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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

2008-01-01 00:00:00丁新征
飛天 2008年4期

丁新征,男,1978年出生,畢業于蘭州商學院外國語學院。近年來發表作品若干。做過職業編輯,現從事影視行業。

這一天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樣,我吃完早飯慢步踱進校園,操場上已經稀稀拉拉站滿了準備跑早操的學生。我站在主席臺上掃了幾眼,學生們普遍睡眼惺忪,幾乎無一例外呈現出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當校園廣播里的音樂響起,我鉆進了教學樓,開始準備一天的工作。

下午下班之前幾個同事向我發出了暗號:先別急著回家,晚上要臨時開個會。所謂開會就是幾條單身漢湊在一起炸金花,這是我的教師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這種樂趣是隱秘而刺激的,不可輕易示人,因而帶有一種偷偷摸摸的緊張和刺激感。

我們玩的不算大,但那天午后我的運氣很霉,接連幾把大牌被更大的牌吃掉,幾把下來我兜里的錢就所剩無幾。那天我的確感覺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或者還有什么重要的事沒干,這就讓我越發毛躁起來。可是自始至終好運氣一直沒站到我一邊,手氣越來越臭,令人絕望,一抓一把狗屎,一抓又一把狗屎。

最后一把我終于抓了一個炸彈,三條八,看到這三條八我一掃胸中郁積的晦氣,心想這回該是回本的時候了。其他幾家牌似乎都不錯,一直跟著下注。看到這種情景,我臉上故意表現得很郁悶,似乎底氣不足的樣子,其實我正心花怒放。有兩家跟了幾把大概覺得自己手里的牌不足以跟我們抗衡,扔了牌退出了對決,開始觀望我跟王老師的決戰。我們誰都不想開牌,就一直比賽著瘋狂下注。我估計他手里捏的應該是同花的順子,撐死是個小炸彈,不可能大過我。看他一直咬牙死磕的樣子我有些不忍,算了,我在心里琢磨,少贏點吧,同事之間太狠了面子上過不去,既然他不愿意開牌那我就開吧。我翻開牌,自信地說:“算了,我也不想贏你太多,免得你到時罵娘。我是三條八,炸彈!”王老師表情凝重地看了看我的牌面,忽然咧開嘴巴笑了,他翻開牌,滿臉遺憾地說:“你真幸運,好在還有點人性,知道適可而止。你死了,我是三條尖,你的牌跟我的一比簡直就是蚍蜉撼大樹啊。”我定睛看去,果然是三條尖。他媽的,他怎么會有三條尖!三條八這么吉利的牌面也會碰上三條尖!我一下子面如死灰,瞠目結舌,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暈過去。真是霉到家了,人要倒霉連放個屁都打腳后跟。我氣不打一處來,又窩囊又窩火,恨不得把牌和桌子都從窗戶里扔出去。

我輸光了兜里最后一塊錢,肚子也已經餓得前心貼后心,差不多可以收場了,于是拍拍手宣布散場。贏錢的家伙們眉開眼笑,一臉的小人得志。這幾個家伙贏了錢還不忘侮辱我幾句,王老師笑瞇瞇地拍著我的肩膀說:“老李,今天手氣怎么這么臭啊,是不是昨天晚上干壞事了?”噎得我半天回不過味來。

按慣例,贏家要請客去館子里撮上一頓,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因此菜剛上桌子我就放開肚皮埋頭苦吃,鐵了心想把輸出去的錢給吃回來。那幾個家伙時不時挖苦我幾句,埋汰我的吃相極其不雅,像野狗搶食一樣,有辱斯文,他們恥于與我這種蒙混進教師隊伍的敗類為伍。在此期間我對他們的冷嘲熱諷無動于衷,一想到輸出去那么多錢我肉都疼,根本沒心思搭理他們,心里暗自踅摸著等我把虧空吃回來了再跟他們理論。

但王老師的一句話卻讓我從飯菜里抬起頭來。他突然問:“你那個同學,就是那個胖子最近怎么沒找你,以前可是三天兩頭找你的啊。最近再沒見過了,跑哪去啦?”這句話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就覺得最近總有些地方不對勁,似乎缺點什么,可缺點什么我又無論如何想不起來。現在我知道什么地方不對勁了,原來是胖子鄭天浩確實有陣子沒找過我了,也沒有任何音信。這太不正常了,難道他從這個地球上蒸發了?

關于鄭天浩這個人說來話長,讓人一言難盡,一想起他目前的狀況我就頭大。怎么說呢,如果簡單點概括一下對他的印象,差不多就是炸金花三條八碰上三條尖時的感受:窩囊,失敗。是的,他就是因為窩囊才一次又一次失敗,又因為失敗而更加窩囊,這成了他身上的痼疾,并且形成了一種可怕的惡性循環。多年以來,鄭天浩的人生簡直就是一部窩囊的失敗史,他除了有個響亮的名字外,確實找不出任何出彩的地方。掐指算來,我從十六歲高一那年認識鄭天浩,到現在已經差不多十四年了,我們都是即將跨入三十大限的人了。對男人而言,三十歲是個坎,是人生一個尷尬而微妙的特殊時期,許多不愿意面對的問題突然之間就擺上桌面。按照這個社會正常人的標準,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要么事業有成,要么成家立業,反正你總得有點讓人踏實的東西讓人看到,不能一無所成,更不能一無所有。但鄭天浩偏偏屬于一無所成一無所有的那一類,不僅如此,而且以他目前的狀態持續下去境況還會繼續惡化。

鄭天浩的窩囊史應該是從高一那年冬天開始的。他的父母都是中學英語老師,他父親生前甚至還是我們學校的特級教師,我們高一英語課正好是他代的。遺憾的是,他只給我們帶了半學期課,那年冬天突然英年早逝,但具體死因不明。鄭天浩父親的英年早逝或許對他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此后他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總是徘徊在年級末流,人也變得沉默寡言,哪怕在人群當中都會顯得形單影只。本來他的外貌就十分平庸,整個人又懶洋洋的,沒什么精氣神,就顯得更加不起眼。在我的記憶里,他似乎一直都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課時懶洋洋地睡覺,下課就托著腮幫子望著窗外發呆。高中三年一晃而過,他前后總共參加了三次高考,高考成績卻驚人地一次比一次低,不言而喻,自然三次都名落孫山。后來我們那一批同學基本上都陸續去了外地上大學,沒人陪他補習了,他也被接連三次失敗打擊得信心全無,干脆去省城上了個自考大專,在大學校園里晃蕩了兩年。再后來我們這批人都前后腳參加了工作,他又沒心思讀書了,跟著一個同學去廣東一家工廠混了一段時間。沒多長時間就混不下去了,給他媽打電話要了回程路費殺了回來,從此踏踏實實做一個啃老族。為了他能自食其力,他媽到處托人,到處跑著一次次給他聯系工作,可他自己不爭氣,每份工作干不到三個月就干不下去了,然后又回到家里坐以待斃。因為他一直沒有擁有過一份正經工作,人又太靦腆太老實,不愛說話,更不會來事,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談過一個女朋友,連關系稍微好點的女性朋友都沒有過一個。從校園里出來這么多年了,他除了游手好閑就是待在家里無聊發呆,不思進取,乃至自我放棄。按照這個社會約定俗成的認識,他這個樣子就是墮落。為此,他媽操碎了心,也傷透了心,可他就是一直沒什么長進。以前他媽還時不時嘮叨幾句,最后干脆懶得說他了,因為說了也是白說,弄不好把他說煩了還要倒戈一擊,每次都搞得他媽悲痛欲絕。

鄭天浩也有偶爾不窩囊的時候,雖然讓人看到了他性格中的另一面,但每次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他有三次跟人動了刀子,兩次將人砍傷。鄭天浩性格溫順,忠厚老實,而且反應比較遲鈍,智商也不太高,所以總是被別人欺負,他的脾性又過于溫順,被欺負了只會忍而不發。鄭天浩的這種性格一旦進入社會就注定了要吃大虧,人人都喜歡撿軟柿子捏,越是軟弱的人越是容易被人欺辱。上高中的時候他就經常被其他同學欺負,動不動被人消遣捉弄一番,但那時候畢竟在家門口,沒出過大亂子。但出門在外就不一樣了。他第一次動刀子是去省城讀書的時候,在被逼得無路可退的情況下砍了同宿舍的一個小伙子一刀。他宿舍那個小伙子平時就飛揚跋扈,又摸清了鄭天浩的底,認定他不過是個窩囊廢,總愛欺負他,還動不動使喚鄭天浩給他做這個做那個。每次鄭天浩都忍了,但有一次終于忍無可忍,跟那小伙子吵了起來。那小伙子沒想到鄭天浩還敢跟他叫板,面子上掛不住,抄起宿舍里的酒瓶子磕碎了在鄭天浩胳膊上扎了幾下。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平時越是柔弱的人一旦反抗起來反倒會迸發出驚人的能量,這回可真的把鄭天浩逼急了,隨手抓起他們宿舍吃西瓜的菜刀就砍了過去。那一刀砍在小伙子的肩膀上,頓時血如泉涌。這回把那小伙子嚇得魂飛魄散,他怎么也沒想到鄭天浩這么一個窩囊廢居然敢跟他動刀,下手還這么狠,在鄭天浩的第二刀揮來之前及時做出了反應,亡命而逃,撿回了一條小命。這件事在我們同學中廣為流傳,一時成為美談,鄭天浩居然動刀子砍人了,這太不可思議了。也因為那次的驚艷一刀,鄭天浩被我們封給一個“菜刀客”的美名。

