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坐火車。我幾乎每次外出開會都選擇了火車,除了為接待單位省錢這一理由外,還因為我能在火車上感受到一種飛逝而去的存在和被拋入陌生和孤獨的感覺。這是人生的感覺之一,可惜被當代人忽略了。他們忽略了一種飛逝而去的存在,而將眼前的虛幻執著為實有,從而迷失了智慧的光明。文學的功用化、世俗化、功利化,正是作家“執假為真”的結果。眼前的物質外現成為一個個迷失心靈的誘因。文學因而也成為欲望的助緣。而許多時候,欲望的助緣也是罪惡的助緣。任何閱讀時能激發欲望、貪婪和仇恨的作品,充其量只是罪惡的幫兇。真正的文學應該為人類帶來清涼,帶來寬容祥和,帶來寧靜和平。
多年來,我一直行進在“朝圣”途中,而從不去管我經歷過什么寺院。某年,我朝拜了五臺山的幾乎所有寺院,但我沒有記下一個名字。只記得,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寧靜地行走在那“朝”的途中。我心中的朝圣,不是去看哪座建筑或是地理風貌,而純屬于對一種精神的向往和敬畏。我所有的朝圣僅僅是在凈化自己的靈魂,使自己融入一團磅礴的大氣而消解了“我執”。
更多的時候,我的朝圣都選擇偏僻而冷落的所在。因為只有當自己拒絕了囂喧而融入寧靜時,你才可能接近那值得你敬畏的精神。我曾許多次接近朝圣的目的地,卻選擇了遠望靜思,而后轉身。某次,我去朝峨眉山,到峨眉山的腳下,卻放棄了上山。因為我朝的不是那幾座建筑或是那幾尊佛像。不是。我在向往一種精神并凈化自己,這也許是真正的朝圣。
對拉薩亦然。多年之前,我曾發愿,將來某一天,我只和一種能值得我奉獻生命的載體去朝拜拉薩。這載體,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友誼。更多的時候,我將那載體看成真善美的載體。要是我遇不到這樣的載體,我是不會踏入拉薩一步的。這就是我多次踏入青藏高原,而總是躲開拉薩的原因。這里的拉薩,已不是地域的拉薩,而成為一種象征,一種命運中不可褻瀆或碰撞的所在。它僅僅是我期待、遙望、向往的某種東西的載體。我生命中洶涌的激情就源自那里。
多年來,我研究了世上十多個有名的宗教,包括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蓍那教以及佛教的幾乎各種流派。我深入到了它們的支流和深層。我不僅僅是在研究,更是在實踐印證。我想從宗教中汲取一種能滋養人類靈魂的養分。宗教被制度化之后,已成為一種遠離真理的教條化存在。不少宗教在被制度化后都失去了其本有的精神,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枷鎖和鐐銬。當然,被制度化的文學同樣如此。宗教的真正精神是追求絕對自由,即任何外現都干預不了的一種獨立的“主體性”,也即藏傳佛教所說的“心氣自在”,這里的“心”代表意識和精神,“氣”代表物質和肉體。任何非主體性的外現和存在都干預不了那主體的“自在”,這才是宗教意義上的“解脫”。所有宗教的終極目標都是“絕對自由”。基督教的“靈修”和伊斯蘭教的“近主修煉”都是這樣。當然,宗教被制度化后,就會遠離這種精神。繁冗的教條使宗教變成了心靈枷鎖,而世俗的欲求又使宗教成為另一種“買賣”。數以億計的信仰者,其目的,僅僅是想用那點可憐的信仰銅板,換來金山般的福報。所以,我在《我的靈魂依怙》中說:“真正的信仰是無條件的。它僅僅是對某種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謀求福報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
作家的創作自由亦然。當世上所有的規矩、外現、存在,只能成為創作主體的養分,而不能成為枷鎖和鐐銬的時候,也即所有的外現不能干預創作者的心靈時,自由才可能產生。自由是心靈獨立后的產物,是“了無牽掛”后的本真顯現。
在哲學的教條化、宗教的制度化、文學的功利化之后,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新的東西。它能汲取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的營養,但又能超越母體;它拋棄宗教之制度化垢病,拋棄哲學之繁瑣、文學之虛浮,成為一種能“直指人心”的東西。它簡單,澄明,干凈,質樸,超越名相,能春雨潤物般為靈魂提供一種滋養。同時,我也在尋找一種敘述方式,來充當那滋養的助緣。
