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北風呼呼吹來的時候,冬天便真的來了。河灣村的人們據說是怕冷的,所以冬天便成了他們最頭疼的季節。嫁到這里的女人想到這兒總要瞪瞪眼,撇撇嘴。
有人說,許多年前河灣村在這兒落腳時,就不該選這塊地方。雖然背靠一座大山,自以為日后有了靠山,卻不曾想到對面有座更高的山擋住了人們的眼光。
每天的太陽只有在正午時才能照遍全村,然而不多時,便會向西墜去,落到山后去。所以,后輩人蓋房時,便向半山腰邁進,那里每天見陽光最早,沒陽光最晚。
聰明的人只要稍稍轉動腦子,就會清楚,一個見不了多少陽光的地方,能有多好?冬天該有多冷?這先不說,單就村子西北部那條遙遠得難以辨清首尾而又時常干涸的河道,就是河灣村的一個不祥之道。夏天里,順河道刮來的涼風,人們也許會感到一些涼爽與愜意。然而一到冬天,西北風如發怒的雄獅順著狹長的河道呼嘯而來,撲向整個河灣村時,河灣村才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寒冷。于是,在冬天寒冷的天平上人們還要忍受這肆虐的寒風。
這時候,男人們往往沉默著。女人們卻不同,張開嘴就破口大罵,罵完對面那座擋陽光的大山,再罵這條河道。也有老女人抹著眼淚說,要是對面的山移到河道中央該有多好!既擋住了順河道而來的河風,又可讓陽光從大清早就能暖暖地照遍村子。
有人這么想。女人這么想,男人有時也這么想。
就在有人討厭和詛咒這個地方時,偏偏有人硬往這個地方來。而且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我,一個剛走出校門不久,在家休息了幾個月,故意趁著冬天來這個地方的大學畢業生。
如果你要問我,為什么要來這個地方?我可以毫不掩飾地告訴你:從面子上講,我是響應國家號召,到偏遠地方支教兩年;其實,我是考研究生失敗,求職又多次被拒絕,可我又不甘心離開我讀書的大城市A市,所以就走了這條曲線救我之路。明白嗎?是曲線之路。
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怎么會是曲線呢?當地有一規定,如果在偏遠地區工作兩年,就可以把戶口落在A市里,而且工作問題也會隨之得到解決。我已經告訴了你,我不想把自己說得多么神圣和偉大,現在的社會,沒有必要這么說,大家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還要問我,為什么故意趁著冬天來這里?我仍可以實話告訴你:一來,冬天快接近過年了,在這里待上幾天,就會按半年計算我的支教時間;二來,我還想趁著年關分上一點學校的福利和補貼。
于是,在半光榮半自私中,我來到了河灣村。
村長領著我走過村中街道時,許多女人盯著我看,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了。為了能讓人感覺到我的高尚與不懼怕艱難,我時不時朝她們笑笑,而且臉上的表情很自豪;意思很明白:瞧瞧,大學生都敢來這里,你們還怕什么?有的女人也朝我笑笑,只是有些勉強,我感覺得出。
我前腳剛跨進小學校,就被孩子們圍住了。他們驚奇地看著我的背包,不,也許是看上了我的銀絲邊眼鏡。有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也有孩子向我做鬼臉。我一點兒也不生氣,還朝他們擠擠眼,噘噘嘴。
小學校唯一的老師任天來嘟噥著嘴瞪著那些圍著我看的學生們,還不斷地嚷他們,要他們離我遠點。他甚至指著我吆喝那些孩子:“這是老師,知道嗎?以后要教你們讀書的,禮貌點兒。”
我對任天來說:“任老師,沒什么,我不介意,讓他們看吧。”
我順便看了看任天來,這就是我未來的同事嗎?我真不敢相信,你看他那樣子,邋遢不說,哪像個老師呀,倒不如說像個鄉巴佬,真不知道當初他怎么混進教師隊伍的。我心里有點兒討厭他,但我說不清楚為什么。還有點兒瞧不起他,新來的大學生怎么能跟這樣的人一起教書呢?好在我在這兒待的時間不會太長。
任天來說:“這可不行,學生就得有規矩。”說完他繼續批評那些孩子們。
村長把任天來叫到一邊,不知嘀咕了些什么話,就又回到了我跟前。村長對我說:“小南老師,你先將就著住到學校東頭那個廢棄的教室里,以后再想辦法。”