鄭天浩第二次揮刀砍人是在從廣東回來之后。當時他媽給他聯系了一份推銷電器的工作,他干了兩個月業績十分糟糕,最后實在無法忍受經理無休止的辱罵,跟經理大吵了一架后被辭退了。后來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他媽先是照例嘮叨了一番,說到動情處眼含淚花,最后懇請我是否能幫他聯系一份工作。我不好推脫,就發動所有可能發動的關系給他聯系工作。正好有個學生家長剛開了家大型的KTV,我介紹鄭天浩過去做服務員,如果干得好再提成領班。當然,這是有交換條件的,條件是我幫他兒子把座位從后排調到前排,最好再當名班干部。這事聽著容易,其實挺難的,他兒子的學習成績排在班級中等偏后,而且我們那個班有很多都是干部子弟和關系戶,動誰都要考慮半天。可沒辦法,誰讓咱有求于人呢。我想法設法,經過變通勉強完成了他提出的條件,鄭天浩才得以去KTV上班。他去干了兩個月,那兩個月表現還比較好,任勞任怨,兢兢業業,讓人深感欣慰。兩個月后,學生的家長都有意提拔他做領班了,可他偏偏在那個節骨眼上又動了刀子,把里面的一個領班給砍傷了。要說那個領班也是活該,當我了解了事情的前后經過后并沒有責怪他,在那種情況下或許我也會動刀子。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那個領班自己開了間房過生日,在房間里玩得挺瘋。因為是自己公司的人過生日,KTV里的工作人員都進去祝賀,有眼色的部下還都送了紅包。鄭天浩自然也進去了,可他身上沒多少錢,而且他在人情世故方面的反應確實太遲鈍,根本沒意識到這個紅包是必須要給的,只是敬了幾杯酒,說了幾句祝福的話。領班懷恨在心,認定鄭天浩不給他面子,沒帶錢不會借錢嗎?開始跟他幾個朋友開始狂灌鄭天浩。鄭天浩酒量不好,喝了幾杯不敢喝了,推說還要上班準備閃人。這下領班可找到了發颮的借口,借著酒勁厲聲問鄭天浩是不是不給面子,酒到底喝不喝。鄭天浩硬著頭皮說真喝不成了。領班突然就翻臉了,一杯酒潑在鄭天浩臉上。鄭天浩當時忍住了,只是掉頭走出了房間。可這家伙因為多喝了幾杯酒,頭腦發熱,覺得面子上過不去,遷怒于鄭天浩敗壞了他的好心情,又跑出去把鄭天浩連拉帶扯弄進包廂,然后叫他幾個朋友把鄭天浩抓住,他拿著啤酒瓶子從頭上往下倒酒,一邊倒還一邊狂笑。這樣的羞辱擱在誰身上都會反抗,鄭天浩掙脫后抓起切生日蛋糕的刀子一刀砍過去,砍在了領班大腿上。包廂里馬上由狂歡陷入混亂當中。

因為這件事雙方都有責任,在我和KTV老板的斡旋之下那個被砍傷的領班沒有報案,鄭天浩賠了些醫藥費了事,可兩個月班是白上了,還搭進去不少錢。事情雖然和平解決,鄭天浩在那里也沒法干了,又回到家繼續做他的啃老族,坐以待斃。

性格決定命運。鄭天浩的幾次工作經歷每次都是以低調開場,高調收場,這幾乎成了規律。令人吃驚的是,每次在他即將爆發的時候身邊總能找到刀子,逐漸成了條件反射。這就太可怕了,前兩次雖然都只把人砍成輕傷,可誰都不敢保證下一次不會出人命,那他就徹底完蛋了。那次之后誰都不敢再輕易幫他介紹工作,畢竟要承擔責任。

如果說前兩次動刀是形勢所迫,第三次動刀則是鄭天浩主動出擊,這件事也是發生在他工作期間。他的這份工作他媽可是費了老鼻子勁,人托人托了好幾個人,又請客又送禮才得來的。相比較他以前的工作,這份工作既輕松又穩定,是在一個大型商場做物業管理。誰能想到這樣一份工作鄭天浩也能硬生生干砸了,原因還是因為與人鬧矛盾,動了刀子。雖然這次沒砍傷人,可刀子畢竟是亮出來了,這份工作就沒法干了。至于具體原因至今還是一個謎,鄭天浩自己不肯說,他媽只是含糊其詞地說是為了一個女人,可為了哪個女人她也不太清楚。丟了這么好一份工作雖然讓人痛惜,但這畢竟是鄭天浩的生命中唯一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事情,可惜他在這件事上一直保持沉默。原來他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樣熱愛女人,我還以為他完全不近女色呢,可問題是什么樣的女人能讓鄭天浩沖冠一怒呢?

我決定去找鄭天浩,看看這陣子他在忙什么。在這座內地小城,我是鄭天浩唯一的朋友,而他也逐漸成為我身邊唯一的朋友。以前我們有好幾個關系非常好的朋友,但我們這座內地小城死氣沉沉,就業機會太少,留不住人,大家陸續都去了外地闖蕩,我們慢慢都成了孤家寡人。曾經在一本書上看過一句話,我覺得說得很有道理:有些人你再熱切,他終究只能是你生命中的過客;而有些人雖然淡漠,卻能一直陪你走完一生。我隱約預感到,鄭天浩或許就是那個能一直在我身邊陪伴我一生的朋友。

我在鄭天浩家樓下吼了半天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可能不在家,我準備轉身走人的時候他才用非常雍容緩慢的步伐出現在陽臺上,看了我兩眼后居高臨下地說:“喊什么啊,上來吧。”我幾個箭步沖上二樓,等了半天鄭天浩才慢騰騰打開門。他穿著一條大褲衩站在門口,神情淡漠,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這廝多年來都是這個德性,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對誰都缺乏熱情。我伸出拳頭在他肥胖的胸脯上搗了一拳,不滿地說:“你居然還活著,我以為你死了呢,怎么這么長時間連一點音信都沒有?”鄭天浩懶洋洋地說:“要什么音信?沒意思。”他的這種態度讓我很窩火,我惱怒地說:“你說說看,什么有意思,坐吃山空就有意思啊?”鄭天浩不吭聲,乜斜我一眼,轉身往屋里走。我順手關上門,跟著進了他的房間。

鄭天浩一進屋就躺在床上,眼睛看著電視,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你自便吧,想喝水就自己倒。”鄭天浩家我常來,他們家人對我都不見外,因此我到鄭天浩家就跟回自己家一樣,可我看到他這副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問:“你這段時間干么呢,怎么連一個電話都不打給我?”鄭天浩依然用有氣無力的語氣說:“在家待著,看電視,看書,打游戲,就是不想見人。”我聽著來氣,譏諷道:“喲,這還沒到冬天呢你就冬眠了,你也忒早了點吧?”鄭天浩不為所動,淡淡地反問:“那你說我去干么?”這倒是,他又沒工作又沒錢,不待在家里他還能去干什么?這話把我給噎住了,總不能讓他去偷去搶吧?

我在他家里閑坐了一會,他沒什么正經話跟我說,只是有一句沒一句拌了幾句嘴。我想走了,跟他待在一起時間長了讓人覺得人活著是一件特沒勁的事,這種感覺很不好。臨走前我不甘心地說:“你這樣整天窩在家里可不是個事,也不怕捂出蛆來?記得啊,沒事出去走走,就當是放風了。”鄭天浩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你怎么跟我媽似的愛嘮叨?”這家伙本事沒長脾氣卻見長了,看他那副不耐煩的樣子我也懶得管他了。走到門口我又回過頭來說:“要不晚上跟我出去喝酒吧,我約幾個人,咱們打會撲克,消遣消遣。”鄭天浩擺擺手,厭倦地說:“我剛說過了,不想見人。你煩不煩,耳朵塞驢毛了啊?”這個混蛋真是不識好歹,我的好心真被他當成驢肝肺了。本來我不想刺激他,這下子可真的壓不住火了,咆哮道:“我操,還跟老子擺起譜來了,誰愛搭理你啊?你他媽就這么沒出息下去吧,你狗日繼續把你媽的老骨頭好好啃著,我倒要看看,你媽能不能養活你一輩子!”

大概我突然發颮起了作用,鄭天浩的情緒明顯有了變化,他一臉無辜地望著我,不說話,表情卻無比復雜,驚慌、無奈、委屈、無助、悲傷,像是一個無辜受辱的孩子。這種令人心碎的表情曾經不止一次出現在鄭天浩碩大的臉上,上次他在KTV砍了人我看到他的時候就是這個神情,讓我終身難忘。那天夜里我剛剛迷迷糊糊睡著,KTV老板的電話打了過來,告訴我鄭天浩砍人了,讓我馬上去一趟。我滿腔怒火地趕到那里的時候,被砍傷的領班已經被送進醫院,鄭天浩獨自一人異常孤單地蹲在那里,他看到我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驚恐委屈的神情,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的心一下子無比辛酸又無比柔軟,郁積在胸腔里的怒火頃刻間煙消云散。

那天見了鄭天浩以后連續好多天我的心情都極度灰暗,他讓我看到生活中無望的一面,沒有希望的生活讓人恐慌,讓人神經崩潰,這導致我低落的情緒一直無法好轉。事實上我是有點自尋煩惱,我自己還有那么多讓人頭疼的事情尚且沒有眉目,根本就沒有能力幫助鄭天浩。可鄭天浩作為我身邊唯一的兄弟,我還是想多少幫他一把,至少不能像現在這樣自暴自棄。

就在我為鄭天浩的現狀憂心忡忡卻束手無策的時候,鄭天浩的母親給我打來電話,她在電話里用很低沉卻十分誠懇的聲音對我說想找個地方請我吃飯。我很吃驚,他母親打電話給我可是破天荒頭一次,而且還要請我吃飯,估計事情還挺重要。我在電話里說,下館子吃飯就沒必要了,有什么事直接說,或者我去你們家里面談。鄭天浩的母親卻很執著,堅持一定要專門找個地方邊吃邊談,她有件事情需要跟我單獨談。她越是這么鄭重我越是緊張,握手機的手心都出汗了。看來這件事非同小可,可我們之間能有什么事情可談呢?但是沒辦法,她如此誠懇我沒有任何理由推托,只能應承下來。我們在電話里定下了吃飯的時間和地點。

