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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灘深處的小伊

2008-01-01 00:00:00李彥周
飛天 2008年4期

李彥周,1981年生。有小說、散文見諸多家報刊。現任教于張家川縣龍山鎮中學。

1

小伊小時候住在鄉下。小伊小時候的院落坐落在小山的腳下。綿延的小山,披著綠色,光滑地,少女的肌膚一般,從遠處撲來,又從眼底撲去。小溪在山底流淌。小溪的上游,原野上披著夕陽的慘烈的野花,如同撕碎的綢緞,華麗而緩慢地飄散,下游,山窩里映著朝霞的整塊整塊的麥地,好似剛出鍋的烙餅,給了小伊日出而亢奮的動力。小伊在春天花開的季節里看著這景象無限留戀。他在這里玩耍。他幾乎在這綠色的空間里度過了他的整個童年。

小伊的爺爺是個風流倜儻的黑發老人。精神抖擻,參加過朝鮮戰爭,退休后曾一度得到政府的援助。后來這種援助被取消了,原因是他的生性風流。他每每在談及此事時無限感慨,說那時大隊伍走在前頭,他身體欠佳,躲在一個山洞里拉屎。他遠遠地聽見身后有槍響。他提了褲子出來,看見對面山上一群美軍追趕而來。他急中生智,脫下紅色褲衩,挑上槍頭,站在山頂上使勁地揮動,嘴里喊著沖啊沖……對面的美軍看到一個年輕的旗手號召他們的士兵前進,就打道回府了。他說那時的他是何等地英武,他就是靠這個立下了二等功。只是時過境遷,他再也沒有領到政府發下的工資。他說著把政府發的獎章拿出來讓小伊看。小伊趴在炕頭,瞅著它,心中泛起陣陣暖流。小伊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是一個英雄的事跡。小伊對他的好感,便會在奶奶的詛咒聲中增加幾分。

奶奶是一個生活在心理障礙中的小腳女人,小小的個頭,戴著小帽,彎著小腰。她總是在爺爺外出的時候嘮叨她的愛情。她沒有告訴小伊她的青春。她只是在嘮叨完她的愛情之后詛咒爺爺早死。她恨他。她說他是一個好色的老人,身體強壯,經常去不遠處的孫寡婦家尋找樂趣。她說他年輕時死了老婆,精神萎靡,后來娶了她,生下了小伊的二叔。可他從此生活放蕩,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另一種人。她說著的時候,會有幾粒眼淚順著眼袋流淌下來。她用袖子擦掉,吸一口氣,再給小伊講故事。在她綿綿不斷的敘述中,小伊的思維總是跨過小溪,飛過麥地,漂浮在春意盎然的山崗上。小伊記得一位少女身出名門,中途落魄,嫁給了一位英俊的喪偶青年,他風流,曾是戰斗英雄……

在奶奶無窮無盡的話語中,小伊手托著下巴問她為什么他見不到他的爸爸媽媽,為什么他沒有兄弟姐妹,為什么偌大的一個院子只有他們三人和一些雞鴨存在?她就會說她就是小伊的媽媽,爺爺就是小伊的爸爸。這是一樣的。她并不做更多的解釋。她只是掉過頭去擦眼淚。小伊望著她哀傷的表情,終究不明白她為什么老是不停地哭。她擦完眼淚,抱住小伊的頭,說我的孩子,你是我和爺爺的紐帶。假若沒有你,我們可能早就不能生活在一起,或者是某一個已經死掉。小伊聽著她痛苦欲絕的表白,眼前便會浮現出小學生鮮艷的紅領巾。在生活中只有兩位老人陪伴的日子里,小伊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夠快快地長大,和別的孩子一樣,背著書包歡鬧地去上學。小伊想著,然后就會看見爺爺提了一袋豬睪丸從大門走進。他瞥一眼躺在竹椅深處的奶奶,叫聲小伊,朝著西面的臥室走去。待爺爺走進臥室,奶奶就會將眼珠朝上一掄,冷笑一聲,閉上眼睛,摸著小伊的頭,開始長時間的沉思。

小伊待奶奶不再撫摸他的頭時打算離開她去西邊的臥室,這時爺爺正好從屋里出來,說小伊,來,吃肉,然后走進臥室。奶奶就會在此時勸小伊不要過去。雖然每次都無濟于事,但她每次還是保持著她的勸告。小伊放下她的手,迎著肉香,揭開西屋的門簾。屋子里,爺爺把小伊放上炕頭,從火盆中撈出煮燉好的豬睪丸,盛在盤子里,撒上鹽,叫小伊跟他一塊兒吃。豬睪丸冒著熱氣,在午后西屋的黑暗中顯得濕潤厚實。他從手中撕下一塊,遞給小伊,說這是專門從劁夫手中買來的,挺香的。說著吃一陣子,看著小伊將一整盤的豬睪丸吃完。起初小伊并不打算多吃,因為它并沒有所想象的好吃。然而,在他的鼓勵和誘惑下,小伊總是吃得很脹。末了,爺爺才綻開笑容,把火盆端到外頭,洗了器具,擦著嘴,朝奶奶笑笑,說真得勁,然后跨進臥室。

這時候,小伊就會看見奶奶從竹椅上坐起,挪著小步,一步一步地拐到東邊的屋子里,然后喊小伊的名字。小伊跑過去。她讓小伊站著,顯得很是生氣,說你站好了,然后不再理會,從炕柜的包裹里取出針線,拿過已經縫補了好多遍的枕巾,一針一針地穿透。紫色的棉布在午后的陽光中跳躍,多像是一片船帆,在大風的海面上掙扎。小伊知道這是一種懲罰,對于她,對于自己。小伊不知道他為何會受到這樣的懲罰。他討厭這懲罰,但他還是屢屢不能抗拒豬肉的誘惑。所以,這樣的事經常發生,小伊也經常受到這樣的懲罰。

天暗了下來。奶奶把小伊從他的炕上叫走,和她鉆進一個被窩。小伊搓揉著她干癟的的乳房,想從中搜尋些許奶汁來吮吸。她反復地將自己的乳房揉了揉,將奶頭塞進他的小嘴,摟著他,像是抱著一只缺少母愛的小狗,憐惜,愛護。小伊的雙腿夾在她干瘦的大腿中間,溫暖的感覺很快就會降臨。小伊知道這是一種母愛,所以他依然幸福。她用左手攥緊小伊的雞雞,搖一搖,在窗外長滿野草的夜色中入眠。看到她已經開始的、吃力的、隨時都會窒息的呼吸,小伊便想:為什么爺爺和奶奶同為老人,卻彼此之間沒有好感?

夜幕以閃電的姿態籠罩山間,小伊等待著大門的響動。不久,爺爺拉滅電燈,走出小屋,穿過黑暗,卸下門閂。他出去了。一定又與那個孫寡婦偷歡去了。這是奶奶說的。小伊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希望得到奶奶的解釋,奶奶總是拉著他的雞雞說這你不懂,等你長大了便會明白的。小伊不再多問。他只希望自己能夠快快地長大,好理解那些他不懂的事情。同時,小伊認為爺爺是一個喜歡夜游的人,不像奶奶,喜歡沉思。但小伊依然好奇,他想看個究竟。他翻了個身。奶奶便說去了就去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小伊嚇了一跳。他不知道她是何時蘇醒的。她一定也聽到了大門的響動,和他一樣,對爺爺的夜游感到好奇。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唉聲嘆氣。她為什么要痛苦?有什么好痛苦的?去了就去了。奶奶便說,爺爺要注定和奶奶在一起的。但他有了別的女人,所以是不對的。她這么一說,小伊才明白,為什么奶奶一直詛咒爺爺去死,原因就是他有了別的女人。這是一種現象:爺爺不喜歡奶奶。

爺爺離開后的院子似乎因缺少男人的存在而顯得陰森可怕,小伊蜷在奶奶的腿中間不敢向外張望。奶奶拉開電燈,拍拍他的頭,給他蓋嚴被子,穿上衣服,將輕掩著的大門閂上,踢一踢,貓著腰走進來。小伊知道爺爺從大門出去之后不再從大門進入。他一定會和往常一樣從南邊的土墻翻越。那兒有一個大的豁口,而外面恰巧長著一棵大槐樹。果然,幾個小時之后,一個人影從豁口中翻進。他又一次凱旋歸來。奶奶聽著院子中的響動,不再理會什么,抱著小伊,再度睡去。

