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耀峰,筆名楊巖,男,1956年11月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91年西北大學中文系作家班畢業。曾任《小說評論》記者、編輯,陜西省文聯《新大陸》雜志社副主編。1986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后發表小說、文學評論、散文和報告文學作品等共計400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五部,其中《西府游擊隊》獲陜西省文聯青年創作銀獎,即將被西部電影集團搬上銀幕。2004年1月出版的長篇小說《白虹》被譽為“近年來少有的滴血之作”。現在陜西省岐山縣職教中心任教。
一
出租車司機老段是一個饒舌而又風趣的人,腦袋瓜子像裝了轉軸一樣靈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是人不是鬼的則說不是人不是鬼的話,人稱萬能嘴。但他說得最多的則是前世的問題。如果一個客人上了他的出租車,為了套近乎,也為了能把客人拉住好有回頭客,他則會說,我覺得你面熟得很,說不定我們前一世會是一家子呢。或者說我們前世是朋友或者親戚或者情人呢。這樣說得久了,出租車司機老段如果開車到一個什么地方了,或者見到一個什么人了,他的腦海里有時候就會涌現出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會覺得自己在歷史上一個什么時候來過這個地方,見到過這個人,并且與這個人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仿佛要印證他的感覺似的,他的腦海里會浮現出一幅幅非常逼真的生活圖景,在這些圖景里,他會看到他們的音容笑貌,會看到與這個人在一起交往時的生動情景。會看到當時的建筑、服飾等生活氛圍。這些情景常常讓老段大惑不解而又興奮異常。往往這個時候,老段會做出一些令常人難以想像的啼笑皆非的事情。比如說與對方相認,說出自己與他在歷史上某個時期的特殊關系,說出一些讓常人無法明白的生活細節。每當這個時候,出租車司機老段就會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兩眼放光,手舞足蹈,口無遮攔,滔滔不絕地大講而特講。也不管對方感覺如何。當這種局面出現的時候,等待老段的會是三種截然不同的結局:一是被人當面啐上一口,或者打上一頓;再一種是對方表示了沉默,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三是對方同意了他的觀點,與他詳細地交談起來。但這后一種局面出現的幾率很低,所以老段在很多時候還只能是一廂情愿。但這并不影響老段在客人面前賣弄自己的前世觀。
這樣的興趣使老段既嘗到了甜頭,但也付出了代價。出租車司機老段為此付出代價的是一個小姐。那天出租車司機老段晚上十點鐘快要收車時,縣城西關路燈下站著一個穿著牛仔超短裙、半截短袖衫的姑娘,她伸手攔車。老段看到她的第一眼,腦子里忽然就亮了一下,他覺得這個姑娘好面熟,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以往在這個時候老段是不會再出車的,可今天晚上老段在猶豫了一下后,還是踩住剎車停下了。姑娘拉開車門鉆了進來,老段立即嗅到了一股濃郁的叫不出名字的香水味兒。姑娘說了民俗村一個地方,老段就調轉車頭向那里開去。在路上,老段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她是哪里人,姑娘說她是蘭州人。老段又問她多大了,姑娘說她今年二十三了。老段扭頭看了她一眼,說,我看你頂大也就是十八九歲二十歲的樣子。姑娘忽然沉下了臉子,氣沖沖地對著老段的后背說,你在可憐我?同情我?老段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笑說,姑娘你多慮了。我這人有個毛病,客人一上車就想與人家聊天。不聊幾句心里堵得慌。你別見怪。姑娘學著外國人的樣子肩膀聳了一下,放緩了口氣,說,我見你的什么怪?只要你不見怪我們就行了。姑娘的臉色忽然一下子又轉晴了,笑說,大叔,你經常在這一帶跑嗎?老段說他經常在這里跑。姑娘說,說不定我還坐過你的車子呢。老段也笑說,其實你一攔車我就覺得我們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見過面,而且交往過。姑娘驚訝了:真的?老段笑說,我的感覺一般沒有麻達,準得很。姑娘喃喃地說,在什么時候呢?老段說,大概是前世吧。姑娘越發驚訝了:前世!我們還有前世?老段說,沒有前世我們為什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呢?這種感覺可不是空穴來風呀!老段又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說,你出門幾年了?姑娘這時候從手提坤包里掏出一面小圓鏡子在臉上撲粉,頭也沒有抬地說,四五年了。怎么,你看我不像嗎?老段說,我看不出來你像不像。姑娘在臉上撲完了粉,把小鏡子裝回坤包,抬起頭說,你一定在心里鄙視我,對不對?老段說,我為什么要鄙視你?今生我們能相逢這是緣分啊!姑娘頓了一下,喃喃地說,師傅你說我們前世是什么關系?老段擰過臉看了她一眼,說,在前世我是你的情人。姑娘憤怒了:你胡說!我不相信!老段眼睛望著前面,慢慢地說,你想想,能否記起有這么一件事。姑娘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怔怔地望著老段的后腦殼。老段說,在一個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我來到京城趕考,考試結束后我去你們的迎香樓里玩耍,你與我睡覺時說了你的身世,你悲慘的身世和善良的心腸感動了我,我決定把你贖出來。后來我考中了進士,當了一任縣令,有了錢,可當我帶著銀兩去贖你時,你卻拒不離開迎香樓。你記一下,當時你站在樓上,我站在樓下,我仰面望著你。我說跟我走吧。你在上面說的話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你說,誰叫你當朝廷的官呢?你當了官真是讓我大感失望……你記一下,有沒有說這樣的話呢?……如果你不當朝廷的官的話,我有可能會跟上你走。可你卻當了朝廷的官員。朝廷的官那是鷹犬啊!……你記一下,看有沒有這樣的印象?
姑娘有那么一會兒目光直直地看著老段,一言不發,可過了不到二分鐘后,她忽然叫了起來:啊呀,我的腦海里有這樣的圖景。這么說你所說的是真的?老段說,這還能假?
車子在一處酒店前停下了,姑娘讓他在門前等她一下,說她進去一會兒就出來了。老段就在車子里等她。看著她下了車子邁著輕盈的步子進了酒店的大門,他就在車子里打開了收音機聽起節目。聽著聽著竟迷糊了起來。正在這時,車門嘭地一聲開了,姑娘坐了進來。老段一下子醒了過來,揉揉眼睛,吃了一驚:姑娘滿臉的淚痕,正在哽咽啜泣呢。老段說,姑娘你怎么了?姑娘氣沖沖地說,快開車!但老段沒有開車,而是轉過臉子問她,到底怎么了?姑娘哇地一聲哭了,哽哽咽咽地說了。原來她進去后那嫖客跟她睡了后,說她提供的服務不到位,拒絕給她錢。老段一下子火冒三丈,說你等等。拉開車門下了車,風一樣卷進酒店,找到那位西裝革履的大個子嫖客,笑呵呵地說,你剛才睡了那位小姐?嫖客瞪他一眼:這關你什么事?老段笑盈盈地打出一拳,狠狠地擊在他的臉上,嫖客叫了一聲倒了下去。老段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腳:把錢拿出來!嫖客吃了這一拳,只得掏出一張百元大鈔。老段接過款子,仍是笑盈盈地說,以后不要欠這種錢。記住。
老段就這樣與姑娘相識了。
姑娘叫章阿芳。
后來章阿芳常常坐老段的車子。有幾次,章阿芳要報答老段,跟著老段來到老段的住處,要陪老段睡覺。老段嚇得臉都白了,連連搖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能當你的父親了。這事萬萬干不成。章阿芳聽了笑得格格的,說我當你老段是個花花腸子,原來是一個膽小鬼!老段跟上附和:膽小鬼!膽小鬼!你說得一點不錯。章阿芳感動了,說,段大叔,那你就當我的干爹吧,啊?老段這次答應了。從此,老段就當上了章阿芳的干爹。章阿芳每次出臺總要打電話坐老段的車子。老段一接到電話就屁顛屁顛地開上車子去接章阿芳,把她送到目的地。如果時間短了他還要在那里等一會兒,等章阿芳忙完了渾身疲憊地出來后把她拉回去。但每到這時候,老段心里總是酸酸的難受。他開車子往回走時總是板著臉子,也不從后視鏡里看章阿芳。章阿芳想與他拉拉話,可他懶得說什么。
有那么幾天,老段老也接不到阿芳的電話,打她的手機,也總是關機。老段心里毛了,去阿芳平時住的發廊里打聽,三十多歲的發廊女老板說阿芳進了公安局。老段吃了一驚,問為什么事。臉孔涂得慘白的發廊老板說大概在做活時被逮住了。老段說,這可怎么辦?發廊老板說,段師傅,阿芳平日對你那么好,又把你叫干爹,你難道不救她一下嗎?老段就去了公安局,說阿芳是自己的干女兒,要公安局把她放出來。公安局的一位民警把他帶到收管妓女的另一個民警跟前,那個民警聽了老段的話,就說,你拿出三千元,可以放她出去。老段說,我哪里有錢啊?我沒有錢的。民警說,沒有錢不能放的。老段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我把自己的出租車讓你們白坐一個月怎么樣?民警說,那不行。我們知道當小姐的都是有錢的主兒。你去找找小姐的老板,她保險能拿出錢來保釋小姐的。老段就去找章阿芳的老板,也就是那個臉孔涂得慘白的中年女人。她說,我這里有錢,但是阿芳的血汗錢,沒有阿芳的同意,誰也拿不走的。老段看沒有辦法,只得自己把跑出租車掙下的錢拿出三千元,交了罰款,阿芳才放了出來。但阿芳出來后聽說是老段拿自己的錢釋她的,卻翻了臉子:姓段的,你逞什么能?我在里面被關上幾天他們就會放了我,你拿錢釋什么?我要你拿錢嗎?你真是狗逮老鼠——多管閑事!老段理直氣壯地說,我前世沒有把你贖出來,我今生還能再這樣干嗎?阿芳沒有想到老段會這樣說,臉孔一下子紅了,說,干爹,對不起………老段說,我再說一遍,我今生不能再對不起你。
阿芳從那以后時間不久就從縣城里消失了。人們把這當作一件趣事傳得天花亂墜,一見老段就開他的玩笑。
二