我下班后到約定的飯店時鄭天浩的母親已經在包間里等了一會,她看到我進門欣慰地笑了笑,點點頭示意我坐下。我笑笑說:“阿姨您有什么事啊,這么隆重的,讓我受寵若驚。”鄭天浩的母親淡淡地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聊聊天,順便感謝一下你這些年來對天浩的照顧。”鄭天浩的母親到底是知識分子,話說得四兩撥千斤。我連忙說:“阿姨您千萬別這么說,其實我一直都沒真正幫過什么忙,您這話我可消受不起。”鄭天浩的母親澀澀地笑了,緊接著馬上轉移了話題,說:“菜我已經簡單點了幾樣,不夠的話你再點,現在就等你點酒,是喝啤酒還是白酒?”我說啤酒吧。鄭天浩的母親點點頭,掉過頭喊來服務員上菜上酒。

這頓飯一開始我吃得戰戰兢兢,酒菜都挺合口味,可難以下咽,總覺得哪哪都別扭。我跟鄭天浩的母親單獨一起吃飯是頭一次,一直以來鄭天浩是我們之間的橋梁,如果鄭天浩不在場我們見了面頂多打打招呼,客氣幾句,但這次卻偏偏要繞過這座橋梁坐在一起,這就有些非同尋常,平添了幾分詭秘色彩,好像我們在搞地下活動一樣。

沉默著吃喝了半天,鄭天浩的母親一直沒有把話題挑開的意思。我終于憋不住了,放下筷子說:“阿姨,有什么事您就說吧,你知道我是個急性子。”鄭天浩的母親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緩慢地放下碗筷,幽幽地嘆了口氣,語帶幽怨地說:“好吧,是為了天浩的事。”果然不出所料,除了鄭天浩她不可能有別的事找我,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最關心他的還是他母親。我納悶地問:“他又怎么了?前幾天我去看他不是還好好的嗎?”鄭天浩的母親苦澀地笑了,反問:“你認為他現在這個樣子能叫好嗎?”我無言以對,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鄭天浩的母親繼續幽幽地說:“其實他現在這個樣子主要怪我,我和他父親快三十歲才生下這么一個兒子,從小對他過分溺愛,結果把他給寵壞了,他對我們的依賴性太強,總是沒辦法真正長大,直到現在都沒有能力自食其力。可我不可能養他一輩子,總會死在他前頭。況且年齡不饒人,近來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差,雖然還可以自己給學生補課掙點錢,可今年以來我感覺精力越來越不濟了,越來越力不從心,遲早有干不動的一天,到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他靠什么繼續生活下去。”說到這里她略微停頓了一下,眼簾低垂,輕輕噓了一口氣,神情又疲憊又無奈。

以前沒太留意,這次我仔細看了看鄭天浩的母親,第一次真切地發覺她確實已經老態龍鐘了,頭上多出的白發顯得觸目驚心,眼角的皺紋和臉上的老年斑明顯多了起來。歲月真的是一把殺人無形的刀,不知不覺中這么堅強的人也衰敗下去。在我的印象里,鄭天浩的母親是個十分能干十分堅強的女人,她早已超額完成了一個母親所能承擔的義務。為了不讓鄭天浩受委屈,鄭天浩父親死后這么多年她一直沒有改嫁,一個人苦苦支撐著家庭重擔。本來從退休后她應該像大多數操勞了一輩子的人一樣,待在家里安享晚年的,但鄭天浩的狀況迫使她不得不四處奔波,到處兼職代課,一點也不敢松懈。錢雖然掙了些,可人卻迅速衰老了下去。

鄭天浩的母親緩了緩,接著說:“以前我一直認為讓天浩獨立的法子就是給他找一份工作,慢慢適應這個社會,學習跟人打交道,鍛煉他的生存能力,總有一天他能夠自食其力。但現在我發現我們都錯了,這條路對他來說走不通。我們這樣做不是幫他,而是在毀他。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天浩一直都沒有長大過,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他的身體和思想總是抗拒著成熟,他的心似乎在十六歲那年冬天跟他父親一起死掉了。”

這些話聽起來委實讓人震驚,簡直不可思議,多少還有些聳人聽聞。不過細想一下也不是全無道理,這么多年過去了,鄭天浩一直都不顯老,似乎還是十六歲左右時的樣子,時光這把收割人頭的大刀在他身上并沒有留下多少雕刻的痕跡。同時,在他身上還保留著可貴的純真,他內心的城市是不設防的。在我的記憶里,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大概就現在那么高,那么胖,皮膚還挺白凈,十幾年如一日戴著那副顯得又斯文又色情的小眼鏡。更奇怪的是,他都快三十歲了居然連胡子都沒長一根。我就鬧不懂,他又不是太監,怎么會不長胡子?有一次我問鄭天浩他能永葆青春的秘訣,鄭天浩無恥地說是因為他心態好。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在大多數時候都能保持一種不急不躁的心態,節奏總比常人慢上一拍,似乎這個世上就沒什么事能讓他發愁的。但不發愁不等于沒有煩心的事,都快三十歲了還不能自食其力,他老娘都要愁死了,連我這個外人都替他著急,可他卻照樣能夠做到處之泰然。難道真像他母親說的那樣,某些機能在他身上已經死了,他真的一直都不可能長大?我猶豫了半天,惶惑地說:“你有沒有帶他去醫院檢查過,查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鄭天浩的母親點點頭說:“自從我有了這種懷疑之后確實帶他去許多大醫院檢查過,可查不出來,這似乎不屬于醫學研究的范疇。后來我查找了很多資料,也特意咨詢過有名的心理醫師,但得到的結論都很模糊。后來我在國外一家網站看到一篇學術論文,里面提到當人體或者思想受到某方面劇烈的刺激時會產生一種自我保護功能,某一方面的機能會暫時關閉,嚴重點的甚至永久關閉,跟死亡差不多。在這里我得到了佐證,天浩很有可能在他父親去世的時候某方面的機能關閉掉了,此后再也沒有打開過。”

話題扯到這里我想起那年冬天去參加鄭天浩父親葬禮的情景。作為學生,我們班許多同學都去參加了鄭天浩父親的葬禮。葬禮舉辦得十分隆重,去的人又多又雜。因為是英年早逝,葬禮的氣氛就十分肅穆而悲涼,許多人都兩眼含淚。在這種悲傷的氣氛中,我注意到鄭天浩卻沒有絲毫哀痛的表情,甚至沒有任何表情流露,仿佛事不關己,他只是十分沉默地隱匿在人群當中,顯得異常冷落而孤單。想到這里我說:“是不是鄭老師的英年早逝對天浩刺激太大了,他到現在都沒從那種陰影里走出來?”

鄭天浩的母親痛苦地閉上眼,似乎掉進了往事的回憶中。過了半天她才慢慢睜開眼,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嘶啞,她說:“或許吧,他確實是從那個時候變得不太正常了,他的青春期被無限延長了。”頓了頓她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接著說,“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跟你一起想想辦法,幫他從自己封閉的世界里走出來。他總得進入正常人的生活軌道吧,可靠他自己基本上不可能完成這一步。他現在那個樣子你也看到了,根本就拒絕與外界接觸,必須得有人幫幫他。”

我點點頭,誠懇地說:“其實我一直想幫助他,可總感覺無從下手。”

鄭天浩的母親寬慰地笑了笑,說:“你有這想法就很好,我相信我沒有看錯人,你是他唯一的朋友,有時候你跟他說的話比我管用。”

說實話,聽了這話我又感動又受用,連忙豪爽地說:“您說吧,我能幫上什么忙?”

鄭天浩的母親想了想,似乎在理清思路,然后才緩慢地說:“這段時間我查了很多資料,也咨詢了不少心理醫生,終于找到一種方法,或許可行。這種法子聽起來不是很難,就是鼓舞療法,但執行起來并不容易。這些年他處處碰壁,每次都要栽跟頭,所以他怕了,對自己完全沒了自信,現在干脆自我放棄了。咱們就是要對癥下藥,讓他對自己建立信心,覺得自己還行,他還可以做些事情,而且能做得不錯。人總要有一股精神撐著,否則不僅什么都做不成,隨時還會垮掉。”

我點點頭。她確實說的在理,可這只是理論上的,關鍵還要看具體操作。我說:“那您準備如何培養他的自信?”

鄭天浩的母親斟酌片刻,說:“針對他的興趣愛好鼓勵他。他最喜歡看電影,看書,而且鉆得還挺深,以前我覺得他這是不務正業,但現在發現這才是挽救他的唯一途徑。這些天我到處找,到處留意,終于找到一家準備轉讓的影碟店,地理位置不錯,而且已經有比較穩定的客源,我準備把它爿下來。”

聽完這些我一下子興奮起來,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法子。到底是母親最了解兒子,鄭天浩確實在對影視和書籍上有著非常癡迷的興趣,他這幾年看的電影電視劇比許多人一輩子看的都多,看完每部電影電視劇他都能講得頭頭是道。他對各類文學以及歷史類書籍也有著驚人的閱讀能力,有些他特別喜歡的書幾乎能倒背如流。我振奮地說:“這個法子好啊,正對了他的胃口,開影碟店不一定掙大錢,好歹能把自己養活住。”

鄭天浩的母親的神情說嚴肅就嚴肅了,她反問了一句:“可你覺得他一個人能搞得下來嗎?他是不是做生意的料?”

這句話又像是當頭一盆涼水,我從興奮中冷靜下來,鄭天浩一個人可能還真不行。我想了想說:“這不還有您呢嗎?”