第二天爺爺起得很早,從后院的糞坑中舀兩桶稀糞,挾了鐵锨,一閃一閃地出去了。小伊朦朦朧朧地感到他是一個生命之樹常青的人。他撥開窗扇,揉著眼睛,目送爺爺出去,忽然想到自己很孤單。他穿上衣服,趿上鞋子,噔噔噔地追趕而去。院子外的空氣清新,鋪天蓋地的鳥鳴聲將他環繞。他跑過木橋,喊著爺爺,一頭扎進樹林深處。樹林中炊煙彌漫,映著朝霞,顯出油畫一般的景致。爺爺看小伊從后面追趕而來,將鐵锨扎在路的一邊,擱下扁擔,舒口氣,坐在扁擔上,取出旱煙,卷上,慢慢地吸。小伊坐在他的身邊,想著奶奶說的爺爺是一個負心的人,但潛意識里依然認為爺爺和她一樣是他生命中最親的人。小伊胳膊搭在他的膝頭,望著他,望著他,只是望著他,便會認定他和她始終不會將自己拋棄。他吸完煙,清清嗓子,唱起了秦腔。美妙與感動中,音符繞過樹干穿梭。小伊扛起鐵锨,走在他的前頭,學著他的腔調,擺動身體,沐浴在天堂一般的綠色中。

回到家后奶奶已經將水燒開,沏了茶,等小伊和爺爺歸來。小伊夾在他們中間吃著熱饅頭,不明白他們為何互為仇人,睡在兩個炕上,吃飯卻要在一起。他思考這樣的問題,后來就不想了。小伊只認為這是大人之間的事。吃了早餐,奶奶收拾了碗筷。爺爺從他的臥室里取出二胡,翹起腿,眼睛微瞇,陶醉在自己制造的音樂氛圍之中。每每在這時,奶奶會異常激動。她要么坐臥不安,要么呼吸興奮。她停止洗滌,揚著耳朵,聽爺爺精彩的演奏。爺爺聚精會神,拉得起勁,小伊躺在長滿青草的院子中,曬著太陽,想著何時爸爸媽媽才能來到身邊。忽然,爺爺不拉了,起身去散步。奶奶罵一聲老驢,再去洗碗。小伊從草地上爬起,看地上覓食的小雞。

接下來是散步。小伊陪在爺爺的身邊。他手叉在腰間,扭扭脖子,擺擺屁股,叫小伊去學。他說他曾有健康的體魄,他希望小伊也有健康的體魄。他太在意小伊的身體狀況了。小伊蹦跳著去聽,不明白他為何要說這樣的話。他現在不是一樣有健康的體魄嗎,為何是曾經?小伊跟著他做操,跑步。他們沖出村落,沿著小溪,一高一低地前進。困了,坐在石頭上休息。爺爺看著水中的泥鰍,說他其實并不在乎那寡婦,他只是恨奶奶。他每一次夜游只是在那寡婦的門前轉一圈,再順著小溪走上幾遍。每次都這樣。他不曾尋歡。小伊不知道什么叫尋歡,但從他的言辭中,小伊感到他是一個受了委屈的人。

下午小伊把爺爺的話告訴了納鞋底的奶奶。她將針在頭上擦一擦,摸摸小伊的臉,并不做聲。她似乎并不吃驚。奶奶看著西斜的太陽,說小伊,你不該問這樣的問題。這些均與你無關。無論如何,我們都是相依為命的人。爺爺老了,他還能蹦幾年?其實,爺爺年輕的時候也很善良,只是因為死了前妻,性格才變得放蕩。她說著將手中的鞋底放在草席上,哀嘆一聲,叫小伊給她捶背。小伊爬上她弓起的背,吹動她的白發。她躺下來,把他壓在底下,像一個小孩,或者他的朋友,咯咯地笑。她說該死的,誰叫你不聽話?他雙腿將她的背撐起,然后收起腿,滾到一邊。她沒有坐起的身子一個閃電,倒在了硬硬的草席上。她開始呻吟,吃力地翻身。在她坐起的一瞬,他突然記起她的身體很輕很輕,為何會摔得如此沉重?他扶她起來,看到她滾燙的眼淚從眼角流下。她的一生,在他的記憶中,就承載了太多的悲傷。生活的辛酸,連帶著感情的不幸,一同壓在了這個瘦小的老女人身上,她如何才能承受?他低下頭,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或者本來就是犯了錯誤的小孩,等待著她的懲罰。她站了起來,扶著拐杖,來到杏樹底下,指著成熟的杏子,讓他去采摘。他束了腰,脫了鞋子,上去了。摘了杏子,他將它們放在草席上,看著奶奶,等待著她的安排。她將它們分成均等的幾份,告訴他,這些都是用來送人的。小伊用碗端了它們,挨家挨戶地送去。

走出巷子,會看到一個照壁。那是一戶有錢人家的院落。小伊推開大門,喊叫著佟麗,站在院子的中央。佟麗是這家的小孩,和他一般大小,長著漂亮的臉蛋。她正在杏樹底下玩毽子。她看到小伊端著一碗杏子站在不遠處,跑過來接住,放到廊檐下,喊小伊小伊,我們一塊兒玩!看到她無邪地玩耍,小伊想到她家不是一個孤寂而缺少溫暖的人家。他從廊檐下端了碗,瞥一眼她的紫色裙子,跑出了大門。在小伊兒時缺少玩伴的歲月里,他開始喜歡上了那個叫佟麗的女孩。

回到家后,小伊對奶奶說佟麗家也有一棵高高的杏樹。奶奶說其實鄰居都有杏樹,他們也不缺東西吃。她叫他去送,只是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善良的人。但她并不知道,她的初衷,竟促使了小伊對紫色的喜愛,包括她那個縫了又縫的枕巾。

爺爺從果園里回來之后小伊迫不及待地問他尋歡是什么意思,他的臉立刻變得通紅,呵斥小伊為何會有這樣的問題產生。小伊說我只是問問,我看見兩條小狗在田野里追逐。他笑了,說小狗還小,它們只是在胡鬧。問這問題的時候小伊想著那兩個追逐的小狗是他和佟麗,因為他看到她在杏樹底下穿著紫色裙子踢毽子時他聯想到了那個穿著紫色褲子的孫寡婦。他觀察著爺爺飄忽不定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否問錯了話。爺爺說你等著,然后走出院門。幾個小時過后爺爺提著一副豬睪丸走了進來。他生火,把它們放在支架上面熬煮。奶奶跑過來,奪走被煙熏黑的搪瓷小鍋,說你這是作孽。爺爺將她一把推到一邊,呵斥她不要多管閑事,然后添入木柴,一心一意地熬煮。

這大約是小伊快七歲時候的事。這時候小伊還沒有念書。在小伊跟隨爺爺經常散步和躺在奶奶懷里聽故事的歲月里,小伊只對肉香感興趣,只對人的愛情發出疑問。小伊的性格在美麗的田野中變得孤傲,又在奶奶反復的述說中變得感傷。小伊逐漸地不希望能夠結識更多的玩伴,他只是在看到他們放了學后在小溪里捉泥鰍時想著他何時才能夠與佟麗尋歡,小伊也逐漸地不希望能夠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他只是在看到爺爺奶奶忙碌了一整天后想著他們能夠不將他拋棄——盡管在小伊小小的年歲里已經有了這么一種不安全的顧慮,小伊還是認為他和別的孩子一樣能夠快快地長大。小伊對爺爺經常反復地給他煮豬睪丸和奶奶反復地給他講她的愛情故事曾問過為什么,而這為什么,直到后來才逐漸地明晰。在小伊還未念書的七歲以前的歲月里,這一切,都已成為定局,以后的一切,也都順著這種步伐前進。

一年后,在奶奶的催促下,小伊以超出別人一歲甚至兩歲的年齡上了一年級。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小伊總是在課堂上打盹,或者想著飄渺的炊煙、佟麗紫色的裙子。起初,小伊念書了,奶奶很高興,認為有了生活的動力,或者樂趣,總喜歡給他縫書包、鞋子和衣服,幫他刮鉛筆、訂本子。對于這一切,爺爺顯得不以為然。他總是努著嘴,用鄙夷的目光打量著有了燦爛笑容的奶奶,給小伊一個勁地煮豬睪丸吃。對于爺爺的這一舉動,奶奶也不再反對。看著爺爺忙碌地生火,燒水,瞪一下眼,去做她的事情。于是,爺爺顯得很是生氣。在奶奶的生活或者心情有了起色的間隙里,爺爺不再半夜出去,也不再早上鍛煉身體,不再唱他的秦腔。他只是一個勁地拉二胡,拉著拉著,就提了布袋出去尋找豬睪丸。這似乎是一種迷戀。他總是不能自已地對豬睪丸感興趣。小伊也總是在每每吃完后對他報以感激的目光,就如同對奶奶因給他訂本子而報以感激的目光一樣。