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這個日子與過去的日子沒有兩樣,似曾相識。這樣的日子老段不知過了多少。但老段又覺得今天的日子與過去有點不一樣。今天的日子在老段的感覺里有點怪異,仿佛什么地方出了差錯,或者日子患了什么毛病。但要老段說出什么地方不一樣卻又說不出來。只是老段覺得這樣的日子在遙遠的某個歷史時期他曾經歷過。我在前邊說過,自從愛賣弄前世如何如何后,老段常常有這樣的感覺,不管是碰到一個陌生人還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都會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人他曾經認識,這個地方自己什么時候來過。但要他說出具體的感受卻一時說不出來。老段覺得這樣的日子里似乎應該發生點什么事兒。可究竟要發生什么事兒他卻說不出來。但老段不急,他想該發生的事一定會發生的。
老段把車子停在縣醫院大門外的街道一側。這里是他泊車的地方。他不像許多出租車司機那樣,把車子開上滿街跑。他不跑,固定在一個地方,守株待兔。縣城里許多人知道他停車的地方,熟客會打他的手機。生客如果是縣城東關醫院一片的,找車時會跑到這里來的。這樣一來他倒是省下了許多油料。老段現在已經不像剛跑出租車時那樣為客源發愁了。他現在每天都有活兒。而且老段也不會為收入的多少嘔心瀝血了。經過十多年的經營,老段已經小有積蓄了。而且在家里建起了新房,在縣城買下了單元樓。兒子在深圳工作,買房時他還給添了幾萬元。現在老段本可以頤養天年,抱孫子享清福了。可老段卻閑不下,他覺得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跑出租車也不是多么辛苦的事情。而且跑出租車一天經歷的事情多,見識的人多,日子過起來愉快。所以老段在五十五六歲時仍然跑出租車。他把賺錢看得淡。他圖的是一種有滋有味的活法。
老段這天把車子停到縣醫院的大門前時,腦子里總是縈繞著一種今天要發生什么事兒的預感。他坐在車子里,目光越過車窗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真是熱鬧,來來往往的行人,嘀嘀地響著不停地奔馳的各式各樣的車子,大街兩邊商店、飯店醒目的招牌與廣告,商店櫥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打扮得入時的漂亮的女人,還有嘈雜的聲音,難聞的氣味,它們糾結在一起,纏繞著,撕扯著,讓這個世界變得亂哄哄的精彩。老段對這個世界已經習慣了,麻木了。這樣亂哄哄的世界在老段的意識里已經生下了根。但老段還是覺得今天的世界有點陌生,與以往有點不一樣。
出租車司機老邱來到老段的車子跟前,倚在車窗玻璃跟前虛踮著一條腿與老段拉起了話。老邱問老段今天出了幾趟車,老段笑說,還沒有發市呢。老邱笑說,給我介紹一個小姐,讓我也拉一下。老段瞪了一眼老邱,說,你愛拉誰拉誰去,與我有什么相干。老邱就笑,說,聽說你與全縣的小姐都熟絡著呢,還把前世的情人阿芳也找見了。
老段的事情傳出去后,出租車司機都笑話老段癡情。也有的人說他想占小姐的便宜。結果是想吃狗肉連狗鐵繩也丟了。
老邱開的是一輛桑塔納2000,老段開的是長安鈴木家用小車,排汽量只有1.3L。老邱就在老段跟前有一種優越感。但老邱的生意沒有老段的好,再加上他的車子耗油量大,每天的收入并沒有老段高。他的優越感就又變成了醋意與忌妒,一見老段的面就拿小姐的事譏笑他。好在老段并不計較,所以老邱也就說話無所顧忌了。
一個客人坐上老邱的車子走了。老段還沒有客人。老段只能在車子里耐心地等待。
但奇怪的是這天白天老段竟沒有攬到一個客人。老段在車子里白白地坐了十多個小時。中午時分他在車子里睡著了。朦朧中聽得有人敲他的車窗,可他當時正在做夢,一時醒不過來。當他醒來后,他看見他的車前有一輛綠青蛙車子拉著一個剛剛上車的女人跑了。老段氣得罵了一句娘。
晚上,馬路兩邊的街燈刷地亮了,白熾熾的街燈像一把碩大的掃帚,一下子就把奄奄一息的白天趕得無影無蹤,黑夜拖著龐大的身軀悄無聲息地君臨一切了。他沒有急著把車子開回去。老段思想深處那種要發生什么事情的預感又浮出了水面。
就在這個時候,仿佛從地下鉆出來似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突然出現在老段的車子跟前,用手拍打著他的車玻璃窗:師傅出車嗎?老段從車窗里伸出頭問道,上哪里?女人直起了腰,說,柳樹林鄉。老段愣了一下:縣城離柳樹林鄉有三十多公里,而且要翻幾道溝。那一路路況不好,坑坑洼洼的,縣城的出租車司機一提起那條路就頭疼。愛惜車子的就貴賤不跑那條路。老段也不想跑那條路,可當他要回絕女人時,卻意外地發現女人的目光中有一種祈求的意思。女人的眼睛一直在定定地觀望著他的神色。老段不好意思拒絕,說,你上來吧。女人上車了。老段發動了車子。
車子在開往柳樹林鄉的公路上沙沙地奔馳著。透過后視鏡,老段猛然發現女人的臉蛋上有淚痕。她準是剛剛哭過的。從穿著打扮看,女人是干公事的。老段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她。他扭頭問女人在哪里上班,女人看著他的后腦勺說,我沒有上班。老段又說,我覺得你面熟得很。女人的身子動了一下,聲音有點緊張地說,你認識我?老段搖了搖頭:不認識,只是覺得有點面熟。女人輕輕地噓了一口氣,說,你叫什么名字?老段說,我叫段鐵軍。經常在縣城跑出租車呢。縣城許多單位的干部都坐過我的車。女人噢了一聲,說,我不認識你。老段卻堅持說,但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女人笑了,你說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老段說,也說不定在前世我們見過。女人撲哧笑了:你說的前世嗎?哎,你相信佛家的六道輪回嗎?老段說,佛家的六道輪回我不懂,但我相信人有前世,也有來世。要不我怎么覺得你那么面熟呢?女人卻不笑了,臉一下子陰了下來。老段從后視鏡里看了女人一眼,說了今天自己出車時那種奇怪的感覺,末了他說,這不,你一上車,我的預感就顯靈了。女人又笑了起來,說,真逗!
老段的車速放到四十邁上。他在開車的中間不時地從后視鏡里看一眼女人。他總覺得女人身上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可是女人不說,他也沒有辦法從人家嘴里掏出話來。沉默了一陣子后女人問老段,你女人是干什么的?老段說,修理地球的,農民。女人說,你們關系好嗎?老段說,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反正是稀里糊涂地過了二三十年了。女人嘆了一聲,聽你的口氣,你與女人關系好著呢。要不然你也不會這么賣命地跑出租車了,對不對?老段笑了起來,說,姑娘你的眼力好!一下能看到人的心里去。老段這時候轉過了身子,看了一眼女人,說,我敢肯定,你在機關工作。女人微微地笑了一下,說,你說對了。老段想問她星期日跑到鄉下干什么去,但他沒敢問。他從女人的眼里忽然看出一絲跳動的火苗。那簇火苗使她的臉孔上有一絲紅暈在擴散。有那么一瞬間,女人陷入一種悵惘與恍惚,心思似乎跑得很遠……
女人晚上干什么去呢?會不會是會情人的?這種可能性最大。那么女人的情人是什么人呢?
車子翻過一條溝,駛入了柳樹林鄉的地界。再往前十公里路就到了鄉上。老段放慢了車速,與女人又拉起了話。老段盡量地把女人往遙遠的前世拉。老段說,你回憶一下,很久很久以前你到沒到過一個山頭上一片樺樹林、周圍到處都長滿了綠樹、在山谷里隱隱約約地露出金頂紅瓦的寺廟的房脊、河溝里有一條潺潺溪水的地方。女人笑了起來,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多美啊!老段說,那是我前生住的地方。我與一個叫葉子的姑娘是兩口子。女人叫了起來:我是那個葉子?老段說,我現在不敢肯定你就是那個葉子。我只是覺得你面熟得很。你好好回憶一下,看有沒有印象?如果沒有印象,那就說明你沒有到過那個地方。你回憶一下好嗎?
女人放聲笑了起來:真逗!我前世還與你是兩口子?你不覺得這可笑嗎?老段搖搖頭,說,不可笑。這事我也鬧不明白,可是長期以來,我的感覺里總對一個地方,對一些人非常熟悉。而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這些人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可我就是覺得熟悉。這沒有辦法。就像今天,我打早上出車時腦子里總有一個預感,今天肯定要發生一件什么事兒。我在大街上白白地過了一天,奇怪的是,這天我沒有載過一個客人。到了晚上,當那種預感又出現時,你來坐了我的車子。你能說這事不奇怪嗎?
女人忽然咦了一聲,說,啊!我的腦子里閃了一下,我看到了你剛才所說的那個地方。啊,那個地方真美啊!我很可能去過那個地方。
老段笑了起來:看我說的沒有錯吧?你越是想越對那個地方熟悉。越想越覺得你一定在什么時候去過那個地方。老段放慢速度越過了一個淺坑,又說,要不我為什么會對你覺得熟悉呢?世上的事不會無緣無故的。什么事都有一定的道理和原因的,不會是平白無故的。我說得對不對?
女人偷偷地笑了起來。
說著話,老段的車子已開到柳樹林鄉的大街上。大街上空落落的,沒有一個人影。幾顆孤零零的街燈懸掛在高高的電線桿子上,下面就有一圈淡淡的昏黃光暈。車子停下了,但女人卻沒有急著下車,而是猶豫地說,師傅,你能不能在這里等一等?我辦點事兒就來,然后我們原路返回。說著掏出五十元錢交給老段。老段沒有收錢,而是說,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你不要急。我晚上也沒有事兒。你把事辦完了再回來。女人臉紅了一下,說了聲謝謝,收了錢下車,在前面拐過一個街角不見了。
老段坐在車子里,打開收音機,收聽中央臺的節目。節目里說某地查處一起假冒偽劣商品,繳獲了多少假煙假酒假藥。這之后又是一個報道人間真情的節目,說某地有一個人尋找女兒二十多年,終于找見了,多虧了許多好心人從中幫忙。下來的一則報道一下子引起了老段的興趣,播音員說某地一個再生人尋找上一世的親人,找到了,可人家卻不相認,還說他有精神病。于是有幾個學者和專家在電話里接受播音員的采訪。他們竟分成兩派,一派說有再生人,而另一派則說沒有。兩派爭得不亦樂乎,但卻沒有定論。老段真想給播音員打一個電話,說人世間就是有再生人。要不然,人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發現自己與一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似曾相識呢?