從嚴格意義上說,我僅僅是個信仰者,而不是什么教徒。我僅僅是敬畏和向往一種精神,而從來不愿匍匐在“神”的腳下當“神奴”。我最不愛聽消解了“智慧”主體而滿口宗教詞匯的那套話語。
我們可以期待這個世界對文學的重視,但我們首先得給它一個值得重視你的理由。在越來越多的新型媒體顯示出巨大的生命力時,小說的存在能否久遠,成為一個必須追問的問題。許多作家都在抒發對小說的看法,但大多忘了一個問題:小說要想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你有哪些必須存在的理由?你是想為這個世界提供貪婪的誘因?或是娛樂?或是別的?只有在這個理由非常充足時,小說才可能存在下去。任何一種因邊緣化而被人們“搶救”的對象,就是因為它喪失了存在的理由。
所以,我們必須為小說的將來尋找一個充足的理由。因為小說誕生時的一些功能已明明被其他媒體所取代。它們顯然已很難構成小說存在的充足理由。
有人說,這個時代,是一個眾神缺席的時代,教徒們仍在頂禮膜拜,但被膜拜的神卻不見了。文學亦然。文學的諸種形態仍然存在,但文學精神卻不見了。一種徒有形體而乏精神的僵死,是不能在這個世上永存的。換句話說,時下的小說,已經喪失了一種存在的理由。所以,欲繼續存在下去的小說,必須找到那已經迷失的精神。
所以,我在領取“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時說:“當這個世界日漸陷入狹小、痛苦、仇恨和熱鬧時,我們的文學,應該成為一種新的營養,能給我們的靈魂帶來清涼,帶來寬容,帶來安詳和博愛。”
文學的力量
在大連大學開會期間,我跟廣州商學院江冰教授搞過個對話。他說:文學是無力的,千萬不要把文學膨脹到能救世的地步。
我基本同意這種說法。
我至今仍然不認為文學能救世。許多時候,文學連其載體之一的作家也救不了。比如:他救不了文革中的老舍,救不了困境中的海明威,救不了陷入心靈危機時的托爾斯泰,更救不了那些雖視文學如生命卻饑腸轆轆的青年。
在涼州,我無疑是文學隊伍中的成功者。畢竟,《大漠祭》和《獵原》獲得了廣泛的認可,并因此改變了我的生活和命運。但我阻得住那逼向土地的茫茫黃沙么?變得了束縛著人們心靈的一大堆規矩嗎?能阻擋住因缺水而大片大片死去的樹木嗎?……面對書桌時,我可以吞氣如云,激揚文字。一出房門,我立馬就發覺了自己的乏力。許多時候,面對強大的現實時,我連大氣也懶得嘆的。是的,你不就是個作家嗎?作家是啥?作家是比科長還小的東西。至今,父親仍遺憾我曾被領導趕出教委,貶往小學。我那“作家”頭銜,是沖不淡他的遺憾的。
但我仍然認為,文學的無力,是暫時的。
固然,相較于某個時代的當下的強權,文學是無能為力的。那《史記》,無論多么偉大和厚實,也擋不住伸向司馬遷襠部的屠刀。面對威焰赫赫的漢武帝,那本《史記》的書,輕飄得像火焰中翻飛的紙灰。
但幸好,這世上還有比漢武帝更大的東西,那就是時間。五十年過去了,那個不可一世者在宮廷的一聲慟哭中蹬了腿;數百年過去了,劉家的江山又換了姓,忽然李,忽然趙,跟演戲一般熱鬧。那紙灰般輕飄的《史記》卻一日日重了起來,成為人類歷史上一座只可仰望的山峰。它放出光明,照著一茬茬的人,并在他們的心中滋生出巨大的力量。無論你有多好的計算天分,你也算不出那力量究竟有多少磅。而且,那山峰,還將一日日放光,直到宇宙劫火來臨的那一瞬。
誰能算出,它究竟有多少力量?
那個在現實面前束手無策的詩人屈原在流放途中的自由嚎哭也跟《史記》有著同樣的命運。那曾經強大的一堆堆白骨,怎么也壓不息那個叫《離騷》的歌謠。有力的終將無力,無力者終將強大。強權的力量固然強大,但它是依附于肉體的,肉體的消亡,往往是強權的終止。而文學,真正的文學,因為其撫慰靈魂的力量,卻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
當然,文學不是太陽。它雖然有光明,但它很難在瞬間照亮世界。而且,文學從來也不曾承擔照亮世界的義務。文學照亮的,只能是我們自己。
但從更高意義上說,照亮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照亮世界呢?