然后村長要任天來去拿鑰匙。任天來進了辦公室半天,才拉著一張長臉出了辦公室門。下了臺階,就噘起了嘴,說:“村長,鑰匙找不到了,不知放哪兒了。那扇門已多年沒開過了。”
村長瞪了任天來一眼:“那就把門砸開。”
任天來慢騰騰地從墻旮旯里拾起一塊兒石頭,到那扇門上砸了起來,費了很大勁兒,那把生了多年銹的破鎖終于砸開了。任天來推開了那臟兮兮的門。村長對我說:“就這間了,小南老師。”然后又命令任天來,“去叫幾個學生把屋里打掃一下。”
任天來點點頭,喊學生去了。我瞟了一眼那間屋,不,只是一個廢棄的破教室,腦中立即閃過一個念頭:不是人住的。
學生們很快跑來了,拿著簸箕和笤帚,又沖我一陣嬉笑,然后沖進了那間屋。
我原地不動,背著包站在那里。我不想進入那屋里去,但最后還是被迫住了進去。
任天來和村長都向我表示歉意。我表面上說沒什么,心里卻罵著:鬼才說沒什么呢。
下午放學走時,任天來對我說:“小南,晚上睡覺前把學校大門反鎖上,第二天一早還得為學生們開門。”我一邊答應,一邊心里嘀咕:就你事多,我剛來就命令我,不知道我是個大學生嗎?其實,我是對他不喊我小南老師而直呼我小南有些反感。村長還喊我小南老師呢,你算老幾?
二
這里的冬天確實冷,半夜里凍得我直哆嗦。我禁不住罵了句:“他媽的,鬼地方!”我立刻又懷念起A市來,多么舒適、多么愜意,每當冬天來臨之際,屋里就會通上暖氣。如果在那里,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覺了。現在呢?我是一無所有。幸虧來得較晚,要是早來,肯定凍死了。我暗自慶幸自己先前高明的做法。
不知熬了多久,窗戶外的天色漸漸亮了。我掙扎著坐起來,冷,一個勁兒冷。
穿衣服,下床,再穿鞋。
推開門,一股冷風鉆進我的脖子里,透骨地冷,我縮了縮脖子,又把門關上了。我想重新躺到被窩里,伸手一摸被褥,媽呀,冰涼冰涼的。想:算了,反正天也亮了。于是看了看床頭的表,剛好七點整。
我得去開學校大門,否則學生們無法進來。我跑出屋子,“哐當”拉開了那扇破門,頓時傻眼了,孩子們在寒冷中搓著手,捂著耳朵,靜悄悄地等在門外,也許已經等了一段時間。我什么也沒說,也不想對他們說什么。因為我是老師,我覺得他們得先問候我。所以,我開了門后,就轉身回我的屋子去了。我還要吃早飯呢!
看看我的小水缸,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根本取不出水。還好,我隨身帶來了一個電熱杯,我可以融化一塊兒冰,泡方便面吃。我插上電,電熱杯底端的紅燈沒亮,奇怪!趕快拉拉床頭的燈,唉!認倒霉吧,不知什么時候停電了。
我不能挨餓,干吃方便面。剛咬一口,難受,停止咬。對!喝奶!我背包里有我從A市帶來的幾包酸奶。見鬼!酸奶也凍成了一個個硬塊塊。
“媽的,老子沒見過這種鬼地方,這么冷。”我徹底拋開大學生的素質,狠勁兒罵了起來。
你是不是會認為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學畢業生,竟然接二連三這樣罵,口吐臟話,不像受過高等教育?別笑我,我只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或者在心里才這樣罵,表面上你是感覺不到的。要是你來到這里,敢肯定就比我強?
我一肚子不高興,把一塊兒硬石頭似的酸奶摔到了門框上,噘起了嘴,瞪起了眼,哼!連飯都吃不成,不是人待的地方。
有人推我的門。我正要說話時,門已被推開了,任天來進來了。看他那個樣子,披著一件破舊的羊皮大衣,頭戴一頂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舊軍帽,進來第一句話就問:“小南,昨晚冷不冷?”
廢話,還用問嗎?天冷你不知道啊?我心里這樣想,但嘴上沒說,只是瞅了他一眼,說:“冷得半夜直哆嗦。”
任天來說:“俺這兒就這樣,冬天冷得吃人,習慣了就好了。”
“習慣了就好了?你要我一輩子像你一樣待在這兒呀!”我頓生怒氣,但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任天來又說:“要不,讓孩子們從家抱些柴禾來,晚上給你取取暖。”
我說:“不用了,今天我去買個電熱毯。”
任天來慌忙擺擺手,說:“小南,不行啊!”