但老段對這個問題并沒有什么真知灼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可有一點他是明白的,那就是他覺得自己現在被一種看不見的什么力量推動著沿著一條路子不自覺地走了下去。至于前方是什么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個女人出現在老段的面前,她拉開了車門,坐了進去,對老段說,師傅,走吧。老段從后視鏡里看見女人的頭發有點凌亂,臉孔紅撲撲的,眼睛里有一股水汪汪的濕潤。老段正要開車,一個男人出現在他的車子前面,他彎下腰對打開車窗玻璃的女人搖了搖手:路上小心點!女人含情脈脈地說,知道,你別操心。那個男人又對老段說,師傅,路上黑,開車小心一點,不要開得快了。老段看了他一眼,發現男人的臉上也有一股紅潮,胸前的鈕扣也沒有扣上。作為過來人老段明白他們兩人剛才干了什么。他發動了車子,原路返回。
老段變得沉默了。他忽然覺得心里有一股醋意和失落的情緒在泛濫,漲了潮的海水一樣。他車子開得飛快,顛簸得車后面的女人不時地發出一聲驚叫。但女人卻又明顯地沉浸于剛才的柔情中不能自拔。她變得饒舌了,問老段開車多長時間了,一天跑下來能掙多少錢,家里孩子現在都在干什么,出租車買了幾年時間了,經常跑什么地方,對縣城機關的人熟不熟,家里有沒有人在政府里工作,等等。老段懶得回答,可又覺得不回答有點失禮,就簡單地回答了幾個問題。老段現在心里想的是,這兩個相會的人是什么關系?從他們的神情看,肯定不是合法的夫妻,而是一對野鴛鴦。而且從女人的打扮看,她肯定在縣上什么機關工作。但是她的丈夫是誰呢?她晚上偷偷摸摸地跑出來與情人約會,夫妻關系肯定不和。可他們為什么關系不和呢?而她與柳樹林鄉的這個男人又是在什么時候認識的呢?這個男人是干什么的呢?這一連串的問題堵在他的胸口,讓他感到有點憋氣。
老段其實完全可以不管這個女人的事情。可是自從老段胡謅說他覺得他與她在什么地方相識后,他的腦子里慢慢地就有了往昔生活的詳細圖景,他竟一下子覺得自己有保護她的責任。他覺得如果不站出來為她做點事,那自己就不夠一個男人。想到這里,老段寬恕了她的行為。他放慢了車速,與她拉起了話。他問她在哪個部門工作,叫什么名字,家里幾口人,丈夫干什么工作。女人并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他問這些事干什么。老段說,也不干什么。只是往世咱們關系特殊,今世如果不知道,那不是一種遺憾嗎?所以就想知道點。女人嘆了一口氣, 說自己叫水蘋蘋,在縣農業局工作。丈夫叫郭歲緒,在縣紀委工作。不知道為什么丈夫自去年起對她越來越冷淡,而且經常不回家。有一個孩子,正上幼兒園。是母親在家里照管。丈夫根本不管孩子。她很苦惱,可又沒有辦法。好在她認識了一個男子,就是今晚上會面的那個。他叫呂樹斌,是柳樹林鄉的黨委副書記。不知他們的關系以后會怎樣,她現在是過一天算一天。
老段聽了沉默了起來,原來這是一個苦命的女人。他說以后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忙,盡管說就是了。
到縣城后,老段把水蘋蘋一直送到單元樓前,才開車回去。
三
這天晚上老段回到家里時已經快十二點鐘了。患高血壓的老婆問他怎么回來這么晚,他說了今天一天的事情,尤其是說到了水蘋蘋的事。老婆說,原來你晚上當了一回皮條客。你莫不是看上人家了吧?老段說,你胡說啥呢?人家多大我多大呀!我幾乎能做人家的父親。臉蛋上泛著紅潮的老婆說,上了年齡的男人都愛年齡小的女人。你也一樣。老段就不再吭聲。他知道對牽扯到女人的事情永遠也別想向女人說清。而老婆也只是說說而已,對這些事并不放在心上。她知道老漢的人品,喜歡一個女人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但老段的心里卻對水蘋蘋放不下了。他竟然夢到了她。他夢見她在前面跑,后面一個大男人拿著一把刀子追趕。眼看著把明晃晃的刀子扎在她的身上。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滿頭滿臉的汗水,心臟跳得像打鼓。老婆也被驚醒了,爬起來問他怎么了。他搖搖頭說做了一個夢。
第二天吃過早飯后,老段又開著他的車子來到縣城,停在縣醫院大門前。昨晚上的夢境在大腦皮層上已經消退了,但對水蘋蘋的印象卻越來越清晰了。他坐在車子里細細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間的女人,企圖發現水蘋蘋。但是沒有。他拿出手機看時間,是上午八點三十分,已過了上班時間。她一定早已上班了。他下了車,鎖上車門,與旁邊的老邱聊起了天。老邱現在想把自己的桑塔納2000出手,這車子太費油,在縣城跑出租車況好并不能掙下錢。可是賣不上價錢,所以一直就開著。老邱很羨慕老段現在開的車子,車小省油,買的價錢又便宜。雖然是二手車,但是前面的主人并沒有跑上多少路,價錢卻降了百分之三十。老段在買車上從來都是精明的。他只買半新車子。開上一半年后又很快地脫手,再買一個半新車子。他就這樣不停地倒換著車子跑。但老邱卻做不到。老段與老邱聊起了人有沒有前世與來世。老邱說人一死什么都沒有了,哪有什么前世與來世。但是老段卻堅持說有。老段舉了一個例子,就是昨天晚上他拉的水蘋蘋。說他覺得他與她在前世曾經相遇過。老邱聽了哈哈大笑:水蘋蘋?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知道人家是誰的女人嗎?老段說是誰的?老邱說是縣紀委辦公室主任的老婆。老段說,是辦公室主任的老婆又怎樣?反正我與她肯定前世有關系。不然,我見了她怎么會覺得似曾相識呢?但他沒有說水蘋蘋晚上到柳樹林鄉去的事。他覺得自己現在得替她保守秘密。這個女人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但是老邱說出的話卻又讓他吃了一驚。老邱說,水蘋蘋由于工作出色,組織上正在考察提拔她擔任副縣長呢。老段聽了半天竟沒有反應過來。老邱笑說,把你鎮住了吧?老段搖了搖頭,說,你該不會胡說吧?老邱發誓說,縣委辦公室的王秘書是我表哥,我啥消息不知道?老段說,別吹牛了!人家王秘書一天光給你泄密呀!你是縣委的新聞發言人嗎?老邱被老段噎住了,半晌說,你說你與水蘋蘋前世關系不一般,你說說你們是什么關系?老段說,大概是夫妻關系。老邱說,你敢當著水蘋蘋的面說這樣的話嗎?老段說,這有啥不敢的?老邱睜大了眼睛:真的?老段說,那咱倆打一個賭?老邱說,賭什么?老段說,賭一頓臊子面。你輸了請我吃一頓臊子面,我輸了請你吃。老邱說,說話算話!
這一天白天,老段與老邱都沒有碰上水蘋蘋。老邱天剛黑就收了車。但是老段沒有收車,他把車子停在昨晚上水蘋蘋下車不遠處的一條馬路上。他坐在車子里眼睛望著外面的馬路,看來來往往的行人。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一個人影子又出現在他的車前,是水蘋蘋。水蘋蘋一看是老段,吃了一驚,說,段師傅,你還沒有收車?老段說,我在等你。水蘋蘋奇怪地說,等我干什么?老段說,我想你晚上可能要用車子。所以我……水蘋蘋的圓臉孔一下子紅了,說,段師傅,真還被你說對了,我今晚上還想用一下車子,但要等到半夜三點。你能等到那個時候嗎?老段說,能行。我把手機號碼給你,到時候你給我打。水蘋蘋看了一眼老段,說,段師傅你真好!你休息吧,我到時候叫你。老段說了自己的號碼。
老段把車子開到自己在城北小區的單元樓下放好,進屋洗了洗臉,倒了一杯開水喝了起來。打開電視機看了一陣子新聞節目,之后他和衣躺了下來。毫無睡意的老段胡思亂想:水蘋蘋晚上是與誰相會呢?會不會是昨天的那個男人?可半夜三更的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現在可是在節骨眼上呢。要是出了什么問題,她的前途怕是就危險了。應該給她提個醒兒,畢竟我與她在時間的長河里相遇過。
帶著這些問題,老段進入了似睡非睡的狀態。朦朦朧朧間,忽然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一骨碌爬了起來,是水蘋蘋的電話,讓他現在把車子開到北道巷口。老段立即出門。車子開到前面不遠處的北道巷口,剛停穩,水蘋蘋的身影就出現了。她穿著一襲藍底黃花的連衣裙,一雙白色真皮鏤空的高跟涼鞋使她的胸脯顯得更高更飽滿了。頭發在腦后用一個紅手絹輕輕地攏著,顯得隨意而又優雅。跟在她身后的是昨天晚上柳樹林鄉的那個男人。她拉開車門,那個男人鉆了進去。水蘋蘋也跟著鉆了進去,對老段說,去柳樹林鄉。
車子沿著坑坑洼洼的公路向東北方向駛去。繁星在天空眨著永不疲倦的眼睛。秋夜的涼風順著敞開的車窗吹了進來。可以聞到一股股濃郁的秋莊稼成熟的味兒,那是玉米的味兒,辣椒的味兒,蘋果的味兒。老段從后視鏡里看到水蘋蘋把腦袋靠在男人的肩上,很幸福的樣子。而那個男人伸出手去在肩頭那兒摟住水蘋蘋。老段覺得他們就像一對剛剛結婚的新人。實際上他們卻不是兩口子。他們在偷情。可這事與他老段有什么關系呢?自己只管把車子開好就行了。
四十多分鐘后,老段的車子來到柳樹林鄉,那個男人下車了。他在下車時抱著水蘋蘋吻了她一下。而她也回吻了他一下。
在回去的路上,老段對水蘋蘋說了她可能要當副縣長的事。水蘋蘋笑說,你聽誰說我要當副縣長?老段說是聽人說的。水蘋蘋笑說,我也聽到有人在我跟前這樣說,可我覺得這事不可能。老段說,有些事你不強求時可能會變為現實,而你強求時卻可能適得其反。水蘋蘋說,你說的這話是辯證法。老段忽然說,這個男人是你的朋友?水蘋蘋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卻說,你看他這人咋樣?老段說,我看不來。我勸你還是離他遠一點兒。如果你的丈夫知道了你們的事,他會不會進行報復呢?
