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的度母》盡管仍然以女性的生活和命運為主要的敘事基點,但是,相對于白瑪娜珍的其他同類作品,這部小說顯然在敘事方式上有其非常鮮明的特點。通觀文本,整體上表現出一種比較奇異的復合敘事方式,從三個層面立體地表達了作者意欲言說的主題,即一、血緣敘事層面。二、政治敘事層面。三、宗教敘事層面。作者用一種神奇的手段使這三種迥異的敘事方式在作品中達到了水乳交融,呈現出一種瑰麗而迷離的閱讀效果。從表象去看,文本似乎敘說了一個沒落的莊園貴族小姐的故事,但事實上,通過這樣一種奇異的敘事方式,主題已經被大大地拓展和升華了,整體上表現出作者對近現代藏族女性命運的全方位思考。
一、血緣敘事層面
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是其敘事的重點,祖母、母親、女兒三代人構成了一個人物譜系,她們的縱向生活經歷,在時間上有著前后的延續性。但是,她們的人生追求卻截然不同。祖母德吉澤珍,一個篤信宗教的善良藏族女人,這樣的形象定位在作品的一開始就通過藏族一個古老的誕生習俗進行了充分的表現:“她的母親德吉澤珍來到寬敞的黑壁廚房,從胖廚娘正在燒茶的鐵鍋底下,用她的中指抹層黑灰帶回到臥房里,順著女兒的小鼻梁涂了一條黑杠。這是每個幼嬰出生后第一次出門前民間辟邪的習俗,……”這個沒有走出過雪域的女人,用老一輩傳下來的文化規定著自己的生活,指導著女兒的成長。祖母早期生活在華貴的“希薇莊園”,“據說野薔薇林里,有一座希薇莊園。莊園因為每天都被黃昏合唱的霞光縈繞,所以得到‘希薇’的美名。藏語中的意思既是‘霞光園’;又宛如雌蕊里金色的宮闕。”這是一個頗具象征意義的意象,德吉澤珍是老一代的藏族女性,她們安分守己,對莊園以外的生活并不關注,也缺乏好奇心,丈夫、孩子、牛羊成為她們生命的全部。在女兒受苦的年月里,她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祈禱:“祈愿那白色的烈馬,能帶著寶貝女兒瓊芨遠走高飛,斷離這個家族的孽緣……從此,在她心里,每天都在一點點努力埋葬著對女兒瓊芨的牽掛與思念,但愿瓊芨能找到另一條出路……”后來。當身處逆境的女兒把外孫送來時,她仍以一顆寬容博大的慈母心對待著自己的子孫,她眼中的生活就如拉薩河水一樣,被一代一代的人推動著流向前方,在艱辛的忍耐和拼命的付出中從不去期待任何回報。
而生活在政治歲月里的女兒瓊芨白姆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巨變,生活如一流濁水,她被沖向了未知的前方。事實上,在祖孫三代藏族女性縱向的生活歷程中,母親瓊芨白姆這個人物形象是一個過渡。她的青春時期生活在美麗的大自然中,后半生生活在無常的政治環境中。前后懸殊的生活環境磨礪了她,為了孩子,她以驚人的耐心忍受男人的背叛,忍受政治運動的欺凌。從一個優秀的音色優美的播音員淪為一個倍受歧視的打掃廁所的清潔工。前后四個男性的決絕離開各有原因,但他們用不同的方式傷害了瓊芨白姆脆弱敏感的心靈。所以,在女兒的眼里,歷經磨難的瓊芨白姆“從一個柔情的女人,變成了一個絕望而怪誕的怨婦。”正因為如此,作品中為這個苦命麗頑強的女人選擇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意象……“枕夢花”:“她倆在巖石下看到了許多淺色的‘枕夢花’,曲桑姆開玩笑地對瓊笈說‘瞧,活佛說過,你的命會和這花一樣,一生都在追趕空渺的夢……’”而她的姐姐曲桑姆,這個昔日美麗矜持的莊園小姐,結局比她還要慘,成為一個酒鬼,最終死于肝癌。兩朵鮮花的衰敗說明了昔日莊園的盛況不再,變化了的現實對這些女人提出了嚴峻的挑戰。
