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197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山西文學(xué)院首屆簽約作家。小說作品曾入選各種年選本。出版有《李駿虎小說選》(上下卷),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癢》,評論集《比南方更南》。2003年獲山西新世紀(jì)文學(xué)獎。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高研班畢業(yè)。
一
小姐帶著點職業(yè)的冷漠沖丁恪微笑著,坐在床邊等待他的暗示。她太漂亮了,讓丁恪有點緊張。小姐審視著他,她總是把平滑垂直的長發(fā)遮住半邊臉,露出一只眼睛來挑逗和半邊嘴來笑,就像朱德庸漫畫里的“萬人迷”。丁恪笑道,你喜歡看朱德庸的漫畫?小姐使勁地點點頭。丁恪開心地笑了,他說,我也喜歡。
丁恪的手機(jī)放在床頭柜上,小姐拿起來看了看上面的時間,又放下了。她下了床說,我去補補妝,馬上過來。丁恪沒來得及點頭,她已經(jīng)繞過床去了洗手間。丁恪也拿起手機(jī)來看了看,馬上就到零點了。兩個小時前王月打來一次電話,說會議要延長一天,明天晚上才能回家,囑咐他早點休息不要熬夜。當(dāng)時丁恪和老胡幾個剛剛吃完飯,本來準(zhǔn)備回家等王月,接過電話后,又改變主意跟老胡他們來“天仙池浴苑”,蒸過后光著身子又喝了幾捆啤酒,輪流講著鬼故事取樂。后來老胡建議開單間,丁恪說,不是來洗澡嗎,要睡覺不如回家去睡。立刻惹來老胡的嘲笑:靠開澡堂子,這里的老板早跳樓了!當(dāng)時丁恪就有些緊張,借著酒勁跟著大家也挑了個小姐。酒喝得眼有些花,進(jìn)了房間才發(fā)現(xiàn)小姐驚人的漂亮,胸口頓覺空蕩蕩的,腿一軟先躺到了床上。
丁恪把手伸到胯間摸了摸,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太緊張了。小姐似乎偷偷溜走了,好長時間了沒出來。丁恪放松身體,讓自己盡情地痙攣了幾下,覺得清醒了很多。他再次拿起手機(jī)來看時間,卻想到應(yīng)該關(guān)機(jī),手指將要按上關(guān)機(jī)鍵,有電話打進(jìn)來了。丁恪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去看洗手間,小姐依然沒有動靜。顯示的是王月的手機(jī)號碼,丁恪擔(dān)心小姐突然出來說話讓王月聽見,想掛斷,倉促之下錯按了接聽鍵,王月的聲音很清晰地傳了出來:
你不在家?你在哪呢?語氣帶著壓抑不住的煩躁。
丁恪缺乏底氣地回答:剛吃完飯,在回家的路上。
王月質(zhì)疑道,我怎么聽不到汽車的聲音?
我在老胡車?yán)锬?,他車好,沒聲音。
你說話干嗎這么小聲?我怎么聽不到別人說話?
喝多了,都睡著呢。你就別操心了,我掛啦!
我馬上就到家了!
不是說明天才回來嗎?
我騙你的,我想給你個驚喜。
搞什么鬼!那你先回吧,我可能半個小時后才能到。
你最好別回來了,死在外面算了!
王月突然掛了電話,丁恪仿佛已經(jīng)看到她那張生氣的臉。他握著手機(jī)直咬牙,想罵幾句,想到房間里還有個人,就張大鼻孔使勁地吸氣和呼氣。約摸一分鐘后,他一躍而起,拽過搭在椅子背上的衣服,飛快地穿著。剛剛系好皮帶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小姐從洗手間出來了,唇彩和眼影閃著光。她驚愕地望著慌里慌張的丁恪:你要走嗎?失望使她顯得突然幼稚了許多。丁恪用一種急促的語調(diào)說,單位出事了,我得馬上趕回去。小姐說,哦。她給丁恪讓開路。丁恪一邊說,對不起,下次一定還找你,一邊走過去開門。小姐緊跟在他后面,以至于開門的時候丁恪的肘部擊中了她高聳的胸部,她痛苦地叫了一聲。丁恪連說了兩個對不起,但是小姐不吭氣,冷冷地望著他。丁恪猶豫地問:有什么事嗎?小姐沉著臉干脆地說,小費。丁恪恍然大捂,手伸到屁股后面去摸錢包,問道,多少錢?小姐試探著說,五百吧。丁恪打開錢包數(shù)出五張一百塊,遞給她。小姐喜出望外地接過來,謹(jǐn)慎地說了聲:謝謝。丁恪從她臉上的笑容讀出自己給多了?!裁匆矝]干??!可是已經(jīng)沒有辦法往回要了,他望著小姐漂亮而年輕的臉蛋和青春蓬勃的身體,異常懊惱地調(diào)笑道,說個謝謝就完了?小姐含情脈脈地說,你自己著急要走嘛。丁恪再次想起王月,但他已經(jīng)不再慌張,張開手臂結(jié)結(jié)實實把小姐抱在懷里,兩只手使勁捏著她結(jié)實的臀部。小姐就勢緊緊貼在他身上,在他耳根處使勁親了一口。丁恪感到非常舒服和滿足,他推開小姐說,不行,我真得走了。小姐說,我送你啊。丁恪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麻煩你告訴我那幾個朋友,我有急事先走了,叫他們不要等我了。小姐很乖地點點頭。
丁恪靠到出租車座背上,掏出手絹,開始猛擦耳根后面剛才小姐親過的地方。一直快到小區(qū)門口時,王月再沒打手機(jī)過來,丁恪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在蒙自己,其實根本就沒回來。司機(jī)停下車,打開頂燈說,師傅,前面修路,只能把你拉到這里了,你自己走過去吧。丁恪伸長脖子,試圖看清前面車燈下的路面,油然想到那會兒講的鬼故事里的場景,有些膽怯地說,不會吧,我今天出門的時候還沒開始修啊,怎么會呢?司機(jī)盯著他說,你一定沒有看今天的晚報,也沒有看電視里的新聞,前面的路面今天突然塌陷了,十幾條公交線路都癱瘓了,這么大新聞你都不知道啊。丁恪機(jī)械地說,是嗎?更加努力地想看清前面的街面,一邊掏出錢包來付車錢。司機(jī)說,怎么不是,我在交通廣播里聽的,我今天拉客人跑過這里,繞了兩條街呢。他仿佛在埋怨丁恪的孤陋寡聞和對他極度的不信任。丁恪下了車,他馬上就掉轉(zhuǎn)車頭走了,一點也沒有為他照照路的打算。
丁恪陷入突然而至的黑暗里,懊悔極了,人真是沒有前后眼,干嗎要跟老胡他們講什么鬼故事,無聊的快樂這么快就變成了殘酷的考驗,他踉蹌地邁著大步,想盡快穿過去,走到前面路燈照耀的地方。街道仿佛突然被搬到了郊區(qū),腳下一點也不平,丁恪努力地瞪大著眼睛,以避免自己墜入塌陷的坑里去。路面仿佛還有繼續(xù)塌陷的可能,像溶解的冰面,隨時會吞噬行走者。丁恪不能克服對這種設(shè)想的恐懼,他最終選擇了從路邊的小廣場繞過去。大概塌陷破壞了路燈的原因,小廣場上不像往常一樣被談戀愛的和失眠者占據(jù),甚至連一個人也沒有。丁恪大步流星地穿越著,覺得腦后有些冷颼颼的,才發(fā)現(xiàn)酒已經(jīng)醒了很長時間了。繞過那座泡在水里的巨大的假山時,丁恪接連幾次出現(xiàn)了幻覺,這是鬼故事帶來的恐懼導(dǎo)致的,他緊握雙拳,對自己的膽小感到分外惱怒。怒氣多少使他克服了一些恐懼。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種奇怪的嗚嗚聲,伴隨著低聲吵架般的嘈雜,仿佛黑暗里的某個角落有很多人在爭論某件事情。丁恪飛快地左顧右盼,試圖分辨是真實還是幻聽,他幾乎是在奔跑了。奇怪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丁恪感到了恐懼冰冷而巨大的逼近,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了,這時候,他隱約看到左前方的花樹叢中有一團(tuán)影子在蠕動,遇到鬼的念頭瞬間令他感到全身僵硬,兩條腿卻開始發(fā)軟,沒有辦法再往前邁出一步。丁恪努力使自己不至于坐下,他拼命地說服自己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鬼,并且假設(shè)著自己看到的那團(tuán)東西是幾個流浪漢擠在一起睡覺。恐懼令他的感官變得敏銳,他聽到一種近似打呼嚕的聲音,心里稍微安穩(wěn)了些,打算壯起膽來溜過去。就在已經(jīng)跟那團(tuán)東西走成平行線的時候,丁恪清晰地聽到一個女人尖利的叫喊:救命……后面那個“啊”字沒喊出來,就被人捂住了嘴。丁恪幾乎在同時就明白了:有個女人正在被幾個歹徒強奸!他馬上就想到王月,她正好應(yīng)該比自己早十幾二十分鐘從這條路上走過回家,也許也像自己一樣選擇了繞道小廣場,然后就遭遇了歹徒!王月一直沒打電話過來,印證了丁恪的假設(shè),他一時喪失了思考能力,像根石柱戳在那里不能動了。
