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極光（短詩集粹）

把一張白紙交給墨水是神秘的

它會變成最新最美的畫

還是無人破解的天書

把一只蝴蝶交給花朵是甜蜜的

濃烈的花香使它暈眩

然而它總會向另一朵花飛去

把一個人交給另一個人是危險的

愛情像晚霞在熊熊燃燒

并在長久的厭倦中變成灰燼

我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遲疑不決。那一年

我二十歲的愛情，像殘忍的四月

像四月的丁香和雨水

它們在盛開，在凋零

那么多好姑娘像云雀在草叢上飛

我不知道要將我的初戀獻給誰

轉瞬之間，天色已晚

山岡上的黃昏那么耀眼

像熔化的黃金鋪在天上

夢幻圖

菠蘿蜜樹像一個站著的人。夢時開花

醒時結果。樹下坐著的人如夢

姑娘刺繡，漢子織筐

十個孩子繞著大樹夢游

菠蘿蜜在晚風中裂開

它的濃香使金龜子窒息

那些在方寸間往返不停的螞蟻

它們像沙漏里的沙粒

那些細碎的時光

從來沒有中斷。那些黯淡的星辰

從來沒有消失

村莊隱沒在暮色中

燈火仿佛被狗吠點亮，一盞，兩盞……

1936．12．28——2004．11．26

石碑上刻下的這一組數字

囊括了你的一生

代表著一條河流

我曾經把你讀作一棵長壽草

你不會死的

我從未想到你會死

然而——

“一張臉，如同黃昏的海洋

巨大而且舒展著波紋。”

在此岸照耀，牽領

如同長庚、啟明

如同喑啞的歌聲

丈母娘啊，娘——

我從未想到你會死

你的消逝

一張松弛的臉

持久的笑容是松柏樹脂里的

琥珀，延宕向一片

黑白相間的接骨木叢

變成悄然的水流

丈母娘啊，娘——

我從未想到你會死

你還活著

太山廟鄉下那座老屋

很想一個人

在深夜去看看那座老屋

看看此后的時光

是怎樣在這里惝惶

又一點點扭曲……

自從老岳母去了之后，它就空了下來

有些恍惚，也有些可疑

月光細細地灑下來

風微微地吹過來

在蛛網、鼠跡的罅隙處

我目睹藍色的炊煙

和陳舊的事物，可我沒有去

不愿一個人承受孤獨

以及屋宇周圍

那一片虛寂

春天 多么清新可親的早晨

小鳥聲聲翠綠 我家屋后的山坡

和庭院里濕漉漉的一片 我的耳音里

是這一只只雛鳥 在昨天晚上

我見過它們身上的羽毛 還沒有豐滿

在這晨光里

它們怎么就會開始飛了呢

我走到近處 聽清了它們 這正是它們

使勁地蹬翻了一塊小石板

從小樹的葉片里

正往高大的樹上飛著 飛著

飛著 就跌落在地上 嘰嘰喳喳地著急

使我的心很驚嘆 它們不服輸的樣子

真是好可愛呀!它們見到我的到來

驚慌地鉆進樹棵里 過了一會兒

它們見我不動聲色地站立

又開始往高處飛著 它們失敗了一次

又開始了一次 直至幼小的翅膀

折斷了 一片嫩綠的清晨

蒼松

多少年了 也不知有多少草地和山

我用一把牧鞭 抽倒在蹄窩里

有的靜靜仰望 有的暗暗鄙夷

牛羊舔濕了落日 從山中傳來的笑聲

是蒼松 站在高而陡的碧崖上

俯視著溝壑和清流

我的頭發變白 它的頭發還綠

女人在水邊洗亮了日子

男人肩扛著炊煙走進生息

而我的兩腿彎曲了 條條山路

在它們翹高的尾巴上 把鞭聲

緊緊系于鳥嘴 聆聽一棵樹

和一塊山石旁的洞穴 一只昆蟲

突圍生命的陰影里 大自然呀

又怎能不叫我剔透這一塊骨頭

而我接近蒼松 留下一寸足音

喂養明天 在慢去的夕陽里

望著她們怎樣把山巖背遠

牛羊又怎樣高興地回家

一匹馬

一匹馬疾走

遇到了我

遇到了圣水銀草

一匹馬

搖身一變

變成了一個詩人

那夜

“我一定要拿下你”