我奇怪地問:“為什么?”
任天來搖搖頭:“電熱毯要費多少電啊?”
我很生氣,說:“不就一個電熱毯嗎?能費多少電?”
任天來說:“我也不瞞你,咱學校打半年前就讓村里給停了電。村長說,學生們白天上課,晚上又不上課,不用電,為村里省點兒吧。其實,一遇陰天下雨,教室暗得很,沒電孩子們看不清黑板,只好提前放學。昨天你來了,我央求村長接通了電,但他說,只晚上通電,白天切斷,而且電費要我們自己出。”
哦!我說呢。剛才電熱杯通不上電,原來大清早電源就被村長切斷了。好摳門的河灣村呀!不,應該說好摳門的村長。
我總不能受冷吧,于是我說:“那就讓學生們抱柴禾吧。”
第二天放學后,我的屋里便堆滿了一大堆柴禾。聽三年級一個叫張小英的小女孩說,有的學生是經過父母允許從自家的柴禾堆兒上抱來的;有的學生是從自家偷來的;有的干脆到山坳里撿來的。我不管這些,只要能取暖就行,管它是怎么來的。
我太幼稚了,想起來我就火冒三丈。原先以為任天來會想辦法為我生一個爐子燒飯吃,現在看來錯了,他其實就讓我用柴禾來燒飯附帶著取暖。
這個任天來,虧你教了這么多年書,這般對待我,以后走著瞧。
又一想,我應該對村長惱火,聽說河灣村的一切都是他的天下。他要是不給任天來錢,任天來哪里能為我生一個爐子?任天來他會自己掏腰包為我生爐子嗎?任天來看來沒別的能耐,但很會發動學生,老師好像就只有這點兒權力吧!
村長也是,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從A市來的大學生嗎?斷電不說,連個爐子也不讓生。河灣村你說了算,你怎么不管住河灣村的天寒地凍讓它暖和起來呢?你把那些錢省下來,還不是自己想裝進腰包?哼!這么個破地方竟然也有貪污。
好個村長,你他媽不是人!
三
既然我已來到河灣村小學,總得給學生上課吧。
任天來又在發揮的他的老資格,他肯定把他自己看成了這個學校的主人,而把我擺在了次要的位置上。你看,他怎么命令我,怎么安排我的工作吧!他走到我跟前,說:“已快到年關了,你來的時間又短,兩個復式年級的語文、數學課我都講完了,你就把其余的自然和社會課講一講吧。”
我立刻感到反感,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暗嘲弄著任天來:你太看不起我了,別在我面前逞能,你以為就你講得了語文、數學課,我只能領著孩子們學那不重要的自然、社會課嗎?告訴你,我肚子里的知識比你多,我是大學畢業生,你是什么大學畢業?
但嘴上我還是勉強說出一個“行”字。
其實,這兩門課我也不想講,我就是來混日子的,混夠了我就回A市去。況且,我認為,小孩子學什么自然、社會呀,懂個屁!
即使裝樣子,我也得裝一回。于是,我走進了三年級的教室。
課堂上,我講了第一句話:“同學們,我想看看你們的點名冊。”
她,哦,張小英,一個曾經向我匯報柴禾事件的小女孩站起來問:“老師,啥叫點名冊?”
我說:“點名冊就是把你們的名字一個個全寫在一張白紙上,讓老師喊你們名字用的。”
“嚓!”張小英撕下一張紙,埋頭寫起這個班的名單來。
很快,她便把名單遞給了我。我一看名單,感到可笑,怎么都是些這樣的名子呀?什么張小英、劉小偉、王小華……有兩個名字更可笑:陳小河、陳小灣,這不是“河灣”村的兩個字嗎?我好奇地問:“同學們,你們的名字為什么中間都是一個‘小’字啊?”
張小英說:“俺姐叫小麗,我隨她,叫小英。”
劉小偉說:“俺哥叫小強,我隨他,叫小偉。”
王小華卻說:“俺家就我一個小孩,我也不知道誰給我取了‘小華’這個名字。”
我正欲問坐在墻旮旯里的兩個長得非常相像的小男孩時,劉小偉笑著說:“老師,他倆是雙胞胎。他叫陳小河,他叫陳小灣。”說著,他還指給我看。
我便問:“你們為什么叫小河、小灣?”