那個也許就是王月的女人的“嗚嗚”聲最終喚醒了丁恪,他心跳如鼓,沖動地蹲下來,尋找足夠大的石頭,但是只摸到幾片落葉。他思考了一下,想大喊一聲“我是警察”嚇跑歹徒,嘴張到老大,死活發(fā)不出聲音。最后他決定悄悄爬到一個足夠遠(yuǎn)的地方,然后用手機(jī)撥打110報警。他摸出手機(jī)來,手腳并用向前面爬去,爬出兩三米的時候,手機(jī)響了。丁恪一震,迅速按下了接聽鍵,王月憤怒的聲音在暗夜里分外響亮:你死在外面別回來了!丁恪飛快地掛斷手機(jī),仿佛思考了好久才明白過來,這個電話說明那個被強奸的女人不是王月。他握緊手機(jī),躥起來拼命向路燈照耀的地方奔跑,但是兩條腿軟綿綿的,怎么也跑不快,就像在夢里被人追一樣。
丁恪沒能跑到路燈下,那些人追到了他,把他拉回小廣場的中心。丁恪看不清有幾個人,也看不清他們的臉,他急促而懇切地念叨著:冷靜點冷靜點,我只是路過,我只是路過。但那些人不聽他的,他們的拳腳開始頻繁地打到他的身上。丁恪在最初的幾下就被打倒了,他沒有挨打的經(jīng)驗,不知道應(yīng)該抱著腦袋縮起身體,而是哪里被打到就用手去捂哪里,結(jié)果那些人都很容易地踢到他身上的任何一個想踢到的部位。丁恪起初“嗚嗚”地呻吟,后來就開始慘叫,在他聽來,那仿佛是別人在慘叫。那些腳的打擊像一個瘋子在拼命地摔打面布袋,丁恪感到恐懼像沾在布袋上的面粉一樣漸漸被摔打干凈了,而那些腳仿佛永遠(yuǎn)無法停止踢他。丁恪漸漸感到心里一片澄明,從這片澄明里化出兩股越來越強烈的怒氣和勇氣,他出人意料地跳了起來,拼命地?fù)]舞著拳頭,嘴里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顯然他打中了某個人,那個人慘叫一聲:抓住他,抓住他,你們快抓住他!那些人開始抓丁恪,他們控制了他的兩條胳膊和身體,把他呈“大”字按在地上。那個被丁恪打中的人罵罵咧咧地走上前來,沖著丁恪的胯間飛起一腳。丁恪只覺得下半身突然不見了,意識開始模糊。在昏過去之前,他聽到那個女人在很遠(yuǎn)的地方發(fā)出一連串的怪叫,她顯然已經(jīng)趁機(jī)跑到了能夠逃脫的地方,然后才開始釋放自己壓抑的恐懼。
王月失魂落魄地沖進(jìn)病房。警察剛剛給丁恪做完筆錄,丁恪裸露著上身,胳膊和肋部纏著繃帶,胯部打著石膏,把被單高高頂起呈富士山的樣子,樣子很滑稽。王月直撲過去,丁恪趕緊伸出手臂去保護(hù)那座小山,神情格外緊張。王月先看了一眼丁恪的臉,然后震驚地望著他那個顯得過分雄偉的物件,伸手去揭床單。丁恪恐怖地握住她的手腕,可憐兮兮地哀求:算了算了,你別看了,沒什么大不了的。王月摔開他的手,叫道,我就要看,我就是要看。丁恪嘆口氣,閉上了眼睛。王月非常小心地把床單撩開一個角,飛快地瞥了一眼,其實根本沒看清楚,她不敢看,更不敢想。丁恪睜開眼睛,看到王月正眼淚汪汪地望著她,眼神很復(fù)雜。丁恪歉意地笑笑說,別擔(dān)心,醫(yī)生說沒有踢壞。王月哆嗦了一下,這才坐到剛才警察坐過的椅子上,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丁恪身上的紗布問,疼嗎?丁恪疲憊地笑笑,突然眼淚就“嘩嘩”地往下淌。王月抱住他的腦袋,用哄孩子睡覺的口氣喃喃道,不怕不怕,有媽媽在呢,嚇壞了吧,嚇壞了吧。丁恪索性開始嚎啕大哭,身體難以控制地劇烈抖動,感到郁結(jié)在體內(nèi)深處冰冷的恐懼漸漸消融,化成了水從毛孔里滲出來,出了一身大汗,感到了無比的放松和舒服。王月一直把丁恪緊緊地抱在懷里,嘴里發(fā)出“哦哦哦”的聲音安慰他,眼淚洶涌地流淌下來,匯聚到下巴,又滴入丁恪的頭發(fā)里,加上丁恪的淚水和汗水,很快他脖子上就亮汪汪地一片了。護(hù)士小姐開門走進(jìn)來,提醒道,你倆小聲點,不要影響了別的病人休息。轉(zhuǎn)眼看到丁恪脖子上的那片水,警告王月:你快給他擦擦,流到傷口上小心感染。王月趕緊拿過毛巾去擦,順便給自己和丁恪把眼淚也擦干凈了。
此刻丁恪感到很疲憊,躺在王月柔軟的懷里,漸漸有了睡意。王月卻把他搖醒了,帶著驚魂甫定的神情埋怨道,你先別睡呀,跟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我胸口堵得厲害。丁恪睜眼看看她,他已經(jīng)異常的平靜,長長地嘆口氣說,我和老胡把那兩個醉鬼送回家里,他要送我,我想太晚了,就自己打車回來。沒想到路面塌陷了,又擔(dān)心你是不是回到家了,怕繞路浪費時間,就從小廣場步行。突然聽到一個女人喊救命,我一下子想到會不會是你,就不顧一切地沖過去,跟他們搏斗,結(jié)果寡不敵眾,就成了這樣。王月一直皺著眉頭聽,鼻翼因為激動一張一弛,最后她卻“撲哧”笑了,撫摩著丁恪的腦袋,樂得什么似的。丁恪不解地望著她,眼里漸漸有了怒氣。王月好容易止住笑,拍拍丁恪的臉蛋,做出一副無法忍受的表情說,呦,就你這體格,還見義勇為呢,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么些年英雄就在身邊?。《°∫踩炭〔唤?,想想是有些不可思議,好在一切都過去了,性命無虞,生活還在繼續(xù),不妨調(diào)侃笑談一番。王月卻收斂了笑容,眼里又泛起了淚花:你干嗎不打110啊,逞什么英雄,你死了不要緊,我以后怎么辦吶!丁恪說,我擔(dān)心那個女人是你啊,110來了什么也晚了。王月突然被提醒了,瞪眼問道,你救了的那個女人呢?丁恪說,我跟歹徒搏斗的時候,她趁機(jī)跑了。王月問,是她報的警嗎?丁恪說,不是,聽警察說,是一個路過的出租車司機(jī)報的警。王月恨恨地罵道,這個女人真不要臉,活該被強奸!你救了她,她跑了就沒事了?也不報警,你被人打死怎么辦?丁恪望一眼旁邊病床上的人,壓低聲音說,也不怨人家,早知道不是你,我肯定悄悄溜走了。王月望著他說,你真肯為了我連命都不要了嗎?丁恪一副壯士柔情的樣子說,不廢話嗎,你是我的老婆,是我的親人??!王月嘴角下撇,說,凈哄我!眼睛里已經(jīng)盛滿淚水,一閉眼,淚珠就滾了下來。丁恪笑呵呵地望著他,渾身洋溢著作為一位好丈夫的幸福感。
二