這樣,在爺爺和奶奶的心情反復無常交替的情況下小伊開始念二年級了。小伊睡在大門對面的南邊小屋里對著書本產生遐想。他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回家。他總是一個人跨過村落盡頭的小溪去不遠處的學堂聽課,玩耍,下午放學順便在小溪里捉幾條泥鰍回家,將它們養在臉盆里,看著它們,在無意識中睡去。夢境中,月亮很亮很大,似乎是一種失望。朦朧中,院子中的小草和雞架在牛乳里浸泡。看著這一景況,小伊開始覺得孤單。他瞅著大門附近土墻上的那個大的豁口,看見爺爺腳步很重地卸下門閂出去。似乎是真實的存在。小伊這才意識到他原來已經從夢中醒來。爺爺飄搖著出去了,他一定是耐不住寂寞,才又復蘇了曾經中斷的游戲。小伊叫聲爺爺,他已經走遠了。小伊趴在窗臺上張望。他在等待著奶奶走出去,關掉敞開的大門。她沒有出來,只是細細地詛咒。在沒有蟲鳴人叫的夜晚,這聲音很響很響。爾后,一切歸于平靜。小伊打算再度睡去,卻聽見了女人的笑語。他抬起頭,看見爺爺領著孫寡婦走進家門。西屋的燈亮了。東屋的窗扇也被打開,顯現出奶奶玲瓏的腦袋。然后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小伊中午放學后看見二叔站在東屋的廊檐下掉淚,爺爺面無表情地抽著旱煙。小伊背著書包走了進去,看到奶奶安詳地躺在炕上,面目蒼白。小伊叫她,她沒有回應,推她,才發現她已經死去。小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跑過去抱爺爺的腿。爺爺苦笑一下,拍他的頭,說咱們今天煮豬睪丸吃。提起豬睪丸,飄香的肉體開始在小伊的視線里搖曳。但他想念奶奶,因為她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給他講故事了,并且,他再也不會摸到她的乳房了。他想著哭著,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二叔看小伊哭得一塌糊涂的,猛地呵斥一聲。小伊被他的聲音嚇了一條,倒也不哭了,瞪著眼睛看著他。他也許是心煩,也許對這整個事件了如指掌。他瞥一眼爺爺,憤怒地、無奈地走出大門。親房族人圍了一圈商量著奶奶的后事。二嬸說著什么,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些叨叨不休的人群。看著爺爺光潔的臉龐,小伊想,奶奶這么一走,現實中,就只有他和爺爺兩個人相依為命了。小伊跑過去,頭埋在他的懷里,真正地大哭起來。

奶奶的后事倉促地辦了,她的死因也無人探究,只是那根上吊用的繩子,被二叔收藏了,認為是不幸的見證。而接下來要做的事,是小伊和爺爺的歸宿問題。親房族人都認為爺爺應該由二叔來贍養,小伊也應該由他來暫時撫養。對于親房的安排,爺爺和二叔同樣持以反對的意見,甚至爺爺比二叔反對得更厲害。他認為他是一個自立的人,不想到二叔家去看他們的眼色,他說小伊的爸爸遲早會來的,他等著他來照顧。二叔則認為爺爺是一個生性風流的人,有很壞的名聲,他不希望家里有像他這樣的人存在,只是作為兒子,可以給他適當的糧食并幫助他干些簡單家務活。至于小伊,可以暫時住在他家,當然也可以和爺爺在一起,上學的費用也可以暫時由他來承擔,但一定要小伊的爸爸來清還。對于這一意見,親房族人也勉強同意。就這樣,小伊和爺爺又住在了一起,繼續生活在有小雞有青草的院子里。

在小伊和爺爺兩人生活的歲月里,小伊開始無休止地思念他的爸爸媽媽。小伊問爺爺他們為何在得知奶奶死后不來見她最后一面?爺爺說他們并不知道她的死,因為壓根兒就沒有人把這一消息告訴遠在外地的他們。他本來是想告訴他們的,但終究沒有說出去。于是,小伊不再多問,孤兒一樣,幫他打掃院子,收拾柴火,燒水,做飯。

爺爺干起活來顯得很累很累。他將水從井里打上來,倒進水缸,然后坐在石板上吸旱煙,或者,拉他的二胡。他開始沒有節奏地拉一些抽象的曲子,唱一會兒秦腔,去給小伊鋪床。午后的太陽熾烈烤人,鋪好的床鋪,小伊一時不明白他為何要這么做。他走出小屋,搖晃著來到草地上,躺下去,躺下去,很沉重地倒在一邊。小伊跑過去看他,這才發現他平時光潔的臉有了皺紋,頭發也在幾個月里白了許多。小伊說爺爺,為何這么多日不見你給我煮肉吃?他咳嗽幾下,沒有吭聲。看著他突起的顴骨,小伊忽然感到空前的無助。他苦笑一下,翻身坐起,提了布袋,蹣跚而去。

爺爺終于還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快速地、以驚人的速度衰老。腰開始彎曲,眼眶下陷,頭發變白,胡須潦草,步伐也不再穩健。看到他的這一變化,小伊傷心地哭了。他認定爺爺也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爺爺一死,他怎么辦?被寄養在二叔家嗎?還是被爸爸領走?小伊這么思考的時候,想起爺爺自奶奶去世后不再夜游了。他不再想念那個跟了他學唱戲的孫寡婦了嗎?還是那個孫寡婦自奶奶死后不再敢領爺爺走進她那破舊的大門?或者奶奶的死給了他太大的打擊?

后院里的糞坑開始漲滿,桌子上的塵土也被累積,野草瘋長,雞群也在缺少食物的景況下不再活潑,而要命的是爺爺不再能夠給小伊按時做飯。爺爺顯得惆悵,吃力,甚至不能正常地走路。他扶了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動腳步。他要去商店,就從大門開始,極其緩慢地向前蹣跚。拐杖伸了前去,左腳也跟著向前,然后抖一下衣服,再伸出右腿。很短的一段路,他竟要走幾十分鐘。小伊站在商店的一角,看到他從衣兜里摸出兩個雞蛋,遞了過去,換回一包劣質的煙,轉了身,下了臺階,朝著家的方向走去。他的痛苦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小伊的眼淚在一剎那溢出了眼睛。他上前扶住他,慢慢地走路。他回頭一看,嘴輕輕一動,卻什么也沒有說。

二嬸開始隔三差五地給小伊和爺爺燒水做飯。她叫小伊將麥稈塞到鍋膛里燒火,再剝蔥,倒洗鍋水。小伊也學著從井里吊水,給雞喂食。看著小伊不辭勞累地干活,她報以滿意的目光。而爺爺不再多說什么。他在二嬸走后的時間里讓小伊從柜子里取出幾年未用的樹剪,脫了鞋子,顫抖著剪他堅硬的腳趾甲。他剪著,嘴開始動彈。他說他只希望小伊的爸爸能夠早點回家,領了小伊去,他就會安然地死去。他說小伊的奶奶不是一個安守婦道的女人,他希望小伊以后也不要娶像小伊的奶奶一樣的女人為妻。他也不是一個放蕩的老人,他不曾喜歡那個他收了當學徒的孫寡婦,他每次去尋她,只是希望小伊的奶奶早點死去。小伊的二叔,是個野種。而他也是在某一年的冬天里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個陽痿的退役軍人。他懷念他的前妻,她才是他生命里的女人。他說,奶奶死了,他也就開始老了……他說著抹一把眼淚,他的眼眶里,那些對生活的憧憬將不復存在。