孫女茜洛卓瑪是新一代藏族女性,漂亮而野性,要求自由,充滿叛逆,不滿于庸俗陳舊的現實生活,試圖讓自己的個性得到充分的展示:“而拉薩,男人們茍且在某個單位,穿著西服,規矩的短發,沒有夢想,更沒有狂喜;并且,人種的退化使拉薩的人群與四川人苗條的身段愈發接近。而當蔬菜多于肉食,大米的價格超過了青稞。更多的人像是格外知足地活在圈養中……”。正是因為對現代都市中這種“圈養”生活的厭惡,茜洛卓瑪渴望著率真、純粹、自然、真實的生活,為了這個目標她始終在努力。作品中用非常感性的筆墨渲染了她和普薩王子“在美麗的溫泉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動情的夜晚”。在這樣一個浪漫背景中,“哈日納爾花”成為另一個非常女性化意象。王子的日記中含蓄地寫道“她的身體……像雨中被碰撞的哈日納爾花,顫抖著撒下陣陣銀雨和花瓣。”而“我”,這個因為愛情而使自我意識充分蘇醒的女性,更是把自己比做了盡情綻放的花朵:“而我,在時間齒輪那因果鏈條上,從今往后的濁世里,我能做的,只能像跟前這些花兒,把我生命中所有的愛欲作為一切和唯一的姿情供養,上師和三寶啊!”在此,我們看到,新時期藏族女性自我意識的復蘇,茜洛卓瑪如蓬勃初生的太陽,預示著無限發展的可能性。
二、政治敘事層面
無論作者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政治時序無疑是這部小說中一個很重要的時間參考。這一點,是通過瓊笈白姆的生活來具體表現的。十六歲以前的瓊笈白姆生活在甜美的莊園里,自由而快活,善良而上進,夢想著去國外讀書。“到她十六歲這年。西藏的時政發生了變化。”“新的政府,新的社會體制即將瓦解他們的莊園生活。將把希薇莊園的耕地平均分配給廣大貧苦農民。希薇莊園的家產也將被封查沒收。”遭遇生活變故的瓊芨白姆不愿就此沉淪,“這天晚上,瓊芨決意離開。曲桑姆默默地幫妹妹把她最好的白馬康嘎牽出院外。她知道沒有人再能阻攔妹妹,……”離開莊園的瓊芨已經意識到了政治運動的巨大力量對比,于是,她去求助于農場的負責人劉軍。作品中用這樣的句子去追述劉軍和瓊芨相識的情況:“瓊芨和劉軍是在一年前的盛夏,中國共產黨駐藏代表機關,西藏工委和西藏上層人士聯合舉辦的一個夏日林卡盛宴上認識的。”無疑,這是一個非常富有政治含義的場面描寫,他們的相識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相識,不是藏人和漢人的相識。而是一次具有歷史意味的政治相識。事實上,這樣的政治相識也確實給瓊芨這個聰明好學的藏族姑娘帶來了人生轉折的機遇,她很快脫穎而出,贏得了去內地上學、工作的珍貴機會,似乎實現了自己的紅色夢想。但是,風華正茂時政治運動成就了她,而在她人生發展的過程中,也正是政治運動葬送了她。
作品中用大量的筆墨描寫了瓊芨因為政治運動而失敗了的愛情。初到學校時,聰明美貌的瓊芨很快吸引了同族小伙子巴頓,同時也引起了漢族老師雷的關注。然而,卻被自己同族的女性同學所嫉妒。“央珍,這個小小的藏族女孩兒。據說她的曾祖父曾在舊西藏嘎廈政府,供職。出現內訌時,很善于借助外部力量扼殺自己的族人。……這些,在央珍身上,像一種遺傳,一種天賦和秉性。為了報復瓊芨奪走了她的所愛巴頓,央珍在暗中等待著時機。”這樣的敘事筆法已經沒有任何民族性可言,只是將人物置身于她們所處的那個你死我活的政治時代,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歷史環境中,人人自危,瘋狂的政治運動已經讓人性走向了無以復加的扭曲。央珍終于等到了機會,發現了瓊芨和漢族老師雷的私情關系,于是,在她的告發下,雷被下放到邊遠地區勞動改造,瓊芨被強制退學后遣返西藏。