警察又來了,說那幾個歹徒已經(jīng)都抓住了,可他們都不承認(rèn)強奸了那個女人。警察說,如果形成了事實,那么就是強奸罪或者輪奸罪,如果沒有形成事實,就是強奸未遂,犯罪性質(zhì)不一樣,量刑就不一樣,希望丁恪能提供這方面的詳細(xì)情況。丁恪已經(jīng)能坐起來了,半靠在病床上思索了半天說,有沒有形成事實,我真沒看見,當(dāng)時天太黑了,又沒有路燈,我沒跑到跟前他們就圍了上來,然后那個女的就跑了,所以我沒看見是不是形成了事實。警察在本子上記了記問,你還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情況嗎?丁恪只好又想了想說,沒了,你們最好問問那個女人,這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警察嚴(yán)肅地望著丁恪說,問題是目前還沒有受害人的任何線索,因此只能以打架斗毆拘留他們,如果找不到受害人,你也可能涉嫌打架斗毆,出院后還是要被傳訊。丁恪有些發(fā)懵,望著警察,心里突然就有了厭世的感覺。王月嚇壞了,臉色慘白地問道,我老公可是見義勇為啊,你們不能這么對待他。警察笑了,合上本子說,不要怕,我只是從法律角度來分析一下可能性,現(xiàn)在一切都講證據(jù),希望你們能配合我們找到受害人?!判陌?,我們會調(diào)查清楚,不會冤枉好人的。
警察走后,王月依然有些魂不守舍。丁恪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遲早事情會清楚的。王月點點頭,但是神情看不出絲毫的放松。丁恪真正擔(dān)心的是那些歹徒說出真相:是他們捉住了那個要逃跑的男人,而不是他跑過來救那個女人。那樣的話,他倒是可以澄清自己是無辜的,是被他們毆打的了,但大家也會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個膽小如鼠的撒謊者。旁邊病床上的老王一直躺在那里歪著腦袋看,這時爬起來說,沒什么,警察就愛咋呼個人,你是真的救人,擔(dān)心個什么?丁恪和王月感激地對老王笑笑,這些天,老王已經(jīng)聽丁恪說過許多遍事情的經(jīng)過,并且做了很多的評論和建議,說他侄子在晚報社當(dāng)記者,可以幫著把丁恪的英雄事跡宣傳出去,還建議丁恪要求派出所想辦法報銷醫(yī)藥費。丁恪心里一直不踏實,王月也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多謝了老王的好意,決定打掉牙往肚里吞,自己負(fù)擔(dān)了算了。這時老王又提起了他的記者侄子,說,事到如今,不如先下手為強,把你見義勇為的事跡先報道出去,媒體造出輿論,你的事情就定性了。如果你救的那個女人還有些良心,她就會跟報社或者派出所聯(lián)系。老王強調(diào),現(xiàn)在就是好人不能當(dāng),你不給自己想辦法,誰會給你想辦法?丁恪想想,也只好這樣了,無論如何,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現(xiàn),那個女人也跑不了,事實上自己還是救了她的。王月也忙說,王叔叔,那就麻煩您了。趕緊給老王削了個蘋果。老王豪氣地說,不用這么客氣,如今難得有小丁這樣的年輕人,我是打心眼里喜歡。來,借你們手機(jī)我馬上給侄子打電話。王月趕緊拿出手機(jī)說,王叔叔您說號碼,我來撥吧。
老王在電話里慷慨激昂地講述了丁恪的事跡,侄子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拿著一個小巧的錄音筆對丁恪進(jìn)行了采訪。完了說,這是個好社會新聞啊,我再給你拍幾張照片,爭取做個整版。他很專業(yè)地幫丁恪擺好一個看上去很痛苦的姿勢,把被單遮到丁恪腰部,露出身上纏的繃帶,又讓王月坐到丁恪身邊拿著毛巾抹眼淚,最后又讓他叔叔叫來一個護(hù)士,擺弄架子上的吊瓶。照片拍好后,老王的侄子說,我得趕回報社,爭取明天見報。
第二天下午,老王的侄子托人送來一摞報紙,丁恪的事跡報道竟然上了晚報頭版。壓題的大照片上丁恪一副英雄無奈世態(tài)炎涼的慘狀,很有視覺沖擊力。老王神采飛揚地通篇誦讀了侄子生動的報道,又叫來照片上的小護(hù)士,送給她一份報紙。小護(hù)士一時忘了病人需要安靜,大呼小叫地喊來了其他小護(hù)士,一起分享她上了報紙的快樂。丁恪說,王叔叔,等我出了院,請您和王記者吃飯。老王慈祥地說,客氣什么,來日方長,你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不會眼看著你被冤枉的,能幫你點忙我很高興。丁恪正客氣著,王月突然站起來了,眼望著門口,只見那個警察笑瞇瞇地進(jìn)來了。丁恪有些緊張地望著他,王月忙搬個凳子請他坐。警察坐下來說,我昨天不過從法律角度分析了一下,你們沒必要找記者啊。不過這樣也好,如果受害人看到報道能跟我們聯(lián)系,案情就會有突破,你們跟這位王記者很熟嗎?我想跟他加強聯(lián)系,叫他多關(guān)注這個案子。丁恪和王月不知該不該說出老王侄子的事,老王突然在警察背后說,寫報道的記者就是我侄子。警察轉(zhuǎn)過身來,看看老王,又看看丁恪夫妻。王月點點頭說,是的,那位記者就是王叔叔的侄子。警察站起來,伸出手去和老王握,客氣地笑道,您好老王,我想和您侄子建立聯(lián)系,盡快把這個案子結(jié)了,希望您能幫忙啊。老王矜持地說,好啊,我回頭問問他,你留下聯(lián)系方式吧。
警察前腳走,后腳丁恪公司的老總親自來看望丁恪了。老總握著丁恪的手埋怨道,你打電話給張經(jīng)理說病了,請半個月病假,他拿來假條,我批的。今天看了晚報的報道,才知道你是見義勇為受了傷,你是英雄啊,給我們公司爭得了榮譽,樹立了良好的社會形象,我代表公司領(lǐng)導(dǎo)班子和全體員工感謝你,向你表示敬意。公司研究過了,授予你“模范員工”稱號,并大力開展向你學(xué)習(xí)的活動。事情來得太突然,丁恪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一味地傻笑著謙虛。老總給丁恪獻(xiàn)了鮮花,公司宣傳部的劉部長親自把這令人感動的場面拍了下來。老總握著王月的手動情地囑托道,好好照顧小丁,盡管用好藥,醫(yī)藥費不要擔(dān)心,公司報銷。王月不停地說謝謝。走的時候,劉部長留了一步,對丁恪說,你跟那位王記者聯(lián)系一下,回頭把老總看你的事情寫個稿子,連照片一起給他送去,讓他也發(fā)表一下。丁恪不好立即答應(yīng),望望老王。老王說,這么好的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宣傳,應(yīng)該宣傳。丁恪給劉部長介紹了老王,劉部長熱情地和老王握手寒暄。老王說,沒有問題,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晚報社找我侄子。劉部長走后,丁恪過意不去地說,王叔叔,老給您添麻煩,回頭一定重謝您。老王笑笑說,別這么客氣,這些日子我沒人照顧,全靠王月了。王月說,王叔叔,這是我應(yīng)該的。老王感嘆道,不錯啊小丁,你們老總真不錯,真就給你把醫(yī)藥費報了。說完笑瞇瞇地望著丁恪。丁恪和王月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回頭一定重謝您。老王笑著擺擺手說,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
晚報刊登了丁恪公司老總親自看望英雄,并且報銷醫(yī)藥費的報道和照片,王記者和劉部長聯(lián)合署名。接著街道辦事處和派出所聯(lián)合給丁恪送來“見義勇為”的錦旗,事先通知了王記者,拍了照片。之后又有很多領(lǐng)導(dǎo)來看望丁恪,每天都有晚報的讀者和一些中小學(xué)生來給丁恪送花,病房都快成花店了。丁恪越來越感到忐忑不安,甚至有些心驚肉跳。經(jīng)過報紙連篇累牘的描述,那天晚上的真實情形,丁恪自己也記不清了,有新的采訪者請他談,他只能復(fù)述報紙上報道的故事。這樣一直持續(xù)到出院。
