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一

天空像一口巨大的黑鐵鍋，低低地壓著地面，一場暴雨眼看就要到來。

時代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從“登陸天然純凈水公司”八樓高的辦公樓里往下看，只稀稀拉拉地看見幾個人，那幾個人也是急匆匆地穿過時代廣場的，那幾個人更像熱鍋上的幾只螞蟻，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

徐保年送完最后一桶水，在辦公室過道的椅子上坐下來，倒了杯水喝。喝完水就在辦公室前昏暗的長廊里排隊領工資。其實他也用不著排隊，因為這個時候過道里也沒剩幾個人了。可他還是覺得隊伍很長，他要急著回家，女人苦菜花今天過生日。

徐保年在“登陸天然純凈水公司”上班已經快半年了，他的工作就是騎著單車送貨，這個工作他喜歡。以往的兩年多里，他干過各種各樣的工作，他上過工地，下過煤礦，蹬過三輪車，賣過盜版影碟，也像女人苦菜花一樣擦過鞋，只是那些工作讓他無法找到樂趣，什么都沒干長久。后來進“登陸天然純凈水公司”做了一名送貨員，一年到頭都穿一件綠色的工作服，胸前繡有“登陸牌”的標志，后背是醒目的兩排紅色廣告詞：“登陸牌純凈水，與您共建甜蜜生活”。徐保年喜歡這樣的工作服，他穿著這樣的工作服走在街上感覺自己無限風光。

徐保年在公司的工作做得無可挑剔。他馱著水桶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跑，奔波于各種高樓大廈之間，像一頭誠實的牛一樣在這個日漸繁榮的城市拋灑汗水。工資卻是不高的，可他覺得滿足了，說白了，總比在鄉下踩豬糞牛糞拉犁拖耙強。

這樣的工作，一天下來難免會累得他骨頭散架，一回到家里倒頭就睡，連女人都懶得去碰。但你可以看到，徐保年臉上總是樂呵呵的，像中了頭彩，笑得比誰都燦爛。

當然，徐保年也有過挫折。剛來的一段時間，對這個逐漸成長起來的城市一點也不熟悉，他走到哪感覺哪都一個樣，一樣的十字路口，一樣的街道，一樣的房子，一樣的車輛甚至一樣的人，這一切把他搞得焦頭爛耳的，經常走錯路，把水送錯了地方，有時候甚至迷了路怎么走也回不去。久而久之，他的心里逐漸有了一幅城市地圖，無論哪個角落他都熟悉了。

并不是說他就沒有了麻煩，麻煩還是有的，而且不少。比如送水上高樓去，有時候上樓的電梯壞了，或者人家一看是送水的，壓根不讓你進電梯，這個時候你就得一步一個臺階爬上去，一爬就是三四十層，送一桶水就累得夠嗆了。有時候送水過去，主人又不在家，就只能干等著，直到把貨交了，單簽下來才算完成任務。這樣的事情是經常有的。

當然，送水這活也有得好處的時候。假如碰到了心善的雇主，他們還會招呼你留下來吃飯，給你幾個辛苦費。徐保年是絕對不會在雇主家里吃飯的，他送完水就走，連一口水也不喝。可是究竟有推卻不了的時候，你越是拒絕人家，人家就越覺得你工作做不好，在老板面前說你的不是。所以后來徐保年就學乖了，凡事都要看對方的臉色。

徐保年正望著窗外時代廣場上的那幾個人發呆，他在想，那幾個人里是不是有女人苦菜花？苦菜花是不是已經回家了？眼看著就要下雨了。

到你了，徐保年，你還愣在那干什么？

徐保年這才驚醒過來，看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辦公室里只有經理一個人，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可能也是急著回家。

徐保年從經理手里接過五百塊錢，連連說了幾聲謝謝，馬上就要往家里趕。

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響的，電話鈴聲在沉悶的辦公室里顯得尤其響亮，就像一聲驚雷突然劃過耳際。

