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為什么,記憶中總是抹不掉西部那個遙遠而偏僻的山村。
四十六年前,也就是人們所稱的三年困難時期,我在一個名為西川的大隊當駐隊干部。這個大隊地處崇山峻嶺,海拔2200米,十個生產隊星星散散地坐落在溝溝縫縫里,最大的三十多戶,最小的十二戶,人口九百九十七人。
放眼望去,遠遠近近都是小山包,并非西部特有的黃土地,而是醬色的。沒有樹,只有地埂邊長著野草荊棘;沒有河,只有山洪暴發后遺留的亂石荒灘;沒有水源,吃水靠積攢雨水的澇壩,人與豬羊牛馬共飲之,夏天蚊蠅叢生,冬天畜糞狼藉,人們擔回家,簡單過濾以后再用。
無法考證山村的歷史,大概總是很久遠了。山頭上兀立一座烽火臺,為它的歷史默默作證。偶爾會挖出生銹的箭頭,將你的想象帶進千百年前的金戈鐵馬歲月。村里的姓氏五花八門,除了常見的張王李趙,有的姓把,有的姓他,有的姓重,還有的姓火。據說,他們的先祖可能是少數民族。
廣種薄收是這里的特點。按人口計算,每人平均占有土地多達十畝,但這是按照下種量所做的估算,實際上遠遠超過此數字。據說,解放前,人們是騎著馬種莊稼的,馬兒在荒山疾馳,種子隨手拋撒,謂之曰:“跑馬莊稼”。莊稼只有大麥小麥和豌豆洋芋,畝產百十斤,每年只種一茬。當山下的農民忙于收獲秋田作物時,這里還在拔小麥,有時候,一直拔到寒冬降臨大雪紛飛之際。因了地屬二陰,既無水澇之害,也無大旱之苦,唯一的災害是冰雹。每逢夏季,雹云幾乎天天黑壓壓撲來,如若在此留步,莊稼便顆粒無收。是故,山頂上多設有土炮,嚴陣以待,當它一出現便點炮轟擊,直打得雹云四散,落荒而去。此種方法雖然原始,但很科學,與現今的發射火箭驅趕雹云無異。
應當說,這里的人們在一般情況下并不為吃發愁,即使三年困難時期,若不是為了支援城市,多交公購糧,也不會挨餓。人們倒是常常為穿發愁。解放前,全村只有一戶地主家里有被子,城里來了尊貴客人才得以享用。一件二丈五尺的毛藍布要價五六百斤小麥。人們結婚串親戚,互相借衣服穿,娃娃們清一色的光屁股。有位副大隊長告訴我,他長到十三四歲了,家里才用舊包袱給他做了一條褲子。當地民謠說:“使去騾子好,穿去褐子好。”所謂“褐子”就是用羊毛織成的衣衫,誰有一件褐子,即相當于現在的穿著名牌,榮耀無比。我去的那陣兒,情況已經大大改觀,家家戶戶炕上鋪有雪白的羊毛氈,毛藍布已成為歷史,小伙子向往的是咔尼,丫頭們追求的是條絨,老漢們喜歡的是雁塔布。但許多人家仍然只有一兩條被子,小得像小孩的尿墊。
山村為外界不識,他們也不識外界。全村很少有人走出大山,只有幾個人在小鎮的鐵廠當工人。凡是在山下生活的人,他們統統稱為“底下人”。偶爾有人去省城縣城帶回一些信息,更使他們對“底下人”增添了一分神秘感。沒有廣播,沒有收音機,只有大隊部有一根鐵絲制作的電話線和外界相通。一搖電話機,十幾個大隊的電話鈴聲同時作響,一齊亂呼亂叫。沒有公路,只有僅供鐵車和膠皮轱轆車行走的車路;人們沒有見過火車汽車,以為汽車是一種大牛拉的車,大牛力氣大得很,飯量也大得很,一頓能吃一石糧食。走親訪友回娘家,男子步行,女子騎毛驢。只有一個木匠有一輛破自行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溫飽,他們沒有更多的奢望。