水蘋蘋聽他這么說后就不言傳了。老段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說錯了,便也噤了聲。直到快到縣城時,水蘋蘋才說,段師傅,我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求你給我保密。老段說,你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你放心!老段想起了老邱與自己打賭的事,笑說,蘋蘋,有一個出租車司機與我打賭呢。水蘋蘋笑說,打什么賭?老段沉吟了一下,說,不好開口,算了不說了。水蘋蘋說,是不是與我有關系?老段笑了,你真聰明,一下子就猜到了。是這樣的,老邱說如果我當著你的面說你與我在前世是兩口子,他就在飯店請我吃臊子面。水蘋蘋笑了起來,你不敢說嗎?老段說,我怕你罵我。水蘋蘋說,我不罵你,你只管贏你的臊子面,贏了別忘叫我也吃上一頓。
四
老段就這么與水蘋蘋認識了。從此,老段在跑出租車時,腦子里總會想起水蘋蘋。而且老段還會在心中把前世他與水蘋蘋當夫妻的一些情景演繹一番,直到他覺得滿足為止。
這天天快黑時,老段的車子停在縣醫院大門前的街道里。這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了。如潮的夜幕從遠處的樹叢里、山腳下、河溝里,席卷而來,很快的,縣城的街道就籠罩在一股濃郁的暮靄里。街燈亮了起來,霓虹燈向四周噴射出璀璨的光,街道里一下子變得朦朧神秘起來。這時候,一個神情獰惡的漢子走到老段的車跟前,輕輕地叩了一下車門:師傅出車嗎?老段搖下車玻璃窗,從里面伸出頭來問道,去什么地方?漢子說,去柳樹林鄉。多少錢?老段說,八十元。神情獰惡的漢子說,八十就八十,但你到了地方得等我們一半個小時。老段隨便地說,你們晚上去有什么要緊事嗎?漢子一聽就冒火了:你問那么多事干什么?老段笑說,隨便問問,師傅莫要發火。
在出車前,老段看見剛才與他講價的漢子與幾個青年人在一起嘀咕什么,而且挺神秘的樣子。老段看見了心里禁不住打起鼓來。憑經驗與感覺,他覺得今天晚上的出車是兇多吉少,頭發禁不住在頭上端奓了起來。老段想乘機溜走,可是他沒有機會了。四個年輕人坐上后,老段就開動了車子。老段豎起耳朵,捕捉后面的說話聲。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談話中間,老段聽出了他們是要去找一個男人報復。而他們之所以要去,是因為有人花了錢收買了他們。從后視鏡里,老段還看了他們亮在手里的明晃晃的匕首。老段的心里越發毛了起來。這可怎么辦好?老段知道,這伙人是社會上的混混子,人們常常把他們叫閑人。這伙人只認錢,不講理,不講法,什么事也干得出來。以前就有幾個出租車司機拉載他們,最后錢沒有掙下,有一個還把命也丟了。出租車司機最怕碰上這些人。一般的情況下總是躲著他們,或者花錢消災。這下他是撞上他們的槍口了。
老段不由得放慢了速度。他看看車窗外,兩邊黑麻咕咚的,只在公路兩邊樹梢上邊的天空那兒有一絲淡淡的灰白的光波。他不知道他們要報復的人是干什么的,但他知道這個人今晚上一定要倒大霉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管他們干什么呢?我反正是賺錢的。可又想自己已經知道了一場罪惡要發生而不去阻止那是不道德的,應當阻攔他們。可憑他現在的勢力是根本不行的。只能是憑智慧了。就在這時候,大個子男人說,這個女人真是不可思議,馬上要當副縣長了,還與野男人偷情。另一個男人說,聽說他們今晚上在一起呢。咱們今晚上可要把他們堵在屋里,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今晚可要看好戲了。說到這里他們哈哈大笑起來。老段的身子禁不住顫抖起來,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卻被副駕駛座上的一個青年人奪了去:不能打!把他的手機關了,又塞進了他的衣袋。他的心里禁不住咚咚地跳,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膛。他出汗了,額頭上、臉上的汗水紛紛滾落下來。前面過來了一輛大卡車,雪亮的車燈利劍一樣刺進了他的眼睛。老段猛地踩了一下剎車,車子停下了。
怎么了?與他談價錢的漢子把身子挪到前面問他。
老段沒有吭聲,下了車,站在車前打開了車蓋。就是這時候,老段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他只是在打開的車頭里這兒摸摸,那兒揣揣,但就在他胡亂摸揣的當兒,他已經把一根線拔下了。坐在車里的那個與他談價錢的漢子下了車,站在他跟前惡狠狠地說,車子哪里出麻達了?老段還沒有顧得說什么,那幾個人一齊下了車,把老段團團圍起來,叱罵他開了一輛破車糊弄他們。有人用腳在車輪胎上狠狠地踢著,嘭嘭響。有人則對老段說,老師傅快快修。你可不能誤我們的正事。老段裝作很費力地修著,一次一次地打火,明知道打不著也在打。
那伙人在一旁嘀咕了一陣子,最后決定在公路上另等車子去柳樹林鄉。他們不給老段車錢,罵罵咧咧地走了。老段等他們走得看不見影子了,才趕忙掏出手機給水蘋蘋打電話:水蘋蘋嗎?我是老段,你現在快快躲一下,有幾個閑人要去柳樹林鄉找你們進行報復………水蘋蘋緊張得聲音都變了:他們現在走到什么地方了?老段說他們離柳樹林鄉還有三四公里路,我的車子壞在半道上了,他們下了車另外找車子去了,估計很快到……水蘋蘋在那頭感激地說,段時傅,太感謝你了……
第二天,老段在縣醫院外面等客時,一個戴墨鏡的女人拉開了車門,她卸下墨鏡,老段一看竟是水蘋蘋。水蘋蘋說,段師傅,謝謝你!老段看了一眼水蘋蘋,說,昨晚上沒有出事?水蘋蘋點了點頭。老段說,蘋蘋,你與丈夫離婚了嗎?水蘋蘋搖搖頭:我提出離婚,可他卻不同意離。他威脅我說,要是我提出離婚,他就要把我搞臭,讓我當不了副縣長。老段嘆了一口氣,說,你忍一忍吧,等你的職位穩妥了再提出也不遲呀。水蘋蘋說,我連一天也忍受不了。我寧可不當什么副縣長,也不愿意與他天天見面。這個人的心壞透了。你都想不到他的心有多壞。老段心痛了。蘋蘋,我不知道你今生會受這樣的磨難,老段說,前世我們在一起時,我沒有好好地待你,也把你的心傷了。我記得我那時要去趕考,你不讓我去,說皇家的官是追命的索子,如果套上就不自由了。我不聽你的話,去應試了,進士及第,皇帝賞了一個七品官,可當了不到一年,我被牽扯到一樁朝廷的文字獄中,下了大牢,在里邊被整整地關了三年。這三年時間,你一個人在家贍養著兩個老人和一對孩子,把不吃的苦都吃了,把不受的罪都受了。隔上一半月,你就提著籃子到獄中看我,給我送吃的,給牢里的獄卒打點……三年后我出了獄,皇上給我平了反,說是當初把我逮錯了,給我官復原職。回到家,我鬼迷心竅,竟然懷疑你與別人偷情,把你打了一頓,還一紙休書把你休了……沒想到你今世仍然不快活,碰上一個像我一樣黑心腸的男人。你的命為什么這樣苦啊!你前世告訴我不要當皇家的官,可你現在卻在重蹈我的覆轍啊……
這些都是老段心里的臆想,可當他說出來后,它們就成了老段生活中的真實。
水蘋蘋看老段說得一本正經的樣子,禁不住笑了:事實真像你說的那樣嗎?
老段脖子一梗:那還有假?人如果把自己的前世忘了,把歷史忘了,那還是人嗎?
水蘋蘋說,段師傅,如果真是如你所說,那么我為什么記不得而你卻能記得呢?你有什么特異功能嗎?
老段胡謅起來,我也說不清為什么。記得我在前幾年發過一次高燒,好了后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我也對自己的情形打心里充滿了疑慮。可是如果碰上一個陌生人,前世與我有緣,我會馬上覺得與他似曾相識。而且我的大腦屏幕上會出現許多過去從未出現過的圖像。它們就像放電影一樣讓我一下子進入另一個時空中,我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水蘋蘋說,你第一次見到我就有那種感覺嗎?
老段說,是有那種感覺。
水蘋蘋說,你有什么生活細節嗎?
老段說,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我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一畦菜地,在蘿卜、白菜、蒜苗、大蔥中間,你身穿雪青色夾襖,頭上頂著一塊帶流蘇的金黃色絲(纟羅)綢帕。你身邊,有一個紈绔子弟模樣的男人與你一起干活。你干活時的神情看起來很憂郁,而那個男人卻一臉的興奮。我記得我坐的轎子就停放在菜地不遠處的小路上。我還記得你在抬起頭看到我的一剎那間臉孔一片蒼白,后來你大叫一聲倒了下去……你有沒有印象?
水蘋蘋陷入了沉思當中。過了一會兒她眉毛一挑,眼珠子一動,喃喃地說,啊啊,我的腦海里有點模糊的影子……那么我們真是前世的夫妻嗎?