徐保年剛走到樓道里，經理突然追上來叫住了他。

你去“同慶小區”送一桶水吧，那里有個雇主沒水了，急著要水。我加工資給你。

徐保年猶豫了一下，他的腳在催促他下樓，但他還是跟著經理往回走去。

二

“同慶小區”就在公司附近，過了時代廣場再拐一道彎就到了。

這時候，時間已經接近黃昏。剛出門，就下起暴雨來了，很快，徐保年就被卷進了猛烈的暴風雨里，就像被淹沒在了來勢洶洶的洪流中一樣。徐保年好不容易把水送到六樓，一個二十七八的年輕女人開了門。女人一臉的笑，讓人覺得自己像是來送禮的，而不是送水的。

幫我搬進來，放到廚房里去吧！那個女人很是客氣，徐保年很少能遇到這樣和善的客戶。

徐保年不作聲，不聲不響地把水搬進屋去。

這一家可真豪華，打蠟的木質地板，光亮得可以當鏡子照。墻壁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高雅而不落俗套，看上去特別舒服。然后，他的眼睛里出現了電視機、玻璃茶幾以及茶幾上的紅蘋果和紫葡萄……

徐保年空出一只手來揩去眼角的雨水，眼睛就更加明亮起來。女主人確實是個漂亮的女人，薄薄的衣服裹著豐滿的身段，顯得格外誘人。徐保年的眼睛隨著她胸前鼓鼓的那兩團一上一下不斷跳動，漸漸地，心也開始一上一下跳動起來。

徐保年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放肆自己的眼睛，于是專心去搬水。他在心里想，什么時候自己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娶上這樣美麗的女人該是多么幸福……

看你全身都濕透了，真是難為你了，早知道下這么大雨就不讓你送水過來了。女人有點過意不去。

沒事，這是我們應該做的，顧客是上帝嘛。

徐保年準備往回走，可窗外依舊暴雨不斷，在這迷蒙的雨幕中天漸漸暗下來了，城市的燈火逐漸明亮起來。站在高樓上往下看，這些燈火像是海底奇妙迷宮里的宮燈，忽明忽暗的，讓人心跳不已。

要不，你別急著走，我去找件干衣服給你換上，你先去洗個熱水澡，不然你會感冒的。

徐保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來沒有哪個客戶對他這樣好過啊，而且這個客戶是個漂亮的女人。

你聽見沒有，快把衣服換了，洗個澡，吃完飯再回去也不遲。

徐保年沒說要走，也沒說不走，他像塊木頭一樣站著，身上滴著水。

徐保年往四周看了看，沒有人，只有這個女人。這一刻他想留下來了。不對，那個男人也許正在路上。于是他還是決定要走。

女人似乎猜到了他的顧慮，對他說，就我一個人在家，我男人出差去了，你就放心留下來好了。

徐保年這才想起，以往來送水都是一個男人接待他的，那個男人的模樣他現在有點想不起來了，可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啊。

正想著，女人拿來了干衣服和毛巾，硬是塞到他手里，叫他去洗澡。

徐保年站著沒有動，他突然想起了女人苦菜花，今天可是苦菜花的生日啊。他得回家，回家為她過生日。

徐保年是如何離開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葉小蘭顯得很失望，當然那時候徐保年還不知道那個女人叫葉小蘭。

三

徐保年從葉小蘭家出來，雨停了，天完全黑下來了。他穿過民族大道，朝著南村市場走。到了市場割了三兩斤肉，要了一尾魚、兩把青菜就往南村更南的地方走。雖然全身上下濕漉漉的，可他臉上依舊充滿了喜悅。

這個時候女人苦菜花也許還沒有回家，還在火車站的臺階上擦鞋，或許在時代廣場，也可能正像自己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徐保年一想到苦菜花心里就有一股幸福的感覺慢慢升騰起來，彌漫了整顆腦袋。