寫作和活著的理由
從本質上講,一只因為看家而獲得食物的狗和一位因寫作得到稿費的作家沒有實質的區別,都僅僅是一種動物性的生存。為了某種存在的必需,而不得不干一件事,是每個動物必須面臨的問題。只有當那位作家超越了動物性的生存而開始追尋活著的意義和寫作的理由時,他才超越了那只覓食的狗。
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就是有形而上的需求和追問。
在大連大學參加中國小說學會年會時,我做了一個發言,內容大致是一個作家必須明白為什么寫作?都應該追問一個活著的理由。我們為什么活著?西部民歌中充滿了這樣的追問,許多時候,為了那個活著的理由,西部女性寧愿選擇不活,比如:“渾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這么做哩。手拿鍘刀取我的頭,血身子陪你睡哩。”“桂花窗子桂花門,老天爺堂上的宮燈,殺人的刀子接血的盆,小妹妹沒有悔心。”“繩子拿來背綁下,柱子根兒里跪下。刀子拿來頭割下,不死是這么個做法。”等等。在世界文學史上,也充滿了這樣的例子,像海明威、川端康成、茨威格等作家就因為活著的理由的喪失而放棄了生存。所以,王蒙先生半真半假地說,中國作家沒有走向世界,是因為自殺的作家太少了。
作家動物性的生存產生的自然是物欲性的作品,所以書市上充滿了能塞滿天空的垃圾,從中你很少發現一些能超越肉體層面的東西。高貴稀罕得像泥土中的黃金,觸目所及,不過貪婪、仇恨、愚昧。最可怕的是,那種動物性的寫作欲望已成為一些作家生命的慣性,創作成為習慣性流產。這也許是中國文學最悲哀的地方。
在大連,有位教授聽到我發言后對我說:“活著,還想啥理由,累不累?我年輕過,得了癌,死了就死,想啥別的?太累。”她是啥都不想的。許多動物似乎也不想。但我知道有的動物也總想超越自己的動物層面。比如,一些狐貍,會在滿月的時候,靜立于大漠波浪之上,拜那月亮。據說它們想脫去狐皮,成為仙家。于是,這些狐貍就有了活著的理由。老百姓對這些有高層面追求的狐貍很是敬畏,稱它們為“仙家”,而將不拜月的狐貍們稱為“狐子”。前者甚至超越了人類,后者僅僅是個畜類。
那些什么也不想的作家的存在層次,似乎是低于拜月的狐貍的。人固然生活在繁瑣的紅塵中,但人還應該向往一個精神世界。
有位作家曾說:當代作家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神”來提升我們的精神空間。對此,我深表贊同。但我眼中的“神”非上帝,非佛陀,而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向往和追問。當然,你可以稱之為信仰。
那活著和寫作的理由,便是我們向往的精神。
同樣,小說的存在,也需要一種理由。在越來越多的新型媒體顯示出其巨大的生命力時,小說的存在是否可能久遠,成為一個必須追問的問題。許多作家都在抒發自己對小說的看法,但大多忘了一個問題:小說在今天乃至明天,欲想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有什么理由?
這世上,所有存在必有其存在的理由。那么,小說要想在這世上存在下去,你有什么理由?
你是想為這個日趨貪婪的世界貢獻更加貪婪的誘因?提供一種娛樂方式?或是別的理由?只有當這個理由非常充足時,小說才可能存在。任何我們打算搶救的所謂“文化遺產”,就是因為它喪失了存在的理由。
所以,我們必須為小說將來的存在找一個充足的理由。因為,小說誕生時的娛樂功能已明明為其他媒體取代。這時,小說單純的娛樂功能顯然不能成為小說存在下去的理由。
十九世紀的文學之所以輝煌,是因為它為其存在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它飽含的文學精神,成為那個時代的人類最主要的靈魂滋養。而當代文學,因為文學精神的缺席,文學已成為一種徒有形體而乏精神的僵死,它是不能在這個世界上長久存在的。換句話,時下的小說,己逐漸喪失了一種存在的理由。
所以,欲繼續存在下去的小說,必須找回已喪失的精神,應該成為一種新的營養,給我們的靈魂帶來清涼,帶來寬容,帶來安詳和博愛。
只有文學真正成為人類的靈魂里不可或缺的養分時,它的存在才可能成為必然。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