爸爸和媽媽領著一個高大的胖小伙鬼使神差般地出現在小伊和爺爺的視線里。看到他們鮮艷的衣服小伊竟無所適從。他跑出大門,去摸停在門口的白色汽車。它光滑,漂亮,和小伊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摸著它,小伊無法想象他的爸爸媽媽竟會如此富有。在車身光亮的反射中,小伊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朝他走來。她彎下腰叫他小伊。小伊轉過身去,看到她佩戴首飾,滿臉溫柔地向小伊靠近。她是小伊的媽媽,可小伊并不認識。在她的臉快要貼過來的一瞬小伊感到了緊張。她含著眼淚,微笑著說小伊我是你的媽媽,并伸開了雙臂。看到她碩大的乳房,小伊撒腿跑開了。想起奶奶那干癟瘦小的乳房,即使沒有充饑的汁液,也讓小伊在缺少關愛的童年里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小伊轉身看她的臉,仇恨幾乎就是在這一刻產生。在小伊的想象中,她不應該是這樣一種形象。小伊不知道她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形象,但一定不是眼前的這副模樣。

爸爸挺著啤酒肚從大門里走出來,站在石板上叫小伊回去,并指著身邊的少年說這是大伊,你的哥哥,十三歲了。小伊瞅瞅那個叫大伊的少年,感覺他和爸爸長得很像:圓實的身體,大的肚皮。看著他,小伊的眼淚流了下來。小伊想,他們過著怎樣幸福的日子,而我和我的爺爺,還有奶奶,竟在空闊貧窮的院落中度過了多年的艱辛生活。小伊憤怒地從柴火中間揀出一根長長的樹枝,走向汽車,對著它光潔的表面無休止地抽打。他想讓它在他的視線里消失,起碼,也要讓它在他的發泄中變得體無完膚。在小伊快速的揮動中,他看到爺爺滿臉幸福地站在爸爸和哥哥的身后,慈祥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然后緩緩地、山體滑坡一般地塌陷,順著墻根,消失在夕陽的余輝中。

爺爺的死竟也如此地突然,和奶奶的死一樣,讓人措手不及。小伊不明白兩個老人為何在很短的時間里相繼死去,是奶奶在天國里向爺爺招著催命的手,還是爺爺對奶奶存在著一種直到死前才產生的愛,或者其他?然而他們都死了,留下了一個空空的院落和一架還未被養肥的雞,還有小伊。小伊傷心,絕望,不知道在失去兩位親人的歲月里應該怎樣成長,小伊也擔憂,他是否能在只有一口井和幾袋糧食的景況下生活下去,和別的孩子一樣,快快地長大。

小伊的這種擔憂其實是多余的,盡管小伊和爸爸媽媽沒有感情,他還是在村人對爸爸的咒罵聲和親房族人的安排下搭上了他那輛豪華的轎車,挨著哥哥,坐在汽車的后排,遠離他那熟悉的村落。在離開的一瞬間小伊無限傷感,他想到他就是一個奔赴刑場的逃犯,在親人的押送下,去送自己的命。他沒有任何的選擇。他只知道,他離開了他的爺爺奶奶,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和他的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車內的氣氛緊張。他這個所謂的哥哥,踮著腳尖,哼著歌曲,時不時用他鄙夷的眼光向他打量,再拿起座位上的飲料瓶,一下一下地喝。看著他得意的表情,小伊便想:假如生活在鄉下的是你,而不是我,說不定你還沒有我這般堅強。然而在他目光的環繞中,小伊的自卑還是漸漸地產生。小伊斜視著他講究的鞋子,對自己的那雙沾滿泥巴的布鞋有了別樣的感覺。他收回雙腿,兩腳靠攏,轉過臉,看窗外一閃一閃的松樹。

爸爸的家位于B城中央的住宅區。室內的陳設豪華講究,吃食也干凈豐富。剛住下來,媽媽給小伊燒了熱水,叫他洗澡。小伊脫了衣服,站在朦朧的熱氣里,老感覺他的哥哥用他的那雙惡毒的眼睛監視。小伊胡亂地洗上幾把,拿毛巾擦干,穿好衣服,站在客廳的一角,對著屋頂的吊燈盲目地看。媽媽跑過來牽小伊的手,說,乖,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可以自由地去干任何事。小伊不吭聲。他認為這是一個讓他感到別扭的地方。只是因為他們是他的爸爸媽媽,他才不會拒絕他們對他的邀請。可畢竟是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小伊還是不知道怎樣做才會顯得自在,怎樣才能和他們一樣,不再排斥他們的好意。小伊甚至討厭這環境,這人。因為,他認為自己受到了委屈,而這,顯然是不公平的。

晚上,小伊夾在他們的中間看電視。他顯得心煩意亂。他想站起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或者該如何去做。他坐臥不安地東張西望。媽媽看出了他的窘迫,她說小伊,餓了的話自己去廚房找吃的,想上廁所的話就去上,不要顧忌什么。小伊跑到廚房里尋找東西,卻不知道冰箱如何使用。就去上廁所。他關嚴廁所的門,又找不著便池在什么地方。他徘徊良久,對窗子底下的白色椅子注視,他認為它一定有所用處的。他翻開上面的蓋子,才發現它就是所謂的馬桶。他解下褲子,站了上去,蹲在它光滑狹窄的桶沿上開始大便。也許是他折騰得太久,在他拉得起勁的時候他看見他的哥哥爬在廁所門下的通風口向里窺視。他受到了驚嚇,提了褲子,跳下了馬桶。他聽見哥哥跑向客廳,向媽媽報告著他的這一發現。他說他早知道小伊拉屎一定會站在桶沿上的。然后聽到媽媽的責備聲。她說你小聲一點,小伊遲早會習慣的。她說完走了過來,說小伊,你去睡吧,我來沖水。小伊站在廁所外面的角落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肯挪動一步。于是,她蹲下來,給小伊系好褲帶,摸小伊的頭,說乖孩子,大伊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不要跟他計較。小伊在她的勸說中推開臥室的門,抱著她給的飲料,爬上那個寬大舒適的床。

睡覺的時候小伊聽見爸爸嚴厲的呵斥聲和哥哥暗暗的哭聲。小伊想,他們一定在用行動來補償他們對自己所欠的感情債務。想起爺爺奶奶,他們清晰的臉龐在小伊的腦海里閃現,小伊暗問,他們即使不為了我,為了爺爺奶奶,他們又做了什么樣的好事?他們所做的,也僅僅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給他們寄些微不足道的金錢和一點點的生活用品。而在關懷上,竟連一句問候都不曾有。自己的哥哥,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卻不知道我在鄉下穿著怎樣的衣服,又背著怎樣的書包。在小伊童年的思想里,這一發難,其實根本不算嚴重。

問題的實質并非只是因為小伊的到來需要他們所謂的關愛,生活的現實是小伊必須上學。而這,成為他們真正的難題。因為小伊沒有戶口。也許就是因為小伊沒有戶口,他們才把小伊寄養在鄉下。這當然是小伊后來才想到的。小伊沒有戶口,也就上不了學。這,竟也給他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他們要做的,要么在小伊生活一段時間后把他再度送到鄉下,寄養在二叔的家里,要么就是承認小伊存在這一事實,受到組織的處罰。他們猶豫不決,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悶悶不樂。起初是爸爸抱怨媽媽沒有考上大學,要不一家兩個人拿工資受處罰倒也擔當得起,后來是媽媽埋怨自己不該將小伊生下來,免得今天擔驚受怕,到最后,小伊的哥哥開始向小伊發難,他總是惹小伊生氣,說些難聽的話,或者趕小伊出去。對于他的這一做法,爸爸媽媽都給予必要的教育,但他們對小伊的存在這一事實,似乎到現在才感到不知所措。看著他們為難的處境,一種快感在小伊的心中油然而生。上帝是公平的,而他們竟不知道。

爸爸媽媽開始向親朋好友借錢,他們的生活也節儉起來。他們不再給哥哥買高檔衣服,也限制他的零花錢。對于他們采取的這種行動,哥哥開始明顯討厭起來。他抱怨他們,并把矛頭指向小伊。他在他們不在的時候挖苦小伊,罵小伊是土老鼠。他說是小伊的到來才使他的生活變得如此拮據。他罵的時候小伊并不理睬,小伊認為自己有很強的心理素質來面對他的這種雕蟲小技。看到小伊對他的攻擊無動于衷,他反而惱火了。他手背在身后,抖著嘴皮,濺著唾沫,在小伊的身邊來回走動,唱著少年少年,祖國的春天。小伊醞釀在胸中的怒火開始點燃。他想你個狗日的獨占了我們兩個人的幸福,如今還要對我進行打擊。想到此,小伊胳膊甩到身后,運足力氣,揮將過去,手掌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哥哥啊呀一聲大叫,眼淚淌了出來,說爸爸,小伊打我,喊著跑出客廳,拉開房門出去了。