出院后,丁恪和王月請老王叔侄吃飯。王記者開玩笑說,榮幸吶,我現(xiàn)在是跟全市有名的見義勇為的英雄在一起吃飯啊。丁恪說,快別笑話我了,要不是你和王叔叔幫忙,我現(xiàn)在被冤枉死了,來,我們夫妻敬您和王叔叔一杯。喝過一杯,王記者也舉起杯來說,托你的福,因為對你的連續(xù)報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首席記者了,工資比以前高了一倍。這杯酒敬你們兩口子和我叔叔。王月說,丁恪救的那個女人真沒良心,到現(xiàn)在也不出來吭個氣。王記者說,人都好個面子,她站出來說被強奸的是她,那以后還怎么見人?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老王也說,咱們的目的是證明小丁是見義勇為的英雄,還有解決醫(yī)藥費的問題,現(xiàn)在兩個問題都解決了,其他都不重要了。于是第三杯酒丁恪和王月敬了王叔叔。飯后,送王叔叔回到病房,丁恪和王月硬拉著王記者去商廈,給人家買了一套高檔西裝以表謝意。完了夫妻倆又去銀行取了三千塊錢,把別人看丁恪的補品帶了兩大袋子,回病房去看望老王。老王留下了補品,錢死活不肯要,說你們往后多來家里玩就可以了,給錢就沒意思了。丁恪和王月哪里肯答應(yīng),說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感謝話,說王叔叔不收下咱一輩子心里不安。老王嘆口氣說,錢我是不能收的,但盛情難卻,既然你們執(zhí)意要感謝我,不如這樣吧,小丁上班后給你們公司老總說說,我這里還有千把塊錢醫(yī)藥費沒結(jié)呢,看能不能也給報銷了。老王皺起眉頭來強調(diào):不能報就算了啊,小丁,你不是領(lǐng)導(dǎo),不能讓你為難。丁恪猶豫了一下,痛快地說,沒問題王叔叔,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從病房出來,王月悄悄問丁?。耗阌邪盐諉??丁恪反問:什么有把握?王月說,你答應(yīng)人家老王的事啊。丁恪鼻子里哼一聲道,怎么可能,公司憑什么給他報醫(yī)藥費!王月站住了:那怎么辦?丁恪苦笑道,只好咱們自己給人家報了,誰讓咱欠人家的情呢?王月有些不高興地說,那還不如說咱替他結(jié)了呢。丁恪笑道,你以為老王不知道誰替他結(jié)賬啊,人家這是讓大家面子上都能過去。事到如今,王月也不好埋怨丁恪,兩個人去收費處結(jié)算老王的醫(yī)藥費,竟然將近五千塊錢。王月的臉就拉下來了。丁恪強作瀟灑地結(jié)了賬,轉(zhuǎn)過臉來低聲地勸王月。王月說,不行,他不是說千把塊錢嗎,怎么會多出這么多?不能吃這個啞巴虧,我得把發(fā)票給他送去。丁恪死活拉住她說,算了算了,你以為人家不知道啊,去了誰臉上也掛不住。
終于把王月拉回到了自己家里,丁恪說,你也別賭氣了,無論如何,人家老王是幫了咱們的,咱不能忘了人家。王月抹著眼淚說,我就是氣他最后了還要誑咱一回,是多少錢就多少錢,干嗎要捉弄人!丁恪說,算了算了,人家跟咱不沾親不帶故,憑什么白幫咱們?這樣也好,寧肯叫他心里不踏實,也不能叫咱一輩子心里不踏實。過了一會兒,王月問道,你說那個被你救了的女人,現(xiàn)在怎么想?要是我,一輩子心里也不踏實。丁恪長長地嘆口氣,沒說話。王月又說,想想真不值得,你因為救人被人打得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月,兩個月的獎金沒有了,沒人感謝你,咱們還得拿出自己的錢來感謝別人,又買衣服又“報銷”醫(yī)藥費!丁恪說,咱的醫(yī)藥費公司不是給報了嗎?王月說,那是給醫(yī)院了啊,咱們落下個啥?賠上兩個月的獎金和幾千塊錢,落了一身傷疤和一個見義勇為的虛名……丁恪打斷她說,王月,我能不能求你個事?王月望著他說,什么事?丁恪用手指揪著眉頭說,求求你以后再不要提“見義勇為”這四個字了,我聽得頭都要炸了。
三
痛痛快快地洗過一個熱水澡,站在浴室的鏡子前,丁恪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那個自己竟然變得白胖,昔日塌陷的雙頰已經(jīng)很飽滿,面龐多了幾分俊秀和紅潤。住院確實是一種休息,能把人養(yǎng)胖,丁恪拍拍面頰,沾沾自喜地想:這回有了領(lǐng)導(dǎo)風(fēng)度了,穿上西裝出去,至少像個副總吧。刮胡須時,卻發(fā)現(xiàn)往日旺盛的胡須變得很稀疏,剃須刀很輕快地響著,像丁恪此刻的心情一樣飄忽。丁恪隱隱感到一點不安,說不上來具體的原因,大概這兩個月發(fā)生的變化太大了,需要時間去慢慢適應(yīng)吧。
王月在臥室里喊:你好了沒有?我先睡啦。
丁恪推開浴室門說,好了好了,馬上來,馬上來。飛快地刷過牙,赤身裸體來到臥室,也不往被子里鉆,站在床下擺了個健美運動員的姿勢讓王月看。王月大驚小怪地望著他說,呀,你怎么長小肚子了,白白胖胖像個女人。丁恪瞪著她說,你真掃興。垂頭喪氣地往床上爬。王月笑成一團(tuán):呦呦,傷了英雄的自尊心了。伸手去撓丁恪的癢癢,丁恪繃不住,兩個人笑鬧起來。王月寂寞了兩個月,抱著丁恪氣息就粗了起來。丁恪順勢也狂熱起來,折騰了老半天,卻發(fā)現(xiàn)其實心里一點欲念都沒有,就有些胸口發(fā)涼,手腳也開始無力,可是仍然得拿出加倍的熱情來配合王月。王月激動了半天,才發(fā)覺丁恪那里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她停下來,憂心忡忡地望著丈夫。丁恪有些尷尬地說,醫(yī)生說沒問題啊,怎么會這樣?王月想了想,抱住他安慰道,沒事,可能是心理障礙,你放松點,我們再試試。她爬起來,用嘴去幫丁恪。丁恪躺在那里,眼望著天花板,恍惚間覺得自己正向著一個深淵下沉。
王月折騰得一身大汗,丁恪還是沒有絲毫起色。王月終于癟起了嘴,眼淚汪汪地望著丁恪。丁恪握住她的手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王月躺下來,抱著丁恪說,沒什么,明天再去醫(yī)院看看就是了。丁恪說,不行,不能去醫(yī)院。
為什么?王月不解地望著丁恪。
你想想,如果去醫(yī)院,大家都會知道我被踢壞了,成了個廢人,我還怎么見人?。慷°“赝踉?。王月想想說,那我們?nèi)ネ獾氐膶?漆t(yī)院,不在本市看就是了。丁恪說,不行,那么多報紙報道了我的事跡,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我是英雄,見過我的照片,萬一被人認(rèn)出來,不成了新聞了?王月有些不耐煩地說,那你說怎么辦?丁恪說,你悄悄買點補藥,我吃吃看。王月說,說的輕松,那要吃到什么時候???丁恪說,慢慢來,吃啥補啥,我每天喝點虎鞭酒什么的,總會好的。王月猶豫地說,還是不要亂吃藥,去醫(yī)院請專家看看最保險。丁恪也有些煩了:好了好了,我說過不去醫(yī)院,就是不去醫(yī)院。
王月終于發(fā)怒了,指著丁恪的鼻子說,你真虛偽!
丁恪瞪起了眼睛:我怎么虛偽了?
你就是虛偽、自私,只怕破壞你的英雄形象,從來不顧我的感受。王月憤然擰過身去。
丁恪望著她的后腦勺,克制了半天,輕聲說,我不是不顧你的感受,可是你想想,讓大家都知道你老公性無能,對你有什么好處?
王月悶了半天說,所以才要治啊,你一輩子這樣,我怎么活,我還年輕啊。
丁恪說,你少咒我,我這是見義勇為受的傷,你憑什么咒我一輩子這樣?
王月說,反正你要看不好,我就去跟別人睡,你別把我一輩子的幸福葬送了。
丁恪火往心頭撞,一把扳過王月來,揮起了巴掌。王月叫起來:你打你打,有本事你就打!丁恪趕緊捂住她的嘴巴,低聲道,你低點,讓鄰居聽見!王月掙開他,咬牙切齒道,我就是要讓鄰居聽到,讓大家都知道你這個英雄是打老婆的英雄,你這個偽君子!丁恪吃驚地望著王月,半晌放開她,癱倒在床上,呻吟道,老天,怎么會搞成這樣?