這樣的人生遭遇讓瓊芨失去了光輝的政治前途,而頻繁的政治活動也讓瓊芨最終失去了心上人巴頓的愛情:“第二年,旺杰出生不久,席卷全國的文化大革命在西藏也拉開了帷幕。巴頓開始和同事們沒日沒夜地趕著印報紙,辦廣播站,寫與造反派辯論的文章。……派系之間的斗爭日趨激烈,瓊芨被迫帶著不滿周歲的旺杰,從巴頓處搬回到自己住的單位住。……但巴頓越來越忙了,忙于給年輕姑娘們寫歌詞,他寫的歌詞譜成曲,令姑娘們愛慕不已……”。而遇到她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洛桑時,也是在一個非常戲劇化的政治境遇中:“瓊芨……”洛桑低下了頭,他停了停,“我被撤職了。”“為什么?你不是帶紅衛兵串聯,還要去北京,去天安門見毛主席嗎?”“有人查出了你的出身。你們家,解放前,原來是莊園主。……我不能留在黨內”。因為瓊芨的出身,洛桑失去了政治前程,他在當時表現得無怨無悔,因為他是真心愛著瓊芨的,以為只要相愛的人在一起就會得到草原上普通牧民夫妻那種真實的幸福。然而,后來洛桑才發現,在險象環生的政治旋渦中,自己的這種想法過于簡單和幼稚,妻子的出身成為他永遠洗不去的政治烙印,他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這樣的現實也讓他對瓊芨由愛生恨,情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綜上所述,主要人物瓊芨在其生命的主要階段上一直掙扎在政治的旋渦中,和政治運動結下了不解之緣。這樣的敘事方式,使得作品帶上了明顯的歷史感覺和時代特征。
三、宗教敘事層面
做為一部反映藏區生活的小說,宗教敘事是作品無法回避的自然選擇。宗教的情緒幾乎貫穿了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尤其體現在主要人物瓊芨白姆身上。在無常的政治風雨中,無邊佛法成為瓊芨心靈的安頓之地,正是在這樣一個認知背景中,瓊芨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到了活佛丹竹仁波切的身上,這是一種復合的感情。有俗人對僧人的敬畏,有女人對男人的情欲,也有困難時期普通人之間相濡以沫的感情。事實上,這份情感最大的價值,是正常人性對變態政治的決絕抗爭。正是憑借著這樣的精神支撐,瓊芨白姆才在無邊的塵世苦海中一次次絕處逢生:“那年,當瓊芨的父母相繼去世,丹竹仁波切冒著被鄉政府所屬民兵、紅衛兵逮捕的危險,出現了……”而當瓊芨白姆在雨夜背著發高燒的孩子驚慌失措地奔向醫院時,又是仁愛的活佛如天神般降臨幫助了這個孤苦的女人。“從此,丹竹仁波切,他是瓊芨的神,她的慈父,她今生所有的依托以及她……秘密的情人。”這樣的情感場域,在天葬曲桑姆時作者對其做了詩性的表現,曲桑姆的生命已經終結了,作品用魔幻手法表現了死者在陽世最后的感覺,在她的肉身迷亂之時,“丹竹仁波切充滿仁愛慧覺的呼喚像一道光明之瀑,穿越所有的蔽障向她而來……曲桑姆聽到此,如飲甘露竟漸漸地安靜下來,”是的。逝者已去,那么生者如何面對這個已經變化了的新世界呢?作品的結尾部分,通過新一代藏族女性茜洛的眼睛,表現了新時代里的活佛甘珠新的風姿,同老一代活佛相比較,他一樣的骨骼清秀、風范高雅,“和甘珠是在一次從成都飛往拉薩的航班上認識的。在空中。他穿著絳紅色的長袍,飄來一陣奇香。”“他的眸子清澈見底”。但是,在接下來的敘說中,作品用比較多的筆墨描寫了甘珠具有明顯時代特征的世俗生活,這樣的一個顯著的變化,表達出了作者的一個敘事目的,即新一代藏族女性已經擁有了和祖母、母親她們這些上代人不同的宗教情懷和宗教認識。