徐保年難免會想到他的兩個兒子。大兒子今年剛上大學，學校就在這座城市的東邊。大兒子可優秀了，自打小學開始就沒有哪年不考全班第一的，高考本來考得很好，可以上北京的大學，可兒子懂事，嫌外省學校學費貴，就報考了這個城市的一所大學。兒子在大學里也是出類拔萃的，大學一年級又當學生會干部又參加社團活動，當然成績也毫不含糊。兒子說，等本科畢業還要考研究生，讀博士，將來做教授。

大兒子每個周末都到徐保年租的小屋里來，通常是周六下午回來，吃完晚飯又坐車回學校，因為出租屋實在太小，住不下四個人。

小兒子稍微有些讓他覺得頭疼，今年剛滿十歲，在南村小學上三年級。孩子剛進城那會還是乖的，老老實實的什么都聽父母的，成績也還不錯。可一個月不到，居然在學校里稱王稱霸了，打架逃課，甚至偷東西，凈干些壞事。為此，徐保年也不是沒打過他，好幾次把孩子吊在路邊的梧桐樹上打，可打了他就跑，就不回家，讓你干著急，急得你哭天喊地都不回家。就這樣，徐保年拿那個小家伙毫無辦法，與女人苦菜花尋思著把他送回鄉下去念小學，可誰知道這小子到了鄉下又是什么樣呢。

說到鄉下，必須說說在鄉下的日子。

徐保年是三年前進城的。那時候村里的男人都像趕集一樣往城里涌，說是城里滿地是黃金，城里的土地好養人。頭一年，徐保年沒有走，依舊在家里守著幾畝田，把幾頭牛養得不肥不瘦的，日子緊巴巴的得過且過。那年春節，外出的男人們回來了，個個都變了樣，喝酒的時候跟他們一聊，才知道城里真是那么回事。

城里那個好啊，我們都不愿回來了。

有什么好的？

城里的大路你只怕沒見過，比箭頭還直，直得你眼睛都不聽使喚。城里那樓高啊，比村頭的貓兒山還高，我跟大牛爬過一次高樓，爬了半個鐘頭。爬到頂樓往下一看，媽呀，我眼睛都麻了，就像坐在飛機上一樣，眼下都是些螞蟻，那些螞蟻像是爬滿了我的眼睛……

你們在干些什么工作？城里人讓你們干嗎？

工作多啊，隨便你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都有錢，不像我們鄉下，犁田挖地累死累活大半年都不見一個子兒。城里可不一樣，那話叫啥，滿城盡帶黃金甲，遍地是黃金啊。你比如說我吧，我在襪子廠當保安，也就相當于坐辦公室那意思吧，一個月就800塊，一絲汗都不出，節假日還有活動有獎金。大牛在燈泡廠上班，一天到晚就負責包裝，把小小的燈泡裝在紙箱里，用膠水把紙箱一封就了事。不信你去問大牛。

他媽的，你們在城里可真是撿金子啊，我在家里累死累活，一年到頭就是養了兩頭豬換點煙酒，連肉都吃不上。

……

大年一過，徐保年就跟著大部隊進城去了。

這年回家過年，又把女人苦菜花也帶走了，留下兩個孩子。

又過了一年，干脆把兩個孩子也帶進城去了。家里留下兩個老人，好不孤單。

正想著，已經到了巷口，再往前走300米就到家了。

徐保年通過長長的黑糊糊的巷口望見自家出租屋里有一線淺淺的燈火閃在窗戶上，那一線亮光很微弱，仿佛一絲風就會把它吹滅。但是徐保年望見這一線燈光卻覺得溫暖，在他眼里，那一線小小的燈火在逐漸變大，變大，突然成了一個太陽。

徐保年加快了腳步，他感覺那一線燈火在輕輕地召喚他，又仿佛女人苦菜花的手在召喚，或者是小兒子調皮的喊聲……

近了，那一線燈火果然逐漸飽滿起來，照著徐保年腳下的路，窄小卻充滿光亮。

他摸到了窗下，想給他們一個驚喜。他輕輕走到窗戶下去看他們究竟在干什么。女人苦菜花一定在刷鍋做飯，她把米淘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那些水都像米粒一樣閃閃發亮才肯罷休。兒子呢，兒子在干什么呢？在寫作業嗎？還是躺在凳子上睡著了？如果真是睡著了，那么他會做一個怎樣的夢，會夢到他的父親母親嗎？