王月不依不饒地罵著,拳頭“嗵嗵”地砸在丁恪背上。丁恪像死人一樣任她捶打,閉著眼一動不動。
丁恪睜開眼睛,王月已經(jīng)上班走了,他往起拱拱身子,靠在床頭琢磨昨天晚上的事情。經(jīng)過一夜的睡眠,丁恪感到頭腦恢復(fù)了正常的冷靜,同時開始真正地面對那個不敢相信的現(xiàn)實,身上就有些發(fā)冷?,F(xiàn)在想來,從出事的那個晚上開始,自己就陷入了一個夢境當(dāng)中,在長達(dá)兩個月的夢游中,有驚恐,有鮮花,有笑臉,光怪陸離,心浮氣躁,如今大夢初醒,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絕望,還有那么一點點空虛感。丁恪戀戀不舍地從床上爬下來,長吁短嘆地去了衛(wèi)生間,洗漱過,沒在廚房找到王月給他留的早餐,又是一番感嘆。女人的心就是狠,只要不如她的意,她就撒手不管任你自生自滅了,更不管你是不是還病著,需不需要她的柔情和照顧。好在住院時收到的補品還有不少,丁恪拉開冰箱,隨便拿了一袋豆奶粉,撕開倒在杯子里,沖上開水,慢慢地攪著,尋思該不該去醫(yī)院看看,自欺欺人畢竟不是個辦法,依王月的脾氣也不會善罷甘休的。不過這也不是個倉促的事情,可以再看看情況,或許自己能恢復(fù)過來,實在不行再去醫(yī)院也不遲。拿定主意,端起杯子來,三兩口喝完,算是交代了早餐。出院后第一天去上班,丁恪特意打扮了一番,系了條領(lǐng)帶,出門時又照了照鏡子,覺得太正經(jīng)了些,又把領(lǐng)帶解了,顯得自然一些。
進(jìn)公司大樓前,丁恪稍稍有些緊張,仿佛第一次去相親,最擔(dān)心的,是有人見面叫他英雄,那樣的話,真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同事們都很忙,熱情而簡短地跟他打著招呼,問候一聲:回來啦,上班???丁恪有些謙恭地笑著跟人家握手寒暄,多少有些不自在?;氐阶约旱霓k公室,情形就有些不同,本部門的同事就隨便多了,免不了對丁恪進(jìn)行一番品頭論足,說他吃胖了,顯得魁梧體面了,有了領(lǐng)導(dǎo)的風(fēng)度。丁恪謙虛著,微笑著。部門張經(jīng)理愛護(hù)地說,你剛出院,要不要休息兩天再上班?丁恪趕緊說,不用了不用了,在醫(yī)院躺了那么長時間,骨頭都酥了,得干點活恢復(fù)恢復(fù)。經(jīng)理就給他安排了工作。
終于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丁恪一時卻進(jìn)入不了工作狀態(tài),一直沒人問起他見義勇為的事,也沒人開玩笑恭維他是英雄,讓他少了許多窘迫,但隱隱有些失落,明白大家都在回避這個話題,是不愿提起他是“模范員工”。丁恪嘆口氣,想到應(yīng)該去看看老總,人家是專程去醫(yī)院看過自己的。
下班前,丁恪從老總辦公室門前走過,聽見里面有人說話,就去了趟廁所,多磨蹭了一會兒。在廁所門口望見有人從老總辦公室出來,趕緊快步過去,敲了敲門。老總輕聲說,進(jìn)來。丁恪小心地推開門,看到老總正在接電話,腳步就有些猶豫。老總抬手示意他坐下,繼續(xù)接聽電話,目光散淡。接完電話,老總扭頭望著丁恪,等著他說話。丁恪不由從椅子里站起來,微笑著說,李總,我今天開始上班,感謝您看望我,還給我報銷醫(yī)藥費,我一定努力工作來報答您和公司。老總專心地聽他說完,像個長輩一樣慈愛地笑笑說,小丁不錯,小丁不錯,給公司爭了光,好好干哪,我們的工作崗位上也需要英雄精神啊。丁恪感激地說,謝謝李總,您忙,我就不打攪您了,我一定會干好本職工作,不辜負(fù)您的厚愛。老總說,那好那好。站起來跟丁恪握手。
從老總辦公室出來,丁恪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情緒再次高漲起來,雖然一整天沒人提英雄這個字眼,但老總還是提了,只要老總覺得自己是英雄,那自己就是英雄。丁恪一路上咂摸著老總的話,雖然不記得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承諾,但丁恪認(rèn)為自己有必要按照英雄的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自己,不能給老總臉上抹黑,如果說以前自己是不是英雄還值得推敲的話,那么從今天起自己要做個當(dāng)之無愧的英雄。
他就這樣渾身是勁地回到家里,想著先從一個好丈夫做起,給王月炒幾個好菜,然后和風(fēng)細(xì)雨地跟她傾心交談一次,以求達(dá)成諒解。家里靜悄悄的,王月顯然還沒回來,丁恪脫下外套,推開臥室門,卻意外地看到王月用被子蒙著頭睡在床上。丁恪把外套掛好,輕輕地坐到床邊,伸手去揭王月頭上的被子。手還沒用力,被子忽地開了,露出王月憋得通紅的臉來,面目猙獰,怒視著丁恪。丁恪嚇了一跳,想替她撫開散亂在臉上的頭發(fā),王月激烈地擺頭躲開,又扭過來,繼續(xù)目視著丁恪。
丁恪有些好笑,柔聲問,怎么了寶貝,你這是發(fā)的哪門子神經(jīng)?
王月冷冰冰地說,我只問你一句,你去不去看?。?/p>
丁恪笑了,去摸王月的臉。王月又躲開了,固執(zhí)地問,去還是不去?
去,當(dāng)然要去。丁恪笑著說,不過不能心急,咱們再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了,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一個老中醫(yī),明天我就帶你去!王月語氣堅決。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找醫(yī)生,是我看病還是你看病?丁恪有些惱火,但記著要做一個好丈夫的愿望,壓抑著自己。
王月不理會他這些:我只問你,去還是不去?
丁恪說,去也不是明天,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還要上班啊!
王月問,是上班重要還是我重要?
丁恪說,當(dāng)然是你重要,可也不在乎這幾天啊,你讓我有個心理準(zhǔn)備好不好?
王月說,我就在乎這幾天,你去不去吧?
丁恪說,不去怎么樣?
王月冷笑道,不去就離婚。
丁恪哭笑不得:你無理取鬧!
王月說,我就無理取鬧了,你是去看病還是離婚?
丁恪想拿王月一把,冷笑道,離婚?我終于明白了,原來你的心思在這里呢!你看我不行了,就想離開我了?你拍拍胸脯,良心是不是有愧?
王月不吃他這一套:我就是要離婚,你看不看病吧?
丁恪垂下腦袋,痛心疾首地說,早知有現(xiàn)在,我當(dāng)他媽什么英雄???聯(lián)想到公司同事對他見義勇為的事諱莫如深,更加感到人心不古,胸口一陣發(fā)涼。
王月說,你活該,誰叫你當(dāng)英雄的?
丁恪一震,怒視著王月說,要不是以為那個女的是你,我怎么會沖上去?
哼哼,王月冷笑道,你沖上去?為了我?少花言巧語了,當(dāng)我不了解你啊,你是那樣有膽量的人嗎?就你還見義勇為?別人信,我不信!天知道你是怎么成了“英雄”的。丁恪恐懼地望著王月的嘴,感到五臟六腑都讓一只巨手掏走了,胸口空蕩蕩回旋著冷風(fēng)。王月依然在說,誰知道你和那個女人什么關(guān)系,我看是你倆在小公園幽會,碰上了那些壞人,你就挨了打,還冒充什么見義勇為的“英雄”,真是不知羞恥!
丁恪臉色變得慘白,額頭和鼻尖滲出汗珠來,眼神開始發(fā)直。王月不管不顧地說著,收也收不住。丁恪慢慢站起身來,伸手拿過外套,走出了臥室。王月終于停下來,盯著丁恪的背影,聽見他開客廳的門,就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有本事走了再別回來!使勁用被子蒙住頭,“嗚嗚”地哭起來。
丁恪默默地打開門,回身把門磕上。下了樓,抬頭望了望四面亮起燈火的樓群,拿出手機(jī)撥通了老胡的號碼。感覺仿佛早就跟對方約好的,電話一接通老胡就在那邊哈哈笑:哎呀,英雄啊,好長時間不跟兄弟們聯(lián)系啦,是不是升了官啦?丁恪苦笑道:狗屁的英雄,狗熊!老胡笑道,英雄就是英雄,謙虛個什么呢?丁恪問,你在哪里呢?老胡說,我們在興隆大酒店吃飯,你來吧,完了去浴都泡泡。丁恪說,我馬上過去。老胡說,我去接你吧?丁恪說,不用了,我打車過去。老胡說,那好,我們在紅豆廳,你快點。
來到興隆的紅豆廳,老胡他們幾個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丁恪一到都開始起哄,讓他自罰三杯。丁恪爽快地連干三杯,大家一起叫好。有人問,丁恪,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丁恪鼻子里哼一聲說,就那么回事。對方不滿意了,以為丁恪擺英雄的譜,臉色就有些難看。老胡打圓場說,管他怎么回事,反正咱哥們里出了個英雄,咱臉上都有光,也算風(fēng)光了一把,來干一個。幾杯酒下肚,又有人問,丁恪,你小子真的不怕死嗎?性命可是咱們自己的,你管那閑事干嗎?馬上就有人反對:你這話不對啊,我就佩服丁恪這樣有正義感不怕死的人,什么社會都需要英雄,沒有英雄的時代那還叫世道嗎?來丁恪,哥們兒敬你一杯!丁恪無言以對,喝了這一杯。又有人舉杯道,英雄就是英雄,別看丁恪平時不顯山不露水,關(guān)鍵時刻該出手時就出手,這就是英雄本色,這杯兄弟敬你。幾杯酒下肚,丁恪覺得輕飄飄的,別人敬一杯就回敬一杯,很快就有些頭重腳輕了。