而耕作的粗放,使他們也不顯得格外的勞苦。他們安居樂業,和諧相處,鄰里之間互敬互愛,彼此有了小矛盾,經過年長者調解,很快就會化解。山中無菜蔬瓜果,一向以野菜佐餐。那年月,饑餓的陰影籠罩著各家各戶,人們頓頓喝的是曲曲菜拌湯,湯清如水,能照見自家的影子。但若誰家娃娃多,生活更困難,大家便會將自己的救濟糧悄悄地撥出一部分支援。遇有客人光臨,更是熱誠厚道,照例端出炒面升子,烹以滾燙的茯茶。沒有炒面時,便用一種名叫“血節”的草籽磨成面,烙一張大餅。即使偶爾路過的陌生人討口水喝,也要迎進大門,讓到炕上;若要留宿,不但分文不取,還要騰出最熱的炕頭。人們平時無肉可吃,但不論誰家殺了豬,一定要邀請周圍的鄰居親朋,共同美餐一頓,否則就覺得不夠意思。翻過大山的陰屲里,有一片茂密的森林,不時有狼狐鹿兔出沒,村里一兩位業余獵手,偶爾會手持廣東造的雙叉子獵槍前去捕獵,所獲獵物也常常與大家共享之。
幾乎沒有什么娛樂,縣上的電影隊也從來沒有光顧過這里,但是,這里卻盛產民歌。一曲“花兒與少年”,當時曾經迷倒無數“底下人”,其素材卻原來出自這一帶的《四季歌》,老漢娃娃無不能歌之舞之。民歌里有諷詠式的歷史傳說,有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有浪漫曲折的戲劇情節,還有專供宴飲的酒曲。至于“花兒”,他們叫做“少年”,唱“花兒”叫做“漫少年”。我想聽一聽怎么唱,他們笑而不答。后來我才知道,此地有一不成文的規矩,“花兒”不許在莊子里面唱,要唱,到山里沒人處唱。原因很簡單,“花兒”的內容多半是男女調情,老漢們嫌它有傷風化。
夜晚,山村里萬籟俱寂,唯有星月高懸,風聲颯颯。然而,家家戶戶卻閃爍著燈光。燈是墨水瓶做的小油燈,置于小炕桌之上。炕連著地爐子,終年四季爐火不息。這是勞累一日后的最佳享受之時,或者舉家圍坐,訴說張家的貓兒長,李家的狗兒短;或者相互造訪,喝著濃釅的茯茶,抽著苦辣的旱煙,閑話山里山外的新聞。累了,橫七列八地就地安臥,直至東方之既白。
去了,去了!將近半個世紀了,這一切都已被時光輕輕抹去。
如今的山村怎么樣了呢?前不久,偶爾遇到一位來自那里的小伙子,是孫子輩的人了。匆匆交談中,他告訴我,山村早已通電,有了汽車有了拖拉機有了電視。特別是出外打工的人多了,而他,幸運地做了一名記者。
我禁不住越發增添了對山村的懷念。那艱困中對社會的默默奉獻,那民風中的質樸憨厚,那平庸中寓含的博大,那苦澀中涌現的溫馨,凡此種種,即令歲月消磨,斗轉星移,怎能忘?怎敢忘?我們這些“底下人”常常嘲笑他們落后愚昧,不錯,落后于物質文明是事實,但是,他們就因此而愚昧嗎?
山村的過去,是歷史的一頁,雖然它已經漸漸淡出,但是,那一頁又一頁的積累,以及無數個同樣的積累,不正是社會發展的寫真么?面臨新的歷史一頁,他們將會怎樣抒寫?我不知道,我只能致以遙遙的祝福,祝福他們畫出美好的一筆,祝福他們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動人的畫卷。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