鄭天浩的母親搖搖頭說:“我也不行。一是我沒做過生意,二是我年紀大了,沒有那么大精力,而且還要代課掙錢,得以防萬一;三是我根本管不住天浩,他如果知道是我給他開的店就未必有進取心,更不會有危機感。你知道,他太懶,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太差,人又那么善良單純,被人賣了都不知道。所以必須得有個外人出面,這個人不能太親,也不能太生,而且要能夠信任。我想了好長時間,你是唯一合適的人選。”

原來她給我安排的是這么個角色。我吃驚得張大了嘴巴,用手指著自己說:“我?我能干什么啊?我也沒做過生意。”

鄭天浩的母親堅定地說:“你一定可以的。我分析過,你腦子聰明,善于與人溝通打交道,而且作為中學老師你還有那么廣闊的社會資源,在咱們這個小地方完全可以混得開。最重要的是,我們沒有別的人可以信任,只有你值得一試。開影碟店書店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進貨渠道店子原來的老板可以提供給我們,你所要做的就是打點應付,這對你來說并不太難。我的意思是,雖然是我們出資,可店子名義上你是老板,雇傭天浩給你打工,管著他,指揮他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慢慢培育他的自信心。他是抽一鞭子動一下那種人,沒人管著他,讓他自己折騰有多少家產都會敗光的。”

她的意思我多少明白了,雖然名義上我是老板,實際上卻是打工的,鄭天浩名義上是給我打工,可他實際上是我的老板。明白歸明白,不過我腦子還有些亂,很多思緒沒有理順。我斟酌了半天,說:“您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對我來說畢竟這件事還是有挑戰性的,我怕做不好,反倒幫了倒忙。”

鄭天浩的母親認真地點點頭,誠懇地說:“行,你好好考慮一下。這可能是我有生之年最后能幫天浩做的一件事。這有點像是一場賭博,成功了大家皆大歡喜,失敗了我們都只能聽天由命了。”

我的腦子轉得飛快,這無疑是對我人格一種巨大的信任,但同時也是巨大的責任和考驗,我本該打心眼里感激,毫不猶豫答應下來,可還是難以克制地產生了退縮心理。

鄭天浩的母親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她補充說:“不過影碟店老板也就給了我兩天時間考慮,兩天過后他會另找別人。你如果愿意出資也行,咱們合伙,這樣或許效果更好。”

我點點頭,鄭重地說:“我今天晚上好好想想,明天給您答復。”

當天夜里我輾轉反側,腦子里不停地運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接下這塊燙手的山芋。我想來想去,還是認為雖然責任重大,可這次應該挺身而出。是的,我無法辜負他人的信任與重托,這對我和鄭天浩來說都是難得的一次機會,不容錯過,不容有失。

第二天中午,我打電話給鄭天浩的母親,同意入伙。鄭天浩的母親十分高興,表示她馬上打電話給店老板,我們約好晚上去店里談轉店的事。

我下班后直接去了那家影碟店,鄭天浩的母親已經和店老板等候多時。我看了看店子,誠如她說的那樣,地理位置和空間確實都蠻合適。店老板表示,如果不是他另外開了家飯館,這店子他還舍不得轉,因此轉讓費比較高,要四萬五,并且一分不少。我跟老板討價還價半天,他始終不肯松口。我只好跟鄭天浩的母親私下商量了一下,我的積蓄全部拿出來勉強才能湊夠一萬,另外的三萬五得她出。她表示同意,這或許也是她希望的合作方式。經過簡單協商,我們簽了合同,人手一份。

店老板還算仗義,店子順利過戶后把他的進貨渠道全部告訴了我們,這些進貨渠道都是他多年經營打下的基礎,可以進到最便宜的影碟和書籍,另外他還額外免費傳授了一套他的生意經,以及如何跟各類人打交道的經驗。

一切準備就緒,該是我出馬對付鄭天浩的時候了。

我在他家見到鄭天浩的時候這廝正躺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嘴巴大張著,呼嚕打得賊響,口角還流著哈喇子。我叫了兩聲他完全沒有反應,突然我有心捉弄他一下,我端起他在床邊放的茶杯,對著他的嘴巴往里面灌水,一邊灌一邊在心里暗暗發笑。鄭天浩在睡夢中伸出舌頭到處亂舔著,一副十分甘美的樣子。我禁不住樂出聲來,這家伙看來正做美夢呢,說不定還以為是摟著一個大美女親嘴呢。我一直堅持給他嘴巴里灌水,隔夜的茶水源源不斷倒進他的嘴巴,從嘴角流出來。我正樂著,鄭天浩突然猛地挺起身來,含糊地說:“我操,哪發大水了?”我憋不住狂樂起來。這廝稍微清醒了一點,看著我懵懂地問:“靠,怎么會是你!”我說:“那你以為是誰呢?難不成夢里的美女跳出來找你來了?”鄭天浩沒好氣地說:“好不容易做個美夢,被你這王八蛋給攪黃了,你就不能干點人事啊?”我說:“你也不看看幾點了,白天睡覺,你晚上干么呢?”鄭天浩擦了擦眼睛,把枕邊的小眼鏡戴上,打著哈欠慢騰騰地說:“昨天看了一夜的電視劇,后來又看完了一本《曾國藩傳記》,早晨剛睡的。你來干么啊,打攪老子清休?”我沒答腔,四處轉了轉,他的屋子里書籍和影碟確實不少,看來他媽先期的投資是該收到回報的時候了。

我沉思片刻,點燃一根煙,故做深沉地說:“我來是想請一代菜刀客重新出山,給我幫幫場子,沒有你那兩把菜刀我怕場面上鎮不住。”

鄭天浩的小眼睛在眼鏡片后轉了轉,納悶地說:“出山,出山干什么?”

我把爿了間影碟書店的事給他說了說,說明我是叫他看店,幫著賣影碟賣書。當然,這些說詞都是事先跟他母親商量好的。這個總在睡夢中的家伙,怎么會想到他白日夢也會成真。

不出所料,鄭天浩果然對干這個特別有興趣,這正對他的胃口,他罕見地激動了一下,說:“不會是真的吧?我怎么感覺還在夢里呢。”

鄭天浩的意外之喜讓人不羨慕不嫉妒都不行,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愁啊,他雖然一無所有,可他有一個偉大的母親,什么都替他想到了,做到了,他所要做的就是坐享其成。

我淡淡地說:“這不是做夢,我確實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幫助。”鄭天浩仍然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毛,我靠近他一點說:“你要不相信可以讓我扇你一巴掌。”話音剛落我就在他肥厚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鄭天浩負痛尖叫一聲,氣急敗壞地說:“我操,你他媽還來真的啊。”我咬著牙目露兇光,冷冰冰地說:“不過我要警告你,這次你要是再干砸了我就閹了你。”

店面雖然順利爿了下來,鄭天浩也屁顛顛來上班,但還有一大堆事情擱在那里等著去做。剛接手那些天我一上完課就溜出學校去店子里忙乎,首先簡單把鋪面裝修了一下,然后帶著鄭天浩去進了一批新碟和新書。鄭天浩確實在挑選影視碟片和書籍上表現出了他的專業特長,那些所謂的新片或者新書他大多都看過,而且能頭頭是道敘述一遍,好的能挑出毛病,壞的能挑出優點,在這一點上,連那些文化販子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專業眼光。看來他媽的第一步棋是走對了,這方面他確實能找到自信。

雜七雜八弄完之后,終于可以開門營業了。影碟書店進入正常軌道之后就沒多少事,鄭天浩只需坐在里面一邊看電視一邊等人或租或買,幫人介紹推薦適合各自口味的東西。我抽空去看過,鄭天浩在這方面挺能說,也挺會說的,根據不同人提出的要求都能推薦比較合適的片子和書籍。一段時間以后,鄭天浩逐漸在顧客中贏得不錯的口碑。

口碑和業績雖然持續增長,但麻煩也接踵而來。因為都沒做過生意,誰也沒想到開個小店也會有那么多麻煩,主要是各路管事的都上門了,鄭天浩在處理這類問題上干脆束手無策,都得我親自出馬。有時候正上課鄭天浩的電話突然就打了過來,告訴我某某來了,或者又有什么事情得我親自去一趟,搞得我疲于應付,焦頭爛額。

這些關系捋順了也就好辦,無非是交錢,必要時請客吃飯。瞎忙了一陣子,這些關系差不多都慢慢擺平了。這些瑣事剛擺平,新的麻煩又浮上水面。那幾天店里陸續來了幾個賣光碟的,他們推銷的主要是盜版的三級片和毛片。鄭天浩打電話問我要不要。我想了想,說先不要買,這個東西我們不摸底細,還是謹慎點好。下班后我去店里,鄭天浩告訴我,后面又去了幾個推銷黃色光碟的,他被纏得沒辦法了只好買了一點,而且他覺得這個東西肯定好賣。黃色光碟當然好賣,而且暴利,這個連白癡都知道,但我腦子里突然閃現出一個不詳的預感,一天之內怎么會來這么多推銷的?他們不會都是托兒吧?我趕緊讓鄭天浩把他剛買的黃色光碟全部拿給我,我裝著光碟就出門直奔家里,把黃色光碟放在家里這才安下心來。我坐在家里喝了杯茶,心里總是不踏實,又起身直奔店子。一進門果然看到有兩個文化站的人來查黃色光碟,鄭天浩手足無措臉色煞白站在那里。來人幾乎把店子翻了個底朝天,查了好半天沒查到什么,敗興地走了。他們一走我劈頭蓋臉就給鄭天浩一頓臭罵,鄭天浩到底是學乖了,垂頭喪氣坐在那里任我教訓半天,沒敢狡辯一句。