吃完飯,相約去浴都。丁恪保持著一點清醒說,我去不合適吧,都認(rèn)識我。老胡說,行了,走你的吧,誰規(guī)定英雄不可以有七情六欲的?風(fēng)流乃是英雄本色,興許小姐認(rèn)識你還給你免費服務(wù)呢。嘻嘻哈哈地拉上丁恪上了車。丁恪終究有些忐忑,又擔(dān)心王月是不是吃了晚飯。跟上老胡來到浴都貴賓間,丁恪靠在沙發(fā)上佯醉。老胡叫來個小姐,問丁恪怎么樣。丁恪朦朧中看到一個皮膚雪白的女孩穿著紅色超短裙站在面前,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子,就問老胡:你這是干嗎?老胡說,你說干嗎?滿意不滿意?不滿意給你換一個。丁恪心里偷偷樂:再換一個我也干不成事,我他媽都被踢壞了,還挑剔個什么呀。嘴上說,不,不行。老胡馬上對小姐說,你去,再換一個來。小姐撇撇嘴,轉(zhuǎn)身就走。丁恪趕緊說,等等,不是說你不行,我是說我不行。小姐馬上說,你放心,我肯定讓你行。老胡滿意地笑著說,那好,我去我的房間了,小姐好好服務(wù)啊,把我們這位兄弟伺候好。小姐拋著媚眼說,你放心吧,我是活兒最好的。
老胡出去了,小姐掩上門,反鎖好,回來問丁?。骸按蚺凇边€是做“全套”?丁恪“嘿嘿”笑,覺得她在講一個天大的笑話。小姐不耐煩地說,我們的服務(wù)是一個小時以內(nèi)啊,超過一個小時要加鐘,你還不抓緊時間?丁恪仰天大笑,身體抖成一團(tuán)。小姐木然地望著他,從容地等待著。丁恪笑夠了,坐起來,意味深長地望著小姐說,對不起,我陽痿。他誠懇地望著她補充說,真的,不騙你。小姐淡淡一笑說,沒關(guān)系的,我陪你洗澡好了,反正貴賓間已經(jīng)包括“打炮”服務(wù)了,不做損失的是你。說完三兩下把衣服脫光了。丁恪呆呆地望著突然間一絲不掛的小姐,有些不知所措。小姐盯著他說,脫啊,還等什么?丁恪機(jī)械地脫了衣服,跟著她進(jìn)了洗浴間,望著前面光溜溜的屁股,覺得真是好笑,嫖娼也是英雄行為嗎?小姐沒有那么多心思,回頭問丁?。耗阏舨徽羯D茫慷°≌f,算了吧,池子里泡泡就好了。小姐說,那好吧,我給你搓澡。自己先下了水。丁恪跟進(jìn)去,坐在她前面。小姐邊給他搓背邊聊天:老板是做什么工作的?丁恪突然很想告訴她自己是英雄,好容易才忍住這個欲望,調(diào)笑道,我是警察,你怕不怕?小姐故作嬌氣地說,怕啊,我好怕,你不要抓我啊。丁恪說,你求我我就放了你?;剡^身來抓小姐,小姐挺挺胸說,你要抓就抓這里吧。丁恪兩只手抓住小姐的胸,小姐夸張地呻吟著,突然她驚叫起來。丁恪問,怎么了,弄疼你了?小姐指著丁恪的胯下說,你不是說你陽痿嗎?怎么會這樣?丁恪一低頭,透過藍(lán)色的水面,看到自己雄偉地挺立著,像一個武士。
小姐走后,丁恪用冷水沖洗過,來到休息間穿上衣服,給茶杯里添上水,靠在沙發(fā)上翻看著電視頻道。翻來翻去哪個頻道也看不進(jìn)去,看看電視上顯示的時間,已經(jīng)快午夜一點了,自言自語:不行,我還是得回去。拉開門,看見長長的樓道里靜悄悄的,隱約能聽見洗麻將牌的“嘩嘩”聲,猜不到老胡他們都在哪個屋。丁恪拿出手機(jī)想給老胡撥個電話,想了想作罷,還是別破壞別人的雅興,自己走了算了。踩著厚厚的地毯走到樓梯口,沒碰上一個服務(wù)員。走過一樓大廳總臺,丁恪猶豫了一下,對值班的小姐說,把我那個房間退了,我朋友出來就說我先走了。小姐微笑著問,您不在這里過夜嗎?丁恪擺擺手,走了。
從出租車上下來,竟然有點冷得發(fā)抖。小區(qū)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小門在路燈下半掩著,丁恪縮著肩膀走進(jìn)去,心像一塊沒有冷暖感覺的木頭梗在胸口,在思維的遲鈍狀態(tài)中,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可憐的普通人,這是很久沒有的感覺了,很是踏實。鑰匙在空蕩蕩的夜里發(fā)出清晰的金屬聲音,丁恪小心地開了門,打開客廳里的燈。臥室的門關(guān)著,不知道王月是晚飯后睡下了,還是一直沒動窩。丁恪先去衛(wèi)生間洗漱過,歪著腦袋聞聞自己身上,沒有異味,才去了臥室。打開燈,看到王月閉著眼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睡著了。丁恪心里突然充滿了柔情,輕輕坐下來,伸出手去輕撫她的臉頰。王月一動不動,顯然還在生氣。丁恪低低地說,對不起,寶貝,都是我不好,你吃晚飯了嗎?吃的什么啊?看到王月不動聲色,沒有睜眼搭理他的意思,丁恪試探著把手伸到被子底下,馬上被王月打出來了,后者閉著眼訓(xùn)斥道,滾一邊去!丁恪涎著臉說,滾哪里去啊?王月說,抱上被子去書房睡,我的床上不要你!丁恪有點凄然地說,我有了毛病,你該安慰我啊,你對我這么個態(tài)度我真?zhèn)摹M踉卤犻_眼,冷笑著說,你自找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丁恪望著她的眼睛微笑,暗暗感覺了一下自己的胯間,不知道能不能爭氣。王月說,我請了一天的假,給你找了一家專家診所,專家的名片就在床頭柜上,你愛去不去吧。丁恪笑著說,我要不去呢?王月盯他一眼,鼻翼輕輕扇動了一下說,你自己看著辦,反正我還年輕,你要看不好,我就去搞情人。丁恪說,那干脆離婚算了。王月說,這可是你說的!“呼”地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他。
丁恪笑著搖搖頭,關(guān)了燈,貼著王月的背睡下。王月激烈地躲開他好遠(yuǎn),丁恪強行抱住她,把頭埋在她后頸上,暗暗用手去撫弄胯間。王月覺得有些異樣,猛地扭過頭來在黑暗中瞪著丁恪,丁恪捉住她的手引到自己胯間。王月觸電般縮回手去,咬住了手指,驚恐地問,怎么會這樣?丁恪得意地說,本來也沒問題,我考驗?zāi)隳?。王月半信半疑,回不過神來。丁恪夸張地爬到她身上開始動作,王月下意識地迎合著,漸漸進(jìn)入了狀態(tài)。事畢,王月握著丁恪那里,無限溫柔地感嘆:原來它沒有被踢壞啊,那兩天你是怎么了?丁恪閉著眼仰躺著說,大概是心理因素吧,不想它了自己就好了。王月說,你知道我咨詢的那位專家怎么說?他說你可能對我喪失了激情,告訴給我一個偏方。丁恪問,什么偏方?王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讓我給你找兩個漂亮小姐試試。丁恪一驚,掩飾地說,瞎扯淡!王月義憤填膺地說,就是,我還差點信了他!又問丁?。阂钦娼o你找個小姐,你會不會沖動?丁恪說,無聊,我是那樣的人嗎?再說你長得這么好,我神經(jīng)了掏錢去找小姐?王月很滿意,嘴上卻說,嘁,誰知道呢,你說人話不干人事。轉(zhuǎn)過身來抱住了丁恪。丁恪說,你讓開我起來。王月說,干嗎?丁恪說,去書房睡呀。王月抱緊他說,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丁恪得意地笑了,覺得做男人感覺挺好,是不是英雄并不那么重要。
剛剛有些朦朧,王月“呀”了一聲,把丁恪推醒了。丁恪心“嗵嗵”地跳,問怎么了?王月緊張地說,忘吃藥了。丁恪問,吃什么藥啊?王月說,避孕啊,讓你這么一折騰,全忘了,你也沒戴套啊。丁恪閉上眼睛,緩緩地說,懷上就生吧,也該要個孩子了。王月說,你說得輕松,懷了孩子我工作怎么辦?。慷°≌f,哪能就這么懷上,懷上再說懷上的話。很快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王月卻睡不著了,睜著眼睛想這件事。
丁恪睜開眼睛,王月已經(jīng)在吃早餐了,她端著一杯牛奶坐在床頭對丁恪說,我昨晚想過了,反正單位效益不好,也掙不了幾個錢,干脆生孩子算了,你說呢?丁恪看看她,覺得她臉色出奇的好,紅潤潤的,感到了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放松,隨口說,你看著辦吧,我無所謂。
上午快下班時,丁恪正準(zhǔn)備出去陪朋友吃飯,王月打過電話來問,還沒去吃飯呢?丁恪說,正要去,有事嗎?王月囑咐道,吃飯別喝酒啊。丁恪覺得她的語氣跟往常有點不同,就停頓了一下,“嗯”了一聲。王月說,真別喝酒啊,怕對孩子不好。丁恪問,什么孩子?王月低聲說,咱們要打算懷孩子,你就不能再喝酒了。丁恪恍然大悟:你真打算要孩子???王月口氣大變:這種事有開玩笑的嗎?丁恪趕緊說,好好好,我聽你的就是。王月依舊不樂意地說,什么聽我的,你根本就沒把我的話往心里去,整天什么心也不操,你像個男人嗎?丁恪輕輕嘆口氣,沒說話。王月意識到什么,口氣緩和些說,你別往心里去,你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好了嗎?記住別喝酒啊,我掛了。放下電話,丁恪有點抑郁,轉(zhuǎn)念想,女人就是這樣,把個屁也當(dāng)大事,不過王月真想要個孩子,還真得把這事當(dāng)個事。吃飯時,丁恪就托詞身體不適,只喝了一點紅酒。