老段說,我想肯定是的,要不我不會有這種感覺的。我的感覺可靈呢。
水蘋蘋忽然流下了一串眼淚,她用面巾紙拭了拭眼角,在老段的臉上吻了一下,拉開車門走了。
五
老段忽然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多了一份情趣。他的精神更足了,開上一天車竟然不知道疲乏。有時候他還一晚上不睡覺地跑車。老婆對他的異常表現感到驚奇:以前他常常在她跟前喊冤叫屈地說自己滿身子的病,叫喚身上這里疼那里疼,沒有一處好的地方。可就是這樣子他還帶病跑車。他這樣說的目的是讓老婆同情他,對他好一點。老婆問他是不是鉆上情人了這樣高興,干勁這樣大,老段打趣地說,我碰到前世的老婆了,你信不信?老婆用手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你沒有發高燒吧?老段說,我上回發了高燒,好了后就能把前世的事情記起來了。現在再發上一次高燒,誰知道會出現什么事情?老婆子記起他上一次發了高燒后說,她是他前世的一個女書僮,在心里愛慕他,這世就做了他的妻子。老段的老婆不相信老漢的胡謅,權當他是胡吹冒撂,并不放在心上。而老段忽然覺得縣城里的每一個人都變得和藹可親了,他想向每一個人表示一下自己的愛意。原來他在縣醫院門前停車時,覺得周圍的出租車司機如同蒼蠅一樣的討厭,現在覺得他們是那么的可親可愛。他想向他們每一個人散上一支煙。他想向他們每一個人說說自己前世的妻子。他還想告訴他們他前世是一個縣令,也就是現在的縣委書記或者縣長的角色。他在心里得意地說,別看我現在開出租車呢,我前世也是做官的。我做的官并不比你們當縣太爺的差。
沒有客人的時候,老段就在車子里扭開收音機聽廣播里的節目,聽秦腔戲,或者蹲在街頭看別人下棋打麻將。要不就是看過往的行人。如果視線里出現一個漂亮的女人,老段的目光就激光一樣對準人家,直到從他的視野里消失。每當此時,他就會把水蘋蘋與眼前的女人對比一下。如果對方沒有水蘋蘋漂亮,他的心里就美滋滋的舒服。如果對方比水蘋蘋漂亮,他的心里就有一種沮喪的感覺。
老段既想把自己與水蘋蘋的前世關系保密,又極力想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是呀,這個秘密太有吸引力了,太趣味盎然了。過去他是一廂情愿地認為自己是水蘋蘋的前世的丈夫,現在水蘋蘋自己也承認了,可見是真的了。老段與別人說話時總想把話題往這件事上引。理智告訴他這樣做是不妥的,也有一種危險。可是冥冥之中卻有一種什么力量在命令他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與別人分享一種快樂。這天老邱來到他的車子里,與他閑聊時,老段說了他告訴了水蘋蘋他與她前世的關系,水蘋蘋竟然承認了。老邱一聽睜大了眼睛久久地盯著他看,好像他是外星人。老段說,你不相信這是真的?老邱揉了揉眼睛,喃喃地說,我不是白日做夢吧?人家一個要當副縣長的女人相信你說的天方夜譚?老段說,你不相信可以當面問問水蘋蘋。老邱卻嘆了一口氣,說,老段你別再跟上胡攪和了,你知道水蘋蘋現在碰到什么事了嗎?老段一下懵了:水蘋蘋怎么了?老邱說,我表哥給我說了,水蘋蘋的丈夫與黑社會有瓜葛,他向別人說,婊子想進縣政府當官,沒門!這不是要把她的前途葬送了嗎?老段大驚失色:你說的是真的嗎?老邱說,千真萬確!
老段把車子開到城北一個僻靜的地方,拿出手機給水蘋蘋打電話,卻被告知電話關機。老段焦躁不安,一連撥了好幾次,都沒有打通。有一個客人打電話來要用車,老段生氣地說,你沒看現在是啥時候,我能心安理得地開上車子跑嗎?那個客人有點莫明其妙。老段關了機子。
打不通電話,老段心急了,把車子開到她家的樓下,等了半天不見人影子。又開到縣農業局大門外面,泊好車子進去找水蘋蘋。門衛攔住他,他說了找水蘋蘋,門衛怪異地說,你是水蘋蘋的什么人?老段要說他是水蘋蘋的前世丈夫,可是話到喉嚨眼卻咽了下去,只說他是水蘋蘋的一個親戚。門衛看了他一眼,覺得他老實,神秘地把他拉進門房里,悄聲地告訴他,水蘋蘋被丈夫打了,打得很重,住了院。
老段以賽車的速度把車子開到縣醫院外面他泊車的地方,買了一箱子牛奶與一捆香蕉,急急地奔到外科病房,向護士打聽了水蘋蘋的床號,就一頭沖了進去。水蘋蘋頭上纏著繃帶躺在病榻上,她的母親默默地坐在一邊看著她,眼里無聲地流著眼淚。水蘋蘋一看是老段,掙扎了一下要坐起來,可老段奔過去按住了她:不要動,好好地躺著。老段把禮品放在床頭柜上,看著水蘋蘋青腫的眼睛與臉頰,眼淚就汩汩地往下流。厲害嗎?老段顫聲說,擦一把眼淚,他怎么能這樣惡毒呢?水蘋蘋咧開嘴苦笑了一下,他想把我打死,可我的命大,又活了過來。老段看了一眼旁邊的老人,她冷著臉子,歪著頭不看老段。老段說,呂樹斌來了嗎?水蘋蘋說,我沒有告訴他。老段說,你應當告訴他,你是因為他才挨了打的,他應當站出來保護你才對呀!水蘋蘋的眼睛潮濕了。那你給他打一個電話吧!說了一個號碼。老段撥過去說了水蘋蘋住院一事,呂樹斌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老段你給蘋蘋說說,鄉上書記讓我這幾天出差,我沒有時間過來,等我出差回來再來看望她。老段忽然發火了:你混蛋!她為你挨了打,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你竟然這樣沒有心肝!你不是人!呂樹斌祈求說,老段,你罵得對。可我現在去不合適。我怕給水蘋蘋增添麻煩。你是個好人,如果水蘋蘋跟前沒有人伺候,你代我伺候她一下,我完了謝你。老段說,我以什么理由啊?……呂樹斌說,你不是說過你是她前世的丈夫嗎?老段這下沒話可說了。
水蘋蘋說,呂樹斌不想來?
老段說,他怕來了給你惹麻煩。
水蘋蘋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老段問水蘋蘋,郭歲緒現在干什么?水蘋蘋說,誰知道他干什么。老段說,那我找他去!水蘋蘋驚訝了:不行!老段,你不要找他。這人現在是見誰懷疑誰,你不要給自己惹上一身臊。老段說,我不怕!我前世對不起你,我不能今世再對不起你!
老段出了醫院,越想越憎惡郭歲緒。迎面碰上老邱,老邱驚訝地看著老段:段師傅你怎么了?老段說,我要把一只野狼殺了吃肉。老邱一把拉住老段:你冷靜一下。出了什么事情?老段站在大街上說了郭歲緒毆打水蘋蘋一事。老邱笑了起來:老段!你當你真的是水蘋蘋的前世丈夫?再甭哄自己咧!你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她是她,你是你。她是國家干部,你我是臭苦力。我們與人家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老段脖子一梗,固執地說,你說的不對!她現在是落難的公主,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老段掙脫了老邱的糾纏,車子向縣委駛去。他來到縣紀委郭歲緒的辦公室。你是郭歲緒?郭歲緒怪異地看著兇神惡煞的老段,譏諷地說,你是誰?你要干什么?老段說,我是開出租車的老段!說著一把拉住郭歲緒:走,去縣醫院!郭歲緒明白了是什么事,把被老段拉住的手狠勁地甩了一下:我不去!老段忽然就甩過去一記響亮的耳光:你狼心狗肺驢肝花!你把水蘋蘋打成什么樣子了你知道嗎?郭歲緒用手捂住發燒的臉頰:你狗逮老鼠——多管閑事!老段臉孔漲得通紅,手指指指點點:你還在紀委工作呢,你怕虧你先人呢!你要是再不管水蘋蘋,小心我告你狗日的家庭暴力罪!老段喘了一口氣,人家水蘋蘋哪一點事對不起你了,你竟這樣下毒手,把人打得周身沒有一塊好地方!你說說你究竟管不管?郭歲緒沒想到這個開出租車的這樣兇狠,膽怯了,但卻驢死了架子不倒,態度蠻橫地說,我老婆我愛去了就去,不愛去了就不去。現在我想去看看了,但這與你沒有關系。你不要再插手我們家的事。
老段沒想到這事發展到最后竟然成了這樣。郭歲緒到醫院里來了一下,又很快走了,他走時留給水蘋蘋的話是,你可以讓你的野男人來管你。我可沒有時間伺候一個給我戴綠帽子的婊子。
老段把車子放在家里,在醫院里伺候起水蘋蘋來。水蘋蘋讓她的母親回去了。老段給水蘋蘋買吃的喝的,給水蘋蘋打開水,伺候吃藥。老段是個閑不住,坐在病房里就想干活,他把拖把拿來擦病房里的地板,一遍又一遍,直擦得能映出人的影子,醫生與護士直夸他風格高尚。醫生問水蘋蘋老段是她的什么人,水蘋蘋說是親戚。老段也被醫生護士這樣問了,但老段卻說他們前世是夫妻。這件事立即就傳遍了全醫院,醫生與護士幾乎都來到這間病房里看望水蘋蘋與老段。他們目光怪怪地盯著這兩個人看,哧哧地笑,低聲地議論著什么。有幾個膽大的就問水蘋蘋這可是真的?水蘋蘋說,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是他說出來的。他說了許多過去生活的細節,讓我回憶,奇怪的是我竟然能回憶起來。水蘋蘋這樣一說,醫生與護士都驚訝萬分。他們沒有想到前世的夫妻竟然能相認。這世間的事真是奇了。他們把這當作奇聞軼事廣為傳播,不出一天,整個縣城都在流傳著一對前世的夫妻在今世相會的故事。再經過口頭文學家的口頭加工,越傳越奇,越傳越廣,最后竟然說這對前世的夫妻為了能把前世的遺憾彌補了,今世竟然與各自的丈夫和妻子離了重新過在一起……
老段從沒有想到自己信嘴謅出來的有關前世夫妻的故事引起了這么大的轟動。他從沒有想到,從此,他將無法左右自己的生活。他將按照別人設計好的軌道行進。
六
這天晚上半夜時分,呂樹斌偷偷摸摸地來到病房。老段正在病榻跟前與水蘋蘋說話。呂樹斌訕笑著說,蘋蘋最近好了么?水蘋蘋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她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盯著呂樹斌,冷冷地說,你來干什么?不怕影響了你的大好前程?呂樹斌臉紅了一下,解嘲地說,我前些天真是有事,不能來……水蘋蘋忽然就黑了臉子說,請你出去!出去!呂樹斌的神情僵住了,站在那里半天沒有動彈。老段對水蘋蘋說,老呂是有事,他來看你了你們好好地說說話吧。老段說著就要往外走。水蘋蘋卻喊住了他:老段你別走。你坐在這里,我想與你說話。老段看了一眼呂樹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呆立在那里。呂樹斌的臉孔越發地紅了,呆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水蘋蘋在他的身后狠狠地罵了一句粗話。
在水蘋蘋住院的第五天,醫院里來了兩個記者和一個什么專家,縣委宣傳部的一位通訊干事與醫院院長陪著來了。院長向老段與水蘋蘋說明了來意,說省報與市報的記者和這位省城的專家想采訪他們。要求他們積極配合采訪。老段說,采訪我干什么?你們采訪一下水蘋蘋,她是一個有才干的女人。記者中一個戴眼鏡的神情和藹的青年人先說道,段師傅,你向人說你與水蘋蘋在前世是夫妻?老段說,是的。戴眼鏡的青年人又說,你憑什么證明她與你前世是夫妻?你能說出幾個生活的細節嗎?