江湖著實兇險,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那次之后我嚴正告誡鄭天浩,以后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要去碰,它再暴利咱們也不眼熱,一開始必須老老實實守法經營,偏門的東西不摸底細千萬不要去碰,即便要搞也要等把各方面關系吃透了再說。鄭天浩經過這件事學老實了,再沒出什么亂子。他是那種抽一鞭子動一下的人,你給他指派個事情讓他去做,他會一絲不茍按照你的指示去辦。關鍵這比較符合他的興趣愛好,他能耐得住寂寞,坐得住,每天早晨10點開門,晚上10點關門,生意好的話還要晚點才關門休息。逐漸地,我們的店子開始贏利,雖然利潤不算太大,但總歸是掙了。

一切似乎都按照我們事先預測的那樣良性發展,辛苦歸辛苦,總是讓人欣慰。

店子上了軌道后就沒有多少事情。學生們即將期末考試,學校的工作一下子就忙了,我沒辦法把過多精力和時間放到店子里,只是偶爾去看一下,基本上由鄭天浩一個人負責,他逐漸熟悉了如何經營,緩慢上路了。

期末考試結束后學生們都放羊了,可老師還沒放假,不過沒那么忙了,我才有時間和精力去關照店里的生意。一段時間沒去,我發現有些異樣,有一個女孩子有事沒事就來轉轉,有一句沒一句跟鄭天浩聊一陣。鄭天浩在那女孩子面前表現得十分靦腆,似乎還有幾分羞澀,說話時的表情軟綿綿的,看那姑娘的眼神也溫柔得有些走樣。這不對啊,鄭天浩這廝老樹發新芽,看樣子懷春啦。

不過這也正常,飽暖思淫欲,鄭天浩現在總算有了事業,人也活泛了,該是把部分心思投放到姑娘們身上了。我仔細觀察過那女孩子,跟鄭天浩一樣,戴個知識分子式的小眼鏡,算不上太漂亮,不過挺文靜,感覺還行。

我問鄭天浩那姑娘是干么的,他說是他在商場工作時的同事,現在失業中,閑著沒事租些電視劇回去消磨時間。他這么一說我也沒太在意,但過了幾天鄭天浩總是發牢騷一個人忙不過來,吃飯上廁所都沒人頂著。他這樣說也對,店子雖然不大,一個人還是顯得單薄了些。我問他什么意思,他說想再招個人。我說行,是該招個人了。鄭天浩補充說,最好是個女的,好歹要耐看些,女人心細嘛。他這么一說我聽出點意思了,這廝到底耐不住寂寞了,開始春心蕩漾了。

我突然一下子樂了,笑著說:“你狗日的什么意思,想開夫妻店啊?”鄭天浩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三十了啊。”是啊,他都是三十歲的老男人了,還沒跟女人打過唄呢,這不太像話啊。我說:“行吧,咱就招個女的,嚴格按照您老人家娶妻的標準來執行。你有合適的人選嗎?”鄭天浩毫不猶豫地說:“魏娜啊,她現在失業在家正為找工作發愁呢。”我納悶地問:“魏娜是誰,我怎么不認識?”鄭天浩說:“就是最近老來租碟那女的嘛。”

我一下子明白了,經過開店這段時間磨練鄭天浩到底是長進了,說話辦事懂得講策略了。如此看來他是跟魏娜商量過的,只是想試探一下我的意思。按說這是好事,鄭天浩是該找個女朋友了,有女孩子能看上鄭天浩也不容易。但在社會上混得久了,明的暗的虧吃過不少,我養成了做出任何決定之前都要謹慎考慮的習慣。這個女孩子我又不摸底細,誰知道是什么樣的人。我想了想說:“我考慮一下再說。”鄭天浩的失望寫在臉上,不快地說:“那你快點啊,人家等消息著呢。”我在心里嘆了口氣,鄭天浩到底還是太單純,社會閱歷太淺,掩藏自己的功夫不到家。

我打電話約見了鄭天浩的母親,告訴她鄭天浩可能看上了一個叫魏娜的姑娘,想把她招進店子里,我特意來征求她的意見。鄭天浩的母親沉思片刻說:“那姑娘我知道。”我納悶地說:“你認識她?”鄭天浩的母親說:“見過。你知道鄭天浩做物業管理的時候為什么被開除嗎?”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郁悶地說:“不會就是為了那姑娘吧?”鄭天浩的母親說:“是的,就是她,她以前是那家商場的售貨員。”

那姑娘看著也就是個一般人啊,至于讓鄭天浩這么老實巴交的人跟人拼命還丟了工作嗎?鄭天浩的母親看著我滿臉吃驚懷疑的神色淡淡地說:“沒錯的,就是為了她。其實我也像你一樣想不明白,可事情的確是這樣。不過換個角度想一想也正常,天浩還很單純善良,對女孩子抱有一種天真的幻想,他沒談過戀愛,可并不代表他不向往,也許比一般人更加渴望。”

她分析得很有道理,感情這種事本來就說不清楚。我說:“那你說咱們招不招她呢?店子里現在確實需要人手,天浩一個人忙不過來,問題是咱們誰都不了解這個女人,萬一是個事兒逼怎么辦?萬一她欺騙了鄭天浩又怎么辦?那女的看上去挺文靜,可我感覺鄭天浩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鄭天浩的母親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似乎深深地陷入到自己的沉思當中。過了許久,她緩慢地說:“這種事早晚要來,只是比我預計的要早了些,不過這也是我希望看到的結果。不管怎么說,天浩總要結婚生孩子,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而且這個人得他自己選擇,他現在有目標了,我們又前怕狼后怕虎也不對。”

我想想也對,我們不能因為對某個人不知根知底就加以排斥,日久見人心嘛。就算是知根知底也未必就保險,我談了十年的女朋友最后還不是扔下我嫁做商人婦。我說:“你的意思是讓他放手去接觸?”

鄭天浩的母親點點頭,說:“不過還是要打聽一下她的為人和人品,最好還是心中有數,不能稀里糊涂的。咱們這么小個地方,要打聽一個人不算是多么困難的事。”

姜到底是老的辣啊,我由衷地開始佩服起鄭天浩的母親,點點頭說:“好,我托人打聽一下。不過你能告訴我上次天浩為了這個女人打架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鄭天浩的母親想了想說:“這個我倒不是特別清楚,他不肯給我說,你得問他。”

我開始到處托朋友打聽這個叫魏娜的女人,消息是散播出去了,可一時還沒太多有用的信息。她家跟我們不是一個系統的,基本上跟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沒打過交道,打聽起來還真得費點周折。

我在耐心等待回饋的信息,但鄭天浩卻等不及了,三天兩頭催問我,說是再不給回話人家就去外地謀生了。他每次催問我,我就反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人家打架,還想動刀子?鄭天浩每次遇到這個問題就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如此看來這里面確實有難言之隱,越發引起我的好奇心。

最后一次鄭天浩被我逼急了,終于松了口,道出了實情。原來魏娜在商場工作的時候談了個男朋友,那男的也是那家商場的,后來魏娜覺得不合適就提出分手。但那男人開始耍無賴,得閑就去糾纏,最討厭的是他喜歡晚上喝了酒去找她撒酒瘋。鄭天浩因為經常在商場里到處查看,就認識了魏娜。經過幾次接觸,魏娜認為鄭天浩可以幫她擺平這件事,找機會向鄭天浩說明了她的意思。鄭天浩本來接觸的女性就十分有限,有美女求到他頭上,又是讓他英雄救美人,豪氣頓生自然義不容辭。結果他跟魏娜的前男友就不可避免地干了一架,可惜的是鄭天浩選錯了時間和地點,反倒把自己搭了進去。那天這男的又去魏娜的柜臺糾纏,正巧被鄭天浩撞見,就上前出言警告。那男的沒想到半道上殺出這么個半吊子,根本沒把鄭天浩放在眼里,兩人由互相推搡發展成劇烈廝打。那男的在商場里有幾個朋友,他的朋友上來自然是拉偏架,鄭天浩因此吃了大虧,反倒被別人揍得鼻青臉腫。鄭天浩情急之下沖進賣工藝品的鋪面抓起一把藏刀又殺了出來,結果被人攔住,下了刀。我們這個小城市,人際關系極其錯綜復雜,也許一個毫不起眼的家伙都有很深的背景,誰能想到魏娜的前男友頗有來頭,打架后第三天鄭天浩就接到通知:他被解雇了。

我問鄭天浩:“你看上她什么?”鄭天浩說:“我也說不清楚,一開始只是沖動,后來我發現自己完全掉進去了。尤其最近再次見到她之后越發不可收拾,一會不見她就想得難受,干脆坐不住了。”

看鄭天浩這架勢不把魏娜弄進來他也沒心思待在這,真是麻煩。我又打電話跟鄭天浩的母親商量了一下,最后決定還是先讓魏娜進來幫忙,暫時穩住他們,循序漸進吧。

魏娜一來,鄭天浩明顯恢復了活力,心情愉快干什么都來勁,他明顯比以前勤快了許多,有事沒事還哼起了快樂的小曲。可魏娜來了似乎也沒我什么事了,影碟店儼然成了夫妻店,二人有說有笑,形影不離,我這個股東反倒成了外人。這樣或許更好,我也樂得清閑,其實當個甩手掌柜的也蠻不錯。

關于魏娜的消息陸續從朋友們那里反饋了回來,大多是負面消息,其中有一個朋友調查得還挺詳細。他的調查資料上顯示:魏娜上高中時開始浪社會,跟一些不良青年接觸頻繁,高二的時候曾休學一年,休學原因不明。高考落榜后就一直在社會上浪蕩,經常出沒于酒吧等娛樂場所,有過群毆經歷。干過好幾份工作,時間都不長,一直晃蕩到現在,屬于典型的啃老族。期間魏娜談過幾次戀愛,最終都以告吹結束。朋友們對魏娜的評價是:她是個不安定分子,社會背景十分復雜,這樣的女人不怎么靠譜。

真是看不出來,魏娜長的那么斯文,卻有著這么多蠅營狗茍的破事。同時這份詳細的資料表明,魏娜跟鄭天浩是一類人的兩個極端,都是定時炸彈。真是難以想象,兩顆定時炸彈要是聚集在一起會是個什么結果?鄭天浩已經夠讓人頭疼了,好歹我們現在把他暫時安撫住了,誰能想到他招來的同樣是一個讓人頭疼的角色。真是應了那句話,魚找魚,蝦找蝦。這下麻煩大了。

我得拆散他們,而且刻不容緩。鄭天浩就算是一輩子打光棍也不能跟這么一個女人捆綁在一起,那勢必走向另一條絕路。

我把鄭天浩叫到我家里,跟他說:“我們得讓魏娜走,她不能在這里干下去了。”

鄭天浩馬上大驚失色,激動萬分地問:“為什么,她怎么啦?”