“不知道,”他們異口同聲,“名字是俺爸給取的。”
我笑了,說:“名字是根據河灣村的名字取的吧?”
王小華這時插了一句:“他們的爸爸是村長,將來是要小河、小灣也當村長,所以才取了這樣的名字。”
陳小河說:“你胡說。”
陳小灣說:“你瞎說。”
王小華說:“真的,老師,同學們都知道,大人們也這樣說。”
陳小河大概為了反駁王小華,說:“老師,我知道王小華他爸是做啥的。”
我問:“做什么的?”
陳小河說:“殺豬的。”
同學們哄堂大笑,王小華的臉頓時紅了。我似乎覺得不該問這個問題,可同學們卻很有興趣。
同學們七嘴八舌說開了:
“張小英她爸是個開拖拉機的。”
“劉小偉他爸是個賣布的。”
我正要拿起課本給同學們講課時,陳小灣站了起來,說:“老師,還有一個中間不帶‘小’字的名字。”
我急忙回頭瞟了一眼那些名單,果然最后一個名字中間不帶“小”字,而且很有意義,叫任振山。
我問:“誰叫任振山?”
“我!”最后一排一個小男孩舉了舉手。
我又問:“你的名字為什么不帶‘小’字呀?”
任振山說:“俺爸取的,俺也不知道。”
“你爸?”我立刻覺得他爸好像有點兒知識,要不,怎么能想出這么個名字來?
“他爸就是任老師。”又是王小華說。
哦!怪不得,是任天來的兒子,當然名字比別人的要講究些,肯定是想逞逞他有點兒文化的能。這號人,我感到厭惡。
我還想為學生們講點兒自然課,可總提不起勁兒,學生們似乎也沒多大興趣,我就更不用說了,原本就不想講,混過去算了。
我支教的第一節課就這樣過去了。
四
河灣村別的不好,但有一樣絕對好,就是手機信號特別好。這大山阻擋的村子為什么手機信號好呢?我剛來時察看了半天,才發現對面那座山頂上有個信號塔。怪不得呢,這么個破地方,那么多人時不時從口袋里掏出個黑磚頭似的手機來回打。
我頭一天報到時,村長就用他的“黑磚頭”打過電話。任天來好像沒有手機。
我惱過村長,他有錢打手機,就沒錢給我生個爐子,非逼我燒柴禾,不知道我是從A市來的大學生,不習慣燒柴禾嗎?當然,村里的錢,他說了算,我能有什么辦法,忍過去就算了。
支教的日子真是苦,熬日子更苦。我每天的快樂使者便是我的手機。一般是給我在A市的女朋友亞雯發短信。每天晚上都要發上數條,理由很簡單:我想她,她也想我。只不過我們暫時分開了,等我在河灣村熬夠了日子,我就回A市找她。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至于結婚,我想過很多次。可亞雯說還年輕,再等兩年。等就等唄,誰怕誰呀?何況從大三下學期開始,我們就在學校外租房子同居了。要不是整天跟她泡在一起,我的學習成績也不會一落千丈到最后考不上研究生。亞雯的成績還不如我,又不肯用功,但她有個好爸爸,畢業時不知怎么搞的,她爸爸竟然拉攏了學校的某個領導,跟他在A市的一個夜總會談了一次“工作”,亞雯就被保送到本校讀研究生。當然,這里面的內幕,亞雯只告訴了我,因為我是她男朋友。但很多同學還是忿忿不平,因為亞雯的學習成績在班上也就一般。其實忿忿不平者還有我,別看我是她男朋友。我倒不是因為亞雯能讀研究生而我讀不成感到不平衡,主要是亞雯一讀研究生,我就比她低一個層次了,我擔心有一天亞雯會移情別戀。亞雯卻不考慮那么多,臉上整天都蕩著幸福的笑容,而且還時不時甩出一句:“這年頭,就興這個。”
我真不知亞雯怎么去攻讀研究生,她大學英語四級還是別人替考的。她卻在我面前揚揚手臂說:“南子,你瞧著,三年后我把本科證換成碩士證。”
我真有點痛恨國家的研究生保送制度。其實,國家制度是好的,關鍵落實不到實處。亞雯畢竟是我女朋友,所以我就不再表示太多的憤慨了。
我為學生們上課時,也把手機帶在身邊。我可不管影響不影響上課,只要有電話我就去接,有了短信我就回復。我還要跟亞雯談戀愛呢!