也不知什么時候,病房里已經圍滿了人,他們把來訪者與老段和水蘋蘋圍在中間。
老段看了一下水蘋蘋,她現在坐在病床上,臉上頭上的繃帶已解了下來。她的額頭眼角留有幾處傷痕。她的臉看上去有點慘白,嘴唇在哆嗦。
老段說,我曾經給水蘋蘋說過,在前世我是一個縣令,牽扯到一起文字獄中,被皇帝下了大牢。她帶著我們的孩子回鄉下討生活去了。她在家里上敬公婆,下教兒女,把不吃的苦都吃了,把不受的罪都受了。我們村子有一個紈绔子弟,經常騷擾她。后來我被平反出獄,官復原職。村里有人在我跟前挑撥我與她的關系,說這個紈绔子弟與她相好。我一聽,就狠狠地打了她一頓,還休了她。后來事實證明我錯了。我記得我好像把她的頭打破了,頭上留下一道明顯的傷疤。在腦袋的右側……
有一個上了年歲的專家模樣的男人站起來走到水蘋蘋跟前,我能看看你腦袋上的傷痕嗎?
水蘋蘋驚愕地看著老段,半天才說,你可從來沒有說過這事呀!她把腦袋偏了一下,指著上面的一處地方說,你看,就在這里。
那個專家樣的男人看了一眼,呆住了。
另一個戴眼鏡的神情嚴厲的女記者乘機說,水蘋蘋你腦子里有什么印象嗎?
水蘋蘋看一眼這位記者,說,有印象。他第一次說的時候,我的腦子里立即就浮現出一些生活圖景。
戴眼鏡的記者又說,那你們今生是什么關系?我看出來了,你住院,段師傅在跟前照管你,你們是不是想重溫前世的生活呢?
水蘋蘋說,我們之間沒有什么關系。我坐過他幾次出租車。我被人打了,段師傅出于好心,在這里照管幾天,僅此而已。
戴眼鏡的年輕人又說,可你的丈夫為什么沒有來照管你呢?
水蘋蘋的臉陰沉下來,她轉過了目光,說,我不想說這個問題。這是我的私事。
那個上了年紀的省城來的什么專家說,水蘋蘋,你是國家干部,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水蘋蘋沉吟了一下,說,我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人有什么前世的。可我無法說明自己腦海里的圖景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專家說,可如果這是語言誘導的結果呢?
水蘋蘋說,剛才段師傅講的故事也是一種語言,可他把你誘導了嗎?
專家一陣愕然,語塞了,神情訕訕的。
過了幾天,市報的記者把老段與水蘋蘋的故事登在報紙上,不過他們是把這當作一宗軼聞趣事看待的。水蘋蘋與老段一下子出名了。
水蘋蘋出院了。她一時沒有地方住了,在縣紀委工作的郭歲緒不讓水蘋蘋進家門。老段把水蘋蘋接到自己家里住了下來。白天,水蘋蘋上班去了,老段也在縣城跑車。他不跑遠處了,怕自己出遠門水蘋蘋有急事他一時半會幫不上忙耽擱人家的大事。他開著車子,腦子里卻在想著水蘋蘋的事。水蘋蘋如果這樣拖下去,她的前程怕是要受到影響了。到了晚上,老段把車子就開回離縣城四公里外的老家,讓水蘋蘋一個人住在這里好好休息。有一天晚上老段要回家時,水蘋蘋忽然把老段攔住了:段師傅,今晚上不要回家了可以嗎?水蘋蘋說這話時目光幽幽的如同一雙遙遠天際的星星在眨動。
老段看著水蘋蘋,胸口那兒響鼓一樣咚咚地跳著。他臉紅了,呼吸急促。水蘋蘋倒是鎮靜大方,笑盈盈地說,你不是說前世我們是夫妻嗎?
老段的臉孔越發地紅了。這……他結結巴巴地說,可今生我們并……不是……
水蘋蘋說,你說前世愧對我了,那么今世你就彌補一下吧。啊?
七
小道消息說,水蘋蘋的副縣長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在一次縣委常委會議上被拉了下來,換上了另一個女干部。不過這個女干部是一個民主黨派成員。縣城里的人們有的替水蘋蘋惋惜,也有的人說是罪有應得。水蘋蘋住在老段的單元樓里,開始對這件倒霉的事心里還有隱痛。傷好后白天去單位上班。晚上回到老段家里后,老段就給她講前世今生的許多問題。老段看水蘋蘋的心里似乎很痛苦,就說,蘋蘋,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惋惜。這事對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水蘋蘋說,你是在安慰我吧!老段說,蘋蘋,我前世當了一個七品芝麻官,連累你在家吃苦受罪。今生雖然我們不是夫妻,可幸運的是我們知道了前世的事情。水蘋蘋笑說,你前世落難了,我今生落難了,咱們扯平了。但你后來官復原職,你還是幸運的。可我就不一樣了。命運對女性從來都是不公正的。歷史上是這樣,現在仍是這樣。哎,你準備怎么幫助我,彌補前世的遺憾?老段說,蘋蘋,你覺得與呂樹斌還有沒有可能和好?水蘋蘋搖搖頭:沒有這種可能了。他這人靠不住。我把滿腔的愛傾倒給了他,誰知他竟是個膽小鬼。他這人只認權,不認情。老段說,那你就另找一個吧。你還年輕,不能再這樣一個人過了。水蘋蘋說,要是呂樹斌對我能有你一半兒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老段說,呂樹斌這人呀,沒有福!
老段晚上回到單元樓后,水蘋蘋已經做好了飯菜在等著他。老段對這樣的生活感到不習慣,對水蘋蘋說不要她以后再做飯了,家里的飯應當由他做才對。
有關水蘋蘋與老段前世是兩口子的消息在縣城傳得沸沸揚揚,郭歲緒心里油鍋開了一樣滋喇喇地響。作為縣紀委辦公室主任的他從沒想到自己會攤上這樣一個老婆,真是倒霉透頂。他在外面鉆了女人,水蘋蘋知道了提出離婚他卻賴著不離。后來水蘋蘋也鉆了人后他的心里卻不平靜了。在這個時候縣城里傳出了水蘋蘋可能要進縣政府班子當副縣長的消息。他坐不住了。他知道水蘋蘋不可能再與自己在一個被窩睡了,他怎么能坐視她平步青云呢?前不久他曾雇人去柳樹林鄉收拾呂樹斌,但卻不知被誰走露了風聲,呂樹斌跑了。水蘋蘋住院后他沒有去照看她,沒有想到老段卻去醫院看護她了,并且還弄出了震天的新聞。他打心里恨死了這個車戶:你狗日的雞戴串鈴——算哪國的王啊?不僅如此,他還把水蘋蘋接到了自己的單元樓里住了下來,真的做起了兩口子。狗日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給城關派出所一個同學打了電話,說是老段在城北小區某某單元樓里嫖娼,派出所立即出了警,在老段的單元樓里捉住了睡在一起的老段與水蘋蘋。派出所的民警早就聽得老段前世與水蘋蘋是夫妻一事。看到他們在一起禁不住哈哈大笑了:你們真的做成了夫妻啊!老段問他們干什么,他們說請他到派出所走一趟。水蘋蘋說,你們憑什么要帶老段?民警說,他在單元樓里嫖娼了。水蘋蘋說,我們之間是自愿的,不存在什么違法的事,你們不能帶他走。民警們卻堅持帶走了老段。
在派出所里,民警們審問老段,說他擾亂社會秩序、破壞他人家庭和睦。老段矢口否認這些罪名,說他只是出于對水蘋蘋的關懷才這樣干的。至于與水蘋蘋住到一起,是因為郭歲緒把水蘋蘋趕出來她沒有地方可去了。他反問民警:看著一個女人被丈夫趕了出來流落街頭你們難道就不同情她?民警們譏笑說,你同情人家同情到床上去了,這就是你的好心?老段沒有羞愧的感覺,更加理直氣壯了:我走得端行得正,你們這樣對待我是不公正的。
老段被關了看守所,老段的老婆急了,到看守所看望他,問干警自己的男人犯了什么罪。干警們告訴她說,老段與前世的老婆在一起同居了,有人控告他嫖娼。就在這時候,水蘋蘋來了。老段的老婆第一次看到了水蘋蘋,她圓睜雙眼:你就是那個前世給老段當老婆的女人?水蘋蘋說,你就是老段今世的妻子?兩個女人共同看望同一個老公,引起了看守所里干警們極大的興趣。他們紛紛來到探視室里聽兩個女人與老段的對話。他們以為這兩個女人會打起來,而且打得難分難解。但是令他們大為驚訝的是,這兩個女人在互相盯視了一會兒后忽然緊緊地抱住嚎啕大哭起來。好久,老段的老婆停止了哭泣,對干警們說,老段說的前世的妻子一事她知道,她與前世的妻子在一起沒有違法。干警們說,怎么沒有違法?老段的老婆說你們的法律哪條規定前世的夫妻不能住在一起?你拿出條款讓我這個農村的老婆子看看。干警們互相對視了一下,臉上有一陣猶疑與尷尬。老段對老婆說,你跑來干什么?我在這里住得好好的,過幾天我會回去的。又對水蘋蘋說,你要上班,再不要看我了。我沒有事。水蘋蘋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遲疑的神情,幽幽地說,我現在記起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我手里提著一個裝滿了食物的竹籃子,去獄中看望過你,對了,那些個獄卒一見我眼睛就直了……老段說,你那時年輕,人長得漂亮……
老段說得沒有錯,公安局把他關了幾天后又放了。他們雖然不承認有什么前世的夫妻,但人家兩廂情愿地住在一起,這事不歸法律管轄,而是歸道德約束。再說了,人家今世的老婆也沒有反對前世的妻子,那就說明不存在什么破壞家庭的嫌疑與問題,這樣再關下去也不是個事情。但真正讓公安上下決心釋放老段,還是媒體在其中起了作用。也不知是什么人把這事捅到互聯網上,一時間全國的網民在網上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有支持公安的,也有支持老段的。但大多數的網民還是罵公安上該管的事沒有管住,不該管的事卻費心巴力地瞎管。也有一些專家學者對前世與今世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有承認前世的,也有反對前世的。但卻無法定論。有一個學者跳出了這事的框框,提出如果一個人能從這種所謂的前世中總結出人生得失,從而在今世彌補缺如和發揚所得,也不失為人生的一種美德。云云。在這種情況下,公安上只得把老段釋放了。還要求他回去以后不要再與水蘋蘋來往了,說他已經給人家造成了致命的傷害,把人家的前程也耽擱了。真是罪莫大焉。老段本想與公安上理論理論,但他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悄悄地一個人回到了家里。
八
老段回到城北小區單元樓里,桌子上放著一把大門上的鑰匙,鑰匙下面壓著水蘋蘋寫的一張紙條上寫——
親愛的老段:
我已經找下了臨時住的地方,從今天起我就住到那邊去。我已經向公安局負責人談了你的事情,估計他們很快就會把你放出去。你出來后把我忘了吧。我永遠記著你對我的好處。你說你今生不會再對不起我。你已經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我真的好感動。至于我的副縣級職務,它將永遠離我而去。但我并沒有什么遺憾。相反我覺得這職務并不適合我。如果我得到了它,那對我來說并不是好事。我衷心地祝愿你生活幸福,萬事如意。
你的前世的妻子水蘋蘋
2006年5月12日
老段看著看著竟哭了起來,邊哭邊喊:我沒有兌現我的諾言。我是個混蛋!我對不起你呀!