他輕輕地湊近窗紙，笑臉映在了窗紙上，一閃一閃的。

透過細弱的燈光，眼前的一切讓他暈眩，他手里提的菜無聲地滑落了，落在墻角，亂成一堆。

床上的四條腿交織在他睜大的眼睛里，那四條腿不斷地踢踏著他的眼眶，他的眼睛疼得像被火燒著一樣。

他不相信，睜大了眼睛繼續張望，可那些情景再次真實地呈現在他睜大的眼里，他的眼睛就越發疼痛起來。在這烈火灼傷一般的疼痛中，有一些低沉壓抑的聲音穿墻而過，他突然覺得惡心。

他想踢門闖進去，把那四條腿分開，至少他會在角落里找到那把生銹的斧頭，劈向其中壯實的那兩條。可他突然間就沒了力氣，全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像跑了一夜的路，他雙腿發軟。

他空著手往回走，朝著黑暗的巷道走，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見了。

他在路邊的小賣部里要了一包煙，一根搭一根地抽起來。

四

徐保年一夜沒有回來，女人苦菜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沒合眼。

這是徐保年第一次夜不歸宿，往常徐保年一下班就會往家里跑的。可這個夜晚，在南村昏黃的路燈下始終沒有出現徐保年疲倦卻又興奮的身影。苦菜花穿好衣服爬起來，去路口看了好幾回，好幾回都讓她感到心涼。

苦菜花在床上翻滾的聲音驚醒了兒子徐小多，徐小多就揉揉小眼睛，隔著一層報紙糊的墻問他母親，大半夜的，你們在床上翻來覆去，究竟想干什么？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

苦菜花說，不是，是我一個人。

小多說，你一個人也能把床搖得那么響？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干的那些事情。

苦菜花說，真的，你爸還沒回來。

小多說，管他那么多，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會丟了，你擔心有個屁用。

苦菜花不說話了，但還是忍不住要翻身，她一翻身床就“吱吱呀呀”地響，讓人浮想聯翩。

徐小多今年十歲，在南村小學上三年級。南村小學是個破落簡陋的學校，學生多是民工子弟，因此，整個學校顯得混亂不堪。徐小多成績不好，就喜歡打架，在學校里稱王稱霸，時不時校方會通知家長去學校接受“教育”，這個時候大多是女人苦菜花去的。

這個沒有徐保年躺在身邊的夜晚，對于苦菜花來說是極其難熬的，仿佛時間凝固了，墻上的鐘表一點反應也沒有，像沒了電池，通通停在原地了。

苦菜花有苦無處訴，跟小兒子講這些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只知道打打殺殺，一天到晚沒一點正經事，跟這樣一個壞小子講，還不如跟一頭牛講。所以苦菜花只能一個人慢慢把一些回憶剝開，就像剝棉花糖一樣，一層一層打開，慢慢咀嚼。

想來想去，苦菜花都覺得自己的男人徐保年是個好男人，幾乎找不出任何缺點的好男人。在鄉下的時候，他春天耕地犁田，播種撒秧，哪一樣比別人差？白天在地頭累得半死，晚上回到床上還能折騰大半夜，第二天照樣扛了犁耙下地。

進了城吧，雖說先前跟她一起擦皮鞋，后來不干了，丟下她一個人在火車站時代廣場擦鞋，但那究竟是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進了公司了，能為家里賺更多的錢了。這她是沒辦法怨他的，也是不應該怨他的，誰不想讓自己的口袋多裝一些錢呢？