四
丁恪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不大正常,胯間那玩意兒變得難以捉摸。跟客人說話時,丁恪翹個二郎腿,它就變得硬硬的,讓丁恪無法站起來送客人出去,顯得很沒有教養(yǎng);坐在車上,稍微顛一顛,褲襠就開始緊緊的,好幾次丁恪下車時情急之中只好把手插進(jìn)褲兜里,暗地里握住它按到一邊,裝作沒事人一樣;頂沒脾氣的是正跟王月在床上翻騰,它突然就泄了氣,從一條龍變成一條蟲,害得丁恪被王月嘲笑。不過丁恪還是不想去醫(yī)院,總覺得別人都認(rèn)識自己,而且現(xiàn)在的情形跟當(dāng)初不一樣,不是委頓而是振奮,是病也不是病,可看可不看,那就不看去了。
如此情形將近兩個月的一天,晚飯擺上桌子,丁恪正要動筷子,王月說,明天上午你能不能晚兩個小時上班?丁恪問,有什么事情?王月說,想讓你陪我去趟醫(yī)院。丁恪疑惑地望著她問,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王月臉上少見地羞澀,翻著白眼說,我可能是懷上了。丁恪皺皺眉頭說,是嗎?王月又翻翻白眼說,一定是,我上個月身上沒來,這個月也沒來。丁恪不知怎么就說,不是吧?王月說,怎么不是?旋即盯著他看,拉下臉說,你聽了一點也不高興,好像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丁恪賠笑說,不是還不肯定嗎?檢查一下才知道。王月說,我看你就是盼著沒懷上,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孩子,那你早說??!丁恪辯解道,我什么時候說不要孩子了?我只是覺得要等明天檢查完了才知道是不是啊,這會兒先高興了,萬一白高興了怎么辦?王月賭氣埋頭吃飯,不再搭理他。丁恪笑著搖搖頭,這才有機(jī)會動筷子,心想,有個孩子也好,轉(zhuǎn)移一下王月的感情,省得整天沒事跟自己找氣生。
好歹吃完這頓飯,丁恪搶著去洗涮,好像王月真成了孕婦似的。沖他表現(xiàn)好,王月臨睡前又興致很高地盤算起如果懷孕,今后的工作和生活如何安排。在請不請保姆的事情上,兩個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丁恪主張請保姆,王月說他太懶惰,不愿意親自照顧自己,對自己和孩子沒感情。最后折中了一下,讓丁恪媽媽來照顧王月,王月依然有些不熨帖,但考慮到不必花錢,勉強同意了。睡下好一會兒了,丁恪突然問,你最近食欲怎么樣?王月說,挺好啊,飯量見長,可能要胖了。丁恪說,我是問你經(jīng)常惡心泛酸嗎?王月說,沒有啊,我的胃一直挺好,怎么了?丁恪慢騰騰地說,沒事,睡吧,明天早點起。
從醫(yī)院出來,王月眼睛一眨不眨地走著,不讓眼里的淚花流出來。丁恪走在她身邊,手挽著她的一條胳膊,努力地要使自己的表情顯得失落和悲傷,卻難掩一副笑嘻嘻的樣子。為了不讓王月發(fā)覺,他咬咬嘴唇讓眉頭微微皺起來,輕聲說,我先送你去上班吧。王月望著大街說,我不想上班去了,你上班去吧,我回家呀。丁恪知道她回去一定得哭上半天,勸道,算了寶貝,本來就是沒影的事,犯不著為它影響正常的生活?。辉僬f這事可遇不可求,興許下個月咱就懷上了呢。王月看著丁恪的眼睛,眼淚終于下來了,把頭伏到丁恪的肩頭說,我真的想給你生個孩子,可是大夫說我不太正常,恐怕不能生孩子。丁恪吃了一驚,扳起王月問,什么時候說的,我怎么沒聽見?王月抹著眼淚說,檢查的時候說的,你在外面等著呢。丁恪做出微笑說,別聽她的,哪個女人沒點婦科問題什么的?王月說,那咱們兩個月沒避孕,怎么懷不上?丁恪說,兩年懷不上也是有的,你別亂想,思想壓力太大更懷不上。王月看著丁恪,突然破涕為笑,她眼神閃閃爍爍,欲言又止地說,除非……
除非什么?丁恪有點緊張地等待著。
算了,不說了,怕你不高興。王月笑嘻嘻地在丁恪胸前拍了一巴掌,我上班去呀。抬手招呼出租車。
丁恪送她上了出租車,車開動后,王月從后窗回過頭來招手,丁恪清楚地看到她眼神里藏也藏不住的什么東西。丁恪站在街邊一直目送王月的出租車消失在車流里,他一動不動,琢磨著王月的話。就在他想得心里發(fā)煩,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腦子里突然電光火石般地一亮,嘴角浮現(xiàn)一絲無奈的笑意。
丁恪又返回了醫(yī)院,拾級而上門診樓,找到泌尿科,用了個“張勇為”的假名掛了號,在最后排空著的玻璃鋼椅上坐下來,跟大家一起看電視,等待叫自己的號。此刻,他不能肯定自己是清醒的,也不知道該不該這么做,更不知道這么做的目的,還拿不準(zhǔn)王月是否真要自己這么做,雖然有那么一點害怕面對最不堪的結(jié)果,但潛意識里認(rèn)為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這給了他勇氣和鎮(zhèn)定,使他能心平氣和地坐在這里等待著。
護(hù)士喊了兩聲“張勇為”,丁恪才醒悟過來是在喊自己,趕緊過去。護(hù)士頭也不抬地把《診療手冊》遞給他,告訴了他診室號。丁恪拿著《診療手冊》,左顧右盼走到樓道的盡頭才找到那個診室,敲了敲門,沒人答應(yīng)。正疑惑,門開了,出來一個胖子,看著丁恪說,該你了。丁恪沖他點點頭,胖子已經(jīng)揚長而去。丁恪從半開著的門里進(jìn)去,關(guān)上門,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醫(yī)生正沖他微笑。丁恪保持著從容迎著醫(yī)生的目光走上去,坐到對面的椅子上。醫(yī)生依然微笑著問,怎么了?丁恪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多少有些擔(dān)心醫(yī)生認(rèn)得他。醫(yī)生示意丁恪到他近前:解開褲帶我看看。丁恪解褲帶的時候,醫(yī)生從抽屜里拿出一只塑料薄膜手套,戴到右手上。
有什么問題?醫(yī)生用戴著手套的手捏弄著丁恪那里,丁恪很擔(dān)心它會突然大起來,卻沒出現(xiàn)那種情況。醫(yī)生的手拿著它時,丁恪感到心里很平靜,仿佛接受神圣的洗禮一樣平和虔誠。他告訴醫(yī)生:稍微受點刺激它就會硬,根本控制不了。
醫(yī)生凝視著它,點點頭,然后他把它撥拉到一邊,握住了丁恪的睪丸,稍微用力捏弄著。丁恪想告訴醫(yī)生點情況,幫他下診斷,醫(yī)生已經(jīng)放開了他,一邊小心地用左手的兩根手指脫右手上的手套,一邊說,你這里受過嚴(yán)重的撞擊,是造成間歇性陽痿和非正常勃起的原因,這需要藥物輔助心理治療。丁恪望著醫(yī)生,醫(yī)生把脫下的手套扔到廢紙簍里,抬頭看看丁恪,想了想說,你的睪丸也受到了嚴(yán)重?fù)p傷,可能要影響到生育,不過這要等到化驗結(jié)果出來以后才能確定。這樣吧,我給你開個化驗單,你先去七樓化驗,然后拿著結(jié)果來,我再給你開藥。
丁恪把化驗單夾到《診療手冊》里,又把它們都塞到褲兜里,快步走出泌尿科的樓道,找到電梯,上了七樓。敲開化驗室的門,一個穿白大褂的小伙子正在那里擺弄試管。丁恪把化驗單給他,他看了一眼,遞給丁恪一個小塑料杯說,廁所在樓道口。丁恪接過杯子,握在手心里,快步去了廁所。廁所很大,這時候沒人,丁恪松了口氣,拉開三個大便間比較了一下,選了一個最干凈的。然后他對著坐便器,叉開腿,解開了褲帶。
十分鐘后,丁恪覺得自己要失敗了,幻想誰都不行,握著搓得快成木棍的那里,他突然覺得十分好笑,“嘻嘻”地笑起來,越笑越覺得可笑,聲音漸漸高起來,終于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痛快淋漓掏心掏肺。后來想到這是在醫(yī)院,趕緊忍住。丁恪停下笑好半天了,笑聲還在空曠的廁所里回蕩。一陣悲涼襲上心頭,丁恪深深地吸一口氣,想起那個被自己“救”了的女人來,自己現(xiàn)在這樣的乖謬處境,都是因她而起。丁恪覺得開始恨她了,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現(xiàn),她肯定被輪奸了,正是厄運轉(zhuǎn)嫁到了自己頭上,她才能幸免于難,而她恐怕早就把這件事忘了,或者干脆就不知道有丁恪這么一個人在替自己承受苦難。丁恪越想越覺得不公平,覺得這個女人太沒良心了,真該被輪奸,真想親自把她強奸了才解恨。然后丁恪覺得自己終于要噴發(fā)了,他趕緊拿過小塑料杯來狼狽地接著。
丁恪把塑料杯握在手心里,手握成虛拳可疑地插在褲兜里,滿頭大汗回到化驗室。小伙子看看他的臉色問,不行?。坎恍薪o你個試管,回去讓老婆幫幫你,弄出來后密封了馬上拿來。丁恪笑笑,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丁恪在化驗室門口的椅子上坐下來等結(jié)果。剛坐下,手機(jī)響了,是王月打來的。王月問,你在哪里呢?丁恪說,醫(yī)院。
你怎么還在醫(yī)院???