我故意把手機放在講桌的顯眼處,手機響時,一來,我可以聽得清楚;二來,讓這些山里的孩子開開眼,看我的手機比他們爸爸的“黑磚頭”好多少倍。讓他們回家向家長們傳一傳,這A市來的大學生就是不一樣,手機都是雙屏帶翻蓋兒的。
手機在滿足我的虛榮心的同時,也給我帶來了一點兒麻煩。
有一次,我在上課時接聽亞雯的電話,剛好被來學校搬桌子的村長撞上了。
我根本沒當回事兒,村長卻“委婉”地告訴我上課是不能打電話的,還說這樣會影響學生的學習。我聽了就想“回敬”他一頓,讓他知道我也不是吃素的,這樣的道理還用你來給我講嗎?我當然有我的理由:誰讓他不關心我的生活呢?不生爐子不說,還經常斷電。但我畢竟是大學畢業生,沒有跟這個“土坷垃”一般見識。
村長對我的一番“批評”,使我立刻想到了任天來。令我十分奇怪的是,我上課時撥打手機的事,任天來早就知道,但他從來沒有當面說過我。
接下來的日子,我照樣在上課時撥打手機。我不能因為村長的一句話就改變我的意志,我憑什么要聽你的?我的眼光在外面的大世界,在我朝思暮想的A市,更在我心愛的亞雯身上。我怎么可能停止與他們的“溝通”呢?
我的手機讓我知道了亞雯馬上就要來看我的消息。得知她就在村前的公路邊等我,我立刻就豁出去了,把教科書一甩就跑出了教室門。跑過任天來的教室時,我瞟了他一眼。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但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難堪。跑過河灣村的小街道時,我知道有許多人,尤其是閑著的女人們在盯著我看。你們別怪我不認真教書,正上課跑出去。我有我的理由:我本來就是來這兒消磨時光的。你們的孩子要是學習不好,不能怪我,我只教了不重要的兩門課。要怪只能怪任天來或者怪你們的孩子笨。更何況我的優點也不少,起碼我的普通話要好于任天來許多倍。再者,我也比他的頭腦里有知識。看吧,等一會兒,還會讓你們羨慕死,我要跟亞雯手牽手走過這街道。
亞雯,亞雯!我一跑到村前的公路上,就看到亞雯穿著白羽絨服,提著個小皮箱在路邊等著我。
“哦!亞雯。”我沖上去就抱住了她。
亞雯卻掙脫我的手臂,說:“南子,旁邊有人看哪!”
我這才注意到公路旁邊還有幾個女人在曬太陽,大概目光早已掃到我們身上了。可不是嘛,有幾個女人已經沖我們笑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山溝里的女人真沒見過世面,你到A市大街上看看,有多少情侶在親吻?
我左手幫亞雯提皮箱,右手拉著亞雯的手,走在村中的小道上。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著,我要讓那些整天沒事干的女人們饒幾天舌根。
亞雯,你的漂亮,足以讓我自豪,至少在河灣村的女人中感到自豪。瞧吧,我的亞雯是什么樣子,你們又是個什么樣子!亞雯有白羽絨服,你們有嗎?亞雯口袋里有名牌手機,你們有嗎?亞雯腳上穿著A市產的名牌鞋,你們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吧?亞雯臉上搽著昂貴的潤膚霜,你們搽過嗎?亞雯耳朵上吊的耳環一千多塊錢,你們吊的耳環又值多少錢?況且亞雯的脖子上還掛了根金鏈子,只是由于天冷被衣服遮住了看不到,要是在夏天,保準你們羨煞眼。
亞雯,我真為你驕傲!
只顧驕傲和自豪了,走過村中小道時,我竟忘了看看女人們那一張張羨慕的臉。
五
亞雯來了,我也顧不上教書了,班上只好上自習。反正這小學校上級領導又不常來檢查,少上一節多上一節課,沒多大關系。對于不能為學生們上課,我心里沒有一點兒過意不去的,只有一個念頭:陪女朋友要緊,至于學生,應該排在我心中次要的位置上。
為了不讓亞雯受冷,我在我的屋子里給她燒了一堆火,但亞雯還說很冷。她問我:“這里的天這么冷,你怎么生活呀?”
我說:“堅持唄,反正很快就要過年了。”
亞雯說:“你想我嗎?”