徐保年在“登陸天然純凈水公司”上班，上班時間從不遲到也不早退，把工作做得比誰都好。一下班就沒命地往家里跑。去菜市場買菜，這個男人還會跟菜販子砍價，往往能買到最實惠的菜。一到家，就刷鍋做飯，一口氣也不歇，等自己到家，飯菜已經擺上飯桌了。吃完飯，他又爭著搶著去刷鍋洗碗，還喊她早點上床休息。這樣的男人就是打著燈籠找上大半輩子也找不著啊。

躺在床上的苦菜花突然幸福得想笑，可她忍住了。

可一下子，她又難過起來了。這個男人今晚上究竟上哪去了呢？怎么現在都還不回來？

她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徐保年是不是在送水的路上出事了？迷路了還是遇到車禍了？這個時候他興許正躺在醫院里呢，更可怕的是已經躺在了血泊里，永遠閉上了眼睛……

苦菜花不敢再往下想，立刻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在心里暗暗罵自己嘴巴爛了，凈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于是，她又強迫自己往好處想。她想，一定是公司搞活動，老板請吃飯。老板一定又在酒席上表揚他了，夸他能干。想到這里，女人苦菜花的心里又泛起一陣自豪感。

可現在也該回來了啊？酒席早就該散了啊？現在都凌晨三點了。

他是不是出去鬼混了？現在大街小巷里那樣的事情可多著呢。大街上的漂亮小姐比天上的星星還多，自己擦鞋的時候就經常遇到這樣的女人，他們人長得漂亮，穿著打扮性感，輕而易舉就能把男人的魂勾走。

想到這樣的女人，苦菜花突然覺得心虛，臉突然紅了大半邊。

她突然想起了摸黑時候在墻角下撿到的那一塊肉，一尾魚和兩把青菜。她突然慌亂起來。他是不是已經回來過了，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于是，恐懼在黑暗里蔓延開來，她再也躺不住了，翻來覆去把床架弄得“吱吱呀呀”的。

徐小多又迷迷糊糊地鬧開了，你們究竟還讓不讓人睡覺啊？都大半夜了不知道你們還在搞什么？

就我一個人，我睡不著，我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的，那個男人還沒回來嗎？上哪鬼混去了，該不會是被警察抓走了吧。

你亂說什么，你快點睡吧。

你在那邊亂搞，我怎么睡得著，我睡著了都要被你弄醒，真是背時了。

苦菜花只能把自己的恐懼和擔憂捂在被窩里，強忍著不讓自己翻身。

罵著罵著，徐小多那邊就沒了聲音。夜晚再次安靜下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苦菜花照常起來做早飯，吃完早飯扛了凳子拎了小木箱照常去擦皮鞋。

日子似乎跟往常沒什么區別……

五

徐保年一覺醒來，發現太陽已經爬上城市的頂樓了，火辣辣地燒烤著城市的樓房、街道和草地。伸手一看手表，媽呀，都中午十二點了。

他感到頭疼，頭皮里像扎了些釘子，隱隱地扎著皮層內部，用手去摸去撓卻抓摸不到。他起初不愿睜開眼睛，他還想再睡一會。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只手伸了過來，搭在他的胳膊上。他一伸手，摸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渾圓渾圓的，像個氣球一樣氣鼓鼓的，很好摸。接著，一張嘴唇貼近了他的嘴唇，那兩片嘴唇異常柔軟，滑膩膩的，帶有好聞的香氣。最后，那個柔軟的身體徹底趴在了他身上，他感到下身的物件逐漸膨脹豐富起來。

他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陌生的臉孔貼在自己臉上，這張臉離他太近，呼吸急促。他這才發現這張臉不是自己熟悉的女人苦菜花的臉，苦菜花的臉雖說漂亮，可沒那么白嫩，他慌忙躲開了那張臉。

他嚇了一跳，趴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竟是昨天夜晚送水的客戶。

他慌忙跳下床，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居然一絲不掛，于是又鉆進了被窩里。那個女人笑了，瞧你那假正經樣，昨晚都那么猛，現在怎么害臊了？你一個大男人有什么好害臊的，哈哈，你也不臉紅。