你沖著我發怒的樣子

口里吐火

拿出刀子示意

一想起

身體里的芳香

就開始撒歡

形容春天

康定的情歌，被利用了

一朵云被假設了

百靈鳥梳理羽毛被抒情了

梅花鹿飲水被替代了

剪

我的內心有一個春天

我丟不起無數個枝條

我的枝條上有許多鳥兒

我丟不起無數片葉子

水土

進入蘇州街

穿過一簇一簇修長的竹子

稍作搖曳

細雨滴落

我懷疑：大西北人終年吸入肺腑的泥土

能養活一朵花

抱竹

和一片迷失的竹林

在一輪沒有灰塵的太陽下相遇

個個窈窕有致

隨風舒展

就做一株竹

虛懷若谷

仍在夜奔的途中

火車越過浙江大地

濕地連著濕地

柔軟覆蓋柔軟

鐵軌延伸江南的綠

江南的綠延伸低處的云

低處的云延伸我的視線

我的視線延伸蒼天下的夜奔

不可以……

不可以用我的頭顱佩戴別人的發型

不可以用我的臉頰連接別人的脖頸

不可以用我的胸脯臆想別人的乳房

不可以用我的胳膊安裝別人的手指

那些發型脖頸乳房手指不是我的

不可以更換我的膚色

不可以修改我的臉型

不可以替換我的衣裳

不可以假裝我的神情

那些膚色臉型衣裳神情銷毀我的氣質

我和我的頭發連在一起

我和我的脖頸連在一起

我和我的乳房連在一起

我和我的手指連在一起

我和我身體的任何部件連在一起

我的血液喜歡我的頭發

我的聲音喜歡我的脖頸

我的孩子喜歡我的乳房

我的靈魂喜歡我的手指

我住在我體內——

沒有任何改動的痕跡

對一條土路的命名 耗費了我的一生

詞典里所有的比喻和描述 都是捕風捉影

我的日頭從這里落下又升起 我的父母

從這里出現又消失 一條土路和

塵埃里的歌聲 照出了我的前世和來生

還有那些蟲鳴 躺在草垛上加重了秋色

一些青草仍舉著它們的誓言要相隨到老

月色怕踩疼村莊的傷口 躡手躡腳地爬行

她爬上草垛看見了我的青春 不由得叫出了聲

這些都是夜風殘留的記憶 她輕微哮喘著

努力地來計算一把沙子可以埋葬多少黎明

其實 敏感的露水早已察覺出我的去意

她沾在我的衣襟上 妄圖融入我的虛無中

那截榆木樁拴著誰家的日頭

黃昏里的村莊是富裕的 滿世界的

金子在放光 那頭不聽話的驢

在土墻上蹭皮 它因亢奮而叫了幾聲

日頭冷不防受了驚 從后山跌下去

將暮未暮的原野有許多腳步聲

那么匆忙 不知是離開還是要回來

一群烏鴉在遠處的樹枝上觀望

它們的黑居然像黑暗中真正的火光

村子輕輕咳嗽了一聲 驚動了幾只黃狗

它們對站立著的榆木樁狂叫不停

一些窗戶顫抖著透出微弱的光

村莊拿出了針 又在瞇著眼縫補壞心情

門前栽柳 不苦自有

曾祖栽下的老麻柳

還在北風里活著

風擺樹搖 卻擺不掉

幾只窺視老院的麻雀

冬天就這樣過去了

曾祖和祖父的茶罐上

還留著柳樹枝的余香

當我在老屋里端起茶罐

莊窠外的柳枝已所剩無幾

只是幾點麻雀 還長在樹上

就像老柳樹

甩不掉的果子

屋后的老榆樹

屋后的老榆樹

今春又長出了葉子

只是壘窩的喜鵲

已不知去向

只是其下的澇壩

早已干涸

多年了

風吹來一枚榆錢

落地生根

長成了村里最高的樹

連最老的老人

也不知它的年輪

十歲那年

我曾攀在它的梢頂

抓住了來自各家的炊煙

二十歲那年

我用它的枝柯

做成了擔麥子的扁擔

后來 后來啊

在異鄉的夢里

它給我捎來母親的叮嚀

杏黃蕎白的消息

這是水的凈界

這些清澈明亮的山泉

無欲，又欲望縱橫

石塊是你的試容鏡

荇藻支在你的頸上

聽山泉汩汩

這是清純的山歌

大山與流云

在遠處傳唱你嗚咽的歌

這是古老的行板

樹影和巖石

把你銅質的水聲起伏跌宕

這些晴朗的水

不同琴弦和掌聲

——歲月又在演奏時獻上鮮花

清晨，與鳥對話

清晨，我采一箋思念

把鳥當成知音

傾訴某個夏天的陰晴

漸濕的翅膀

長出鳥的子民和鳥的窠巢

而翅膀外還有飛翔在等待

清晨，我緬懷飛翔

鳥的搏擊有云彩當嫁衣

盡管大地沉默不語

鳥還是把酥脆的鳴叫

灑落下來

凝重的音符

飛過千山萬水

為樂曲斷句點讀

思緒像一只不安分的蟲子

鉆不出黑暗的囚籠

昨天的溫度還在

今天的陽光還沒踩上樹頭

我坐在光明的門檻外

靜靜地

思念晨曦

她親手制作的那張

多情的信箋

每天準時寄來

我一直悉心地保留在

靈魂里的小房間

陪伴冒著熱氣的茶香

默默地閱讀和回憶

花開花謝的季節