我說:“你了解她的過去嗎,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你知道不知道?這樣的女人你根本罩不住,她把你賣了你還傻乎乎幫人家數錢呢。”

鄭天浩不服氣地大聲嚷嚷:“她怎么啦,啊,她怎么啦?你干么老是跟她過不去?”

鄭天浩的反應既在我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他肯定會反對,可是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劇烈。我斟酌半天,把思緒在腦子里捋順,然后才心平氣和地把魏娜過去的經歷給他講清楚。最后我說:“這個女人不可靠,你根本駕馭不了她。她是那種把生活過成故事的女人,而不是把故事過成生活的女人,也就是說她現在還沒定性,壓根不是過日子的女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好意。”

在我陳述的過程中,鄭天浩一直低頭聽著,沒有表態。我把話說完之后,他抬起頭,端詳我半天,突然神色平靜地說:“我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跟魏娜分開,我離不開她。而且我本來就沒想駕馭她,兩個人在一起也不需要誰駕馭誰,感覺好就行了。再說了,你說的都是她的過去,你怎么就知道她現在還是以前那個樣子?”

鄭天浩到底長進了,翅膀硬了,我的話他一句都聽不進去了。我有點憤怒,大聲說:“操!改,狗改得了吃屎我就拿頭撞墻去。”

鄭天浩飛快地說:“你不能一棒子把人都打死啊,我現在不也改了不少嗎?魏娜說了,她不想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她現在就想安定下來,安安分分過點小日子。”

本來鄭天浩是個沒主意的人,在這件事上卻表現出了少見的頑固。既然文的不行,那就只好棒打鴛鴦散了,我說:“總之我是不相信她,就算你說破大天都沒用,一會我就讓她走人,由不得你。”

鄭天浩的話說得比我更狠更絕:“你要是讓她走我也不干了,另請高明吧。”緩了緩,他觀察了一下我的反應又說,“我求求你,讓我自己做一回主,行嗎?我都馬上三十歲的人了,現在才談這么一個女朋友,你怎么忍心拆散我們?”

話都說到這份上,實在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既然鄭天浩說不通,我只好去找魏娜,從她那里打開缺口,讓她自己主動走人。

我去店里找魏娜單獨談判,事先我已經把鄭天浩支出去進貨。在店子里閑坐了一會,我猶豫著,不知道怎么開口。反倒是魏娜先挑開了話頭,她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有話對我說,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我知道你把天浩支出去就是想跟我單獨談談。”

這女人真是聰明,不愧是混社會的。既然她這么說了,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我開誠布公地說:“你看上鄭天浩什么?他一無是處,一無所有,人又木訥,長得也潦草,我不明白,你怎么會跟他攪和在一起?”

魏娜冷冷地笑了,她的冷笑掛在臉上像是一股意味深長的譏諷,說:“他對我好,跟我在一起他不像別的男人那樣都有目的,我感覺很輕松自在,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魏娜的冷笑刺激了我,讓我有種被鄙視的感覺,我也冷冷地說:“咱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是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的人,鄭天浩雖然年紀不小,可他還很單純、善良,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現在是在盡我所能幫助他,不希望任何別有用心的人去傷害他。”

魏娜說:“我恰好看重的就是他這一點,就是因為他單純善良,才不會傷害到我,讓我有安全感。我在社會上飄蕩這么多年,算是把男人給看透了,沒一個靠得住的。如果讓我從你和鄭天浩兩個人之間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他。”

這話無疑給了我一記悶棍,把我的氣焰打下去不少。不過話說回來,她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一個女人如果嫁給鄭天浩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他易于控制,不會有那么多花花腸子。

我不甘心剛一交鋒就敗下陣來,狡辯說:“魏娜,你聽我說,或許你說的也有道理,任何事情換個角度想就會是另外一種結論。不是我不相信你,主要是我們互相之間缺乏了解和溝通,這年頭人心叵測,我不得不防備著點。”

魏娜冷冷地說:“你說的對,確實得防著點。現在的人確實不可靠,別說不熟悉的人,你談了十年的女朋友不也照樣靠不住,最后嫁了個大款嗎?”

我一下子啞口無言,感覺有人用一把尖刀在我的心窩子上狠狠扎了一刀,這是我最大的一塊心病,也是我最痛的地方,平時根本不愿意提起。鄭天浩這個王八蛋把我的老底都給這個女人揭了,看樣子他們的關系已經發展到無所不談的地步。

魏娜淡淡地笑了一下,緩和了一下尷尬的氣氛,平淡地說:“你就直說吧,想要我做什么?”

我咬咬牙,下了狠心說:“我希望你能離開,工資我不會少你一分錢。其實你自己應該明白,你的生活不在這里,就別給我們添亂了。”

魏娜依然平靜地說:“你是老板,要解雇我根本不用跟我商量。”

我說:“我希望你自己主動離開,而且要跟天浩說清楚,是你自己不想干了,不是我趕你走的。至于你們以后怎么發展是你們的事,我管不了。”

魏娜冷笑了一聲,說:“那不可能,我做不到。我又沒做錯什么,而且干得挺有意思,沒有理由主動離開。必須說明一下,我并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

談判談到這里無法進行下去了,這個女人委實不得了,三下兩下就抓住了我的弱點。真是丟人哪,這才叫引狼入室,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我又去找了鄭天浩的母親,請她拿拿主意。鄭天浩的母親聽完我的分析之后習慣性陷入沉思。我發現自從開店以來,我越來越依賴鄭天浩的母親了,每次遇到難題都要找她請教,而她每次也能想出恰如其分的辦法。比較一下,我發現自己還是太嫩,遇事毛躁,缺乏冷靜的頭腦,比鄭天浩這個二百五也強不到哪去。

鄭天浩的母親經過沉思后突然問:“最近魏娜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比如說跟她以前的朋友過多來往?”

我想了想,似乎還真沒發覺什么異常,她的表現不能說不規矩,把店子里的事處理得井井有條。我實話實說:“似乎沒有,而且還挺能干的。”

鄭天浩的母親說:“那問題應該不大,咱們不能因為她以前是混社會的就完全否定她,以前可能太年輕,貪玩,這個階段每個人幾乎都會有,關鍵是看她現在的表現。天浩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總要給人改過和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沒想到她也是這種態度,她想要兒媳婦想瘋了嗎?我說:“問題是這女的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啃老族,他們兩個湊在一塊能有個好嗎?而且我最擔心的是鄭天浩根本管不住那女的,太精明太厲害了,連我都不是她的對手。”

鄭天浩的母親笑了笑說:“那你認為什么樣的女人適合天浩?有正經工作的會看上他嗎?其實反過來想,天浩還真需要一個能管得住他的女人,只要這個女人真心對他好,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這話又把我給堵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不過不得不承認,理論上她是對的,但就不知道實際上又將呈現什么樣的態勢。

鄭天浩的母親見我不出聲,她接著說:“我理解你的好意,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管她以前是什么樣的人,咱們再等等,再看看,是狐貍總要露出尾巴的,她心思如果不在天浩身上自己早晚會離開,根本不用我們操心,時間會證明一切。”

是的,時間自己會去偽存真,證明一切,我確實是瞎操心了。既然這樣,那我就甩手不管了,本來這就是純粹私人的事,外人只會越幫越忙。我只能靜觀其變,拭目以待。

但我還是不信任魏娜,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對她有一種本能的抗拒,無端認為這個女人居心不良。她表現得越規矩,對鄭天浩越好我越覺得有問題,總想從她那里找到點破綻。但魏娜不是一般人,她實在是個聰明絕頂的女人,無論我百般挑剔,明查暗訪她都能處驚不亂,輕描淡寫就把我的任何招式化解于無形。結果適得其反,她不僅跟鄭天浩越來越親密,而且很快把觸角伸向了鄭天浩母親身上,得閑就去鄭天浩家里陪他媽,兩人的關系也越來越緊密,越來越融洽。等我發覺他們儼然一家人的時候為時已晚。這很要命,不是嗎?如果他們達成聯盟我怎么辦?