徐保年像是在做夢，腦子里像塞滿了亂麻，一團糟。

我我……我……你沒把我怎么樣吧？

你還好意思問我把你怎么樣啊，哈哈，你是占了人家便宜還喊自己虧，你還是不是男人啊？你們男人都這副德性？

那我我……沒把你怎么樣吧？

你都跟我睡到一張床上了，還沒什么啊？哈哈！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我最看不慣像你這樣懦弱的男人了，昨晚的事是我自愿的，你怕什么？真不像個男人，你快去洗個澡吧，你腦子一定很亂。

徐保年就立刻跑到浴室里洗了個冷水澡。冷水往頭上一沖，馬上就清醒了，昨天夜里的情景逐漸在他眼前閃現開來。

那時候天快黑下來了，徐保年艱難地離開出租屋，在路邊的小賣部里要了一包煙，一根搭一根地抽起來，一邊抽一邊往前走。他感覺自己的腳步沉重，眼前的路也是歪歪扭扭的，像一個醉漢。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徐保年眼前出現了燈光燦爛如白晝的民族大道，那些燈光在他眼里一閃一閃的，閃得他頭暈，完全失去了主張。在時代廣場轉了兩圈，把一包煙都抽完了。后來，他走進了一間酒吧。

酒吧里鬧哄哄的，像一個燈光昏暗的屠宰場，充滿著血腥的味道。徐保年在角落里找了個位置，要了兩瓶酒，一個人喝起來。酒吧里的燈光依舊讓他覺得頭暈，他的腦子里老是閃現著那四條交織在一起的腿……

那些畫面在他眼里閃爍著，怎么也抹不去。

一連喝了六七瓶，那些畫面漸漸多了起來，慢慢重疊在一起，重疊在一起……

要我陪你喝幾杯嗎？

徐保年抬頭一看，是傍晚送水的那個女主人，一身黑色的晚裝。

你一定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那個黑衣女人也沒等他同意，自作主張地坐在了徐保年對面，拿起酒瓶給自己倒酒。他發現她的指甲是粉紅色的，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特別奪目。

來，干一杯！

憑什么？

就憑今天下午你幫我送水，要不是你及時送水過去，我連晚飯都沒辦法做。你看你現在衣服還是濕的。

這個是我的職責。

他們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地干，像兩個任性的孩子，誰都不服輸。

至于后來的對話，徐保年是無法回想起來的，或許他們后來根本就沒有開口，只是默默地相對坐著喝酒，抽煙，抽煙，喝酒……

再后來的事情，徐保年更是無法回想起來，他覺得酒精還在他胃里翻滾，像一鍋燒開的水，攪得他心疼。

徐保年從浴室里出來，感覺頭腦清醒了不少，但還是頭暈，仿佛地震后的余震。

女人還躺在床上，亂七八糟的衣服扔了一地。

你過來，你為什么把衣服穿上了，你急著要走了嗎？

我要去公司上班了，來不及了。

上什么班？你現在還去上班，你以為你不送水，那些人就會渴死嗎？哈哈，留下來陪我，我付錢給你！

我要回家，家人肯定急死了。

徐保年披上衣服想走，可走到床邊就被女人拉住了，你真的要走了嗎？

徐保年感到女人的那雙手熱烘烘的，抓得他心跳加速。

我真要走了。

女人哭了，你就不能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嗎？難道你們男人都那么討厭我嗎？

徐保年感到束手無策，他只能留下來，女人順勢把他抱住了。

昨晚是我把你帶回來的，那時候你已經喝得爛醉了。你可真不是個男人，喝那么幾口就醉了。你一定是感冒了吧，你頭疼嗎？

徐保年點點頭，頭疼得更加厲害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帶你回家嗎？女人撅起嘴說。

不知道，也許是你覺得我可憐。

我可沒覺得你可憐，是我自己可憐，自己的男人不要我了，十天半月都難得回家，成天在外面搞女人，即使回來也是跟我吵架，你看，這是被他打的！媽的，我真想殺了他。說著，女人撩起睡衣給徐保年看。