她是永恒的情人

帶著風霜雨雪

和所有的情話

如期而來

懸崖上的花

深入到石縫

舞蹈在刀鞘

柔美無比

身材纖細

笑容綻放

聽著自然的心跳

保留著隱秘的花瓣

你把夢留給自己

凝望高處的風景

風吹來吹去

唱著修行的歌

你靜靜聽著

歸隱的心事

如鶴飛翔

下雪了

下雪了

記憶的膠片

飄滿滲著淚珠的花瓣

思維的候鳥

逆向飛回了冬天

與雪在空中玩耍游戲

雪不認識我了

雪用所有的才情

為季節做了滿身盛裝

陽光這個帝王

瞇著眼斜睨雪的光芒

他需要的是金色

燦爛而實在的輝煌

雪無痕融化

自由地飛翔而來

無聲地滲入大地

塵世的天堂

心靈睡著的地方

下雪了

向往遙遠的風景

是身心愉悅的瑜伽

一窗狂風暴雨

能盛下久慕的憧憬

許多美好的事情

不一定身在其中

最壯美的山海

其實就在自己心中

吻

踮起腳尖和低下頭顱

味道是一樣的

白天和晚上沒有區別

紫色的燈光下和芳馨的草地上

心情是別致的

天空和大地各有各的道理

輕輕的接觸是一樣的

深深的結合是一樣的

不一樣的是一種過程

一種心靈顫抖的程度

溫情溶化于陽光

是一次次嬌柔被剛烈征服

男人值得欣慰的樂章

不過有些女人也樂意如此

不過僅僅樂意這一種體驗的高度

來迎合內心的需求

及模糊不清的概念

思念是圓形的圖案

起點是我 終點是你

當我們相逢

思念就成了一種語言

可以用眼睛交談 在這里

我表達我最圣潔的情感

你袒露你最純粹的心靈

有時真想遠離思念

其實孤獨也是生活的印痕

寧靜而又了無牽掛

可是我不能忘記我最初的意念

釋懷一種最恰當的流露

當明月上升

把點滴的緣聚成一世的情

隱藏在群星里頭

丁香樹下

我期待電話鈴聲

我期待你的聲音

你的聲音溫柔猶如脈搏

悄悄融入我的生命

和血液一起

在我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里游弋

街角那棵丁香樹

昨天還是花骨朵帶著露珠

今天已在陽光下灼然開放

熾熱的顏色 溫馨的氣息

一如你燦爛如初的笑容

能夠聞見花香的時候

我便可以看見你了

我還可以從你的眼睛里

看見我微笑的面容

等你跑過春天幽暗的花園

花蕊中那一絲極其輕微的呼喚

追著月光哀怨的臉

悄然敞開的懷抱

劃破嫵媚的憂傷

豐盈的春色掀開季節的衣衫

黯淡微涼的花露

花瓣上的陽光竊竊私語

像一對過家家的孩子

精雕細鏤的心思

忘記回家的路

而我始終無法看清你的臉龐

沉溺在深深的花樹下面

滯留一生的溫存

滯留在寂寞時光里面

你是誰?滯留在寂寞時光里面

渴望裊裊浮現

初夏追逐的憂郁隔著季節的門檻

眨動在詩歌背后

輕輕收藏渺渺清韻里翕動的詞匯

枯萎的憂傷輾轉昨夜的歡愉

揣緊那份笑容

似乎前世等待的歌聲

被誰的落寞縈繞澀澀疼痛

從午夜抵達午夜

寂靜里徘徊動蕩不息的伶仃

只是隨手的一捋

坐在窗前的人

就是被你采擷的深藍色寧靜

山水 田園

連同五斗米的故事

傳了數千年

我久聞大名

卻不知您 身高幾許

相貌如何

而今的書生都喜歡做官

還會不擇手段

現在的詩人也偏愛玫瑰

唯有 菊花寂寞

您呢？是否依然獨愛菊

倔強地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但愿南山下的豆苗不再稀疏

你耕耘的那些莊稼有好收成

東晉有多遠？

尋您而去 馬踏青苔

東籬菊花如云 風乍起

千萬朵菊花隨風起舞 衣袂曼飄飄

那掩映在菊花深處 神情恬淡的

可是先生您？

石匠的手是兩把鐵錘

目光銳利如同鋼鉆

石匠以打石為生

石頭因石匠成名

石頭般堅毅的性格

被歲月的流水撫摸成石卵

石匠記不清一生

打了多少碌碡磨盤

只記得從石縫中打出了

一位雞眼傻妻兩個貓狗憨蛋

石匠雕打的墓碑遠近聞名

而石匠卻常常不名一文

石匠有時也很闊綽

鍋煮雞蛋比洋芋還多

在一個山花爛漫的黃昏

在一顆未成雛形的粗石坯旁

石匠口吐鮮血沉沉睡去

微笑著步入玉雕石砌的天堂

當時雞眼傻妻抱病在炕

貓蛋狗蛋屁股精光

石匠悄無聲息地走了

沒有一塊像樣的墓碑

立在石匠禿孤的墳上

詩歌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