他出去之后小伊關住房門,背起手在地上踱步。他顯得亢奮。沒想到哥哥竟是如此軟弱的一個人,而小伊,在第一次打架時竟也能夠出奇制勝。小伊躺在沙發上斜視著茶幾,踮著腳,哼著爺爺教的秦腔,想象著那個在汽車的座位上自鳴得意的發福少年也會落得個今天的地步。真解氣!唱完一段折子戲,小伊拿起剪刀,對著陽臺上幾盆花卉修剪。再收了剪刀,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哈哈大笑。

下午媽媽回家后顯得很是生氣。她冷落了小伊,自小伊來到她家之后第一次沒有主動向他打招呼。小伊顯得無所謂,反正我們是互不相干的人,無非是我吃了你們的飯,睡了你們的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看到小伊的這一態度,反而更加生氣了,和哥哥一樣,認為他是個不可理喻的人。她看著小伊,想要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小伊就知道,面對這一情況,她肯定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循,她只能從他和哥哥身上開始,積累處理兄弟之間矛盾的經驗。忽而,她朝自己臉上一個巴掌,跑到廁所里嗚嗚地哭。看到她的這一舉動,小伊反而不知所措。他跑過去,頭伸進廁所的門悄悄地看。她哭罷,去陽臺上掃掉散落一地的落葉,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發呆。

晚上爸爸回家之后顯得狼狽不堪。他給自己倒了酒,一杯一杯地狂飲。媽媽從他的手中奪過酒瓶,說無非是副職被罷免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小伊可以名正言順地上學做人了。這樣也值得。爸爸一把打過媽媽的手,說你知道什么?媽媽手中的酒瓶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刺鼻的液體在地板上流淌。看著他們為了小伊或者他們自己的生活進行的較量,小伊走進臥室,狠狠地摔上房門。房門在小伊的用力下發出玻璃破裂般的響聲,門后的山水畫也開始無休止地振動。直到此刻,小伊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倔強的人。

在春天陽光明媚的某一天的早上,小伊開始背著書包讀他小學的三年級了。他坐在皮膚潔白的城市孩子中間跟著老師用普通話朗讀課文,用自動鉛筆寫拼音和生字,體育課上鶴立雞群般地抱了他們的籃球到處亂跑,下課站在他們的一旁看他們跳繩,捉迷藏。小伊在這時感到他們是幸福的人,而自己很孤獨。想起爺爺奶奶和空蕩的院落,綠色的山丘,小伊多么希望他能夠沒有任何煩惱地長大。

被免除了副局長一職的爸爸開始變得煩躁不安。他看著站在陽臺上向外眺望的小伊,顯得異常激動。他踱過來,指著小伊的腦門,說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想你的爺爺奶奶了,還是那個破舊的院落?想的話就去吧,免得呆在這兒心煩。小伊張著嘴聽著他的嘮叨,眼淚奪眶而出。小伊一把打過他肥厚的手掌,推開他結實的身體,摔門而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一個多余的人,和他們不一樣,他注定要生活在鄉下,和雞鴨成為一群,過他貧窮自由的日子。他們算是什么?能給他提供精細的物質,還是明朗的空間?他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能給他,不能滿足他童稚的想象和對幸福的渴求。他們只是身為父母,在名義上盡著遲來的、暫時的對兒子的撫養義務。而這義務,他本來就不打算接受。小伊跑出住宅區的大門,溜過馬路,消失在由廣告牌和污濁空氣構建的城市文明之中。他走啊走,想著奶奶慈祥的笑容,向著路的盡頭邁進。他要尋找車站,要在很短的時間內離開這個魔鬼生存的地方。他疾步前行,注視著各色車輛。車一輛一輛地前行,可車站在哪里?哪兒才是這個城市的車站?錢,他又有嗎?

黃昏降臨時城市的空氣異常騷動,垂柳擺動,各色人等走上馬路散步遛狗。小伊坐在路旁的椅子上東張西望,認為這是一個不可認識的世界。他失落,恐慌,看著馬路對面的燒雞店遐想。想起佟麗漂亮的裙幅,小伊哈地一聲笑出聲來。小伊認為它是美麗的,她也一樣。她應該有所依靠,或者是他。小伊想著喃喃自語,嚇著了身邊休息的老人。他們驚異地看著小伊,不知道他是一個流浪兒,還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孩子。他們有的打算詢問小伊的來路,或者是想關心他的現狀,但又轉過腦袋,和身邊的老太太閑聊起來。看到他們佝僂的身軀,小伊突然認為他不應該和他們一樣坐在這個只提供休閑的地方,他應該做他想做的事。可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無助和寂寞又重新籠罩過來。看到幸福的人群,小伊感到一陣迷茫。奶奶死了,爺爺也死了。爸爸又不要他。他是一個可憐的人。他沒有幸福可言。他無家可歸。他不渴慕大的舒服的床,可他要睡覺。

小伊跑過幾條人行道,又拐了幾個彎,爸爸的家還是不肯出現。小伊意識到自己是迷路了。他打算沉著地應付這一事件,但還是哭出了聲。他知道他一旦表現出無家可歸的樣子,或者鄉下孩子的窘態,那些討厭的城里孩子一定會三五成群地欺負他。他開始擦掉眼淚瘋跑。不知道哪兒才是盡頭,但他還是跑,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內心的驚慌。

跑過一個水果攤的時候聽見身后有人叫他小伊。可能聽錯了。他頓一下,重新起步,那聲音又叫了。她喊小伊,我是佟麗。小伊轉過身,看到她姿態萬千地蕩漾在燈光下的晚風中。看到她,小伊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他跑了過去,站在她的身旁,看她紫色的裙子。她問小伊為何要跑,為何一個人在這兒?看著她漂亮的臉,小伊哇地一聲大哭了。他說我的爸爸他不要我,我想我的爺爺奶奶。她不知所措。她的媽媽放下手中的水果袋,彎腰為小伊擦掉眼淚,說沒有什么,你的爸爸只是嚇唬你而已,他怎么會不要你呢?看著她慈祥的面容,一股暖流順著胳膊,淌遍了他的全身。激動中,小伊聽見佟麗說你的爸爸……然后愣愣地凝視。聽著她的自言自語,小伊第一次有快樂害羞的感覺。在她扇動的裙幅面前,小伊不知道這害羞是因著她幸福的家庭,還是對她的好感。沐浴著春色般的甜蜜,小伊沒有再抬起他那無助的眼睛。

兩天之后的中午,小伊的爸爸媽媽出現在佟麗家的院子里。他們抱著小伊說他們再也不這樣對待他了,并伴隨著媽媽的眼淚。小伊知道他們是真誠的,但他矛盾的心不知道該傾向于哪一方:是回到鄉下,還是跟他們走?他甚至認為佟麗的家是一個理想的歸宿。他舉棋不定。他們開始誘惑小伊,說他們可以滿足小伊的一切要求,只是叫他以后不要亂跑。他們說的時候小伊想到了美麗的大山和開闊的樹林。小伊說我要回到鄉下。他們顯出難為的表情。最后爸爸說那也可以,只是現在必須回家。就這樣,小伊被媽媽拉著手走出了佟麗家的院落。回過頭,看到她漂亮的臉和擺動的裙子,小伊的眼淚奪眶而出……

二叔是一個性情抑郁沉默寡言的人。受爺爺的壓制太久,或者對生活的不滿太多,總是低了頭走路,見人靦腆地一笑,然后是急急地前行。他總是前行,前行,從家到山上,又從山上到家,趕著牛群,甩著鞭子,罵著這驢……趟過小溪,惆悵地上山。山上,牛群散開,各自吃草,他坐下來,看著布滿山坡的牛的影子,開始念叨。他背靠著山毛櫸,挽著胳膊,閉上眼睛,掂著大腿,抖著嘴唇。偶爾轉一下脖子,迎著對面吹來的草香,抓幾下褲襠,大叫幾聲,唱幾句秦腔,奔向公牛。山坡上,名叫根生的公牛正在追趕一頭母牛。他跟在后面,突破公牛身后揚起的草的碎末,看公牛從母牛的后脊爬上。午后的陽光映黃了他的腦袋。時間在他的腦門前劃過,公牛和母牛成功地進行了交配。看到這一壯舉,他趴倒在地,雙手抓了頭發,開始長時間的抽泣。在他抽泣的間隙里,他的牛群由剛開始的一頭公牛和五頭母牛迅速地膨脹,到最后的三頭公牛和十一頭母牛。風在颼颼地移動,只有在看完了牛的游戲并且發泄完畢之后,他的情緒才能穩定,步伐也穩定,緩緩地下山。

