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想我的人
今夜想我的人把自己放在月亮后面
今夜想我的人把自己想得比月亮還瘦
河流里的那些星星
我叫它們淚水和溶不開的鹽
舊時光落下來 落在
長滿青草的村莊和緩慢上升的河坡
低頭啃草的白羊 飲水的黃牛
葉子一樣 浮在水面上的時光
我不想說出隱在鞋子里的疼和痛
今夜想我的人 是給黃牛添草的人
今夜想我的人 是給孩子蓋被子的人
外省的屋檐下 我摸到了
黃牛反芻的聲音
使我對自己的身體有了具體的
溫暖 它們是:
一顆淚水在眼眶里的三次盤旋
一雙筷子在碟子里的三次起落
和三兩散燒 對空空的胃的溫情熱愛
夜雨
像貓一樣柔和
踏著踏著夜就深了
在被雨水淋濕的田野
一個人的鞋子有些濕
一個人的眼角有些潤
當然……這還不夠
另一種雨意 母親
翻身時散亂的發絲
悄無聲息地走進我的詩歌
亮著燈的屋檐 在這個時辰
在我與夜雨同處的時辰
我要把那些能夠欺騙我的事物
關閉 就像一個字的最后一筆
這還不夠 濕潤的風
自一片晃動的葉子而來
村莊 河流和山崗
風所吹拂的事物
我聽見了不易看見的擦痕
故鄉的露水
我愿意它是一枚月亮
照我外省的鞋子
但它卻是一顆淚 緩慢地
從左眼旋到右眼
流兩樣的月光
那么多的事物需要接受
土命人一身汗水
到外面的世界打拼
我問自己:沿一滴露水的山崗回頭
你第一眼可以找到什么
濺濕鞋子的露水
時間多么清楚 經過我時
濺濕鞋子的露水 它先濺濕了
一棵草 一棵樹的衣衫
一個少年對他爺爺早飯的呼喊
少年背后 我的眼睛里
曾經濺濕鞋子的露水
它又回來了 并且
一顆一顆一顆一顆一顆
一顆一顆一顆一顆一顆
與最先到達的陽光一起
行走或者奔跑 前后左右
在離我三米的距離
石頭亮了 草亮了
樹身也亮了 亮著亮著
我就看到了山腳下
一只卷起尾巴的土狗
一頭低頭吃草的黃牛
一個挽起褲管的少年
和他提在手里的一雙布鞋……
愛
電話鈴響的時候 我正在
寫一首關于土豆的詩 一個詞
它卡進我的喉嚨 尖銳的
疼和痛 恰好是我可以忍住的
像灰色的鼠標 在這個
沒有開燈的房間 忍住了它的
忽閃……遲緩的斷續的
這個來自遙遠的偏僻山村
正在對我低語的人 多少年了
用滿身的草根鹽白和蔥味 愛我
用一勺苞米粥和一根腌蘿卜條 育我
用一雙百納布鞋和一句民謠 叫我
安心在外省的一座校園 并且
用一縷炊煙和一根白發
捆我不變的鄉音 我的
痣中升起的月亮 不僅僅意味著
失眠 還有不可避免的淚水
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我的努力
罪與罰 快與樂
一個字是愛
另一個字也是 我寫著
我不知道我要寫出多少詩 才能
把我對生活的最低限度的愛
一一地寫出來……
舊屋
白灰的墻面上 黑體的
“農業學大寨”還能辨認出來
遮風擋雨的茅草已經廢棄
它的上面是灰色的水泥瓦
走進走出 來自一聲
木軸門的轉動 喂豬的
不再是那雙三寸金蓮的小腳
這個從來沒有走出村子的女人
村莊把她埋在南山坡下的
松林里 三十年前的正月十五
我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
給她送過一支蠟燭 好讓她
在燭光里捉捉身上的虱子
三十年后的春天 舊屋還在
一群錘子斧頭瓦刀墨盒線墜們
或站或蹲或坐 擠擠挨挨等待著
圈里抽煙斗的老頭 我的父親
他碩大的楠木煙斗 抖動著
幾乎就要掉到地上
這個生在土炕上 睡在土炕上
養育四男三女的老頭 他站在那兒
一動不動 頭低著不吱一聲
像是謝罪 又像是接受什么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