老段只休息了一天,就又跑起出租車了。同行老邱見了怪異地說,老段,你還跑呀?老段說,我不跑你給我發工資呀?老邱說,你現在成了名人,只要你開個門店,掛上一個牌子,上寫:為今世人找到前世情人,你還用得著開出租車嗎?你有這樣一張招牌,還愁掙不下錢?你呀,真是抱著金碗討飯吃。二百五一個。要是我,我早就在前二年把牌子掛出去了。說不定我到如今也包了二奶快活呢,哪會干這伺候人的苦差事……老段說,你真是黃鼠溝子——真眼眼。你就沒有想想,我找到了前世的老婆,弄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幾乎整個縣城整個金嶺市都亂動彈呢。要是再這樣下去,真不知道會弄出什么事來的。老邱說,可你以后還與水蘋蘋來往嗎?老段忽然哭了起來,萬分痛苦地說,我對不起水蘋蘋,我沒有幫上她什么忙,相反還給她帶來了災難。我前世已經欠了她的,可我今世還在欠她的。我不是人呀!老邱見老段哭得這樣傷心,一時竟傻了眼,不知說什么好。倒是老段又及時地止住了哭泣,用手擦擦眼淚,看見有客人上車了,就又開著車子跑走了。
老段雖然人開著車子,可心還在水蘋蘋身上。她不知道現在住在什么地方了,打她的手機,卻被告知是一個空號。他明白她把手機號換了。她要與過去徹底告別了。他想去縣農業局看她一下,可又怕別人說三道四的。現在他一走到大街上,認識他的人都說他能知道自己前世是一個七品縣令,并且找到了前世的情人。他有特異功能。人們就用怪異的目光看他。有時候把他團團圍住向他打聽這打聽那的。有的甚至譏笑他為什么今世不當七品縣令而要跑出租車?甚至有人老遠見了他就大聲地喊:段老爺,你為草民斷一下案子……人們就哈哈大笑……老段沒有辦法回答他們的問題,只能躲避。可他是開出租車的,人們要坐他的車子,還有的專門跑來坐車好看看他長什么樣子。這時候他就躲不開了,只能是客人問什么他就回答什么。這樣一來老段就被搞得狼狽不堪。
就在這時候,老段家里發生了不幸,他的老婆突患腦溢血,在醫院里搶救了三天時間終于沒有能把一條命撈回來,撒手西去。老段哭得死去活來。安葬了老婆后,老段一下子蒼老了一大截子,眼睛昏花了,腰肢更加彎了下去。兒子與兒媳從深圳回來后聽說了父親的事情,大為惱火,在家里與父親鬧了起來,兒子甚至殘忍地說母親是被父親害死的。老段聽了半天時間愣在那里不動彈。
老段停車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后,老段又跑起了車子。老邱勸他不要跑了,最好把車子轉讓了。但老段卻說他還要跑,他不跑車子鉆在家里悶得慌。
就在老段重新跑車的第一天,水蘋蘋出現了,她臉上帶著傷心的神情,對老段說,聽說你夫人去世了,我心里真是替你感到難過。你不要過分悲傷,要好好地活下去。老段看到水蘋蘋時眼睛一下子亮了,眼淚涌出了眼眶。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蘋蘋,你這些天到哪里去了,我到處找你找不見,打你的手機打不通。你現在還好嗎?水蘋蘋苦笑了一下,說她自從出了那事后,組織上把她調到離縣城有二十公里的葵花鎮當一般干事了。她說她已經與郭歲緒離婚了。老段搖著她的手:離了好!再找一個與你有緣的。水蘋蘋搖搖頭:老段,現在世上有緣的人太少了。老段說,你不要泄氣,這世上的有緣人不會絕跡的。你會幸福的。
從此后,水蘋蘋每周一到鎮上上班與周末回縣城,都是老段的車子接送。水蘋蘋把自己換了的手機號碼告訴了他。他們有時候還會在電話里聊上一陣子天。老段覺得生活又變得斑斕多彩起來。他的干勁又像以前一樣地充沛了。他每天出車的時間總是在十二三個小時,這情形讓老邱大為驚訝。他分析是水蘋蘋出現的緣故。他把這個發現告訴了車友,于是縣城里又流傳起老段與水蘋蘋這對前世夫妻的軼聞趣事了。
水蘋蘋調到葵花鎮后,心情郁悶,她常常會在腦海里想像前世與老段在一起的情景,她把腦海里幻化出的情景當成了生活的真實,她越來越愛在這種情境中生活了。她想自己當年當縣令的太太時會是一種什么樣子,走路的姿勢,穿著打扮,在縣令有了牢獄之災時她又是怎樣地去探監,怎樣地養活公婆與孩子,后來又怎樣遭到紈绔子弟的騷擾從而導致了與縣令的分離。她越想越覺得有味,越想越覺得這其中充滿了人生的情趣。當她坐上老段的車子時,分明覺得眼前的老段就是前世的縣令,而自己就是縣令的太太。他們正要驅車前去會晤親朋好友。縣令的親朋好友真是太多了,他們經常會接到邀請。而縣令每次前去時總會帶著漂亮的娘子。縣令的娘子真是太惹眼了,走到哪里都會是一道絕妙的美不勝收的風景。這樣的情景出現多了,水蘋蘋有一天向老段提出結婚一事。老段聽了大吃一驚:蘋蘋這不行!水蘋蘋含情脈脈地望著他:為什么不行?你不是常向我說今生不會再對不起我嗎?怎么,你要食言了?老段痛苦地搖搖頭:蘋蘋,我們的相愛只能在臆想中進行,只能是精神的。我們在現實中是不行的。但水蘋蘋卻來了真的,她堅決地說,老段,我不管現實的還是精神的,我只要與你結婚。別的我什么都不管。老段越發痛苦了,他說,蘋蘋,你難道不明白你的厄運是什么造成的嗎?我雖然說過今生不會再對不起你,可我卻已經又對不起你了。我真是罪大惡極啊!