我檢查一下我自己。
檢查什么???
還有什么,你都知道。
那,有問題嗎?
有,但問題不大,可以治好。我現(xiàn)在等化驗結(jié)果呢。
化驗什么?
看看懷不上孩子是不是我的問題。
???我以為你檢查恢復(fù)的程度呢,怎么查生育能力?。?/p>
查查好,如果是我的問題,你就不用那么傷心了。
是你的問題我更傷心了,誰叫你查的?
這不是你的意思嗎?
怎么是我的意思,你說清楚!
你剛才走的時候說的那半截話,不是這個意思嗎?
你混蛋,我是說實在不行,咱們就試試試管嬰兒。
那你“除非”什么呢?
我什么時候說“除非”了?
你就是說“除非”了,不然我化驗這干嗎?
你怎么變得這么敏感,一點也不像個男人!
丁恪“啪”地合上了電話,原本指望王月為自己的行為而感動的,想不到弄成這樣,氣惱之下想,不如當(dāng)時叫那幫王八蛋打死算了。好在王月再沒打電話過來,丁恪心里的氣慢慢平復(fù)了。
化驗室的門開了,小伙子叫道,張勇為。丁恪跟著他進(jìn)去,小伙子拿起一個玻璃片給丁恪看:你看,什么也沒有,你沒有生精能力。丁恪感到心“突突”地跳,下意識地問,沒搞錯吧?小伙子笑道,怎么會錯,我反正找不到,一條也找不到。丁恪看著那張玻璃片,感到血呼呼地從腦袋往腳底退潮,雖然有心理準(zhǔn)備,這個結(jié)果還是讓他感到意外。你小時候是不是得過腮腺炎啊,那會合并睪丸炎,導(dǎo)致男性不育。小伙子說著醫(yī)學(xué)術(shù)語。丁恪搖搖頭。小伙子眨眨眼,調(diào)動著他的醫(yī)學(xué)經(jīng)驗:那就是受過重創(chuàng),是不是被人踢過?丁恪一震,望望他,確定他不認(rèn)識自己后,默默地點點頭。小伙子依然在問,跟人打架啊?丁恪又點點頭。小伙子看看他說,那真不值得。丁恪笑笑,準(zhǔn)備走。小伙子說,外傷導(dǎo)致的,也許能治好,我給你推薦本院一位專家,不過他的號不太好掛。丁恪說,謝謝。轉(zhuǎn)身出了門。
丁恪沒有拿著化驗結(jié)果去找醫(yī)生,他徑直走出了門診樓,有點心神恍惚,胸中涼涼的:沒想到自己真成了個沒種的男人,竟然一條也沒有!這個想法揪著他的心,他不由閉了閉眼。第一次,他開始反思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的確,自己平素謹(jǐn)小慎微膽小怕事,可是膽小就應(yīng)該受到這樣的懲罰嗎?丁恪感到了強烈的不平衡。同時,他又在假設(shè)自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那個晚上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逃跑而是真的像個英雄一樣大喊著沖上去,興許能嚇破那幫人的膽,畢竟他們做賊心虛,很可能會跑掉,那自己就不會被毆打,也用不著替老王結(jié)算醫(yī)藥費,不會聽到“見義勇為”的字眼就發(fā)虛,更不會被踢成一個沒種的男人。丁恪懊悔得把牙都要咬碎了。
蹣跚著走出醫(yī)院的大門,丁恪覺得這一切都無法置信,不可能是真的啊。他忍不住回頭去看剛剛走出的那座門診樓,它高高地聳立在那里,像個穿白大褂的巨人,讓一切顯得不容置疑。丁恪苦笑,搖搖頭,準(zhǔn)備離開,忽然又轉(zhuǎn)回頭去,驚懼地望著那座樓:一、二、三、四、五,它只有五層高,可是剛才自己明明是去七樓做的化驗!丁恪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些又?jǐn)?shù)了一遍,還是五層。他想到看看化驗單,可是剛才下樓前扔到垃圾箱里了。丁恪感到了夢幻般的不真實,他努力地想醒來,想到門診樓是否跟另一座更高的樓連通,便繞著這家醫(yī)院轉(zhuǎn)了大半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座五層的門診樓確實是獨立的,周圍高大的建筑都跟它無關(guān)。然后丁恪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他想再次回到門診樓,爬到那看不到的七樓去印證一下,又感到恐懼,怕自己無法承受這種乖謬帶來的沖擊。他決定逃走,逃跑是人的本能,更是膽小如丁恪者的本能反應(yīng)。
為了在人多處尋找安全感和真實感,丁恪選擇了坐公交車。他夾雜在等車的人群里,看著他們焦急的臉,聽著他們的交談和發(fā)出的笑聲,依然覺得像在夢里。每過來一路車,等車的人潮都會向前涌動一次,然后再次恢復(fù)平靜。丁恪不常來這一帶,不知道應(yīng)該坐哪一路車才能回到公司,他正抬頭望著站牌選擇車次,突然聽到一陣高聲叫嚷。回過頭來,看到一個高挑的穿白風(fēng)衣的女孩死死地拉住另一個穿灰衣服的女人,她白皙的臉漲得通紅,眼里射出憤怒的光芒,失聲叫著:你拿出來,你把我的手機(jī)拿出來!你憑什么拿我的手機(jī),你這個小偷!穿灰衣服的女人退縮著,彎著腰努力地要掙脫,卻一言不發(fā),灰眼睛死死地盯著拉著她的女孩。有幾個人聞聲圍上去,一個中年婦女說,小偷啊,快打110!白衣女孩被提醒了,把空著的那只手伸出去急切地說,誰借我手機(jī)用用,我要報警。沒人給她手機(jī),不過有兩個女孩開始撥電話。穿灰衣的女人慌了,用手去推白衣女孩,低聲叫道,你放開我!白衣女孩也叫道,不行,你把手機(jī)還給我!
丁恪感到心又在“嗵嗵”地跳,他下意識地向前走去,但是一個體格孔武的年輕男人搶先走到了兩個撕扯的女人面前,他分開她們,黑著臉對白衣女孩說,行了,讓她走?;乙屡顺脵C(jī)橫穿馬路,溜走了。白衣女孩對那個男人大叫,她偷走了我的手機(jī)!那個男人不說話,拿眼睛兇狠地瞪著她。白衣女孩的聲音越來越低,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她委屈而膽怯地說,可是她偷了我的手機(jī)。那個男人依然瞪著她,直到她低下頭去,不敢看他。等她再次抬起頭來,那個男人已經(jīng)橫穿馬路走了。白衣女孩開始哭泣,幾個女人圍上來勸她。丁恪聽見有人說,真不像話,這不是明著搶嗎?看出來沒有,那兩個人是一伙兒的!
丁恪早看出來那個男人和灰衣女人是一伙兒的,他那會兒有些沖動,想沖上去見義勇為,可是只在周圍轉(zhuǎn)圈圈,就是上不去。但他覺得坐視不管是不對的,萬一被人認(rèn)出自己是見義勇為的英雄不好,就站在外圍想假裝無事地打電話報警,又怕讓那個男人聽見,正在猶豫,那個男人已經(jīng)大搖大擺地走了。望著那個白衣女孩楚楚可憐地站在那里哭泣,丁恪遺憾地想,我要是個警察就好了。
上了車,丁恪還在想,如果當(dāng)時自己沖上去,制服了那兩個賊,該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弄不好,那個女孩還會愛上自己。她那么漂亮,做個情人多么風(fēng)光!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