他把牛群趕進牛圈,將兩頭新增的小公牛與根生隔開,摸著根生的屁股,嘴里發出鞭炮一般的鳴響。

上房里,二嬸斜視著剛從牛圈里出來的二叔,罵一聲蔫貨,背過臉,去廚房做飯。她將涼水倒進水盆,拿了黃瓜不停地搓洗,然后撈了出來,攥在手里,對著它鮮嫩飽滿的肉體發呆。末了,遞給小伊一根。她拿著一根粗大的,含在嘴里,從末端開始,細心地咀嚼。吃完了一整條,再生火做飯。她吃了黃瓜后做飯的滿足神情引來二叔詫異的目光,他站在廚房的門口,愣愣地看。二嬸瞥過鄙夷的眼神,并不做聲。二叔傻笑一陣,去料理院子里的柴火。小伊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看著二嬸一起一伏地揉面,想起根生在草地上的作為。二叔那激動的神態也開始在眼前回蕩。小伊走進牛圈,去看那頭叫根生的大公牛,發現它朝著柵欄一端的母牛嚎叫。想起爺爺和孫寡婦,一陣尿意涌上心頭。對著牛圈撒尿,從未有過的快感在小伊不停的搓揉下降臨。

飯做好了,二嬸喊小伊去端飯。小伊系上褲帶,滿臉臊熱地走進廚房。二嬸摸一下小伊的頭,遞給小伊黃瓜和面片。小伊喊了二叔吃飯。二叔放下手中的活計,匆匆地去了廚房。小伊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吃飽了,才看見二嬸拿著一根發亮的胡蘿卜揭開上房的門簾。她坐下來,對著胡蘿卜吮吸,吃完,再端了碗,慢慢地吃。

接下來的工作是洗碗和睡覺。二叔將桌子上的東西收拾掉,分配給小伊一部分,端到廚房里。廚房里,他將鍋中剩余的面片剮到塑料桶里,倒了水,浸入抹布。他洗了一半說小伊,要不你來洗。小伊在猶豫,看見二嬸虎視眈眈地站在門外,二叔復又浸入抹布,一心一意地洗。看到二叔優秀的表現,二嬸叫小伊出來,讓小伊扛上掃帚,到麥場扯柴。

麥場在村落的盡頭。周圍長滿了油松和紅樺。風吹過來,草垛上灑滿了移動的夕陽。小伊靠在一旁休息,看二嬸將麥草扯下,塞進背篼。小伊站了起來,看她頭上的發卡。她將背篼靠在草垛上,走過來,看著小伊,說小伊,讓嬸抱一下。小伊張開胳膊,說二嬸,小伊今年十一歲了。小伊說著,看到她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蹲了下來,摸小伊的臉,說有一個小孩該有多好。接著是輕輕的嘆息。小伊觸及她的眼睛,說二嬸……卻無話可說。

回到家中時,二叔已將他們的被褥鋪好,站在院子西頭的梨樹底下等小伊和二嬸歸來。落日的余輝中,小伊站在上房的廊檐下對著遠處的景色張望。看著逐漸變黑的森林和草地,小伊感到了孤單。這種孤單每每在黑夜降臨前產生,伴隨著小伊入眠。小伊站著,看到二嬸從上房里出來,蹲在他的眼前,抱他入懷,說我的孩子,不要難過,明天還要去上學。小伊的眼淚淌了出來,掉在她的胸前,打濕了她的乳房。小伊頭枕在她的乳溝里,一種母愛的滋味涌遍全身。

二叔趕著牛群出去了。山上,他撥開茂盛的雜草,牽著公牛的鼻環,朝著吃得起勁的母牛走去。他拉住搖擺的母牛的尾巴,用手揉揉發紅的母牛的屁股,退到一旁,看著公牛的進攻。公牛開始變得亢奮。它舔舔母牛的身后,跨步向前,躍上了母牛的后脊。母牛開始奔跑。公牛前腿夾緊,后腿跳躍,跟著前進。二叔跟在一邊,注視著前行。母牛開始了配合。二叔解下褲子,露出他的陰部。斑駁浮動的樹陰中,他的陰部瘦小干癟。公牛一會兒滑了下來,他也系好褲帶,站著發呆。牛群散開。看著遠去的牛的背影,他坐了下去,平躺開來,胳膊伸直,瞇上眼睛,平靜地呼吸。炙人的光線中,他的眼淚順著太陽穴汩汩地下流,好像一眼干涸的山泉,重有了清流的撫慰。小伊站在不遠處的樹陰中,看著悲傷的二叔,突然認為他比爸爸更親切真實。小伊坐了下來,背靠著樹干,抬頭望著稀疏的樹枝和嘩嘩作響的樹葉。小伊想,這個世界上,孤單的,不僅僅他一人,他的二叔,作為長輩的一員,也承擔了部分的壓力和全部的煩惱。他的生命,因著他抑郁的性格和現實的殘缺而顯得無力和蒼白。他的意識里,什么樣的生活才值得回味?

時間過去了十五分鐘或者半個小時,二叔發現了小伊的存在。他忽地一下從地上坐起,奔了過來,站在小伊的面前,說小伊,你在這兒做什么?顯得十分憤怒。小伊說二嬸讓我來叫你。他說她叫我干什么?小伊說我不知道。他冷冷地一笑,看著小伊的眼睛,一個巴掌打了過來。小伊沒來得及躲閃,這個巴掌便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小伊感到大腦昏脹。小伊說你是個可憐的人!然后撒腿跑開了。小伊的身后,二叔開始咆哮。他嘴里罵著你這個畜生,風一般地追了過來。小伊無路可逃,只能繞著大樹轉圈圈。他顯得無奈,終于在繞了幾十圈后停下來喘氣。他說,小伊,你還很小,為什么這樣惡毒?小伊不理會,拔了一根草的頭部,甩著胳膊下山。

家里,二嬸坐在樹陰下刺繡。裸露的胳膊在夏天的空中白皙鮮嫩,嬌好的容顏在專注的工作中美麗動人。小伊站在大門外的門框里看著這一景象。她是除了佟麗之外第一個美麗的女人。小伊趴了下來,腳擱在門框之外,撐著下巴,看她迷人的姿態。小伊想到了媽媽。想起她的時候云彩在天上嘩嘩地掠過。二嬸繡了一會,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朝著門外看來。她看到了小伊。她感到一絲的慌張和不知所措,還有驚喜的笑意。她說小伊,飯都涼了,你跑哪兒去了?你……小伊跑了過去,蹲在她的膝下,摸她的手腕,說二嬸你在繡什么?她眨眼,噘起嘴巴,害羞的樣子。你的枕巾,她說,我打算換個新的。小伊說我看到了我的二叔,他看著兩頭發情的牛發呆。二嬸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她朝小伊瞪眼,又去看身后的螞蟻。她說小伊,你怎么會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她停止責備,站起身,走進上房,取出木匠那兒要來的顏料,拿在手里,戳小伊的額頭,說要學畫畫,必須努力,也要珍惜這顏料。就像我為你的刺繡。小伊拿了過去,說二嬸真是一個好二嬸,然后走進臥室。小伊轉了一下臉,看到她女神般地站在風里,靜靜地、優雅地沉默。

小伊開始在二叔的指導下練習二胡的技巧,在二嬸愛的籠罩中描繪大自然的圖案。二叔每每在教小伊幾首簡單的曲子后就顯得很不耐煩,丟下二胡,說你獨自練吧!然后開始在院子里踱步,踱完步,趕著牛群,走出了大門。這個時候小伊的音樂變得悲壯。悲壯的音樂中,二叔腳跨大門,甩著鞭子,怏怏地離去。他去了,小伊的音樂再度平靜。猶如山中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紋。放下二胡,取出紙和毛筆,一個人隨心所欲地涂鴉。鮮艷的畫面中,開始明目張膽地出現了佟麗紫色的裙子和二嬸烏黑的頭發。小伊跑到廁所里,對著墻壁羞澀地手淫。粗糙的墻面上,爺爺和孫寡婦在上面不停地舞蹈。

這樣,在小伊青春期還未開始性意識已明晰可辨的季節里,草兒開始瘋長,小鳥也開始瘋長。山毛櫸的枝條覆蓋了樹干,帶有草香的清風掠過了平原。小伊亢奮而驚悸,開始屢屢毫無節奏地拉動二胡,沒有目標地作畫。學著二叔,在空空的院落里踱步。想著奶奶,靠在竹椅上看遠去的麻雀沉思。童年,童年,不可跨越的界限。