水蘋蘋不管老段如何地拒絕,下了決心要嫁給老段。老段在冷淡了一個月后,終于答應了與她成婚。
消息傳出,縣城大嘩。老段與水蘋蘋這對前世的夫妻在今世又要結成夫妻了。媒體首先表現出極度的熱情與關注,省內外的記者云集縣城,團團包圍了老段與水蘋蘋的住處,對老段與水蘋蘋進行采訪,攝像機的鏡頭對準了老段與水蘋蘋。記者們在采訪時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們肯定前世一定是夫妻嗎?老段說,肯定是夫妻。記者又窮追猛究:你們是通過什么科學方法得知自己前世是夫妻的?老段說,我們不用什么科學方法,我們憑的是自己的感悟與智慧。記者又問水蘋蘋:聽說你曾經是副縣長的人選,你相信人有前世后世嗎?水蘋蘋反唇相譏:我的行動把什么都告訴了,你們覺得還有必要再問什么嗎?真是一句頂一萬句。記者們閉嘴了。
很快地,消息上了報,上了電視,上了互聯網。老段與水蘋蘋的名聲傳到大江南北與長城內外,傳到世界的各個角落。
就在這樣的氛圍中,老段與水蘋蘋在縣城登記結婚了。這年,老段58歲,水蘋蘋32歲。
就在老段與水蘋蘋登記結婚的當天,老段的兒子與女兒從深圳打來電話,宣布與老段斷絕父子關系。老段對水蘋蘋說,在前世我們的兒子好像并沒有斷絕與我們的關系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
九
水蘋蘋與郭歲緒離婚時把女兒判給了水蘋蘋。水蘋蘋與老段結婚后把女兒郭婷婷帶了過來。郭婷婷今年六歲了,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因水蘋蘋在二十公里外的鎮上工作,每天接送郭婷婷的事兒就由老段一人承擔。好在老段有小車,這就免去了好多麻煩。老段盡職盡責地堅持按時間接送,把郭婷婷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但一周后的一天晚上,郭婷婷在媽媽回來后卻哭著說她再也不去學校了。水蘋蘋問這是為什么,郭婷婷用手指著老段說,學生們都說我是再生人的女兒,一下課就把我圍住問這問那的,我再也不去那個鬼地方了。老段與水蘋蘋一下子感到天塌了下來:他們從未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水蘋蘋哭了起來:老天啊,你可讓我怎么活啊?女兒是水蘋蘋的精神支柱,水蘋蘋感到這根支柱快要倒塌了。她忽然覺得生活的天空一下子布滿了厚重的烏云。
這才僅僅是事情的開頭。由于水蘋蘋在外界的影響越來越大,互聯網上把她是副縣長人選的事情也抖摟出來了,有網民甚至說當地政府不尊重一個公民的信仰自由,干擾了公民選擇生活的權利,干了一件有悖天理人倫的事情。當地主管干部的官員坐不住了,他們把水蘋蘋叫來,動員她與老段脫離婚姻關系,以正視聽,還當地組織部門一個清白。但是水蘋蘋不同意與老段離婚,她說自己有權利選擇與什么人結婚或者不與什么人結婚。組織部門無權干涉自己的生活。組織部門是何等牛皮的部門,當下這位眼睛很深如同古潭一樣的管組織的干部說,如果是這樣,為了對你負責,組織部門經過研究,調你到渭河以南的八丈原政府工作。水蘋蘋說,是因為我與前世的丈夫結了婚嗎?眼睛很深的干部說,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水蘋蘋冷笑一聲,說,我前世沒有怕官,難道我今世還怕官嗎?大不了不當這個干部就是了。你們還能把我抓進去關了起來?
水蘋蘋雖然這樣說了,可總是心氣難平,她在網上把自己的最新遭遇寫了帖子粘了上去,不出一天,點擊率竟高達幾十萬人次。網民們在網上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但大多數網民卻把矛頭對準了當地的組織部門,他們在網上大罵當地組織部門的官員是冷血動物,直罵得他們一個個狗血噴頭。組織部門的那位眼睛很深的官員坐不住了,打電話叫來了水蘋蘋,請她在網上再發一個帖子,讓網民們不要再罵他們了。他說對你的調動我們暫時不打算執行了,你還在原單位上班吧。水蘋蘋于是又在網上發了一個帖子,向網民們表示感謝,說自己的調動已經被取消了。
水蘋蘋給女兒轉了校,可是沒過幾天,女兒又哭著不去學校了。說這個學校的學生還是像前一個學樣一樣天天圍著自己問這問那的,搞得她學習不能安心。水蘋蘋問老段這可怎么辦?老段想了一下說,在當地不行的話,把孩子送到市上讀寄宿制的貴族學校吧。水蘋蘋說,可這得多少錢啊?老段說,錢的事你別管,我這些年還掙了些,夠用的。水蘋蘋流下了眼淚。
擇了一個時間,老段與水蘋蘋開車把郭婷婷送到市上一家貴族學校。這里的學生只有星期六與星期天才可以回家,平時實行封閉式管理,學生吃住都在學校,但收費昂貴。老段拿了一萬二千元交了一學期的學費。從此后,每周末老段就開上車子到市上接婷婷,星期日下午又開車把婷婷送到學校去。
但是他們從此卻沒有了自由與安寧。只要他們一出門,縣城的人們都會盯住他們看,邊看邊夾雜著種種非議與攻訐。老段怕見這些目光。水蘋蘋也怕這些目光。如果要外出買東西,水蘋蘋一般選擇晚上。到了那里后常常先要看看周圍的環境,如果要退出該走哪一條道兒才不至于被人們堵住而不能逃脫。這樣的情形還真是碰到過幾次,水蘋蘋被圍觀的群眾堵在超市里走不脫。直到接到110報警的警察趕來才被解脫。如果是冷天,水蘋蘋就戴上口罩把自己隱蔽起來。而老段也成了人們欣賞與關注的對象,他的車子坐的人多了起來,可是客人一上車首先就問他與前世的妻子生活可好與她在一起時是不是還當著縣令?這樣的問題客人們問了不下一萬遍,老段一聽到這問話頭就大得像斗一樣。但是漸漸的人們把老段當成了精神不正常的人,坐他車子的人明顯地少了起來,就是原來的一些老客戶也與他斷絕了來往。如果老段在大街上行走,碰到的人會大驚失色,唯恐避之不及沾染了什么晦氣。這情形讓老段萬分尷尬而又莫可奈何。就是平日里與他關系較好的老邱見了他也趕緊躲了開去,好像他是一個麻瘋病患者。
他們只有回到家里,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才能長長地出上一口氣。這時候,老段就會說,娘子,要是我們真的能回到歷史上的過去那多好啊!水蘋蘋嘆了一口氣,說,在現世我們是得不到真正的理解了。老段說,那我們何不在現世中闖出一個前世的天地呢?水蘋蘋眼睛一亮:真的呀,我們可以活在現世的前世啊!
于是從那以后,如果進了家門,如果老段在家里,他就會說,娘子回來了?水蘋蘋就會笑著回答,老爺,我回來了。如果是老段從外面回來了,而水蘋蘋在家里,水蘋蘋就會問,老爺,今天斷了幾個案子?老段就會說,本縣斷了三宗案子,一宗判決無罪,一宗判決三年徒刑,發配到千里之外,一宗判為秋后問斬……水蘋蘋就扶住老段,說,老爺辛苦了,快快歇下,我打發下人做飯給老爺吃……
臆想中的生活是那么的簡單,他們的內心里感到一陣滿足。
他們在家里的對話不知被什么人偷聽到了,于是立刻就傳遍了全城。人們一見老段就說,老爺今天斷了幾宗案子?老段氣得黑了臉子,人們就得意地哈哈大笑……
十
事情在老段與水蘋蘋的預料之外繼續地按照自己的邏輯向前發展。他們已經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了。他們多么想進入到歷史中去呀,這樣他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意志來生活。可是他們做不到了。在老段的妻子死了三個月后,妻子的弟弟竟一紙訴狀把老段告到法庭上,說老段為了與那個所謂的前世的情人相聚,竟殘忍地害死了今世的妻子。老段的內弟提出的理由是姐姐從未患過高血壓,她的猝死肯定是老段在里面搞的鬼。法庭很快地受理了此案。法官太想出名了,也太想把這個攪得全縣不得安寧、從而也給法庭蒙上羞恥的車戶繩之以法了。公安機關很快地把老段逮去關了起來,成立了專案組,挖掘老段的妻子的墓穴,對已經腐爛的尸體進行解剖化驗。這是一段耗時費力的工作。可是化驗結果卻遲遲難以出來。而老段也就在公安局的看守所里呆了下去。
水蘋蘋每隔上幾天就去看守所里看望老段。她去時提的是老段愛吃的發糕與五香豬蹄兒,以及太白酒。她從籃子里拿出這些東西,擺放在看守所探視室里的桌子上,讓民警一一檢查。這個時候,一陣恍惚,水蘋蘋覺得自己回到幾百年前的那個前世,那時候她也提著一個竹籃子,竹籃子里裝著縣令愛吃的糯米糕、豬頭肉和燒酒。她把這些東西交給獄卒,獄卒在里面翻揀出幾塊大嚼大咽起來,只把剩下的很少的吃食交給縣令。縣令拖著沉重的鐐銬進來之后,那些獄卒就會用手在她的臉蛋上擰著挑逗她,縣令氣得臉孔通紅,可又不能發作。她也同樣不能發作,只把屈辱咬碎強咽了下去……現在這種場景重復出現了,只是公安人員并沒有難為她,也沒有挑逗她,可他們的目光卻在她的身上小蛇一樣亂竄,讓她的肌膚一陣陣針刺樣疼痛……老段出現了,他蓬頭垢面,看見水蘋蘋,身子搖晃了一下,幾乎要跌倒在地。他看著水蘋蘋,目光越來越遠了,喃喃地說,娘子,我們又回到前世了,這情景多么熟悉啊!難道我們會讓時間倒流嗎?
這在別人是痛苦的探視,可在這一對情人心里,卻成了他們擺脫現實的一種方式。相會時,他們覺得自己又走到了歷史上的某個相同的時期,他們會格外珍惜這難得的機會。他們見了面后會脈脈含情,會訴說衷腸。老段會說,娘子,你不要再來了。應當是我來償還前世欠你的恩情。你要是再來的話,我會越來越對不起你了。如果我出了獄,我絕不會再干出拋棄你的事情的。我要加倍補償你……
兩個月后,化驗結果出來了,老段的妻子確是死于腦溢血。法院釋放了老段。老段回到家里后,屋子里空空如也,不見水蘋蘋,只見桌子上放著水蘋蘋寫的一封信,信中寫道——
親愛的老段:
再見了!在這一段時間里,我強顏為歡,天天到看守所為你送吃喝。可我的親戚朋友,我的三姑六姨八大嬸子,他們輪番上陣,對我進行圍攻,要我與你脫離關系。你的兒子也從深圳打來電話,威脅我,說如果再與你糾纏,他們就要我的命。還有組織部門也找我談話,說我的行為違反了一個正常公務員的行為準則,給黨和人民造成了重大的損失。組織上讓我三思,如果再執迷不悟,就要考慮把我從公務員隊伍中清除出去。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與你分手了。與前世我們的故事不一樣,那個時候是你休了我,而今世是我離開了你。這不怪你。怪我。你已經對得起我了,而我卻對不起你。看來我要對得起你只能待來世了……
愛你的你今世的妻子水蘋蘋
2006年10月20日
另外,我已擬好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在桌子抽斗里放著,你在上面簽上字交到民政局,我們的關系就可以結束了。——又及。
老段看著這封信,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