我想我們兩個是暗中較上勁了,她知道我不喜歡她,懷疑她,她就越發要證明我的不信任是錯誤的。為了證明她是靠不住的,我甚至動用了極其卑鄙的一招。我找來在酒桌上認識的一個泡妞高手,名叫王超,富家子弟,人長得很帥氣,嘴巴又能說,泡妞也不怎么講究,是出了名的逢妞必泡,每泡必勝,罕有失手。我告訴他,我的店里新招了個女的不錯,值得一泡,他得閑可以去試試。王超懶洋洋地喝著酒,說:“其實泡妞是一件十分乏味的事情,我厭倦了,打算過幾天安生日子。”我一聽失望透頂,恨其不爭地說:“我靠,你連泡馬子都覺得沒勁了,那還有什么帶勁?”這家伙兀自低頭笑笑,沒有爭辯。或許請將不如激將,我立即改變了策略,十分沮喪地說:“你是不知道,那女的條件很一般,可高傲得很,把誰都不放在眼里,我去泡了幾回人家連眼角都沒夾我一下,搞得我特別沒面子。”這家伙一聽這話果然來了點精神,問:“什么樣的女人啊,這么傲的,連你這老板都不放在眼里?”我說:“就是啊,瞧著她那股勁我就來氣。不過越是高難度越有挑戰性,你去把她搞定,給哥哥長個精神,出口惡氣。”王超嘿嘿壞笑了幾聲,一臉智慧地說:“你這是激我的將吧?嘿嘿,不過我還就愛吃這一套,明天我抽空去看看。”

第二天王超果然抽空去店子里轉了轉,借租碟的名義跟魏娜攀談了起來。大概魏娜身上流露出的那股勁讓王超產生了征服的欲望,他租了一盤碟從店子里出來后就給我打電話說:“沒問題,一個星期拿下。”

掛了電話我臉上流露出一絲惡毒的笑容,這下看我不抓住你的狐貍尾巴。小丫頭片子,跟我斗,你還嫩了點啊。

我安心等了一個星期勝利的消息,可是王超那邊沒有任何讓人鼓舞的信息傳來。又等了幾天還是沒有消息,我終于按捺不住打電話給他。我在電話里劈頭蓋臉地問:“怎么樣啊帥哥,你不是說一個星期嗎,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王超在電話里有些英雄氣短地說:“再等等哥們,這個妞泡起來還真有點難度,油鹽不進啊,我的法子差不多都使過了,可還沒達到預想的效果。”我聽了難免失望,沮喪地說:“那你可快點啊,這件事拜托你了,拿下的話我請你好好喝一頓酒。”王超賭咒發誓說:“放心吧哥們,這次看來我要出絕招了。”我一聽他要出絕招,心里又激動起來,連忙說:“行啊,哥哥我等著給你開慶功宴。”

可我沒想到的是,王超所謂的絕招實在庸俗透頂,事后回想起來愚蠢得簡直不堪入目。他所謂的絕招就是花了點錢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買了一束花,在花里放上自己的名片,直接殺到店里交給魏娜,邀請她一起去吃燭光晚餐。這招實在是蠢透了,沒有一點創意,連我想起來都覺得丟人。他大概在女人身上沒花過什么錢,也沒被人拒絕過,以為憑自己的實力可以輕易拿下任何一個他看中的女人。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魏娜當著鄭天浩的面接過花嗅了嗅,突然笑了笑說:“這花是李玉讓你送的吧,你替我轉告他,花我收下了,下次不用這么費心了。他也該找個女朋友了,別自己在一個女人身上栽了跟頭就跟全天下的女人作對。”

這一記耳光實在響亮,而且打得極其漂亮,左右開弓結結實實扇在我和王超臉上,讓我們兩個人同時顏面掃地。

慶功宴是擺不成了,我只能跟王超坐在一起唉聲嘆氣喝悶酒。王超喝了幾口啤酒,不無責怪地說:“哥哥啊,這次把人丟大了,我還沒有過這么丟人的記錄呢。本想金盆洗手,從此隱退江湖,沒想到晚節不保,讓這么一個女人把我的不敗金身給破了。嗨,丟死人,一想起來就覺得窩囊。”我說:“是,這事主要怪我,可我怎么能想到連你出馬也有搞不定的女人。兄弟,想開點,失敗是成功之母,不經歷風雨哪能見彩虹,這次失敗對你也許是件好事。”王超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說:“丟人哪,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打了一輩子獵,反倒被雁啄瞎了眼。”

魏娜把我的陰謀挑明之后我們的矛盾等于公開了,而且我因為這件事成了卑鄙無恥的小人,居然找托兒去撬自己兄弟的馬子。雖然這次我落了下風,可我的出發點別人應該可以理解。可惜的是,事情并不那么簡單,我逐漸發現我與魏娜之間的敵意不僅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矛盾,還成了我跟鄭天浩一家人的矛盾。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已經結成了聯盟。如果是她跟鄭天浩一條心倒也不難對付,可讓我吃驚的是,鄭天浩的母親立場也明顯站在了他們一邊。當我發現這一點之后,我才明白其實自己一直是被孤立的,我在中間扮演的是一個極其可憐的角色。

那天下午,鄭天浩的母親給我打來電話,說要請我吃飯。看來又有事,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這頓飯比上次那頓飯會更讓人難以下咽。

像上次一樣,我到飯店的時候鄭天浩的母親已經坐在那里等了。我們點了酒菜,上來后鄭天浩的母親端著杯子站起來說:“我很少喝酒,但這杯酒我要敬你,感謝你這么長時間來對我們家的幫助。”我嗨了一聲敷衍過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我笑了笑,說:“阿姨,這次又有什么事啊,有話您就直說吧。說實話,這種方式我還真有點別扭。”

鄭天浩的母親微微一笑,說:“不用這種方式我不知道還能用什么方式表示我的謝意。你知道嗎,天浩準備跟魏娜結婚了。”

要結婚了?聽了這話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不是真的吧?他們速度也太快了點吧,居然跑到我前頭去了。

鄭天浩的母親會心地笑笑,說:“你是不是覺得發展得太快了?”

我點點頭,這確實是我沒想到的,鄭天浩也沒有告訴我,我感覺得到,自從我的卑鄙伎倆被揭穿之后,鄭天浩明顯開始疏遠我,甚至有意無意流露出一股敵意。

鄭天浩的母親說:“說實話,我也覺得有點太快了,可時間似乎并不是問題的關鍵,我想這點你比我更有體會。”

我當然比她更有體會,她的話說得很巧妙,卻再一次捅在我的傷疤上。但這塊疤被捅得多了也就沒那么疼了,我平靜地說:“如果他們是真心的,這是好事,也是我們最想看到的結局,它證明我們的努力和付出獲得了值得欣慰的回報。”

鄭天浩的母親微笑著點點頭,說:“你能這么想就好,我還以為你會反對呢。”

我連忙解釋說:“阿姨您別誤會,我只是不太信任魏娜而已,如果她真能跟鄭天浩結婚那說明我之前的懷疑是錯的。憑良心說,我倒希望我錯了。”

鄭天浩的母親欣慰地說:“你能這么想就好,我沒看錯人。現在店子已經走上正軌,他們也都知道該怎么運營,你可以放寬心去做好你的本職工作,放手讓他們去干吧。”

這分明話里有話,我納悶地問:“你的意思是……”

鄭天浩的母親沉吟片刻,說:“我已經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們了。”

我明白了,她認為鄭天浩和魏娜兩個人完全可以支撐起這個攤子了,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也就是說我們的君子協議她單方面終止了。她怎么可以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張?我無法掩飾自己的失落,失望地說:“你們是不是都有些過于盲目樂觀?你說魏娜跟了鄭天浩圖什么?”

鄭天浩的母親鎮定地說:“她當然要圖點什么,不圖什么才不正常,誰都不是活在真空里的。就算是她圖這個店子又怎樣?這本來就是要交給他們打理經營的,以后他們要靠這個謀生。”

她說的句句在理,可我這才發現她考慮問題的出發點都是站在鄭天浩身上。可能我過于一廂情愿,我以為她多少會為我考慮,可我錯了,他們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已經到了這份上,我只好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說:“那我呢?你的意思是我主動從店子里退出來?”

鄭天浩的母親看來還是個太極高手,她又把問題拋還給我,反問道:“你認為呢?不管怎樣,我都會尊重你的選擇。”

我想了良久,在腦子里做著思想斗爭。最初我確實是懷著幫鄭天浩走出困境的目的,沒有什么功利性,但隨著我投入的精力越來越多,付出的感情也隨之增多,而且店子開始贏利,這個時候讓我放手確實舍不得。老實說,在這個過程當中我也產生了可恥的私心,可誰能沒有私心?大家都是為了自己,沒有理由讓我一個人大公無私。但是話已經擱在桌面上了,如果我死撐著仍然不肯放手,大家捆綁在一起誰都不好受,而且還會因此撕破臉皮反目成仇,根本無法合作下去。這是誰都不愿意面對的結果,而且與我們當初的良好用意背道而馳。

我在腦子里把各種利害關系分析了一遍,權衡了一遍,明白過來,還是我自己主動點,退出來,否則無法收場。我嘆了口氣,無奈地說:“好吧,我退出來,讓他們兩個放手去經營。”

鄭天浩的母親十分欣慰,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說:“我果然沒看錯你,你確實是個明白事理的人。這樣吧,我不僅把你那一萬塊錢退給你,這段時間的贏利也給你百分之五十,算是給你的酬勞和補償。”

我無力地點點頭,心里的感受十分復雜,疲倦地說:“行,你說了算吧。”

我感覺自己被算計了,說得再難聽點,鄭天浩的母親這一招叫卸磨殺驢。回想起來,自從鄭天浩的母親上次請我吃飯到現在,我一直是她手里的棋子,按照她的設想一步步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最后價值使用完就被拋棄了。這叫我不得不對自己的智商產生了懷疑,我不知道是我太愚蠢還是她們太聰明,我一個又一個跟頭栽在女人手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幫助鄭天浩的使命順利完成了,這是我的初衷,雖然發展到后來有些變味。

我從店子里退出來之后,鄭天浩跟魏娜開始熱火朝天地籌劃他們的婚禮。他們要結婚了,都到處找人裝修房子了,可我還是孤家寡人,連唯一的朋友也被人搶走了。以前偶爾還可以去找找鄭天浩,現在也不太方便找他了,他畢竟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跟魏娜心里又有疙瘩,雖然這疙瘩是因他而起,但見了面總是別扭。

其實換個角度想一想,這樣的結局算得上皆大歡喜,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我的失落也只是暫時的,過段時間一切又都會好起來。