我說:“想!做夢都在想。”
亞雯又說:“那你抱抱我吧。”
我立刻抱住了她,很自然,我也親吻了她。
半夜里,我們一塊兒擁抱著入睡,但我卻感到亞雯全身還是冷得發抖。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塊兒睡覺了,她為了讀研究生,我為了支教。聽起來都很高尚,其實,只有我們自己心里清楚高尚不高尚。天底下高尚的事確實有,但我認為并不多。
我睡不著,亞雯也睡不著。一半是因為冷,一半是因為激動。
我和亞雯難得見面,所以恨不得把各自肚里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訴對方。我們談上大學時的快樂時光,談分別時的互相思念,更談對未來生活的設想。一時間我們竟忘記了周圍的寒冷,似乎我們熾熱的感情頃刻間融化了河灣村的嚴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到后半夜了,從遙遠而空曠的山野中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什么動物的叫聲。亞雯害怕極了,緊緊抱著我,我感覺到她全身都在發抖。我給她壯膽,說有我在,沒事的。我一邊哄著亞雯,一邊給她講這山里的奇談怪事。
好不容易,亞雯才平靜下來,但令我想不到的是,亞雯卻向我說了另一件事,為此,我傷心極了。
亞雯說她爸爸反對她跟我在一起,原因是我連研究生都考不上,只會鉆國家的空子,為留在A市,跑出去支什么教,將來也不會有什么出息的。
頃刻間,我就有點兒惱火亞雯的爸爸,他怎么能這樣看待我呢?我要不是當時天天跟亞雯泡在一起,我能“落魄”到這種地步?憑我的能力,北京大學研究生院都會向我敞開大門的。唉!現在什么也別說了,要正視現實。“流落他鄉”的滋味就是難受,我情不自禁地在內心深處抱怨起命運的不公平來。
亞雯還說了更令我難過的事,她說A市副市長的兒子看上了她,她爸爸覺得非常合適。什么合適呀?那是她爸爸想拉關系,好為他以后的“仕途”鋪路。我氣得全身發抖。我突然感到我和亞雯的關系可能會走向“危險”。
但是,亞雯卻在一旁“咯咯”笑個不停。我覺得她是在嘲弄一個弱小者。于是,“不客氣”地把她推在一邊。黑暗中,我閉著眼睛不說話。亞雯也許感到我的確生氣了,或許我這一推讓她感到難堪。女孩畢竟是女孩,亞雯竟低聲抽搭開了。
我不想理她,內心分明還在為剛才亞雯對我說的話而傷心萬分。亞雯邊抽搭邊對我說,這一切都是她爸爸的主意,她自己從來就沒有答應過什么,因為她熾烈的感情始終都是留給我的。她爸爸一貫是非常疼她的,更不會逼她去做某件事;如果爸爸真要逼她,她就會選擇跟我私奔。
我很是感動,眼眶中似乎旋著淚水,一把抱過亞雯,拼命在她臉上吻開了。
六
亞雯在我們學校待了兩天,我便讓她回A市了,我真的不能讓她在這兒受冷。兩天里,我沒有為學生上過一節課,接下來也就出現了我意想不到的事。
有人在村里散布我教書不認真,而且把我說得不成樣子,甚至有人說要把我轟出河灣村小學。
我敢肯定有兩類人在村里說了我的壞話:一類是任天來;另一類就是那些狗屁不懂的小孩子們。礙著面子,我不能立即對任天來表示什么抗議,但我可以對孩子們發泄一通。于是,我生氣地跑進教室,對孩子們大聲吼:“誰到處說我的壞話了?”
孩子們被我的吼聲鎮住了,不敢吭聲。
我敲桌子,瞪眼,樣子肯定很可怕,孩子們都不敢抬頭看我了。
為了徹底弄清是誰把我教書不認真的事給兜出去的,也為了抓出一兩個典型,好好教訓教訓一番,“殺雞給猴看”,傍晚放學后,我特意留下幾個同學單獨談話,應該說是審問。我的戰術是:我先跟一個同學在屋里談,其他人都得待在屋外,為防止他們聽到屋里的談話聲,我讓他們后退二十米,然后把門也關上。一個談完了,再換另一個。
我首先審問張小英。
我問:“小英,你告訴老師,誰說過老師的壞話?”