徐保年不敢看，女人就強迫他看。果然，他看見女人的胸口上紅一塊青一塊的，布滿了傷痕。

我把你帶回來就是故意做給他看的，我要讓他嘗嘗遭人背叛的滋味。女人抹了抹眼淚，突然不哭了。

那扇門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被推開的，接著是一串沉重的腳步聲，最初在他們眼里出現的是一只黑色皮鞋，接著是另一只，馬上他們看到了一張憤怒的男人的面孔以及從他手里突然掉落的黑色手提包……

一切都讓人覺得突然，一點準備都沒有。

接下來的時間，徐保年躺在地上簌簌發抖，他的鼻子、眼角、嘴角都在流著血。那個男人就坐在他對面的棕色大沙發里，顯得從容而囂張。徐保年從那張面孔里看到了絕望，仿佛橫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桿槍，槍口狠狠地對著他的腦門。

后來，事情還是解決了。徐保年選擇了“私了”，這就意味著，他要賠給男人五萬塊錢。這個事件的另一個結果是，男人理直氣壯跟女人離了婚。

徐保年有氣無力地往南村矮小的出租屋里走，他覺得腳下的路又小又長，深一腳淺一腳，走著走著仿佛就消失了。

他徹底走入了絕境，無法回頭。

回到出租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倒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連踢掉鞋子的力氣都沒有。他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眼里一陣慘白，像死了一樣。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他突然想到那筆錢，他如果不把那五萬塊錢送過去，警察馬上會找到他。于是他拼命爬起來，鉆進床底去翻那個箱子。

箱子里是一堆破舊衣服，在那堆凌亂的衣服里，其中的一件裹著一個塑料包，那個塑料包嚴嚴實實裹了一層又一層，最里面的一層是一把鈔票。這把鈔票就是他跟女人苦菜花近兩年來的所有積蓄。

他把那把鈔票從亂衣服里翻出來，塞進了上衣口袋。現在這些錢已經不是他的了，再也不屬于他了，他現在一分錢也沒有了。他突然想到了女人苦菜花，想到了伸在她面前的那一雙又一雙永遠也擦不完的皮鞋。她低著頭，把那些皮鞋擦得透亮，然后唯唯諾諾地從那些鞋的主人手里接過幾毛錢，有時候是她從地上撿起來的，她用嘴巴吹吹那張錢上面的灰塵，小心翼翼地疊起來，塞進上衣口袋里，接著又把另一雙鞋擦亮……

正要出門，小兒子徐小多急匆匆從巷口跑過來了，一邊跑一邊喊，我媽被警察抓走了，我媽被警察抓走了，你到底還要不要這個家……

徐保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媽不是好好的在擦皮鞋嗎，警察為什么要把她抓走？

徐小多哭著說，他們讓你去，他們說要你趕快過去，不然我媽就要被槍斃了，你快點去。

徐保年跨出低矮的門檻，立刻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門口。

走出巷口，鄰居們就把他拉住了，你女人在火車站拉客被警察逮住了，你還不快點去看看。

她拉什么客？

你還不明白啊，你女人都把嫖客帶到家里來了，你還蒙在鼓里啊?

你胡說，小心我撕爛你嘴巴。

我胡說？不信你問問別人看，有誰不知道你女人在干那活？就你是傻瓜，還蒙在鼓里呢。你女人今天上午在火車站拉客，去車站招待所開了房間，什么都還沒做，錢也沒到手，結果就讓警察給逮住了。我老婆親眼看見的，她也在火車站擦皮鞋。

徐保年突然不說話了，他的眼里又出現了交織在一起的那四條腿，那四條腿把他的眼睛蹬瞎了。

徐保年在巷口呆了半個多小時，誰都勸不走他。最后，他扭頭看了看那間低矮的出租屋，拍拍身上的灰塵，徑直朝著前方走去，他的上衣口袋鼓鼓的，貼著胸口。

天灰灰的，像一口巨大的黑鐵鍋，低低地壓著地面。一場暴雨眼看就要到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