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大地中央

母親

菊香，它們彌漫在墻里墻外

墻外是田園，待收的莊稼

墻里是家園，母親的咳嗽

高大的白楊

把鳥巢舉到天空

夜夜都有星星點燈

而月亮的小船

泊在母親的港灣

其實，母親很樸素，也很平凡

她只接受泥土的饋贈

歲月給她的皺紋里洶涌著我們的江河

她年邁，但是她有女兒，有兒子

她的衣襟里兜著人類的愛

她的目光里有生生不熄的火焰

她坐在土炕上

坐在村莊里，坐在大地的中央

她的周圍是土墻、草垛和麥地

是牛羊，是打鳴的雞

是繚繞的小河，山巒的背景

是山坡上的菊

一朵金黃、一朵粉紅、一朵雪白

雨點

雨點打在我的身上

打在我的臉上，打在我的頭上

那里裝著我的靈魂

在一個硬殼里

它聽到了落在田野上的雨聲

雨點打在我的頭發上

它濕了，它淺淺的池塘滿了

雨水順著發絲流下來

流到臉上，流到身上

然后，掉到地上

雨點打在樹上

那棵老柳用龐大的樹冠遮住天空

雨點打在玉米葉子、白菜葉子、蘿卜葉子上

它們輕輕顫動著

發出沙沙的響聲

像一群饑餓的蠶啃著桑葉

雨點打在我的背上

我正向母親的三間土房跑去

而那些玉米和高粱卻站在原地不動

送行

每次，我離家時

她都要送出門

都要送上一程

母親的腿一直就不太好使

開始，她送到大路口

看我坐上班車才回去

后來，她送到村頭

從村頭到大路口

不過三百多米，下坡就到

但它下不來了

對她來說，下坡比上坡更難

站在村頭

看我坐上班車她才回去

現在，她連大門也出不了

看我走

她還要送，在我身后追趕著

我走到村頭，她還沒有挪出大門

我坐上班車走了

從窗口看不到她的人影

事實上，她連大門也沒有走出

我知道她又在罵自己的腿

之后，是一聲隕石落地般的嘆息

井

一筐一筐的土

從大地深處吊上來

就成了井

一滴一滴的水

從大地深處滲出來

就成了井

俯下身

就看見井水幽藍的波光

扔下一顆石子

咚的一聲

水波就晃蕩起來

落在水面上的人影模糊不清

圓圓的月亮

也在水面上晃蕩

放下水桶

就能打上一桶做飯的水

洗臉的水、淘米的水、洗菜的水

飲牛的水、豬吃的水

井繩斷了，打一個結

井臺滑了，鋪一把草

打水的鐵桶子碰扁了

凸凹不平，井臺的石頭上有了苔綠

打水的母親老了

一口井

含在它的眼里

池塘

它就是我的海

就是我的深

它蓄滿了水

那些水流進了母親的麥田

流進了母親的菜地

一次又一次

保持著我的清澈與深度

養育著一群黑蝌蚪

一片浮萍

幾枝葦草

它就是我的海

我曾被它淹個半死

幸虧被一根稻草救上岸

臉色比掉進池塘的月亮還慘白

自此，我與它有了生死之交

它成了我的海

而對于故鄉

它是一滴淚

含在村莊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