這年秋天,我們這個城市發生了一起惡性強奸案,這件強奸案因為發生在特殊時期,驚動了市委市政府。案子起因是幾名逃課的高中男生聚在一起看完一部黃色光碟,腦子都受了刺激,欲火焚身之下于當夜劫持了一名下晚自習的中學女生,實行了輪奸。他們中有一個男生正好與那個女生是一個學校的,雖然互相不認識,但那個男孩子穿的校服出賣了他。女生家長報案后警方順藤摸瓜揪出了那個男生,然后陸續逮捕了其他幾個。全國嚴打期間居然發生這樣的事情,社會影響十分惡劣,市委市政府領導震怒,下令立即展開緊急行動,嚴厲整頓文化市場,尤其是打擊各種黃色盜版光碟和書籍。

自從我退出影碟店之后,店里的事情我就不再關心,所以當我得知鄭天浩的影碟店被查封,全部光碟和盜版書籍被沒收后已經是事發第三天了。原來魏娜為了節省成本,進購的大多是劣質光碟和盜版書,而且她還進了不少黃色光碟。如果擱在平時,興許沒太大事,可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查出這種問題,那麻煩就大了。不僅被查抄了店子,鄭天浩作為法人還被關進了拘留所。

那些天鄭天浩的母親都要急瘋了,到處打電話托人求情撈人。她能找的人都找了,可就是沒打電話給我,消息是我們學校一個老師告訴我的。好在鄭天浩被關了幾天,他媽托的人也起了作用,交了罰款后人被放了出來。

然而魏娜卻逃了,她丟下鄭天浩母子一個人去了外地。臨走前她從鄭天浩家門縫里塞了封信進去。信上的大概意思是:店子被查封這件事全怪她,可她承擔不起責任,也不知道如何承擔責任,只好不辭而別。她去外地了,讓鄭天浩不要找她,如果她在外面混好了再回來找鄭天浩。信末她還說,本來她是一心想找個歸宿,可在結婚前她恐慌猶豫了,一想到從此就要永遠陪伴一個人,一輩子只能面對同一張面孔她就心驚肉跳,她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這么長時間以來,她發覺她跟鄭天浩是兩個世界的人,鄭天浩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而她并不是適合做母親的女人。也許李玉說得對,她還沒定性,沒有學會踏踏實實過日子。請給她一些時間,如果她度過自己心理這道魔障,她會回來找鄭天浩。

據鄭天浩的母親回憶說,鄭天浩看完這封信一言未發,保持了可怕的冷靜與沉默,一個人待在他新裝修準備結婚的房間,不吃不喝睡了一整天。第二天,鄭天浩的母親起床后發現他失蹤了。

鄭天浩的母親是在鄭天浩失蹤后第二天才給我打電話的,她無比哀傷又無比疲倦地說:“天浩失蹤了,我到處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你能幫我找找嗎?”我心里一驚,趕緊說:“好好,我這就去找。你先別急,咱們地方不大,他不會走遠的。”

我請了一天的假到處尋找鄭天浩,并且發動自己所有認識的人幫忙留意鄭天浩的行蹤,一有消息馬上通知我。可我幾乎把鄭天浩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發現他的任何蛛絲馬跡,他如同從這個城市蒸發了。難道他真去了外地尋找魏娜?

找了一天都沒有找到他,夜幕低垂下來的時候,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去了鄭天浩家。鄭天浩的母親給我開了門,映入眼簾的這個人我幾乎沒有認出來,這么幾天沒見,她怎么一下子蒼老成這樣?鄭天浩的母親看到是我試圖努力笑一下,可嘴角一動呈現在臉上的卻是一副哭相,滿臉愁容。我驚訝地說:“阿姨您這是怎么了,沒事吧?”鄭天浩的母親眼睛盯著我,抱著一絲幻想衰弱地問:“有天浩的消息嗎?”我搖搖頭。她一聽身子一搖幾乎癱倒,我趕忙伸出手扶住她。一搭手我才感覺到,她是那么瘦那么輕,像是一把被抽干了水分的干柴。

我把她扶進她的臥室,又給她倒了杯水,遞到她手里,寬慰說:“阿姨您也別太擔心了,鄭天浩畢竟不是小孩子,他可能是不想見人,暫時躲起來,興許過幾天自己就會回來的。”

我的寬慰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因為我發現鄭天浩的母親失神地痛哭起來,眼淚一滴滴順著面頰滾落下來。“命啊,”鄭天浩的母親無比哀痛地感嘆說,“這一切都是命,人怎么能跟命作對!”

這真的是命嗎?我在心里也忍不住悲傷地想,難道真的是人的命由天定,從你出生的那一刻命運已經把一切都給你安排好了?如果一個人想要與命運抗爭,企圖偏離命運的軌道,那結果只能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而且代價會更加慘烈?

這個夜晚悲哀無奈的氣氛始終縈繞在這個不久前還喜氣洋洋準備操辦喜事的房間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胸腔像是被無法言明的物質堵上了,卡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來。我潦草地安慰了鄭天浩的母親幾句,就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屋子里實在太壓抑了,出門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我的神經才稍微放松了一點。抬頭望見滿天星斗,星光璀璨,一彎新月無依無靠孤零零掛在天上,仿佛一個巨大的驚嘆號。

在這個夜晚,我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我們早已遠去的學生時代,那真是一段閃亮的日子,我們無憂無慮,逍遙自在。那個時候我們幾個關系很好的同學經常聚在一起,一塊踢球、郊游、野炊、吹牛,一有機會就找地方狂歡,那真是一段美好時光啊。哦,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我們經常聚會的地方是城市邊上的一個荒廢的小火車站,那里扔著幾節廢棄的車廂,每逢周末或者節假日我們便去那里聚集,各自提著東西在里面吃喝玩耍。鄭天浩不會是去了那里吧?

一想到此我渾身一個激靈,如果沒去外地,他很有可能就躲在那里。我馬上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車站而去。

下了出租車,看到那幾節車廂果然還在那里,在夜色里,它同樣呈現出寂寞孤獨的姿態。我掏出打火機,借著微弱的火光爬上車廂。車廂里黑糊糊的,里面的物件看不太清晰,借著朦朧的月光能看個大概形狀。我拿著打火機進入車廂一個座位接一個座位查看,快要走到車廂盡頭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形的物體無聲無息盤踞在座位上。

我嚇了一跳,心幾乎跳到嗓子眼,手一抖,打火機差點掉到地上。那個人形的物體沒有任何動靜,我穩住心神,輕聲叫:“鄭天浩,是你嗎?”對方沒有反應。我捏著打火機照過去,這下看清楚了,果然是鄭天浩,在忽明忽暗微弱的火光里,我看到的是一張悲傷無助的面孔。

我松了一口氣,同時怨氣也升騰起來,大聲說:“我操,你裝什么死狗,活著的話就哼哼一聲。”

鄭天浩挪了挪身子,順便哼哼了一聲,他虛弱不堪地說:“你怎么會找到這里?”

我摸黑在鄭天浩對面坐下,說:“你以為你藏起來就沒人能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整天了,你媽都快急瘋了。”

鄭天浩在黑暗中沉默不語,無聲無息,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身體輕微抖動了一下。

我不依不饒地繼續說:“你跑到這來干什么?人都要學會面對現實,一個男人遇到一點挫折就躲起來,這算怎么回事?”

鄭天浩在黑暗中虛弱而又憂傷地說:“我以后都沒臉見人了。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我這么失敗?我已經拼盡全力了,為什么還是做什么砸什么?難道這就是報應?”

“報應?”我納悶地說,“什么意思?”

鄭天浩雖然坐在我對面,但他的聲音在我聽來卻越來越遙遠,他用回憶的口吻緩慢地說:“其實我十六歲那年就該死掉的,我根本就不應該活著,更不應該長大。不該死的人替我死了,我卻一直窩窩囊囊地活著。”鄭天浩說到這里聲音明顯哽咽起來,在月光下臉上有亮晶晶的東西閃現,他接著哀傷地說,“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認為那年冬天死的不應該是我爸,而應該是我。他本來身體就不好,又有心臟病,他死的前一天我還跟他大吵了一架,他等于是被我活活氣死的。”說到這里,鄭天浩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在黑暗中我無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我能感覺到,他已經淚水磅礴了。

我跟著唏噓了半天,安慰說:“別這么想,你的運氣暫時不太好罷了,挺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人生無常,但誰都不可能倒霉一輩子。就像我一樣,并不是每次拿到三條八都會遇到三條尖。沒事的,打起精神來,回去重新經營你的影碟店。”

鄭天浩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凄涼異常,他說:“本來我到這里是來求死的,我這樣的人不該活在世上,活著沒有任何意義,還要拖累別人。刀我都帶來了,試了幾次,可下不去手,我真沒用。”說完他慢慢地舉起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手里赫然握著一把尖刀。

我大驚失色,隨之一股巨大的疼痛感使我幾乎心碎。驚慌中一把抓過他持刀的右手,用力緊握著,悲傷地說:“兄弟,你不能這樣,千萬別想那么多,活著才是最重要的。”鄭天浩無助地低下頭,幾滴冰涼的淚水灑落在我的手背上,逐漸在皮膚上洇散開來。他忽然又抬起頭,盯著我的眼睛低聲問:“你說魏娜會回來嗎?”我沒想到他到這種時候還想著這么天真的問題,但轉念一想,也許這才是他遲遲對自己下不去手的真實原因。我明白他是在等我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但這個答案也許連他自己都覺得十分渺茫。我鄭重地點點頭,篤定不疑地說:“她會回來的,肯定的,她的根在這,早晚要回來找你的。”我感覺到鄭天浩握著我的手慢慢地放松下來,雖然無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暫時找到了一點點活下去的寄托。

在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自以為十分了解鄭天浩,可他內心那個充滿純真與善良的世界我卻從來沒有進入過,那必然是一個無比純凈的世界,然而我們都只能在周邊徘徊,卻永遠無法抵達。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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