口蹄疫開始在山崗與沼澤間漫行。二叔顯得驚慌。他將十幾頭牛趕進柵欄,圈起來喂養。不能上山放牛,他同樣煩躁不安。面對著根生對母牛頻頻發出的嚎叫,他變得惆悵且沮喪。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打開根生的圈門,把它趕進母牛的柵欄。根生和母牛糾纏在一起,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他站在一旁,輕喊加油,看得認真。圈內塵土飛揚。他眼睛渴望的余光中,二嬸出現在烈日的盡頭,怒視著眼前的一切。她開始發作了。她大喊一聲,對著轉過來的二叔的臉,說你真的以為你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內心的苦痛嗎?你趕牛群上山,醫治了你污濁的思想,牛圈里,你的陽痿也能治得好嗎?蔫貨!……你好好地折騰吧!然后氣沖沖地跑進上房,趴在炕上嗚嗚地哭起來。二叔呆若木雞地站著。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失去了作為男人的根本,竟也要丟失觀看根生交配的權利。或者其他。他站立著,迎著牛糞的臭味,眼淚沖出了眼眶。

三天后,二十一輛大卡車駛進村落。二叔大大小小總共十六頭牛和村民所有的牛被席卷而空。武裝部的人背著長槍跟在卡車的后頭,尾隨著青煙離去。村民們呼天喊地地排成長隊,跟在后頭,詛咒著政府的腐敗。二叔瘋了一般跑在人群的前頭,叫著根生,臉上掛著鼻涕。二嬸站在巷子的高處,目送著遠去的車隊,表情釋然。小伊站在二嬸的一邊,一種悲壯的感情產生。小伊想,這些牛群的命運不幸,不幸的一群中,還包括失去精神寄托的二叔和從未有過寄托的二嬸,以及村民。盡管牛的主人都得到了應有的補償,但是村民們,尤其二叔,還是多么不愿意看到他們的牛離他們而去。

牛被活埋的那天二叔遠遠地站在大坑的一頭顫抖,精神開始徹底地崩潰。

二叔瘋掉的空氣中不再有花香彌漫。二嬸變得憂傷,好像離世前的奶奶,不再關心身邊的世界。她把竹椅搬到樹陰底下,望著天空,開始永久的沉思。空中云彩聚合,散開,散開,聚合。太陽消失了。群星布滿穹頂,蝙蝠蒼蠅一般地交織。月亮開始普照,樹梢和屋頂在牛乳中浸泡。夜風習習,貓頭鷹停止了鳴叫。夜的聲音,伴隨著獵人的土槍聲,明亮地在山谷中回蕩。啟明星點亮了,雞們開始接連打鳴。小伊倚著她的膝蓋,摟著她溫暖的腰肢,枕著她合攏的大腿,陪著她,睡在她憂傷的思緒里。她抱著小伊的頭,依戀地撫摩,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他們開始成為相依為命的人。至少,在小伊的心中,他已認定她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女人,或者親人。小伊把手伸進她溫暖的衣下,含著眼淚,說二嬸,小伊喜歡你。她在小伊的敘述中開始戰栗。她說小伊,你的二叔已經瘋掉,我們該怎么辦?如果我要改嫁,那你怎么辦?她說著,眼淚打在小伊的頭發上。小伊開始哭了起來。小伊坐上她的膝蓋,頭埋在她的胸中,胳膊環繞了她的雙肩。小伊說冷,二嬸,小伊都十四歲了,可小伊依然感覺到冷。小伊可能還是一個小孩,小伊要你的關愛。小伊喃喃的傾訴中,她開始了長時間的戰栗。

天還沒有亮,一切又都恢復了夜的寧靜。小伊粘在二嬸的身上不肯下來。在黑夜的寒冷和親人相繼死掉瘋掉的季節里,小伊貼著她,才會感到真正的安全。這安全,幻化成愛,充斥了大腦,使小伊不能離她半步。小伊的手順著她光滑的腹部慢慢上升,觸摸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飽滿滾燙,好像奶奶無窮無盡的愛情故事,讓小伊好奇和快樂。小伊按著它,只是按著,就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向著全身各處流淌。靜寂中,佟麗紫色的裙幅開始閃現。

小伊的爸爸在一個初夏的午后出現在二嬸的家門口。他看著院落中躺在小伊懷里的二嬸,皺緊了眉頭,一腳跨進了快樂的夕陽。二嬸瞇著眼睛,沐浴著夕陽的溫馨。小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從大門走進。他憤怒,激動,怒視著小伊,走進上房。小伊抱起二嬸可愛的頭顱,吻吻她的額頭,說我的爸爸……站起身。二嬸端坐在潮濕的竹椅上,一臉的驚慌。上房里,爸爸摘掉眼鏡,坐在中堂下方的椅子上,說小伊……欲言又止。小伊迎了上去,坐在炕沿上,看著他,一言不發。他在一瞬間變得怒不可遏,眼向著門外。他說你必須跟我回去,你要上高中,你不能再呆在這兒……小伊說我不再需要念書,我已經初中畢業。他顯得很是吃力,他開始怒斥:畜生,你還不明白嗎?你們的事已經傳進了很多人的耳朵!小伊停止說話。小伊知道傳進別人耳朵的是什么事。但他無所謂。包括二嬸。他們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分開。爸爸軟了下來。他說你媽想念你,還有大伊。他們等待著一家人團聚。你留在這兒很不好……當初,我們無能為力。他說著走向房門,向外打量。院子里,二嬸在廊檐下靜立,回避著爸爸的目光。他又轉過身,揮動著周邊的空氣,說你著實讓人吃驚……

夕陽愛撫下的院落使二嬸布滿了一身的蒼涼。爸爸油亮的頭發由于炎熱的緣故變得粘貼。他點上煙,一個勁地猛吸,并來回踱步。他說我知道我們欠你的太多,可我們有責任讓你健康地成長,我們……你現在必須得上高中,也必須得跟我走!他說著熄掉煙頭,跨出上房門,狠狠地盯視二嬸良久,大踏步地奔向他的白色轎車。

他出去之前說:我總會有辦法的!然后打開小車的車門。

二嬸的家里開始隔三岔五地有人找來說媒,都給出了優越的條件。對此,她顯得無動于衷。待他們說完了,再打發他們走,掩上大門,一個人躺在竹椅上發愣。她說盡管二叔瘋掉,但不等于不再回來,況且,即使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露面,也不能證明他已經離開了人世。還有,就是她不能丟下一個喪失了母愛的小孩不管,盡管他已經成熟。那里有她的希望和感情。她不能丟下已經擁有的,而去接受遲來的從頭開始的。

然而,二嬸的態度還是日漸一日地變得猶豫。她不能斷定這將來的生活一定很壞,現在的生活一定很好。她也擔心小伊有一天會從他的眼前突然消失,果真那樣的話,她會變得很被動。她愛小伊,但小伊也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她害怕有一天親房族人涌滿長滿小草的大院說她的壞話,詛咒她的放蕩,并把她從這個她生活了將近十年的家中趕走。她還年輕,還不到三十五歲。她不想就這樣沉淪下去。除非小伊有堅強的毅力來將它們阻擋,而這,她不太相信。

爸爸再次到來的時候二嬸變得堅定。她說她會讓小伊離開這個曖昧的環境。她說曖昧,音量很重。她說她不會因為自己的緣故斷送小伊的前程。她也會再次嫁人,她無牽無掛。她說她希望她的院落能夠保存完好,里面放著二叔的家當和衣服。她想二叔有一天回到家時能夠有個落腳的地方。有一天她想家了,也有個新鮮的環境等著她的到來。她說著哭了,哭聲淹沒了中午嬌好的太陽。