張小英說:“好像聽王小華說過。”
小孩子就是說實話,第一個就揭發出一個“王小華”。我讓張小英出門,喊王小華進屋。趁她出門的一瞬間,我飛快地在早已預備好的一張白紙上記下王小華的名字,以便單獨再審問。
王小華進來后,我又用同樣的話審問他,結果他揭發出一個“陳小河”來。
真讓我發懵,一個大學生讓學生給耍了。
陳小河揭發出了“劉小偉”;劉小偉揭發出了“任振山”;任振山又揭發出了“張小英”……
一環扣一環,最后每個同學都說過我的壞話。我憤怒地朝他們一揮手,說:“你們都不是好學生,背地里說老師的壞話,今天你們待到天黑也別想走。”說完這句話我就后悔了,我能讓他們待到天黑嗎?我只不過嚇唬嚇唬他們,讓他們下次注意不要到處說我的壞話罷了。可現在既然已經說出口,我該怎么下這個臺階,圓這個場呢?一個大學生,一時間竟沒了主意。
猛然間,我看到了我屋子里的小水缸,缸底朝天,沒水了。于是,我有了解脫的辦法了。
我對著門外的學生說:“看在你們都很誠實的份上,今天就先饒了你們,但你們得幫我去抬水,抬過水后才準回家。”
孩子們對抬水倒很樂意,他們先前已幫我抬過很多次水。千萬別擔心,孩子這么小,怎么去抬水?水井深不深?我告訴你,河灣村的孩子個個都會抬水、提水,有的甚至會挑水,他們很早就替家長做這事了。況且,這里哪有水井呀?村西邊一個山泉長年累月不知疲倦地往外冒,有人就在泉邊挖了一個小坑,讓坑蓄滿水,剛好能淹沒一只桶。
首先是張小英和王小華去抬水。臨行時,我把一個鐵勺子放進水桶里,囑咐他們說:“要是水面結了冰,就拿石塊兒砸開,然后用鐵勺子往桶里舀水。”
這些孩子們很快就把我的小水缸給盛滿了水,我心理上有些平衡了,說:“好了,你們可以回家了,回家不許說今天的事。”
孩子們嘰嘰喳喳答應著,沖出了學校大門。
為了密切關注說我壞話這件事,我決定今晚偷偷去做個調查。當然,調查對象除了學生,更重要的是要關注一下任天來的反應。我對這個人更不放心,別看我們是同事,別看他平時老實巴交的,越是這樣的人,越容易是“階級敵人”。
由于天太冷,村里的人一般都早早關了門。其實,我也不知道哪個學生的家在村子的哪個角落,只是胡亂逛一番。要是剛好路過某一個學生家門口,趁機能聽聽里面的動靜就行了,如果是瞎轉一圈沒結果,也就算了。盡管我手里拿著個手電筒,可也不敢扭亮開關,萬一在路上碰到一個熟悉的人,該有多尷尬?說不準關于我的另一個閑話明天就又會傳遍河灣村。我之所以帶著手電筒,是應急用的,萬一碰到一個溝溝坎坎兒,我才會扭亮手電筒,不至于摔倒。
我轉了一圈,沒聽到誰說我的壞話呀!各家各戶,幾乎都有一個女人除了吆喝男人外,就是吆喝孩子。
我稍稍放了心,看來我今天的批評見效了,但馬上又緊張起來了,我得把目標定在任天來身上。我雖沒去過他家,但知道他家的方向,聽他說過在村西靠近泉水旁,門口有棵老槐樹。他還曾經邀請我去他家吃飯,被我婉言拒絕了,我才不去呢!看他平常那邋遢樣,我就反胃。
我還沒到他家門口,他家的狗就“汪汪”起來了。嚇得我趕忙躲在門口的老槐樹后,連喘氣都不敢。
“爸爸,狗叫了,有人在門外。”
我聽得出是任振山的聲音。
“人家不是到咱家來的。”是任天來的聲音。
“我去開門看看。”任振山大概很好奇。
“是走夜路的人路過咱家門口呢!”任天來好像阻止了任振山。
我在槐樹后擔心死了,他們要真的開了門,我就露相了。天哪!我南子長這么大就做了這一回“見不得人的事”,饒了我吧!我想趕快溜走。
但狗不叫了,他們也沒再開門,我也就沒有馬上走。
“爸爸,今天我給南老師抬水了。”又是任振山的聲音。
“幫老師抬水還不應該嗎?你們南老師是從大城市來的,以后呀,你跟小華、小河他們多幫他抬幾桶水。”是任天來在跟任振山搭話。
任天來竟然還為我著想,我思想有點兒動搖了,但馬上堅定了立場。我心想:好個任天來,你別在小孩面前裝你的高尚,一會兒肯定會接近主題的。因為我知道任天來最了解我平日的所作所為,說我壞話者,就他能夠描述得最詳細,聽著吧,他很快就該對我發牢騷了。
真是奇怪,任天來下邊的話題再也沒有提及我。我感到今晚一無所獲,有些后悔自己的行為。黑暗中,我凍得瑟瑟發抖,我決定要回學校去。
跨進學校大門時,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怎么沒聽到任天來女人的聲音?
