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站,其實算不得站,就在荒塬僻野的丁字路口。橫的是國道,豎的是鄉村公路,既無站名,也無站牌,周圍更無房舍店鋪,北山人都叫它“無人站”。
說是無人,卻常有個把鄉民在候車,圪蹴路邊,襠前擱著提包物什,眼球就急巴巴地盯著遠方。他顯然是掐著點兒來的,卻不曉啥時車才能在那蛇般公路盡頭閃現。待遠方終于亮一小點,似甲蟲,緩緩蠕動,這廂矮著的漢子早已刷地拾起身。及至車近,方曉那車甚野,裹風卷土。車剛穩,這人就提著零碎,彎著腰,猴般嗖地躥上去。門卻關得急,啥物被夾住,像夾根猴尾巴,那尾巴便三磨兩蹭,一陣沒了。
當然,車也不是每回都這般急燎,有時車剎住,卻焊在地上。車上人便催,尕王!無人站,沒有人站!吵!尕王就吼,誰說沒人站?你沒照小學李校長坡下喘著哩嘛,說不定學校有急事兒哩!有時又斥,你沒見狗娃背著媳婦攆哩,準是上縣城看病哩,莫耽誤嘍!其實,司機眼睛賽鷹,在停車前早把周圍溝溝峁峁掃瞄了一遍。
車一溜煙跑了,這無人站便又空蕩蕩的死一般沉寂了。
其實,也時有鄉民好來這搭走動,并不坐車。這搭一個山垴就一兩戶人家,沒紅火,沒鬧兒,家里窩著無聊得很。他便迢迢數里遛這搭,鷹般蹲坎上,甜甜咂煙,笑笑地亂瞅,心情好得了不得。待車一到,這腦袋便忙活起來,頸伸得同雞脖,左右晃著瞅車里。瞅清了,便喊,老馬,進城哩嘛。車里便有人豪豪答,給兒子辦喜事置東西哩!又叫,王老師,縣城做啥去呢?里面還是樂樂答,給娃們買書本去哩!嚷嚷一陣,車走得沒影了,這漢子才拍拍尻上的土,背著雙手,嘴里哼兩句秦腔,晃晃地走回去了。回去便和老婆諞,那口氣就大嘍,仿佛自己也進了趟城,知曉許多事,也瞅上了花花世界。和鄉鄰諞傳也更有滋味了。嘿,這無人站真有熱鬧哩,成廣播站啦。那漢子有時癮頭蠻大,每天都要來這搭,就為了瞅這一趟風景,和鄉黨喧幾句,瞅上了,喧過了,這一天也就扎實得很啦。
去北山扶貧的日子,我也常到這無人站等車。或去村里,或返城里。鄉村閉塞,生活單調,每次去無人站,因和外界聯系,便有爽心情。那無人站的天便闊得很,味道就美得很。獨自豎在空曠荒涼的山野,久等車輛,也不覺寂寞與凄涼。久之,那無人站倒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溫暖。而且,也常見從遠城返來的車,跳下的人個個喜滋滋,簇簇新,拿東抱西,提花花綠綠,有的打工青年更是提著沉沉的書籍,那鮮活的身影晃在那茫茫荒野上,就覺這貧瘠山鄉頓也鮮亮了許多。那人影兒在羊腸路上漸漸模糊時,也兀然覺得,那些民工從城里載來的物質與文化,就像涓涓細流,滋潤著這貧困的黃土地,就覺這無人站竟有物質與文化的功效了。只是,這無人站卻不聲不響,不嚷不鬧。難道它在那粗野的呼呼山風中,也靜靜地思考著啥嗎?
當然,無人站也不是老那么蒼涼,寂寞。每年春夏,這搭坡上坡下,路口周圍,站滿了返城的學生和打工去的民工。那張張笑臉像盛開的鮮花,洋溢著幸福與自豪。他們是山里飛出的金鳳凰。那些民工真顯“我們的隊伍勢力壯”!就覺得這是無人站的節日,讓無人站也顯得十分光彩。
更難忘的是那年冬天,為給村上籌建希望小學,有次我帶著任務坐車進北山,可那車是過路車,到無人站便把我撇下了。這時天已昏暗,雪花像面片子,胡拉亂飛。我站在埋腳面的雪地上,想,壞嘍,這冰天雪地,哪還有車進山呢?走吧,就踩著厚雪朝雪山深處移去。從無人站到鄉政府要三十幾里路呢,剛一踩進去,那雪霧就把我包圍了,三四米開外啥也瞅不見,就像走在地球尖尖上,稍不留神,就會掉進萬丈深淵。此時四野死寂,只有我踏著厚雪發出可怕的吱嘎聲。行了五六里,不知咋的,兀然想起有鄉民說北山有狼哩,我頓時毛了,這萬一撞上狼咋辦?冬天的狼可是餓狼!那可真是麻搭大嘍!這般才想,那后腦就刷地麻了,頭發直豎,額汗亂冒。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已經犧牲,這可咋行?不能冒險,得走回去!就又趟回無人站。此刻,那無人站靜悄悄的,我孤零零就像栽在冰涼的月球上。雪愈下愈大,天完全黑了。山嘴被雪霧愈包愈小,我不停跺腳,不住搖晃,腿腳逐漸麻上來。那無人站卻像個慈祥的老人,伸出毛茸茸溫暖的臂膀,把我緊緊擁在懷里,撫摸著我的臉頰,還給我披上一件厚厚的棉襖。我一陣感動,眼淚就流下來……不曉過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一輛卡車嗖地從我眼前劃過!我急喊,可喊聲卻被風雪卷跑了。正泄氣,可怪,那車在前面十幾米處剎住了,司機伸出腦袋喊,哎,哪搭去呢?我忙跑著喊,鄉政府!上去后,司機說,要在別處,我還以為撞上土匪嘍!無人站就放心啦,嘿,無人站,還是有人站嘛!我忙說,就是就是,多虧這無人站救了我呀!便不由回瞅,就覺那無人站,還像那位老人,正笑瞇瞇地向我招手哩,而它自己,卻仍靜靜地在風雪中安詳地佇立著……
扶貧結束,我回城了。城市車站縱有百千,雖車水馬龍,熙攘熱鬧,卻從不在心上掛下什么,惟有那山野里的無人站,那遠方鄉野小站彌漫的淳樸民風,親切鄉情,還有那苦中帶甜的味道,每每憶起,竟覺無比溫馨與懷戀。不是么,每每朝北望去,那無人站,就在那遙遠的北山,在那不起眼的荒山野嶺中,正笑瞇瞇地朝我搖手招呼哩。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