那天晚上,二嬸躺在小伊的懷里悵然睡去。睡夢中她的紫色內衣一陣一陣地起伏。

小伊衣著樸素肌肉發達地走在寬闊干凈的馬路上。看著圍繞這座城市的平行的巨型山脈,他絲毫沒有感受到它早有的性感和青春。這個充斥著現代文明精細物質與散發著千年古城幽香厚味的碉堡,在小伊看來,遠遠沒有平滑的山崗和叢生的灌木林來得親近、迷人。他日夜思念著他的爺爺和奶奶,思念著二嬸賦予他的情感和關懷。他夜不能寐地還原,演繹,坐在爸爸高檔沙發上想著二嬸的麥草垛和她的乳房,站在重新購置的冰箱前憶著豬睪丸的香氣。也想到了佟麗,一個分配了一部分情感的同齡女孩。他反感爸爸媽媽為他精心準備的問候和呵護,討厭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關于他學習的盤問與嘮叨。他身為高干子弟,卻討厭名牌,不喜歡坐馬桶。小伊想他還是和幾年前一樣頑固和愚蠢,竟不能適應優質的生活,不能接受新鮮的環境。他不能和城里的孩子融為一群。他的戀家情懷和農民氣質依然厚重。

小伊坐在教室的某個角落里,穿著西褲和旅游鞋,打量著這個由眼鏡和大腿組建的動物世界,在某一刻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他本身很亢奮,可他與他們的行為舉止生活習慣以及思想表達均相距甚遠。和幾年前上小學的景況一樣,他顯得突兀而不合群。小伊想這無所謂的,而事實上它有所謂,它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他的心情和性格的走向。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思考這一問題。他在尋找出路。他不想被他們孤立,即使他是局長的兒子。

后來遇上了佟麗。她的出現使小伊的生活發生了轉機,他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愛情的光環在他的周身環繞。她是小伊這一生不變的追求,像是一種信仰,不滅的精神支柱。他的呼吸開始向著正常的軌道靠攏。生命的花兒,將只為小伊一個人開放。

小伊知道她后來住在B城,可他們一直沒有碰面。小伊曾在遠離二嬸的一年里苦苦地將她思念。她十幾年前的一次無意的舉動賜予了小伊這一生的幸福。小伊在想到她的時候曾是這樣的心醉,這樣的疼痛。他遇見她,這是上帝賜給他最好的禮物。她可以讓他兌現他從小到大誘發的對她的追慕。多少個夜晚小伊在想念爺爺奶奶的時候想到了她,是如此地具體,如此地癡迷。

小伊騎著單車在她家的門前徘徊。他要等她出來和他相見。小伊記得她家的池塘和堅硬的廊檐,還有她厚厚的相冊。小伊懷念十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要將它復原。它曾是怎樣地讓人著迷。它已經溫暖了小伊受傷的靈魂,他不想讓它在他有了良好的回憶之后再被破壞。小伊需要這樣的結果出現,來彌補他丟失了的幸福的部分和他回憶的全部。小伊要這么做,為她,更為自己。

她出來了。她似乎早知道小伊會來找她。她打開了厚重的大門。她看著小伊,手倚在門框上。她頑皮的嘴角展開了久違的笑意。她開始幸福地笑,撿回了多年前的回憶,盯著小伊羞澀的臉龐,是種壞壞的笑,誘惑掛在了眼睛里。看到她笑了,小伊便知道她曾是故意地假裝不理他,而事實上她認識他,并記得他。一陣燦爛的情懷就這樣輕易地誕生。小伊丟下車子,走了過去,撫她的臉。這張思念的臉,是怎樣地讓人心動!

小伊和佟麗并排坐在河堤上,安全感和十幾年來埋藏在肉體里的疼痛在大腦和心口泛起。小伊的回憶,追逐著如煙一般走過的歲月,停留在爺爺奶奶生活的地方。他們的性格都明晰可辨地在大腦里閃現。爺爺和奶奶個性強烈,在給了他關懷和愛護的同時培養了他堅強的毅力和對女人的喜愛。他孤獨,伴隨著炊煙的飄散,他變得多情而缺乏安全感。后來,他們死了,留給他一個還未長成的肉體和對生活的茫然。幸虧還有父母。可他們離他太遠,或者他離他們太遠,在他和他們處于同一氣流下的時候他感到了不安。他只能回到鄉下。二叔是一個懦弱善良的人,患有陽痿,和爺爺一樣,存在著作為男人忌諱的巨大的缺陷。在多風的思想叛逆的季節里,他成了二叔的替代,和二嬸生活在一起。他感到了安全和快意,他這顆還未長成就已經老去的心開始有血液正常的流動。他度過了他的初中,留給了她多端的創傷和甜蜜的疼痛。他愛她,認為她就是他的母親。

小伊勾頭回憶,淚水打濕了手背。小伊想抱住佟麗,讓她成為他傾訴的支柱。她伸過手,摸小伊的臉頰。她看小伊的眼睛,她說她很傷感,有一股帶有霉味的氣流穿透了她的胸膛。她說她早知道小伊就是那個小時候的小伊,很早就知道,那個鄰居的送杏的靦腆的小孩,在陽光明媚的午后,端了一碗金黃的杏子出現在她幼稚的視線里。這是一種約會,一種多年來抹煞不掉的思念與記憶,淡淡的,軟軟的,雪下進心坎的感覺。

小伊拉著她的手,就像回到了從前,看到了原野與山崗,又像過了幾十年,牽著老伴的手,走在秋葉落盡的街上,有一種相依為命的依戀。這依戀挈帶小伊,步入生命顏色褪盡的清淡,一種返樸歸真的感覺。

小伊說,這是一種真的存在,隱隱的空氣的流動,找到了真愛,帶來了幸福,過上了滿意的生活。她也悵嘆,像石子掉在水里,清新的波紋蕩漾開來。她說她的父母以很快的速度老去,她感到了空前的無助,這種無助以愛的形式釋放,帶來了短暫的樂趣和長久的對未來的思考。沒有辦法的蛻變。她說著靠向小伊,閉上眼睛,揮動腳趾頭,劃破醉人的夕陽。

這就是愛,兩個不同經歷的人因著生活無端的壓力而相互靠得很近。它泛濫,在血液的河堤上撞擊,一方面引起了青春期孤獨與寂寞的震蕩,一方面又彌補了生活空白的縫隙。美好中帶著絕望,強大中不可阻擋。

這樣的潮水的淹沒與漲落間小伊開始奮進和改變,想著二嬸,在夜晚或課堂的香氣里,時不時地流下了眼淚。想起她的胸脯和她一個人生活的空空的院落中的無奈,這種不平靜的思緒開始得到整理,朝著健康的積極的方向發展。

最后見到了二嬸。她在小伊不備的當兒襲擊了小伊空白的記憶。小伊高考考完了最后一門試,她站在小伊的身后叫他。小伊轉過身去,看到她衣服鮮艷地站在潮濕的天空之下,臉上有歲月的變遷和勞作的艱辛帶來的滄桑。她叫小伊,朝著小伊笑。小伊跑過去,抱住她,吻她的脖頸。她說別,并推開了小伊。她說為了不讓小伊丟人,她專門買了新的衣服之后才來找小伊,她說她知道小伊自今天之后將要踏入大學的大門,她也將自今天之后不再走進那個有著野草生長的院落。她說了很多,她說她只是遺憾小伊在高中的三年并沒有回到鄉下看她,她曾在那里度過了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她又說她來這兒實在不知道拿什么才好,就帶了自己釀的陳醋,說著轉身。她的眼睛所指的地方,一個中年男人手提著一個大大的塑料桶,直著身子觀望。看著他,小伊的眼淚像掉線的雨珠,在臉上肆無忌憚地流瀉。二嬸理理小伊的頭發,拍拍小伊的肩,和那個男人一道消失在小伊模糊的視線里。

爸爸媽媽出現在小伊的眼前。他們看著小伊哭喪的臉,提起放在路邊的塑料桶,拉著小伊的手,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當小伊靜下心來整理他的過去時,他發現他的身心在年齡制造的陷阱里掙扎。他早年失去了母愛,感到了孤獨,因為一個簡單的理由喜歡上了紫色,由此喜歡所有與紫色有關的東西,也因為早年的孤獨而過早地成熟,知道很多別人在他這個年齡不知道的事情,也愛上了二嬸。簡直是天大的錯誤。他后悔,他回憶。后來他上了大學,有了新的女朋友,她漂亮而善良,把小伊從痛苦而留戀的童年拉回。小伊睡在她的旁側,感激的眼淚會在他夢醒的時候悄然流下。小伊摟著她的腰身,想到這才是真正的溫暖與愛情。小伊也因此珍惜現在的時光,與她在課余的時候談論有關童年的話題。她表示驚訝與同情。這讓小伊的心在某一個聆聽的瞬間感動異常。小伊也從此知道其實不管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誰的身上,都是值得原諒的。

小伊看著她美麗的臉,知道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她能夠理解一個不幸的人,并給他感情。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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