晨的陽光穿過樹叢,斑駁地灑在母親的身上。我遠遠地看著我的母親,一位從農村來到城里的老太太,一個人在默默地重復著那些古老的動作,我不知道她是在回味過去的時光,還是用這個她最熟悉的動作來鍛煉身體。
我趕緊走開。我不希望母親看見我,那也許會讓老人家覺得一點點尷尬。我會保守這個秘密的。
我的皮鞋,踩在堅硬的城市道路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這個混凝土和鋼筋澆鑄的城市里,到處都是堅硬的物質,但我知道,在它堅硬的外表下,一定還有一片溫柔的泥土,培育、呵護著我們柔軟的心。
(倪鳳閣摘自《雜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