七
快到年關期末考試時,陳小河突然發高燒幾天都沒來上學。我沒經過考慮就決定去看看陳小河,一方面是出于關心學生,好在村里增添一下我的光輝形象;更重要的是我想試探一下村長今年能給我發什么福利或補貼,因為陳小河是村長的兒子。
事不湊巧,村長沒在家,他帶著他的“黑磚頭”手機趁著年關跟上級“聯系業務”去了。家里只有村長的女人在家照應陳小河。我頓時覺得白來一趟,但還是進了屋。
一進屋,當然要先問一下陳小河的病情,再鼓勵鼓勵他,祝福他幾句。我用了很多大城市流行的問候語。沒想到,村長的女人感動得直說我好,趕忙去給我泡了一杯茶,又拿出了一盒上好的點心給我吃。河灣村女人的天性頃刻間暴露出來了,我們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我們很快撇開了陳小河病情的話題,她問了我很多個人問題。
問我多大了,家是不是就在A市,有女朋友沒,還說,如果沒有的話,她愿意幫我牽線搭橋。
我感到好笑,河灣村的女人怎么是這樣啊?但為了給村長的女人留下一個好印象,讓她在村長面前說我幾句好話,好多給我發些福利,我還是一一做了回答,而且表面上顯得非常高興。我也趁機問了許多關于任天來的事,因為我早就想了解了解任天來了。
她敞開那張“羊皮”嘴,把任天來的老底兒揭了出來。
任天來是個老光棍兒,一輩子沒挨過女人。他根本不是河灣村人,二十年前他來這兒教書是硬讓鄉里給派來的。他是個老實蛋,也不去活動活動,拉拉關系,二十年來就在這兒安了家。他那兒子是他半路從山坳里撿來的,也不知道是誰的野種,不要了,丟到荒山野地里,讓任天來給撿回來了。也好,跟任天來是個伴,老了,也好有個人照應他……
后來,我不知怎么離開村長家的,本想再跟村長那女人提提有關年關福利補貼的事,竟再也沒了心情。只是突然間覺得心里有一絲苦澀,是對任天來,還是對我自己?我說不清楚。一抹眼角,竟然掛著淚。
八
學校放假了,我卻一直沒有等到村里給我的福利補貼,此刻,我也不想要了。
大雪把山封住了,公共汽車不能通到山里來,我只好步行二十多里走出這山坳,然后才能搭上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
漫天的雪花飛個不停,我一步一步走到村口的公路上。
我怔住了,前面有一群雪人。
走近了才看清是任天來和我的學生們。孩子們身上沾滿了雪花,看來在這兒已等候多時。每個孩子手里都有一些山貨,有核桃、有山楂、有紅薯,還有雞蛋……
我奇怪地問任天來:“你們要做什么?”
任天來說:“小南,你要回家過年了,孩子們想送你點兒山貨,讓你嘗嘗。”
我說:“我怎能要?況且這么多,我怎能帶走?”
任天來說:“不,你一定要帶回A市去,哪怕每個孩子你只收他們一個核桃、一個山楂……要不他們會傷心的。”
我眼眶有些潮濕了,點點頭,說:“好吧!”
為了不傷孩子們的自尊心,我從每個孩子手里拿了一樣山貨,裝進了我的背包。
我正欲轉身,任天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從衣袋里掏出一百塊錢,說:“小南,一個月了,也沒給過你補貼。學校真的太窮,村里又不給。這一百塊錢,你也別嫌少,收下吧!”
我說什么也不肯收,但任天來硬讓我收下了。猛然間,我看到任天來眼圈紅紅的,我也悄悄背過了臉,似乎突然之間有了“良心發現”。
我們在飛揚的雪花中告別了。我漸漸遠離了河灣村,回頭望望那大雪彌漫中的河灣村和仍站在村口向我張望的任天來和孩子們,我抹去眼角的淚水,心中重復著一句話:“再見了,我的河灣村,等過了年,我很快就會回來。等著我啊,等著我!”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